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xiāng),不是對某個空間的思念,而是對昔日的生活狀態(tài)、人際關系乃至對我某個年齡段的思念。它們沒有一個具體的空間坐標,只有時間坐標: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里,我擁有故鄉(xiāng),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在其他時間則沒有。時間不可追回,所以“村莊”和“遠去”這兩個名詞在我的文化概念里是深刻綁定的。
所有空間上的返鄉(xiāng),都是刻舟求劍。全文以離家—回憶—返鄉(xiāng)為脈絡,看似不曾清晰體現(xiàn)村莊的“遠去”,但是正如之前刻舟求劍一說,文中二虎再也未回、我去而又返,村莊已然發(fā)生了一次顯性“遠去”。我對自己內(nèi)心生活狀態(tài)的尋根,屬于一次隱性“遠去”。當對其進行反思的時候,就是在說明我再也不是當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了。之后我跟隨記憶去找尋遠去的村莊,選了捕鳥、捉迷藏之類的趣味,選了長輩們的安逸,還有一同見證村莊遠去的護院狗。當它們真正成為一種印象而不是生活的時候,你會注意到,時間正在訴說村莊的“遠去”。雖然我嘗試丈量自己與村莊的時間尺度,但“遠去”是現(xiàn)在進行時,永不停歇。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最真摯、最坦誠、最淳樸的情感留在那兒。
我們,一同遠去。
二虎從城里回來了。
雖然我一眼認出了二虎,但已不是印象中的他了。全然不再是先前那個小胖墩,他長得高大,須我抬頭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清爽白凈。
我這時興致很高,但不知道怎么開頭,只是道:“二虎,你回來了,還記得當時你帶我們一起蹲守鳥雀嗎……”“唉,這些我都忘了,不過你要是來城里玩,我肯定好好招待。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倍㈦S意地擺擺手,打斷了我的回憶。我愣住了,麻雀、捉迷藏、故事大王還有一系列話頓時堵在我的嘴邊,卻冒不出一個字來。抿了抿嘴唇,我心里翻涌過無數(shù)酸楚與失落,只好接過二虎的禮物,卻沒有拆開。
二虎沒待多久就回去了,他說,城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有更好的生活。
……
我離開家的時候,正是傍晚。幾乎是逃走般地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村莊。
夜緩緩沉下去,那些故鄉(xiāng)的記憶也漸次隱遁而去。一滴冰涼的雨飄入候車臺,落在我的臉上。沒有拂去微不足道的雨滴,我只是機械式地跟隨眾人踏上剛剛抵達的綠皮火車,對著號碼牌尋找我臨窗的座位和那張進入城市的門票。隨著列車開動,雨密集地下了起來,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編織雨簾。透過若隱若現(xiàn)的微光,我不由一陣恍惚,頓感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正在離我遠去,是距離,也是心理。
但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逃離自己的故鄉(xiāng),時間是輛老牛車,碾過腳印,也碾過記憶——它會證明一切。
當生活與城市息息相關的時候,格格不入一點點地占據(jù)我的心頭,將我擠壓至逼仄的角落,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響來。待辦表中全是未完成的提示,哪怕是周末也不得停息,淡薄的人情,審訊般的社交,燈光的蔑視,討好的微笑。我穿梭在城市的煩惱中,好似一條離了水的魚,掙扎著,幻想大口呼吸村莊新鮮的氧氣。
“為什么我們要來城市呢?”
“當然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好友在微信上的回復,或許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審視心靈深處,我才發(fā)覺自己早已習慣于村莊閑適安逸的生活狀態(tài)和那種真誠質樸的7f934bf223e0eb53f265e98655ed9a0e生活關系。我的根,我的歸屬,依舊在故鄉(xiāng),依舊在村莊。
昔日充斥著向往和渴望的列車沒有絲毫減速,沖垮了關于村莊的記憶和情感,零零碎碎。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拾起幾塊鏡片,努力去拼湊村莊遠去的模樣。
捕鳥記
“二虎,布置好些,可別讓鳥兒識破了。”我探出半個腦袋,小聲喚他。
“放心吧,我的水平你們還不相信嗎?”他轉過身來,朝我們自信地揮揮手。 二虎扎著沖天辮,圓圓的黑臉,粗短的手指,圍著和他個子并不相符的紫圍巾,在冬天看上去很有喜感。但他捕鳥捉雀的技術實在讓我們望塵莫及,甚至村里有些大人也不如他。待我們把雞趕走,他便支起篩子,系上細繩,在幾處撒好顆粒飽滿的麥粒,形成自然撒食的假象,然后小步回退至我們藏的暗處,似乎能不發(fā)出一點聲響。用不了一會兒,喳喳、啾啾聲此起彼伏。枝頭那麻雀掀開翅膀,抖了抖身上的雪,盤旋兩圈當作熱身運動,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谠鹤永?,小而黑的眼睛謹慎地四處張望一番,發(fā)覺無人在場,便開始了它今日美餐。它往前飛了一會,或許稱不上飛,只能說是滑行吧,然后向左扭頭啄幾口,又向右歪頭嘗幾口。換作尋常小孩怕是迫不及待收網(wǎng)了,二虎一般不這么做。他屏住呼吸,眼神緊緊地盯著一點點步入陷阱的鳥雀,搓出汗來的手早已握好繩子,確認無誤后猛地一拉——鳥雀便被篩子罩住,想拼命往外飛卻碰得個頭暈眼花,只能被一雙雙小手捉住。
后來,我再沒捉到過鳥雀,也見不著幾次曾經(jīng)的伙伴。
有約黃昏后
黃昏后,炊煙起。炊煙是村莊的魂,逢上做飯的時候,它會鉆出瓦縫,不受拘束地到處游蕩,時南時北,忽東忽西。莊稼人不會去管炊煙慢悠悠的行蹤,只會去感受它的香甜、溫暖。
吃過晚飯,大人們從屋內(nèi)搬出竹椅板凳,上好茶水,便不必再多備其他東西,只須靜待月光的揮灑與其他人的到來。待暮色從長滿水稻的天空浮出來,村里人就會陸續(xù)抵達,或是帶些瓜子,或是帶些水果,已成默契。若是趕上年關,還會添些堅果、小菜。不過有一點是大家所共同約定的,不準帶酒,只喝茶水。是的,在夜間亮不起幾盞燈的鄉(xiāng)村小道上,大人們須保持清醒,踩準有些濕潤的田埂,不理會蟬與蛙的聒噪,帶著自己的孩子安全到家。
月光悄然覆蓋整個院子,大人們各自閑談。
老一輩們喜歡聊起自個兒的青春歲月,瀟灑暢快。尤其是宋叔,那個五十來歲的莊稼人,頭發(fā)還沒全白,隱約能看到幾縷青絲。幾杯茶入肚便脫去外套,他靠在椅子上,一手摁腰,另一手揮舞著開始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的走南闖北:“想當初啊我才十五,帶著一架板車就敢出去賣力氣……”“得了老宋,你這點小事嘮叨多少遍了,連這幫小孩都聽膩了吧?”總會有人打斷他的話,宋叔也不惱,樂呵呵地笑:“你這話可是缺乏事實依據(jù)的,要不你問問他們?”
撥浪鼓似的搖頭。于是我們獲得了放縱的機會。
后院可去摘櫻桃和桑葚,說來也怪,那會兒的月光特偏愛我家院子,哪怕不打手電,也能大致看清后院風物。母親會為我們打好沁人心脾的井水,以便洗凈水果。但大家并不安分,邊摘邊吃,隨手挑一個放在嘴里,生出些新鮮的心思。食去櫻桃嫣紅的果肉,小小的堅硬的核會回歸這片土地。當然,果樹純天然放養(yǎng),小伙伴們從沒吃壞過肚子。而有一點我們還是明白的,切莫一次吃個精光,否則接下來的日子只能對著空空如也的樹感慨嘆氣。
山茶花、馬蹄蓮、金銀花也會在夜幕之下交換歡喜,美美與共。它們從不在意暮色下我們是否能看清,只盛開自己的盛開,綻放自己的綻放,與土地同喜、同悲、同體。但正是沉默的守候,陪伴村莊遠去。
捉迷藏與“故事大王”
村莊的夜晚無疑是捉迷藏的好時機,配上皎潔的月光,不會什么人也捉不到,也不至于游戲被迅速終結。不過換我來尋人時,總能精準鎖定躲藏的小伙伴,以至他們給我取了個“千里眼”的綽號。其實我悄悄向爺爺學了一手,那就是聽聲兒。你可千萬別小瞧了那些看似低級的動植物,它們也會思考,會知曉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哪一塊地的蟲聲消失了,里面多半藏著人。這個方法確實百試不爽,我總是放輕腳步,做小偷一般不聲不響地溜到躲藏者的背后,拍拍對方的后背,身子微微顫抖后驟然轉身,驚得二人都嚇一跳,結果大家都不怎么往草叢邊跑了。藏法這一塊,我同樣在爺爺那里進修過:適時閉氣、平穩(wěn)下蹲,總結起來還是一個字——靜,做到極致就是讓大自然的萬物都發(fā)現(xiàn)不了你來過這兒。當然我做不到那個地步,但這一招的粗淺使用也足以使我在孩子群里屢戰(zhàn)屢勝。
不過玩得多了,誰都沒法藏太久。我們逐漸知曉每一處可以藏人的地方,知道大家的躲藏偏好,眾多藏法和地方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倘若有些許疲憊,大家則會去我家前院歇歇腳,一窩人聚在“故事大王”身邊?!肮适麓笸酢笔俏业奶?,曾在杭州、衢州等多地任教,講得一手好故事。對于小村莊成長的我們來說,太公無疑是肚子里極有墨水的讀書人,于是大家便稱呼他為“故事大王”。柔和的月光為故事的講述鋪墊了獨特的氛圍,太公講三國水滸,講西楚霸王,也講薛仁貴傳奇。平時鬧騰的小伙伴們此時都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聽得可認真,故事精彩轉折之處甚至會冒出著急的“接下來怎么了”之言。我們的心,隨著太公的故事跌宕起伏,最終歸于月色。有時我亦會生出幾分遺憾來,若是馬謖沒有失街亭,三國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但夜已深,大家該回家休息以準備次日的征程了。
于是,親歷化作記憶,遠去也真正成為了遠去。
護院狗與“旺財”
鄉(xiāng)村窮苦,人活得粗糙,狗亦然。它們與城里嬌生慣養(yǎng)的寵物狗截然不同,依舊保留著看家護院的傳統(tǒng)職能。它們沒有什么好聽的稱呼,被莊稼人統(tǒng)稱為“土狗”,取個賤名,過完一生。一碗飯再添些剩菜,便是它們的一餐。澆上肉湯,它們更是能將食盆舔得干干凈凈。它們不為柔情,只問飽腹。過年過節(jié)時客人吃剩的骨頭,是它們的大餐——在鐵鏈的束縛下奮力向前撲,兩只眼睛瞪得通圓,尾巴討好似的搖得厲害,還會伴有幾聲“汪汪”夾雜于它們的熱情與激動中。若是生人有入院的想法,看家狗總會在第一時間沖出去,大聲喊叫,盡顯兇猛之態(tài),欲將其斥退。
奶奶家也養(yǎng)有一條大黃狗,名字是我取的,叫做“旺財”。旺財長得憨厚,目光炯炯,不似其他護院狗那般“兇神惡煞”,但看家本領絲毫不差,那些日子家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東西失竊的情況。
起初旺財住在家門口廢棄的機器里,鋪上一層稻草,再加上暖和的舊毛毯,遮風擋雨不成問題。后來老家翻新裝修,造起小別墅,便專門為它搭了個不小的屋子,于旺財而言何嘗不算是一種光榮退休。多年后回到村莊,我?guī)缀跽J不出它的模樣來。昔日精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疲憊衰老的姿態(tài)。還是那般搖著尾巴,它的目光落在我遲疑的眼神里,它在窺探我的心思,揣摩我的眼神。我這才意識過來,旺財已是十來歲的老狗了,它是村莊遠去的親歷者。緩緩走上前,我撫了撫它的腦袋,像極了多年前我投喂之后的撫摸,只是不知下次回來我們還能不能再相見?
重尋與遠方
又一次生發(fā)出逃離的沖動,我不知道出走許久的我是否還能找到遠去的村莊,是否能回到第一次離開的起點——炊煙、捕鳥、狗吠,一如曾經(jīng)。正好碰上表哥回村做方言調(diào)查,我便借此理由請假回去,再一次乘上綠皮火車,一路向東,準備尋鄉(xiāng)。
近了暮色,我們終于抵達,與風撞了個滿懷。老人們坐在村口的竹椅上,渾濁的瞳孔似乎看不見光,扳著褶皺的手指數(shù)剩下的光陰,數(shù)村莊里還剩下哪些老伙計,同祖祖輩輩一般,孤獨而滿足地過完生命的后一半旅程。我發(fā)現(xiàn)幾張熟悉的臉,但不敢認,之后才確認那是兒時常來我家前院相聚的長輩。鄉(xiāng)親們操著熟悉的鄉(xiāng)音,關切詢問二人近況。其實,我并沒有聽懂太多,但吳儂軟語正將村莊的模樣一縷縷點亮。
晚風中的炊煙亂了,三搖兩搖的,晃得我隱隱有些沉醉。
一群小孩圍著老人聽故事,大人們喝茶嘮嗑不亦樂乎,護院狗趴在一旁吐著舌頭。可我聽不見他們的話語,甚至看不清他們的樣貌來——往前一步,他們都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好似從未來過。
只有晚風依舊。
所有空間上的返鄉(xiāng),都是刻舟求劍。
誠然,曾經(jīng)的村莊已然遠去,我歸家的機會越來越少,再沒有那日的捕鳥,也不會有捉迷藏的機會了。旺財走到了它一生的盡頭,太公也在一個遙遠的雪夜沉沉睡去。但是我的心正在追隨著,一同遠去。我愿意把率真、無束和一切的熱情留在這里,默默地守一縷炊煙,靜靜地陪一只大黃狗,種植殷切的希望,尋得平凡的洗禮,收獲坦然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