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眾多輪箱中,他們倆被挑選出來,擺在玻璃櫥窗里。
他們是天藍色的輪箱和云白色的輪箱。他們箱面的顏色雖說很不相同,但銀色的腳輪卻是一模一樣的。
當他們站穩(wěn)互相打量對方的時候,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連一點兒陌生感也沒有,不禁同時露出友善的笑容。他們用力想著,在哪兒見過呢?好像在記憶的最深遠處,他們相識了很久,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情。至于去過哪里,又做過什么,怎么都想不起來??!其實,他們是才誕生不久的輪箱,什么地方都沒去過,什么事情也沒做過,就被送到箱包門店里。不過,能站在櫥窗里,他們都感到很榮耀,故意瞇起眼睛欣賞地看向?qū)Ψ?,好像在說:“你那么鮮亮,全身都在閃光,我都不敢睜大眼睛看你呢?!辈粌H是他們自己,經(jīng)過櫥窗的人,目光碰到他們,也會驚喜地眉梢往上一挑,好像看見幸福在那兒停留。有人還停住腳,往后退兩步,細細觀瞧他們,咂著舌頭,輕輕搖頭感嘆:
“他們的色彩,真是絕了!”
這讓天藍色的輪箱和云白色的輪箱心情好到頂點。
兩只輪箱忍不住要說話,是天藍色的箱子先開口的。
“我好像老早就認識你。”天藍色的輪箱口氣特別認真,是稍微有點兒夸張的那種。
云白色的輪箱頑皮地問:“是嗎?早到多久呢,是一百年嗎?”
“一百年還要多好幾天?!碧焖{色的輪箱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云白色的輪箱也跟著笑了好一會兒,哎喲,他說話多么有趣啊,叫人怪高興的。
天藍色的輪箱繼續(xù)用愉快的口吻說道:“你看上去比我矮那么一點兒,就叫你小白吧?!?/p>
云白色的輪箱說:“可不嘛,你看上去比我高那么一點兒,就叫你大藍吧?!?/p>
“這樣挺好的。”天藍色的輪箱頗感欣慰地說。
云白色的輪箱也是這么認為的,她在心里很贊同天藍色的輪箱的話,但只是笑笑,什么也沒說。
他們倆并排望著外面,好一陣子沒再出聲。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心情比說話的時候還要好。
晚上,他們通過玻璃櫥窗仰望天空的時候,驚訝地注意到那高遠的宇宙,那些閃爍稠密的亮星星,比白天安靜、比白天神秘的夜空,在櫥窗之外無限地展開去,鋪到他們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大藍在心里贊嘆:“夜晚好奇妙??!”小白在心里發(fā)出同樣的贊嘆。他們都認為星空是為他們倆生長出來的。
第二天,下雨了。
大藍和小白一起看雨點在櫥窗玻璃上演出。有時候,雨絲像一串星星留下來的尾巴;有時候,雨珠在玻璃上圈圈兒,圈了一個又一個,都布滿了,然后就有一顆貪吃的大雨滴撲過來,一路吞吃著小雨珠的圓圈兒,脹得肚子凸起直往下墜,咕嚕嚕滑到窗框底部,不知滾到哪里去了。這些雨點的游戲,惹得大藍和小白相視而笑。雨點的游戲,讓他們怎么也猜不到,怎么也看不厭。
第三天,天晴了。
“天空多像你呀!”小白看看天空,又看看大藍,這樣說道。
大藍仰頭看著天空,說:“沒錯,是挺像我的。那飄著的白云不就是你嘛!哎喲,我感到好癢,想笑啊,哈哈哈哈……”
大藍真的笑起來,邊笑邊斜睨著小白。
小白奇怪地問:“你為什么癢?。繛槭裁窗??”
大藍說:“你沒看見嗎,白云朵在藍天上飄來飄去,蹭來蹭去,藍天能不癢嘛!”
“哦……是??!”
小白點頭的時候,臉頰有一點兒泛紅,可能不是太陽照的。
大藍多么會想象,他說話能把人逗樂的本領是從哪里來的呢?小白打心眼里喜歡這樣的大藍。
這是第四天的事兒。
大藍和小白被店主從櫥窗里拿出來,跟別的輪箱一起擺在店中央的地板上,給客人們比較、選擇。很快,他們兩個被不同的人買走,離開了箱包店。
大藍和小白分開了。分開,這樣難以理解的事兒,他們連想都沒想過。他們還不清楚當一只輪箱的使命是什么,接下來的命運又是怎樣的。
他們背離對方越走越遠時,完全被弄糊涂了,甚至還沒回過神來。
他們都沒來得及說再見,就從對方的視線里消失了。
大藍跟隨一位風風火火的北方女子,去了北方。
小白跟隨一位慢慢吞吞的南方男子,去了南方。
大藍從此輪子轉(zhuǎn)個不停,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展覽會、訂貨會,有時候坐飛機,有時候乘輪船,有時候踏上大巴車,還有一次他被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顛簸了很久。他總是被塞滿,掏空;再塞滿,再掏空。他山路也爬過,泥水路也蹚過,還在暴雨里淋過大半天,里里外外澆個透。泡雨之后,大藍仿佛得了場大病,再出行時,他的腿腳沒有那么靈便了。
大藍想念著小白,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如果她像自己這樣忙碌,該多么不幸,他希望她被人當作寶貝珍藏,她那么潔白柔弱,是經(jīng)不起這樣奔波辛勞的。但他又希望小白在外面多走走,這樣他們才可能有見面的機會。有時候,他后悔自己不該那么藍,小白呢,也不該那么潔白,他們都太惹眼了。如果他們的顏色暗淡一些,平常一些,不被人注意,就會在櫥窗里待得久一點兒,積攢的快樂就會多一些。算起來,他們待在一起才三天,太少了!最重要的是,有一句心里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小白,那就是他為什么覺得小白看上去那么親近,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她。他找到了原因,本打算說出來的,可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們就各奔南北了。
小白呢,也很少待在家里。那個慢慢吞吞的南方男子喜歡去各地旅行,他拖著小白漫山遍野地游逛,在哪里停下來全憑當時的心情。停下來的時候,他就支個木架,拿出紙和筆畫來畫去。小白里裝滿白紙和油彩。隨著時日的增添,她的身上也沾染了很多油彩,這里抹一塊綠,那里蹭一塊紅。興致來了,慢慢吞吞的男子還會拿小白當畫紙,畫滿他天馬行空即興的傻想,瞧瞧自己筆下的圖樣,他得意地朝自己豎大拇指。從溪水中照見自己的身影時,小白不禁捂住眼睛。怎么說呢,她的樣子全變了,變得有些滑稽。她想象著大藍看到她時笑得有多么響亮,大藍從不會掩飾自己,他想笑的時候是憋不住的。不過,笑過之后,他肯定會有點兒難過,有點兒心疼。大藍啊,他有一顆特別善良的心。小白知道的。唔,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不是也碰到一個這樣喜歡油彩的人,把他涂抹得花里胡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樣的話,他心里會多不痛快啊!他那么愛自己身上的顏色,愛他跟她有著不一樣的顏色。她祈禱大藍不要像她一樣,希望他被人珍惜,永遠像一片天空那么干凈,那么純藍。她無數(shù)次地想,假如她再次碰見這樣藍的大藍時,她要低著頭趕快走開,裝著沒認出他。而他,是決然認不出她來了,她斑斕得像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最重要的是,有一句心里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大藍,那就是她為什么覺得大藍看上去那么親近,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他。她明白了緣由,本打算說出來的,可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們就被強行別離。
走啊走啊,大藍磨平了輪子上的花紋。但他沒有一天不在想念著小白,他們曾經(jīng)一個是天空,一個是白云,并排站在一起時,是一個非常好的晴天。他靠回憶這樣的日子,讓自己找到活力,使心情舒暢起來。
行啊行啊,小白失去了輪子的彈性。但她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著大藍,他們曾經(jīng)一個是白云,一個是天空,并排站在一起時,是一個非常好的晴天。她靠回憶這樣的日子,讓自己找到嶄新的希望,生出往前行走的力量。
其實,他們不知道——
他們曾經(jīng)透過車窗,看過同一只游隼在無邊的曠野里,在刺骨、怪吼的寒風里,翅膀大展,一遍又一遍,逞英雄似的高空滑翔。
他們曾經(jīng)無意之間,同時看到一股龍卷風卷起焦黃的落葉,擺起八卦陣,捉弄一位行人,害得他半天找不到逃走的出口,在亂葉中掙扎,暈頭轉(zhuǎn)向。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目光有過這樣的交集。
走啊行啊,終于有一天,你說多么巧,風風火火的北方女子推著大藍,慢慢吞吞的南方男子拉著小白,住在了同一家酒店,他們一個先到,一個后來,一個住在七樓八號房,一個住在八樓七號房。但是,又是多么不巧,他們竟然誰也沒有碰見誰。他們各出各的門,各吃各的飯,各辦各的事兒,他們互不相識,是陌路人。
幸運的是,他們在同一天同一個時刻,在柜臺前辦理退房手續(xù),準備一個去北方,一個去南方。
開始,大藍和小白呆站著,誰也沒認出誰來。大藍已暗淡無光,小白也沒有幾處留白。還是大藍多看了小白幾眼,小白實在花得厲害。小白早就習慣了別人異樣的目光,她毫不膽怯地回望著天藍色輪箱。在好奇和挑戰(zhàn)的目光里,他們的呼吸停止,視線再也挪移不動。
“難道……你是小白?”
“難道……你是大藍?”
他們定住了。有什么東西在空氣中爆炸,像是某種燃燒不絕的火花,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呀,怎么變成這副模樣,是……成為藝術家了嗎?”大藍嘴巴有點兒漏風,下巴止不住地哆嗦。
“你呢,看上去多么滄桑,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是不是這樣啊?”小白腳下慌亂,她感到天地都旋轉(zhuǎn)起來,聽不清自己的話,她說出來的話好像是從天邊飄來的。
“可不嘛,滿滿一箱子呢,你想聽嗎?”
“想啊,太想了。這是不是做夢啊?”
“如果我們不快些走近對方的話,這個夢就會醒,要快些!”大藍忽然嚴肅地催促道。
“好,可我的腳好像不會動彈,真可笑,它僵住了。”小白不光腳僵住了,她的嗓子也哽咽得吐字不清。
“你別動,我走過去,讓我走向你!”
大藍雖然嘴里這么說,但他像是被誰綁緊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是誰下的咒語呢,令他恨不能立刻生出翅膀。
突然間,外面響起一陣巨響,哧啦啦劃出一道光明的閃電,天空被割裂開來,瞬間使人目盲。天在抖,地在搖晃。待天空重新合攏時,大藍和小白已并排站在一起,他們的兩只銀色腳輪緊緊地纏繞著,誰也沒辦法把他們分開。
風風火火的北方女子和慢慢吞吞的南方男子無可奈何,只好去買了新的輪箱,盛裝他們的物品。
大藍和小白被丟棄在雜物堆里。他們的身邊,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是豁邊有裂紋的杯碟碗盞,是大窟窿小眼兒的棉襖和褲子,是老舊和破損的玩具……但是,他們感到比在箱包店的玻璃櫥窗里還要舒適如意,他們感到對方?jīng)]有一刻不在笑,不在幸福地顫抖,那顫抖通過纏繞在一起的銀色腳輪,傳遞全身。
“這樣的情景,我想了有一百次?!毙“纵p聲說。
“這樣的情景,我想了……不止一百次,次數(shù)多得沒有數(shù)字能算清。”大藍的口氣是那樣認真,他一點兒都沒夸張。
“我呀,懂得了一個道理,萬事想得多了,就能實現(xiàn)?!毙“讘c幸地說道。
大藍點頭說:“正是這樣,所以,我才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得頭腦里發(fā)燙,能燃起火苗來?!?/p>
大藍和小白靠得更加緊了。
那天,還在睡夢中,大藍和小白被裝在一輛大卡車上,隆隆地往城外開去。
小白低聲說:“我有點兒害怕,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要發(fā)生。”
大藍用穩(wěn)穩(wěn)的、堅定的聲音對小白說:“只要我們在一起,發(fā)生的事就全都是好的事、吉祥的事,相信我吧?!?/p>
大藍的話讓小白松快起來,她猛然間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告訴你?!?/p>
“我也有一件要緊的事告訴你,得趕緊說了?!贝笏{也正要說這句話。
同時想到一件事,讓他們心里再次激動起來。
“我知道我們都想說什么,那我們就一同說出來吧?!贝笏{已經(jīng)猜到小白的心思。
他們就同時說了。
“你是一只云白色的輪箱,鑲著天藍色的邊兒。你身上有我的顏色,雖然只有一點兒,就足夠了。”
“你是一只天藍色的輪箱,鑲著云白色的邊兒。你身上有我的顏色,雖然只有一點兒,就足夠了。”
這就是他們感覺仿佛早就認識、感到親近的原因了。
終于說出很久以來都想說的話,他們感到那么欣喜,那么幸?!,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遺憾了。
大藍和小白被帶到郊外,在一個大大的火爐子里焚燒,他們貼得那么緊,烈火把他們緊緊地合攏,融為一體。他們聲稱永遠不會再分開。
他們總是能想到一塊兒。
爐子熄滅的時候,大藍和小白已化為灰燼,但他們的兩只銀色腳輪留了下來,還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它們被灼熱的火焰燒得閃閃發(fā)光,像新的一樣。
肖定麗,河南信陽人,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全國優(yōu)秀少年兒童圖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