目標就在前面二十米不到的地方,做出這樣的決定,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即使如此短暫,這個決定的過程在腦海里還是漫長得如同兩個小時的電影,我想到一位律師的話,“刀?鈍器?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出窗外吧??煞Q為完美兇器的只有一樣——汽車。因為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可以殺死所有人。只要那個司機帶著遺憾的表情走出車子,就能贏得所有人的同情……”
即使有足夠的時間用于思考,也不能保證我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但我并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再漫長的過程也不能夠讓我取消這個行為,我還能怎么辦呢?我知道我的狹隘,在我們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的時候,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與他重逢的機會。
我轉(zhuǎn)動方向盤,向著他的方向沖去。
他和挽著他的女人同時向我這邊看過來。很久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了,這么近的距離,和我想象的樣子有很大出入。就像夢到一個人,雖然是沒有見過的長相,但卻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就是某某某?,F(xiàn)在的他就像那個長相陌生、但絕對不會搞錯的人。
我能清楚地看見他身邊那個女人白嫩的胳膊,但我沒有一點兒醋意或嫉妒,既是因為完全陌生,也是因為我和他之間的問題和男女關(guān)系問題有所不同。單純地厭惡他,以及想碾碎他。和曾經(jīng)是男女朋友有關(guān),或者無關(guān)。
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腹部發(fā)出的笑聲,在車子里產(chǎn)生出共鳴,嗡嗡的聲響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想看到血腥的場面,想看著他被我的車輪碾壓,雖然毫無預料地看見他,也是在一瞬間做出這個決定,但我確定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我想要的。
笑聲把我從夢中吵醒,即使在夢里,也沒能看到我想看到的畫面。但這又并非全是夢,因為就在昨天,我實實在在撞了上去。
新公司比我想象得更加陌生,要去記住一群陌生人的名字,還要熟悉一大堆新業(yè)務。我自認為不是愚蠢的類型,在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流失中,業(yè)務的熟悉程度在一點點增加,但對同事們的認知還是停留在努力把人和姓名對應的階段。有些人在逃避與我眼神的交集,當然這也是我的回避。
被人突然喊到名字的驚恐也是一件極其難受的事情,“吳立珈,你到品宣部去一趟!”這樣的聲音像是一根快速地、直直插入天靈蓋的鋼針,可是,他們該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叫我呢?我也不知道,最希望不要叫我,就像看不見我一樣。讓我消失在空氣中,化成一縷煙,最好連煙也沒有,就這么無形無影。
中午的時光特別難打發(fā),我也嘗試著和同事們一起去熱門的餐廳吃飯。但話題總是讓人不堪忍受,讓我從生理上感到反胃。
“他們部門今年的利潤高得離譜?!?/p>
“這明明就是學校的事情,怎么就天天盯著我們家長來完成?!?/p>
“哈,他那套房子買完就降價了?!?/p>
……
當然,房子、孩子、金融,這本就是生活的日常,但時時刻刻發(fā)生的事情又何必一次次說起。我想問他們:“你們相信有外星人嗎?”
到大樓的天臺還是不能完全放松,但這已經(jīng)很讓人滿意了,畢竟在這里一次也沒遇見過其他人。脫離人群的時候,讓我既安寧又恐慌,也許需要和別人有深度的交往,才能讓我不再懷疑我的人格有何種缺陷,但我的深度交往肯定不包含午餐時的那些話題。
那天,正這樣想著,隔開消防樓梯和天臺的鐵門被推了開來。
看見我,他和我一樣,都愣了一會兒。他似有似無地向我點了點頭,也許根本就沒點,只是我的想象。想象中,正常的人類以及同事,都能夠嫻熟地與人交往,而非像我這樣,需要提前想好,想象每一種突發(fā)情況,而我又將展現(xiàn)出什么樣的表情、說什么話,或者什么樣的肢體語言。但實際發(fā)生的事情又往往超出預想,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時,我的反應總是滯后于他人,該笑的笑話不能及時笑出聲,該為別人送上同情時,又不能感受到別人的痛苦悲傷。
我們默不作聲地站在天臺的兩頭,不說話使我更加不自在。我能感覺到他往我這邊偷瞄了一眼,但也許這又是我的錯覺。渾身像是被無形的鋼絲捆綁著,動彈不得,卻又要做出無拘無束地眺望遠處的樣子。我不確定他看到我kAQLHlTaLZvnQBcVTJ4i1Q==的樣子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樣自在,但愿他并沒有朝我這邊看。
在兩個沉默的人經(jīng)歷漫長的十三分鐘并且都在強裝看不見對方之后,我們同時轉(zhuǎn)身向通往天臺的鐵門邁了一步。這一步,讓我們條件反射地看向?qū)Ψ?,這十幾分鐘,好不容易控制住不交集的眼神,此刻還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即使我立刻低下頭,也不能挽救剛剛眼神碰撞的難堪。
現(xiàn)在是該繼續(xù)向鐵門走去,還是停住不動,或者轉(zhuǎn)回去假裝繼續(xù)看風景?其實在他上來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沒有在看風景了。樓下奔跑的汽車、對面辦公樓里穿梭的人影、空中的白云,全都沒有了真實感,像是一塊描繪精美的巨大畫板。只有腦子里處理著該如何應對天臺另一端那個男人的信息,要不要微笑一下,要不要問一下對方的名字和部門。很大概率不是我們公司的,那樣就更沒有足夠的話題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我們會在門前停住,如果需要對視,我要向他微微一笑,然后他拉開鐵門,我禮貌性地點一點頭,先他一步邁進去。之后我們一起走下消防樓梯,在電梯旁按下按鍵。進入電梯后按下不同的樓層,告別,再無交集。這期間,我會問他在哪個公司、哪個部門、負責哪些事務,他的回答或許有趣,或許無趣,我或許聽到了,或許沒有聽清,或許聽不懂,但不影響我像個很禮貌、很世故的普通白領,在這座辦公大樓里忙忙碌碌、正常平庸。
所有的計劃都會與現(xiàn)實不符。當我們匯集到鐵門附近,我刻意放慢腳步,想等著他拉開鐵門,紳士地讓我先邁進去。我做好了點頭微笑的準備,他也的確拉開了門把手,但他并沒有抬起眼皮看我,而是嘩啦一下把門開了一條縫隙,側(cè)著身子先鉆了進去。隨后鐵門重重地關(guān)上,我還站在門外,從門內(nèi)傳來腳步聲,伴隨著樓道里的共鳴,聽起來格外沉重。
原來應付日常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除了禮貌,還可以不禮貌?;蛟S這樣一氣呵成的行為不能算是不禮貌。與別人點頭、微笑、強行聊天,打擾到了別人,那才是不禮貌的表現(xiàn)。我不會因為他沒有看我一眼而有一丁點兒不高興,反而是因為他把自己想象成透明人一樣的做法讓我沒有尷尬、沒有難受,使我松弛不少。
我沒有談過戀愛,但在那個時刻我不得不承認,我心動了。我將它稱之為心動,也許和真正戀愛的心動有所不同,因為戀愛中的兩個人想要親密無間,而我想要的是兩個人都不需要親密無間。
連續(xù)幾天都不想再去天臺了,因為在那里可能會有人出現(xiàn),也許是那個已經(jīng)讓我心動的人,也許不是他。我想把這份心動保留得盡量久一些,因此不要再見到是最好的辦法。
距離公司不遠,圍繞著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建起的小公園,成為了我中午躲起來的據(jù)點。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穿著不艷麗的衣服,坐在圍欄沿上,后背曬著暖暖的陽光,透過灌木叢的縫隙,看著路過的行人穿梭往來。我敢打賭,他們不會看見我。整個中午,我像一尊雕塑,與灌木叢融為一體。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我就在他們身邊的灌木叢后面,他們站在那里談論他們的私事,上級、工資、家庭、小孩等等。說來說去就是這些,我周圍的世界已經(jīng)狹窄到連描述它的詞匯也貧瘠到不超過十個詞的地步,遮擋我的灌木叢,像是漸漸將我逼近,把我躲藏的空間壓縮成一根細細的繩子。當他們離開以后,灌木叢會一點點挪開,為我擴展開多一點的位置。
我希望我可以多堅持一些日子,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但我時常幻想的,他或許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場景,還是發(fā)生了。他從灌木叢北邊的入口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竟以為這是我幻想出來的畫面。畢竟這是一條死胡同,北邊的入口,不過是僅十幾厘米的小豁口,我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怎么會這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他像上次那樣愣了一下,之后默默地走近,在距離我三四米的地方坐了下來。正午的太陽越發(fā)強烈,熱烘烘地烤得人后背發(fā)燙,我希望他感覺到熱,并很快離開,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享受后背刺痛和隱藏的快樂。我偷瞄了他一眼。個子中等,極瘦,這樣的體型應該不容易感到太熱,不會輕易地大汗淋漓、滿面油光。
并排坐著卻不能交流,帶給我的既是痛苦,又是快樂。我希望告訴他,我對他的喜歡,就像石縫里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草,陽光、雨水、隱蔽和茁壯,一樣不缺,生長到剛剛好的高度,隨心所欲地搖擺,又沒有折斷的風險。這樣的舒適不可能像我期待的那樣天長地久,我也在期盼著更多的東西,是什么不重要,他就是能讓人產(chǎn)生期待。
他挨近一些,在我還沒防備的時候,把一張卡片遞到我手上。
“你可能會對這里感興趣?!彼f。
卡片上只寫著一個地址,畫著一只抽象的黑貓圖案。那是哪里?做什么的?他為什么要給我這個?是傳銷嗎?去了有沒有危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顧不得要保留住疏遠、陌生的美好感覺,急忙問:“這是什么?”
“一個讓我們這樣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彼匀欢坏乜聪蛭遥凵裼行┣宄?,更多的是躲閃。
我知道他的躲閃,是因為他無法與人對視,包括我。我猜得沒錯,直到我們相識了很久以后,他的眼神還是與我躲閃,就像我一樣。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馬占濤?!?/p>
我等他問我的名字,但他始終沒有。
“什么時候去?”我問。我還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但相信了那是一個讓我們這樣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每個周六晚上?!?/p>
“幾點?”
“幾點都可以?!?/p>
“你幾點去?”
“我一般八點左右到?!?/p>
“這是一只黑貓嗎?”我指著那團黑色的圖案問。
“好像真是一只黑貓,我以前沒想過這是什么?!?/p>
在我撞上馬占濤的一瞬間,我還是踩下了剎車。撞上了,抑或沒完全撞上,我在車里的感覺并不明確。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終于可以仔細觀察他了。還是那樣不高,有些突起的肚子在薄款T恤下顯現(xiàn)出來。但肚子也好,脫發(fā)也好,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與馬占濤同行的女人憤怒地瞪著我,白皙微胖的臉龐或許因為生氣,或許因為轉(zhuǎn)向了我,瞬間大了一圈。她做出下車的手勢,我并沒有想逃跑,甚至更想待在這里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將車??吭诼愤?,看著女人半蹲下身子,檢查馬占濤被撞到的大腿部位。她撥打手機,他想伸手制止,被她一下子推開。
他的身邊有了一位對他關(guān)懷備至的女人,我不能想象他身處在關(guān)懷之中的心情。當然,我并不關(guān)心他的心情,只希望這樣的關(guān)懷不要發(fā)生到我的身上。
我從車里走出來,慢悠悠地站在他們面前。他那兩片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張開,再也沒有合攏,大概是沒有想到我們會再見面,更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我能看出他沒有發(fā)出聲音地念出“吳立珈……”他身邊的女人沒有聽見,正接著電話。交警應該快到了吧,我猜。
我走近他們,女人叫了起來,“你怎么開車的?你看不見???要不是我拉了他一下,你就要撞死人了,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就在這邊,不要跑。我已經(jīng)報警了,交警馬上來處理。我老公要是被撞出三長兩短,你等著瞧!”
他摸摸自己的腿,滿臉無奈地說,“真沒什么事,你看,就紅了一點點,連皮都沒擦破?!?/p>
“說不定是內(nèi)傷呢,你別說話,等警察來了你也別說,我來說?!?/p>
“沒受傷,就蹭到了一點點灰?!瘪R占濤撣著褲子說。
“說不定是內(nèi)傷呢,你別說話。”
我看不懂馬占濤在想什么,就像我曾經(jīng)以為的馬占濤并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們做過相同的事情,對待事情有相同的看法,我就以為我們是相同的。也許這不過是相同的表面,但實際上內(nèi)部差異巨大。這是我后來想明白的,可眼前的馬占濤看著多少有些讓人心疼。美好的性格在這個女人面前,變成了懦弱的樣子。我從沒否定過懦弱,它并不是弱點,不是被人利用的弱點,特別是這個憤怒的女人。
按照地址,沿著一條不通公交的上坡走了大概二十分鐘。有幾個或上坡或下坡的人,沒有結(jié)伴而行,也沒有談笑聊天。他們面無表情,但也感受不到沉重。就像鳥類執(zhí)行著蘊藏在DNA里的本能,一切都是注定的樣子,不存在愉悅、興奮、膽怯、憂傷、痛苦……這些本就不該存在的情緒。
一座工廠一樣的巨大建筑從路的盡頭一點一點顯出它的外觀,堅硬的外立面讓人免不了想象它機器轟鳴、加班加點的熱烈場面。眼前的建筑卻極為干凈,沒有任何大生產(chǎn)的痕跡。
大門只有一扇,大到像是一面墻。我隨著兩三個人一起進入了廠房內(nèi)部,抽象的圖案布滿了廠房內(nèi)部的角角落落,說是裝飾,不如說更像是生長在房頂、地面上的斑紋,與建筑融為一體,爬行動物一般俯臥在原地一動不動。緊貼墻壁規(guī)律地分布著無數(shù)個小格子間,半透明的門里,隱約有或站或坐或躺的人影。我四處打量著有沒有工作人員,但這里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像不會說話似的。我知道他們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像我一樣,不愿意對自己以外的人或事投入一絲一毫的關(guān)注。我喜歡這樣的自私,當他們不把關(guān)注的焦點放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愛他們。
我走進一間沒人的房間,在這里,不是世界的盡頭,也不是喪尸爆發(fā)的人類最后基地。世界還在正常運行,在這里看不出任何特殊之處,只是沒有了那些莫名其妙喜歡社交的人、那些對別人的事情極度關(guān)心的人、那些只要聚在一起就興奮歡樂的人……這里沒有歡樂,但更沒有悲傷。人群里,熱鬧的團圓和歡聚,其中隱藏的悲傷是最大的悲傷,那些笑容有多少是戴著面具的假笑?我看不透別人的臉,也不想看清他們的真面目。我只知道我假裝出的笑容很累,我和別人聊同樣的話題很累,我不是想要孤獨地生活,但不孤獨的生活很累。
這里認可了我,沒有任何說教。在這里,大腦依舊清醒,我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明白責任、目標這些基本的生活邏輯。這里只是暫時的,這一點無比清晰。即使短暫,也是松弛下來的最合適的方法。沒有人認可我,也沒有人反對我。我不認可任何人,也不反對任何人。生活中的幾乎所有事情,都沒有所謂的正確與否,觀念更是。那些觀念為什么會存在呢?真的被允許存在嗎?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觀念嗎?
好在這里是合理的,在我看來這樣的溝通與交流,或者說非溝通與非交流是合理的。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想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訴馬占濤,很快被自己否定掉了。我不能給整個環(huán)境帶來任何影響,我的感受與馬占濤的感受一樣或是不yUMl4KWBtxVEe2ajyPC6b0F1AScJjZRvhXGG8YKf9s4=一樣,既不能改變我的感受,肯定也不能改變他的感受。再待一會兒我就要回去了,晚上吃什么呢?進來的時候沒見到馬占濤,回去的時候會不會見到他呢?
在灌木叢圍欄邊上,我又遇到了馬占濤。說是巧合,不如說他正等著我的出現(xiàn)。我猶豫著要不要把去那里的事情說給他聽時,他低著頭問了句,“你去那兒了?”
我點點頭。
“怎么樣?”
該怎么說呢?告訴他我的感受,就好像好不容易放下的執(zhí)念又被鄭重地拿了起來。也許在那樣的地方不需要我的看法,但在那里以外的地方,總免不了需要分享。
“似乎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蔽艺f著忍不住看了看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非常長,長得過于顯眼,致使我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上面很長時間。
“我如果說我也是這種感覺,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在迎合你的看法?”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我,他的正面看不出睫毛特別長的優(yōu)勢,平淡了很多。
我正組織著語言,想把我的感受表達得更準確一些。灌木叢那邊傳來一群人說笑的聲音,笑得很大,有男有女,年齡應該也有差距。他們在同一時間,因為同一件事情,同樣感受到快樂,同時爆發(fā)出笑聲。這實在讓人難以理解。其中一個人可能并不覺得好笑,大笑大概會令他痛苦不堪。他如果不笑,難堪的是他本人,還是其他笑的人?他知道有那樣一個地方存在嗎?他會想去那里嗎?
“不顧他人的感受是一件正確的事情?!?/p>
“嗯?!彼c了點頭。
“咨詢師是誰?”我問。
“你把他稱為咨詢師?”
“你叫他什么?”我又問。
“我也叫他咨詢師?!彼行┬邼氐拖骂^,太多的一致的確讓人略有尷尬。但我們在那里已經(jīng)被教導,不需要去關(guān)注它。這太讓人輕松了,不得不說,其實在很早我便已經(jīng)意識到,太多的東西是不必要的,但總是懷疑自己的看法,因為與太多的人不相同,更質(zhì)疑了自己的判斷。現(xiàn)在,我的看法雖然不能說正確,但到底不是孤立的。
“我們需不需要調(diào)查咨詢師的來歷?畢竟能總結(jié)、整合起如此龐大的感受,或者說概念的,應該不是一般人?!?/p>
“也許就是一般人,只不過感受比我們更深?!?/p>
“也許吧?!?/p>
我們愉悅地享受著彼此之間的沉默。那些不必要的聊天就是痛苦的根源,聊天就是一個偽命題,人們卻裝作每天都在與人聊天,而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你交費了嗎?”馬占濤問。
“交了,”我不認為在那樣的場合交錢是頭腦不清醒的表現(xiàn),“交了不少。”
“我也交了,不算多。”
我一點兒也不認為,錢交少了就是對那里的質(zhì)疑,或者是對咨詢師的不敬。每個人對待事物的看法,就是應該千奇百怪,相同的標準并不合理,也不是好事。
“過一陣子我應該就可以去到下一個目的地了,可以帶一個相似的人,等我能去了,一起去?”
他低著頭笑了笑,好看的睫毛落在下眼瞼上。
女人擋在我的車前,我本來就沒打算走。在等待交警到來的這段時間內(nèi),我與馬占濤時不時眼神撞在一起,共同的感受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心跳加快。我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習以為常的焦慮,但我知道,深埋在身體最里層的不自在,還是暴露在了馬占濤的眼里。
喧鬧的大街上,我和他的世界是靜音的,沒有車輛、人群川流不息的聲音,沒有女人嘰嘰喳喳吵鬧的聲音,沒有云彩流動、陽光照耀的生機勃勃的聲響,唯一的聲音,是我過于緊張的呼吸聲,和他的睫毛忽閃忽閃拍動空氣的聲音。
時間沒有靜止,按照正常的速度運動,盡管我愛極了這奇跡般的遇見,這毫無掩飾的曖昧,交警還是開著摩托到達了我們身邊。
不等交警開始詢問,女人就劈里啪啦地講了起來,那么冗長的說明,像是從事故發(fā)生前兩年開始說起。交警時不時想打斷她,但并不成功。交警一邊聽著,一邊無聊地盯會兒摩托車、踢踢地面、拉拉衣襟。這樣的事故在交警看來,或許都不能稱其為事故。在他的耐心達到極限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向我,“你說說。”
“我……”我與馬占濤還停留在我們隔絕于外界的氛圍之中,被交警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
“我……”我艱難地從曖昧中抽身,“是我的不對,我剛剛從這里開過去,”我指著道路的一邊,“突然,一只黑貓從那里躥出來,我本能地就向這邊打方向盤,來不及看有人沒人。”
交警疑惑地看著我,“黑貓?”
“對,一只全身烏黑的黑貓?!蔽抑钢谪堒f出的路線,“嗖地就躥出來了,太突然了,我往那邊打了方向盤,一看見有人,立刻就踩了剎車,碰到一點點?!?/p>
“哪有什么黑貓?”女人叫起來,“我們就是從那邊走過來的,這大白天,人來人往的,怎么可能有貓。”
貓無處不在,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以貓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以其他形態(tài)出現(xiàn)。心存善意的貓,心存惡意的貓。就和人一樣,雖然他們更加隱蔽。我想這樣對女人說,但我知道這沒用,那是一只存在于我與馬占濤的世界里的貓。
我環(huán)顧四周,能看到的只有馬占濤,我不確定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關(guān)系是不是比之前更好,這種假設,是建立在我們沒有分手的前提之下的。那么,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就是最好的。因為,我們早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交警檢查了行駛證、駕駛證,讓我打開行車記錄儀的回放。我按照交警的要求,在馬占濤冷靜但多少有些慌張的眼神中,在手機上回放到十分鐘之前。
咨詢師把地址發(fā)給我的時候,馬占濤就在我的身邊。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交往。與一般男女朋友不同的是,我們沒有誰向誰表白,也沒有經(jīng)歷吃飯、看電影等一系列的流程,順理成章到?jīng)]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我本以為我不可能談戀愛,因為那是一種我無法學會的技能,和人傾訴、表達愛意、了解對方……好在他也是這樣。因為都不會這些步驟,我們輕松地跳過了這些流程。我們并不了解彼此,但不妨礙我們看起來的確就像一對情侶,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閑逛、去彼此的家里過夜,沒有因為身邊多了一個靠得那么近的人而感到尷尬,更沒有因為對方不在身邊而感到失落、難過。這就是我們的深深相愛,看起來像是彼此的影子,有也好,沒有也罷,對方在心里會留下一絲異樣,但并不強烈。
“你準備什么時候去?”馬占濤問我。
“星期六,你沒問題吧?”
“你確定要帶我?”
“不然呢?我還能帶誰?!?/p>
“也許會有更適合的人?!瘪R占濤的頭微微垂下。
早在那個時候,我忽略掉的種種細節(jié)已經(jīng)在向我暗示事情發(fā)展的種種變化,但我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以為不會有什么大的變故發(fā)生,世界不會發(fā)生大的變化。樓下的小吃店關(guān)門、老板定下了要在三年內(nèi)上市的目標、馬占濤得了淺表性胃炎……這些都不會對我的、我們的世界產(chǎn)生影響。
馬占濤的改變發(fā)生在我的眼前,我視而不見。是因為我們彼此的冷漠,但冷漠不正是我們走到一起的原因嗎?他說過他也厭煩同事之間的聊天,他說過在公司被突然叫到名字會讓他手足無措,別人對他的關(guān)心讓他心生厭惡,想好的應對的話沒有說出口,會讓他痛苦不堪。會有什么改變呢?我們一直堅信兩個相互理解的人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中,知道有彼此的存在。我們共同接受來自咨詢師的照耀,那里是溫暖的,是拋開煩惱的地方,也是對離開后走向現(xiàn)實的信心。但畢竟與咨詢師之間,是有距離的親切。越是在咨詢師那里了解到親密關(guān)系的無足輕重,越是對身邊的親密關(guān)系多了一層好奇。
現(xiàn)在就是我們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在彼此絕對信賴的前提下,更多了一層相互保護的穹頂。一次次去到那個巨大的工廠,當然是在一次次花錢的情況下,越來越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并沒有預料中的那么艱難,就像咨詢師所說,感受來自于我與你的對話,而理解在于你走出這道大門之后。
按照發(fā)來的地址,我和馬占濤打車到達了距離那里兩公里以外的縣城。一張手繪地圖的起點就是從這個縣城的最西邊開始的。接下來會去到一個什么地方,我們都不知道。
沿途的田野漸漸鋪陳開來,正是初夏,一根根狗尾巴草似的作物密密匝匝地插在田里,重復與疊加帶來的震撼,比清新的空氣更讓人呼吸通暢。
“這是小麥?!瘪R占濤望著成片的田地說。他說話時一直都不怎么與我對視。我喜歡這樣,一來對著一個關(guān)系親密的人的眼睛,我會躲閃、逃避,二來,他側(cè)著臉,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睫毛。無比美好的睫毛,但正對著我的時候,這美好就會消失。
“噢,那包子、饅頭、面包、面條、餅干,都是它做的?”
“嗯。還有啤酒、白酒?!?/p>
我停下腳步,看著成片的麥田,感受著對這個世界的一無所知。
“你還不知道吧?我家就是農(nóng)村的,從小要幫著家里干農(nóng)活,大部分農(nóng)作物差不多都能認識?!?/p>
那個時刻,我有很多問題想要脫口而出,農(nóng)作物都有哪些,農(nóng)活包括哪些活兒,是統(tǒng)稱還是具體的耕種事項,一年四季農(nóng)作物的生長,氣候?qū)r(nóng)作物的影響,以及他的農(nóng)村家庭是個怎樣的家庭,他的童年真的需要干農(nóng)活,小孩兒能干什么農(nóng)活?
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我們默契地不去了解對方,這種平衡會在我的好奇和追問下被打破,這當然不是我想看到的結(jié)果。
在我發(fā)愣的時候,馬占濤開始繼續(xù)向前走,他回頭看了看我,和我的眼神正好撞在一起,像是有什么話想說出口,嘴巴微微張了張,垂下眼瞼,繼續(xù)向前走去。他故意放慢腳步,我知道他在等我,心里不免一驚,有種不祥的預感。
交警看著手機上播放的行車記錄儀記錄下的畫面,深深地皺起眉頭,用粗糙的手指在某一處左右來回劃拉了好幾遍。
“這貓躥出來得可真是時候啊?!彼麌@著氣說。
“什么!”我和女人同時叫了出來,湊到交警兩邊,盯著他手中的屏幕。
畫面中車子速度平穩(wěn)地向前行使,馬占濤和女人從屏幕的左側(cè)進入,兩個人各自看著路面,女人像是在說著什么,而馬占濤似乎沒在聽。橫屏中的馬占濤比肉眼看到的馬占濤勻稱了不少,不再是瘦得讓人過目不忘,記錄儀中的馬占濤普通得與我見過的大部分的成年男人都很相似。我以為我能分辨出現(xiàn)實的距離感和木訥的區(qū)別,但在屏幕中,這種界限被模糊掉了,直到剛才我還認為撞上他是有必要的,但看著屏幕中這個帶著無助表情的男人,不可能值得我猛打方向盤向他沖去。
畫面抖動了一下,與其說是車子在馬路上顛簸了一下,不如說是畫面掉幀似的在某一刻產(chǎn)生了混亂。我側(cè)目看見交警把不大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睜開,似乎他也發(fā)現(xiàn)了畫面從某一時刻起開始的不真實。但誰也無法準確地說出真實與不真實的差異在哪兒,只是都能感到稍微有些不自然,但哪里不自然,誰也說不清。
黑貓如我所說出現(xiàn)了,雖然出現(xiàn)在半空中,但每個人都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不然怎么會憑空出現(xiàn)一只貓呢?一定是自己漏掉了它出現(xiàn)前的那幾幀畫面。交警為自己的觀察不夠細致而愧疚,女人不想暴露自己眼神不好的缺陷。馬占濤默不作聲,像是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
“整個事件已經(jīng)很明顯了。”交警眨了眨眼睛,緩解一下眼睛的干澀,“躲避動物,猛打方向盤,導致撞到行人。你車速太快,剎不住車,在人流量較大的地方,你開那么快,當然會發(fā)生這種事?!?/p>
“你,”警察又轉(zhuǎn)向馬占濤,“你們過馬路,不走人行橫道線?!?/p>
還沒等交警說完,女人叫起來,“我們離斑馬線就一點點,這條斑馬線畫得不合理,從車站到那邊,還要繞一點點,我們這樣走是最快的……”
“你等我說完。”交警厲聲說,女人停了嘴。交警繼續(xù)說道,“你們橫穿馬路,本身就是危險行為,這件事你們也有一定責任?!?/p>
“那么多人都這樣過馬路的!”女人又大叫起來。
交警嚴肅地說,“他們沒被撞到。我現(xiàn)在在處理你們的事情?!?/p>
女人的聲音明顯降了下來,“反正她撞到我們了,她應該賠償?!?/p>
“算了,我又沒受傷,而且她是避讓貓才往這邊轉(zhuǎn)方向的?!瘪R占濤在女人旁邊小聲地說。
“得讓她賠錢。”女人在馬占濤面前又恢復了大聲說話的氣勢。
“我建議你們雙方協(xié)商解決。又不是什么大事。”
“賠錢!”女人大叫著。
“又沒受什么傷,道個歉就行了吧?!瘪R占濤繼續(xù)小聲說。
“不行!”女人開始變得暴躁。
每個人都有不被自己覺察的敏銳,我相信這個女人也有,在她被暴躁和控制欲充斥的身體里,會有一寸地方深埋著靈敏的感知。她不會想到在路上偶遇的一個女人,和她老公有過一段不被定義的情感,甚至跟她解釋,她也不太可能理解。我冷眼旁觀,這讓她更加憤怒,想要得到更多報復性的更實際的好處。
在交警的協(xié)調(diào)下,我道了歉,并賠償了一千元。我當然知道,她想要的道歉和我給出的道歉,絕不是同一種道歉。她叫囂著,你這是什么道歉態(tài)度,直到交警也被她的無理取鬧攪擾得發(fā)起火來,她這才有所收斂。
我預感馬占濤會打來電話,無論是通過交警的事故登記,還是女人記錄下我的身份證和聯(lián)系方式。總之,他找到了我,就在我撞到他之后的一個星期。
他約我吃飯,我立刻答應下來。在與他分開之后,我始終沒有找到與我有那么多相同感受的人。相處一定不是兩個相同的人才可以,但我的感受,更多的是我內(nèi)心渴望的自由。沒有相同或相近感受的人,不能體會我對外部的排斥與冷漠,是真的但又不是真的。
我時常也會反思,那么容易和馬占濤建立了聯(lián)系,卻在離開他之后的這么多年,沒有再出現(xiàn)過一個能與我建立聯(lián)系的人。真正的原因,是我在變化。與咨詢師的接觸,讓我對自己的了解更加深刻,就像是嬰兒,在媽媽的帶領下,一字一字地念出“桌子”“椅子”“書”“鏡子”……模糊的感受和情緒被特定的詞匯概括下來,咨詢師并沒有歸類和追求相同,只是平淡地告訴了我它們的名字,而我自己在學習和整理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產(chǎn)生了變化。
變化的速度和程度是不可控的,會突飛猛進,也會下降倒行。最初與馬占濤處在相同的懵懂階段,那是一段共同在迷茫中尋求的時光。說是美好,并不為過,能在同一時間,遇到相同階段的人,或許是很幸運的。因為在之后的時間里,再沒有這樣的巧合。
和馬占濤相約的地方是一家色彩艷麗的自助餐廳,頭頂?shù)陌谉霟粽盏妹總€角落一覽無遺。按照功能劃分,海鮮區(qū)、燒烤區(qū)、熱菜區(qū)、水果區(qū)、甜品區(qū)……每個區(qū)域都用一種強烈的色彩區(qū)分開來,赤橙黃綠青藍紫像是幼兒園的布置。
馬占濤帶著一個小男孩來了,我這才明白,這是一家家庭餐廳,進門右手邊的兒童游樂區(qū)是這個餐廳的最大賣點,因此色彩也運用了大量的鮮艷色塊,小朋友的吵鬧、追逐在這個餐廳里合情合理起來。
他的眼神,似乎透露著被迫帶著孩子出來的尷尬。我的確沒想到他會帶著孩子出現(xiàn),但更多的是對他已經(jīng)有了孩子這件事深深的震驚。轉(zhuǎn)念一想,這不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和他生孩子的人,既然不是我,當然會是別人。我應該祝福他,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想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帶孩子,混亂的生活,逃脫不了的責任和重負,被瑣碎折磨得失去了內(nèi)心的感知。
“她今天加班,我爸媽去醫(yī)院看朋友,帶著孩子不合適,只好我?guī)е??!瘪R占濤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
“嗯。”我點點頭。對他如今的生活,我不想知道太多,即使最親近的時候,我也不想知道太多。
很多年以前,我們站在同一個地方,如果以那里為起點,我們跑向了不同的方向,我認定了他的背叛,直到開車撞向他的那一刻,我都這么覺得?,F(xiàn)在我正慢慢嘗試與他的和解。和解,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個詞。和解聽起來就像在向他的老婆道歉,即使被再多的人認為我做得不對,我也并不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馬占濤的兒子比我預想中的安靜,父子倆并排坐在對面的長沙發(fā)卡座上。那種一目了然的相似,讓人不得不感嘆生物學的可怕。我始終尋找內(nèi)心的自由,但并沒有失去與外界的關(guān)聯(lián),而這種關(guān)聯(lián)常常是可怕的。在餐廳里聽見小孩兒的叫嚷、無理的需求,聽見父母對著孩子怒斥、指責,更可怕的是,他們對孩子的引導、教育、答疑、解惑,那可怕的好為人師的自信和得意,讓周圍的空氣凝結(jié)成冰。
“我想吃那個?!毙『褐噶酥缚拷疫@邊的烤白蘑菇,馬占濤站起身,夾起幾只放進孩子面前的盤子里。
孩子冷冷地看著我,是我能夠理解的眼神,他并不關(guān)心我與他爸爸的關(guān)系,不關(guān)心并不代表不理解,盡管對一個孩子來說,理解得肯定不夠充分,但理解充分并不是他想追求的結(jié)果。
在這一頓飯的時間內(nèi),我徹底被這個孩子迷惑了。我看著他靜靜地吃飯,他沒有提出符合兒童特征的古怪問題,漫長而無聊的吃飯過程,他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煩,安靜而空洞的眼神,像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漫游,并興致盎然。
我突然想起,從我們一開始見面,馬占濤并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讓孩子叫我阿姨,或者姐姐。是因為馬占濤知道他不會叫,還是馬占濤依然對抗著那些他本與我一起對抗的現(xiàn)實世界。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我為馬占濤與他兒子的相處模式深深著迷。他們坐在一起的樣子,就像當初我與馬占濤坐在灌木叢圍欄邊上一樣。不怎么說話,卻又比一個人坐著安心太多,相信世界上有一個懂得自己,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愿暴露在現(xiàn)實中的人,在這個茫茫到無法想象的世界上,是多小的概率,和多大的幸運。
我發(fā)覺,我厭惡的不是孩子這類物種,而是絕大多數(shù)孩子和父母的相處模式,厭惡的是父母對孩子的期待和要求,要求他們說什么、做什么,要求他們符合一貫的正常的行為模式,要求他們符合社會的預期,以及掩蓋掉自己的以及孩子的獨特。
我拼命尋找隱隱約約心痛的原因,我是不是還愛著馬占濤,畢竟在分開后的那么多年,始終沒有一個能夠安安靜靜坐在我身邊,然后順理成章發(fā)展出情侶關(guān)系的人。我是不是也有母性,孩子嬌嫩的皮膚,讓人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小臉,我誤會了親子關(guān)系,咨詢師所說的自由和獨特,我只局限、籠統(tǒng)地認定為對個人而言,而實際上,自由和獨特也可能表述的是一種關(guān)系。
“那么下次見。”吃完飯,在餐廳門口,我向馬占濤和他兒子揮揮手。
“下次見?!瘪R占濤說。
他的兒子站在他的腿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白嫩的小手學著我的樣子揮了揮,畫面美麗到像是立刻就要破碎。
“沒有人的繁華都市”,我只能這樣形容這里。根據(jù)地圖我們來到了指定地點,這里像是一處廢棄的大型商城,但仔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被廢棄的,而是讓我們這些交夠了錢的人,感受到無拘無束地身處繁華。有太多像我一樣的人,在人多的時候感到慌張,只要一有陌生人問我話,就會緊張得手足無措。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下來,對于別人的看法和觀點,我已經(jīng)越來越淡漠。在繁華的鬧市,從我身邊匆匆走過的某個人,對于我來說與游戲里的NPC無異,或許連NPC都算不上。他們有真實的身體,但他們也是幽靈般的存在。他們與我身處在不同的空間,我可以看不見他們,他們也同樣可以看不見我。某一個人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影像投射到了他的眼睛里,但我過于普通的形象,達不到讓他的大腦發(fā)出處理畫面的命令強度。于是,我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對于他來說,我并不存在。
我們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廳中,仿造自然氣息的香薰味道從挑高的穹頂一瀉而下。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場景,第一次對咨詢師的安排有了一絲不滿。咨詢師一直讓我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從來沒有因為直覺贏得過什么事情,但我的直覺依然存在。在今天,我的直覺讓我很不舒服,不論是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需要“沒有人的繁華都市”,還是和馬占濤坐在這個荒唐的場景中的不自然感,以及被香薰的味道蒸騰得頭腦發(fā)脹。我做不成任何可以指導我行為的直覺判斷,我厭惡起自己的直覺,分不清是直覺讓我痛苦,還是到目前為止,所有讓人不快的事物觸發(fā)了我的痛苦直覺。
“這里沒什么特別的?!蔽野粗栄ㄕf,“不想往上面走了,就是一座沒有人的大型商場,沒什么意思。”
“那我們出去走走。”馬占濤不會和我對抗,就像我們以前不會因為意見的不同而產(chǎn)生矛盾,因為我們都不在乎結(jié)果,多少、大小、色彩、形狀、冷熱、甜苦……我們并不在意。有什么是在意的呢?在意的是我們不應該產(chǎn)生矛盾。
商場內(nèi)的豪華,反襯著商場外的荒涼,即使在烈日的普照下,也有了一絲寒意。雜草滿布在整個肉眼可見的區(qū)域,與陽光灑下的箭頭型的線條,交錯融合成一整張平面的畫板。這個畫板,似乎是來分割兩個世界的幕布。
“是有什么話想說吧?”我問馬占濤。
lQjTGowcJSKgyDTEDAuzhg==在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的時候,我突然領悟到了咨詢師的意思。這里確實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本就不是為了享受才花那么多錢的,舒適、愉悅,從來都不是我的追求。被指引到這里,是因為,總會在一個地方,我需要真正面對另外一個人。而在這里以外的其他地方,我們會按照既定的行為模式行動,無法真正面對內(nèi)心。但這里,不一樣。
“我想……”馬占濤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和你結(jié)婚?!?/p>
我壓抑住在商場被灌進身體里讓人反胃的香薰味道,想平靜地聽完他的話。
“我知道我們的相處方式不應該這樣,我能明白你所有的感受,因為那些大部分也是我的感受,我想了很多很多理由,想說服你,讓你接受我提出的請求,可是在我們受到的咨詢師對我們的教誨面前,這些理由全部都是虛偽的?!瘪R占濤壓抑自己的情緒,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失控的樣子,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是男人,我有父母,他們需要他們的兒子像一般的兒子那樣結(jié)婚,像一般的兒子那樣給他們生一個孫子。我思考了很久,在他們的逼迫面前,我的想法和需求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咨詢師展示給我們的那些美好,在他們的逼迫面前,也沒有那么美好了。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感受,我之所以說出來,一來不想讓自己后悔,二來也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p>
“一般的兒子?”我冷笑了一聲,“一般?我們怎么可能成為一般。”
那么多錢沒有白花,在這個古怪的地方,我看清楚了一直以來我以為最親近的人的真面目。很久之后,我為那天我刻薄的拒絕有些后悔,但還有什么比直接說出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在馬占濤提出結(jié)婚之前,他有沒有想過,和他結(jié)婚,我會增加多少不必要卻逃無可逃的關(guān)系,和他的父母、和他的親戚、和他的也是我的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我與我父母關(guān)系的改變、在社會中身份的轉(zhuǎn)變、在看待事物上看法與觀點的改變。我之前接受的咨詢師給予的應對事物的邏輯和方法論,很可能蕩然無存。無論我怎么說服自己,他有他的無奈,但我內(nèi)心最深處,總是響起這樣的聲音:馬占濤背叛了我。
這一次他沒有帶著他的兒子過來,這樣似乎更合理一些,但如果那個表情認真、眼神迷茫的小家伙一起過來的話,我倒是很想給他買一個冰淇淋。
這些年,沒有能夠靠近我的男人,很多次機會,在他們靠近我的那一瞬間,像崩裂的山體,碎石橫飛著驅(qū)趕我趕緊逃跑。很多次,我接受了一切在我之前不可能接受的條件,很多次,急切地想要發(fā)展出一段和馬占濤那樣舒適、無過多牽掛的關(guān)系。但都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并不相同,可總有一個類似的理由,就是我想要的和他們想要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我們像過去那樣,心不在焉地擁抱在一起,熟悉和舒適的感覺讓我痛哭起來。馬占濤手忙腳亂地找紙巾為我擦拭。我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因為這樣的關(guān)系是我最喜歡的,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帶來的是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像在隨波逐流。
人類最難能可貴的精神在于,洞察到一些不同的東西,可以用最簡單的語言表述出來。咨詢師的高明就在于他的表述直擊內(nèi)心最深處。但很多年過去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咨詢師的直擊心靈是在特定區(qū)域內(nèi)的直擊心靈,脫離了當時當?shù)?,當情況變得復雜糾纏時,直接畫出的最短最有力的線路,變得蜿蜒迂回。直覺、感覺和需求,成為不一樣的內(nèi)容,這個改變,我想應該是從見到馬占濤兒子的那一刻開始的。
淋浴時,不曾有過的痛狠狠敲擊我的胸口。花灑落下的水帶著一絲寒意,像是提前到達了未來的某個時刻,孤身面對死神時的場景。我調(diào)高了水溫,誰不是孤身面對死神呢?難道會有攜手共赴黃泉的某種親密關(guān)系?馬占濤的兒子只不過是用霧蒙蒙的眼睛看著馬占濤離開,而咨詢師的意志將一直激勵著我走完這松弛的一生,如果沒有再次遇見馬占濤的話。
黑貓不知什么時候溜了進來,在房間明暗交錯的光線下,體型在一點一點變大,它的整個身體鑲嵌在墻壁里,在平面中靈活地扭腰、擺尾,掙脫身體原有的大小,將體積擴充到更大范圍。它的眼睛擴展到手掌大小,明亮得足以照亮一整個操場。當一只被稱為“可愛”的貓,體型增大到幾十倍,每根胡須和毛發(fā)像利劍般鋒芒畢露的時候,只能用恐怖來形容了。
黑貓的眼睛像屏幕一樣呈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我看見馬占濤和女人并排穿過斑馬線。他們直視著前方,余光里卻有對方的身影,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又是整個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關(guān)乎吃穿、生育、金錢和未來。他們的胳膊時不時碰到一起,又快速地分開,既沒有肢體接觸的心動,也沒有絲毫的不適。
黑貓的眼睛里又閃現(xiàn)出馬占濤和他兒子的畫面。馬占濤抱著生病的兒子,任憑小孩兒的大腦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通過馬占濤觸摸孩子背部的動作,可以感受到小孩兒背部的柔嫩。那樣的手感,我一次也沒體驗過。在以父子倆為前景的畫面中,馬占濤的老婆跟隨在他們后面,時不時用手掌觸摸孩子的腦門。她在距離父子倆稍遠的時候,眼神里少了些對孩子生病的擔心,多了些擁有兩個男人的驕傲。
黑貓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女人單手抱著嬰兒,另一只手拉拽住馬占濤剛給她買的新包包帶的畫面。女人白嫩的胳臂被擠壓得更加粗壯,她卻對此毫不知情,甚至拉垮下嘴角,像是明星上身。她的鼻子承受不住心臟的負擔變得氣喘吁吁,但從她昂起的下巴來看,她享受著在路人的目光中自我美麗。
馬占濤毫不知情地靠在床頭上,黑貓在等待一個時機,黑貓能看見馬占濤腦子里的想法,在他腦子的想法充盈到最飽滿的時候,就是獵殺的最好時機。
我現(xiàn)在或許可以救下馬占濤,但我為什么要救他呢?沒有再次遇到他之前,我并沒有不快樂,是他的背叛讓我對咨詢師的態(tài)度有了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的不滿。不論是不快樂或是不滿意、不滿足,這一切都是馬占濤帶給我的。在夢中也好、在現(xiàn)實中也罷,讓他受到傷害,必定會讓我不再質(zhì)疑咨詢師的建議。
這只來自于我內(nèi)心的黑貓一口咬住馬占濤的腦袋,猛甩幾下頭,將腦袋從脖頸處撕扯下來。黑貓的嘴巴用于吞下馬占濤的腦袋富余太多,像是把香瓜丟進河馬的嘴里。我無法直視黑貓咀嚼的畫面,一步步退向墻壁,退無可退的時候,這才想起來逃跑。我套上外套,控制住顫抖的雙腿,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跑去。
黑貓?zhí)鹧劬?,兩束刺眼的光照射在我身上。它發(fā)現(xiàn)了我,它是不是也想把我吃掉?黑貓從一面墻迅速游走到另一面墻。在大門的墻壁上立住,擺出一幅貓科動物特有的,前腿直立,后腿蜷縮的姿勢,像是高高在上主宰萬物的主人。我想要出去,必須經(jīng)過黑貓所占據(jù)的大門,我無法預測它會對我做出怎樣的行為。我與黑貓對視著,我必須做出選擇,在黑貓吃掉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