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親并排走出家門,去北山。
天空霧蒙蒙的,月亮痕跡清淺地貼在幾團(tuán)云邊。一整天都光芒稀薄的太陽,此刻墜進(jìn)西邊一處山坳里,射出來的扇形光柱白亮素凈,與群山和散漫的房屋不著痕跡地揉在一起。雨水節(jié)氣,乍暖還寒,人們窩在家里不出門,年后停在路邊的幾輛轎車都開回城了,村路更顯空曠。只有鄰居家老頭兒拎小桶往邊溝里倒泔水,看見我倆張開沒牙的嘴笑一下,一絲銀亮的涎水垂下來,逐漸稀薄,卻垂得越來越長,他縮著脖子轉(zhuǎn)身回院。
父親一手提燈籠,一手拎只塑料袋,袋子里裝著年前親戚送禮拿來的橘子,表皮早就失了水分,皺巴得像鄰居老頭兒的臉。前幾日氣溫回升,路上積雪融化,回城的轎車把路面軋出兩道車轍,車轍旁邊融化的積雪又在傍晚凍住,一腳踩上去,冰碴脆生生地就碎了。各家門前積雪里都散落著燃放鞭炮的紅色碎屑,被浸染幾日,褪成老氣橫秋的粉白色,與被踩臟的雪隨意堆放在門口。有的人家大門柱上的鐵管里插進(jìn)一根細(xì)高木桿,頂端掛一只大紅燈籠。燈籠是舊的,外邊布面淡了顏色,在風(fēng)里來回擺蕩,無聲地訴說年后的寡淡。
走到路口,往北拐,漸漸看不見房屋,是空蕩的曠野和遙遠(yuǎn)的北山。路是上坡,坑洼的地方泥濘,有陡坡的地面裸露出石頭的棱角,差一點把父親絆倒,他像機器剎不住閘似的往前趔趄幾步才站穩(wěn)。我想攙扶,伸手碰到他袖口。最終手瑟縮一下,只是接過了他手里的燈籠。
是正月十五。
小時候在這一晚總會得到一盞精致的手糊燈籠,父親先用高粱稈拼一個立體框架,底座用兩根高粱稈“十”字形拼接,在交叉點由外向內(nèi)釘一枚鐵釘,打火機把鐵釘燒熱,把蠟燭插在鐵釘上牢牢固定住。他比對好燈籠框架的尺寸裁剪五彩紙,再用開水燙白面,攪拌成漿糊。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漿糊涂抹在框架上,兩手拉直彩紙中間部分,對準(zhǔn)貼上。他會停一下,舉起燈籠在眼前來回打量,檢查框架是否周正,彩紙貼得有無皺痕。他若滿意了,眼睛里會浮現(xiàn)閃爍晶亮的光,嘴角向下抿,看我一眼,咧嘴樂了。
他站起身活動活動身體,又拿出其他顏色彩紙依次貼好。我常常耐不住性子,在旁邊急得想去拿,他就輕輕打一下我伸出去的小手,說還沒剪流蘇呢。這是個細(xì)致活,他把黃色彩紙對折,從右面分開的邊緣開始剪,每剪出精細(xì)的一小條,剪刀都在距離頂端兩厘米左右的位置停下。父親剪出來的流蘇深淺一致,粗細(xì)均勻,圍繞燈籠底座糊幾層,微微向外卷翹,透著飄逸靈動的美。最后在燈籠頂端對向系上一根細(xì)鐵絲,就大功告成了。他把燈籠里的蠟燭點燃,火苗跳躍兩下,光亮瞬間把燈籠內(nèi)部填滿,穿透側(cè)面不同顏色的彩紙,映射出紅色綠色黃色白色的光芒,柔和、夢幻。我總會提著燈籠跟小伙伴們熱熱鬧鬧地玩一晚上,走出小院時舉起燈籠回頭看一眼父親,那一面寬闊的臉膛在五彩繽紛的柔光里和藹可親。他叮囑我要去河套滾冰,把病痛和災(zāi)害粘在冰面上,開春冰雪融化就都被河水沖走了。
光陰就像一臺穿梭機,在過往與現(xiàn)在之間情境切換,曾經(jīng)精巧的手工燈籠變成工藝粗糙批量生產(chǎn)的塑料燈籠,去河套滾冰變成去塋地給故去的親人送燈照亮,我也從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成為人妻人母。
父親走得很緩慢,往前梗著脖子,腰身彎得和腿快形成直角?;楹笪业那楦邢蛳缕疲瑸楹⒆雍馁M心力,卻忽略了他在歲月更迭中已是垂暮之年。秋收的時候,家里有塊田地在山腳下,農(nóng)用車開不進(jìn)去,要順著窄細(xì)的羊腸小路把玉米背到停放農(nóng)用車的大路上。前些年父親可以自己扛起一袋子一百多斤重的玉米,一只手攥緊袋口,一只手固定袋尾一個角,兩只腳一大步一大步地邁出去,節(jié)奏勻稱堅實有力。而今他只能背半袋子玉米,腳步虛飄飄的,一只手抓緊袋口,另一只手拽緊路邊蒿草借力,在蕭瑟的秋風(fēng)里深深地弓著背,玉米袋子在他消瘦的背上左右擺動。
終于在一個上坡,踩在干枯的落葉上,腳一滑,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左面趔趄,玉米袋子也一下滑過去,他兩條彎曲的腿摽到一塊,一屁股坐在地上,胳膊肘頂進(jìn)旁邊的壟溝,泥土里壓出一個圓圓的小坑。父親失落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脖子上青筋凸起,兩腮憋得通紅,拿套袖抹一把額角的汗水,沉默地望向散落一地的玉米。
云朵遮住了陽光,天色灰撲撲的,秋風(fēng)把山暈染成了“五花山”,深綠、明黃、絳紫、灰白……父親暗黃面皮,穿著褪色的黃幫膠鞋、墨綠布衫,跟周遭濃淡相宜的色調(diào)一脈相承。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荒蕪的草窠里,像一棵原始的從地下生長的植物。好久,他掀起后腰布衫,腰椎上赫然往外突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骨頭,我的手隔著他一層薄薄的皮膚搭在上面,感受到骨骼棱角硌在手心的觸感,問他什么時候長的,去醫(yī)院看看吧。他微微張開嘴,翻動兩下凹陷進(jìn)去的眼珠,沒言語一句。
野外的空氣清冽,摻雜一股從大地里返上來的潮氣。廣闊的田野里,壟尖裸露出黑色的濕潤泥土,壟溝里還鋪墊著一層未融化的積雪,上面落滿灰塵。天色漸暗,高處由西向東走向的連亙起伏的山脈像在天與地接壤處勾勒的一幅畫。我們置身在寂靜空蕩中,只聽見鞋底與路面輕微的摩擦聲和胸腔里發(fā)出來的大口的呼吸聲。
我和父親順著蜿蜒的道路往前走,深厚的乳白色冰面從路上延伸至旁邊一大片洼地里,冰面一棱高過一棱的痕跡,是一波又一波的水漫上被凍住。這是從北山順勢而下的一條溪水,澇季會漫進(jìn)兩邊田地,政府在小溪兩旁砌了一人高的石河堤,這些水算是有了歸攏。走到此處,就離北山不遠(yuǎn)了,這條溪水斜著流過我家塋地下方幾丈遠(yuǎn)的玉米地,年復(fù)一年地把原本肥沃的厚土沖刷出一道半米寬的深溝,溝壁泥土層的參差錯落是水流留下的印記。
天蒙蒙黑,月光如清冷的絲綢傾瀉在茫茫大地上。遠(yuǎn)處有淡淡的紫色霧靄在山巒間繚繞,我們順著路往上走,頂頭碰見鄰居一家?guī)讉€老少男人染一身霧氣從右面山包下來,他們送完燈下山回家。彼此點點頭,不說話,這是習(xí)俗。出嫁的女兒正月十五這晚不能回娘家,也是習(xí)俗。我沒遵守,舍不得父親形單影只地走進(jìn)蒼茫的月色里。
父親往年和三伯一起來送燈,后來獨居的三伯生病,他親手侍候走了三伯。那之前我跟他已經(jīng)鬧僵了,他每日清晨天不亮就出去撿破爛,院子里到處堆積著廢紙盒、飲料瓶、生銹的鐵釘、沙發(fā)骨架……他兩坨顴骨上永遠(yuǎn)臟兮兮的,套一件膀根開線的舊衣服窩在一堆廢品里忙碌,分類、捆扎、裝三輪車,去鎮(zhèn)上賣。他完成這一套流程,家門口站了鄰居打趣,他不在意,黑黢黢的長滿老繭的手一刻也不停歇,累了就拿套袖抹一把臉。我卻臉紅了,打趣的話和眼神變成無形的利劍透過父親射向了我,想躲,卻無處可躲。我說不要再撿了,他點頭答應(yīng),第二天依舊背起袋子早早出門。直到那天大門前又傳來齊刷刷的哄笑聲,我沖出去對他吼道,你是不是非要被人看不起?他在人前有些囧,臉色黃一陣白一陣,小聲嘟囔,歲數(shù)大了打工沒人要。他把數(shù)好的一袋子飲料瓶扔車上說,對付點家用唄。我說,我給你。打趣他的人都散了,只有我們父女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對峙,我盯著他,他盯著地。沉默良久,他說,你在城里手頭也不寬裕,我能幫你攢點是點唄。那一刻五味雜陳的思緒像浪潮在體內(nèi)猛烈地涌動,幾乎是喊出來,誰稀罕你攢的幾個破錢。我抖著手牽起孩子出了家門,撞倒了碼好的一摞紙盒子,散得滿地都是。他喊我小名,我沒應(yīng)聲,淚水涂了一臉。
那段時間開始,三伯病得厲害,父親一個人日夜照顧他。等我再回家時,三伯已經(jīng)滴水不進(jìn),面容枯槁,嘴巴嵌一條縫只出氣不進(jìn)氣了。潮濕陰暗的小房子里只有父親一個人,他更蒼老了,灰嗆嗆的頭發(fā)全白了,長長短短的胡子亂七八糟地覆在尖削的下巴頜上,衣袖挽起一點,露出精瘦的手腕像一截黃皮木棒。他垂頭蹲在三伯病榻前,時不時地起來給掖掖被角或是往噗噗出氣的嘴里滴幾滴水。看見我,就像昨天才剛剛一起吃飯干活說話,他從內(nèi)兜里摸出摩擦得泛著油光的錢包,抽出十塊錢塞進(jìn)孩子手里,臉上閃現(xiàn)一絲欣慰。我和父親的隔閡像開春的冰雪,自然而然地消融了,只是一想起漫漫長夜里,他一個人靜默地等待還唯一在世的哥哥咽最后一口氣,該是多么無助和蒼涼??!我以越發(fā)成熟的思想再回看曾經(jīng)佯裝盛怒的本質(zhì),是為自己的無能而憤怒,更是貫穿始終的羞愧!
山崗上向陽的坡面解凍了,土質(zhì)松軟,融化的雪水滲進(jìn)去,踩一腳稀溜溜的,鞋底粘一層厚厚的稀泥。我跟父親走三步滑一步地向山腳下那棵高大卻已經(jīng)枯死很久的柏樹行進(jìn)。北山下到處是一片片塋地,有的修整得整潔干凈,新栽了一圈齊腰高的松樹,松針在寒夜里閃著幽綠的啞光;有的則爬滿了雜草和藤蔓,枯萎后衰敗地覆在上面,像是時光織的一張網(wǎng)。
父親靠在柏樹上喘息,柏樹又高又直,他拍拍樹干說開春鋸掉它。我說那再栽些樹吧,他說不用了。他往墳前的石階上擺橘子,我把燈籠掛在塋地中間的一棵小松樹上,伸出來的樹杈正好托住燈籠底部,擰開開關(guān),小松樹的枝椏間像燃燒起一簇通紅的火團(tuán)。都做妥當(dāng)了,父親把我拉到爺爺奶奶墳前,他一向木訥,那一刻卻說得很貼切。滿族人一直管奶奶叫“訥”,他說,這是你們孫女,她孝順,走這么遠(yuǎn)來給你們送燈照亮,你們保佑她天天都有個好心情。
臨走時,父親說,你認(rèn)一認(rèn)這些墳。它們縱向三排,第一排是他爺爺輩分,第二排是父輩,第三排是兄長。東為大,他從東開始一座一座介紹,絮叨他們活著時那些細(xì)碎卻鮮活的點點滴滴。第三排的最后一座墳,是三伯的。父親黯然地說,去年他還來送燈,今年卻是在地下等著別人來送。三伯墳旁邊是一小塊空地,父親把地上枯敗的落葉和草棍劃拉走,腳尖在泥土上碾一碾,轉(zhuǎn)頭對我說,你記清,這以后就是我的位置。他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們下山時,天已經(jīng)黑了。山呈現(xiàn)模糊的輪廓,小松樹上的燈籠散發(fā)火紅的光亮,照在一小片土地上,偶然從山脈里傳來一聲渺遠(yuǎn)的鳥鳴。往下看,整個村子盡收眼底,稀疏有致的一棟棟房子都亮著燈。高高掛起來的燈籠也被點亮了,在夜空下紅通通的。正月十五這一晚在鄉(xiāng)下是一條清晰的界限,這是“年”的最后一晚,盡管白天還呈現(xiàn)蕭索,卻在夜晚展現(xiàn)最壯觀的璀璨。
氣溫下降,稀溜溜的泥路被凍住了。有的洼地還汪滿水,在月光下像一面鏡子。父親走在我身側(cè),我告訴他亮閃閃的地方是水坑,黑乎乎的才是路面。他說知道了,指定不能踩水里。我猶豫了一下,垂下胳膊,等他的手?jǐn)[動到我手邊,兩只手輕輕地碰了一下,順勢握住他的手指尖。他身體僵了下,想抽回手,我緊緊捏住,手心往上挪,正好握住了他的四根手指。他的手太粗糙了,手心里滿是干活磨的繭,手背上長長短短的劃痕,手指上皮膚皸裂出口子,用膠布一圈圈纏起來,膠布臟了,沒黏性了,黑黢黢的邊角都翹了起來。起初四根手指在我掌心里硬錚錚的,然后慢慢舒緩,最后指節(jié)彎曲,拇指搭在我手掌的虎口上。這種直白的情感接洽,讓我倆都有一些緊張。
前邊是那面乳白色的冰面,想起小時候父親叮囑我去滾冰,我說,咱們滾冰吧,把病痛和災(zāi)害都粘在冰面上,開春冰一化,就都被河水沖走了。父親羞澀地抿嘴笑,不等他作答,我已經(jīng)把他拉倒躺下。我在冰面上骨碌幾個來回,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笑,暈頭轉(zhuǎn)向睜開眼睛時,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簇簇?zé)熁ㄔ谝箍站`放,點亮了夜空下的村莊。在亮如白晝的瞬間,我看見父親眼含笑意。
(那鎖男,滿族。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短篇小說》《海燕》《太湖》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