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推著海浪,沿著如東的海岸大堤滾動,發(fā)出嚯嚯的巨大聲響。在這一波海浪的后邊,更大的海浪像一群灰白色駿馬,奔跑著、滾動著、跳躍著,越靠近海堤,速度越快。在撞向海堤的那一刻,激起幾十米高的白色浪柱,然后轟的一聲,浪柱倒在海堤上。與此同時,上百只騎在浪尖上的三趾濱鷸被甩到大堤上,就像一堆金幣從天而降。大堤在抖動,停在大堤上的汽車也抖個不停。
當(dāng)最后一波海浪的激情消退,在海水與海灘的交接處,以及海浪新造就的海溝的褶皺帶,留下一堆一堆的黃白色泡沫。泡沫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像海浪吐出的奶酪,散發(fā)著泥漿、沙粒、貝類、海水與藻類植物的復(fù)合味道?!澳汤摇钡呐赃?,是一個長達(dá)幾公里的鸻鷸類水鳥大部隊,肉眼幾乎望不到邊,就像夏夜銀河中的星星。在我看來,相比海浪的萬馬奔騰之勢,這支靜悄悄的鸻鷸部隊,才是這片海灘上最為壯麗的景觀。
透過單筒望遠(yuǎn)鏡,我迅速清點了一下它們的數(shù)量:
足足四萬只。
這四萬只水鳥,已完全褪去了色彩斑斕的繁殖羽,換成了樸素的冬羽:一色的黑白灰短裝打扮,大體上與它們腳下的海灘顏色接近。它們安靜地站在這片給它們提供生命之源的泥灘上,海水剛好淹沒它們的小腿(跗跖)。
這片海灘是泥灘,叫條子泥,擁有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潮間帶濕地,面積達(dá)300萬公頃。換句話說,這里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水鳥自助餐廳”。水鳥的身體與海堤成四十五度角站立,頭一律朝著海浪退卻的方向。從它們的體型大小,以及那些長長短短、彎彎直直,從側(cè)面看像筷子、像縫衣針、像小彎鋤等等的鳥喙形狀判斷,它們當(dāng)中數(shù)量最大的是黑腹濱鷸,其次是紅頸濱鷸,再其次是鐵嘴沙鸻、蒙古沙鸻、環(huán)頸鸻、金眶鸻、三趾濱鷸、闊嘴鷸等。相對來說,環(huán)頸鸻和三趾濱鷸的肚皮稍微偏白,整體的色調(diào)也淺一些。在這兩種淺色調(diào)的鸻鷸當(dāng)中,一只肚皮干凈,白得就像一顆剝了殼的雞蛋的環(huán)頸鸻,將頭甩了幾甩,身體轉(zhuǎn)到與海堤垂直的方向,對著我的鏡頭,亮出了它獨特的吃飯工具:
一把短短的,前端呈湯匙狀突起的小勺子。
四年了,在2019年中秋節(jié)的這次大潮中,在如東的條子泥海灘上,在四萬只水鳥里,我終于找到了那把海灘的“勺子”。
二
四年前的5月1日。
江蘇如東。
凌晨四點半,窗外烏鶇的一連串卷舌音便把我從夢里鬧醒。我一邊套沖鋒衣,一邊打哈欠。算起來,我在床上只待了一個半小時。從上海到如東兩百公里,路上全是爬的汽車。爬了六個多小時,將近凌晨三點才到酒店。
我來這主要是找一種鸻鷸類水鳥:“勺子”。我當(dāng)時剛進(jìn)入鳥圈不久,以為只要嘴巴長成一把勺子狀的,就是那種全球只有600只左右的極度瀕危小鳥。我壓根就沒想到大自然制造的天然“勺子”,比超市賣的勺子要花樣百出。我昏頭暈?zāi)X去買早餐,突然聽到領(lǐng)隊小草老師大喊:“猛禽,猛禽!”我捏著一個蝦米蔬菜包就沖過去,灰蒙蒙的天上幾只燕子在穿梭,猛禽的影都沒一個?!坝析?,有游隼嘢!”來自上海的隊友德吉和番茄大叫。江西老表老王一臉茫然。顯然也和我一樣,撲了個空。
猛禽沒有看到,但小燕子卻讓我看了個飽。在包子店卷閘門右上角的墻上,有一處金腰燕群的巢,幾十個燕窩擠擠挨挨排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墻上掛著一排敷滿泥巴的小靴子。就其規(guī)模,起碼有二十年歷史了。包子的熱氣直往上躥,燕巢籠在一片霧氣和香氣中,又像一排仙氣飄飄的仙人洞。每個燕巢里都扯出幾只生著茸毛的小腦袋,烏黑的眼睛里映著一籠雪白的包子,也映著排隊買包子的人們的臉。很顯然,這是一群剛出生就領(lǐng)略了人間煙火氣的雛燕。
港口橫七豎八擱著大大小小的漁船,每艘船都堆成一座小山,一筐一筐新鮮的海鮮正排著隊運下船:螃蟹的腿還在一伸一縮,龍蝦的須尚在卷動,海膽豎起的鋼針讓我想起一只正在生氣的刺猬。一群黑尾鷗在漁船上空上下翻飛,一邊發(fā)出“呵呵噢”的歡叫,一邊擦著漁民的肩膀,側(cè)身從甲板上搜羅一些灑落的海鮮。風(fēng)力發(fā)電機在海中、在堤岸上,在海風(fēng)的指揮下,一邊舞著它們尖利的白色翅膀,一邊發(fā)出呼呼呼的聲音。在攝影家的眼里,風(fēng)電機是一幅氣勢恢宏的風(fēng)光大片。在詩人的眼里,風(fēng)電機是穿著白色長袍的大俠。實話實說,當(dāng)我從風(fēng)電機旁穿過時,我的頭頂和后脊梁一陣發(fā)緊又一陣發(fā)涼,每一根頭發(fā)都豎起來,好像梅超風(fēng)的九陰白骨爪正在向我施展魔法。就在我感覺要被魔爪擊中的時候,“啪”的一聲,一道黑色閃電從天而降,一只游隼被風(fēng)電機擊落在我們面前。
“每年都會有很多鳥命喪風(fēng)電機下?!毙〔莸f了句,布滿絡(luò)腮胡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據(jù)開車的本地司機梁師傅說,相比核電、水電、火電,風(fēng)電算是最環(huán)保的了。在人們眼里,風(fēng)電機葉片打死幾只鳥,就等同于風(fēng)掃落幾片樹葉,是很正常也很自然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我想起最近看到的報道,無葉片風(fēng)機正在研制中。如果能真正市場規(guī)模化,那也是為鳥做了一大善事。在無葉片風(fēng)機上市前,我覺得鳥們最好還要多長一只眼睛?;蛘?,翅膀退化一點,不要那么寬,也不要那么長,更不要飛得那么快。作為一只鳥,想要挑起長矛向這些永遠(yuǎn)生機勃勃的現(xiàn)代風(fēng)車挑戰(zhàn)?看一看游隼的下場吧:作為鳥類百米沖刺世界紀(jì)錄的保持者,同樣要被風(fēng)電機擊倒。
三
一大片若隱若現(xiàn)的白霧浮在遠(yuǎn)處的海面上,依稀看到有很多人影在動,似在演出一幕海上皮影戲。近處還有不少人正往那邊趕,要么背著一個探雷器樣的神器,要么提著個大袋子。海堤下的沙灘上還趴著一輛大吉普,一陣刺耳的鳴叫聲后,“神器”和“袋子”跳上大吉普,笑著唱著搖著擺著沖向海灘。海堤上有兩塊巨幅廣告招牌,一塊由無數(shù)只貝殼堆成一只鷸,肚皮白白的,全身肥嘟嘟,像一只小豬。另一塊上書:海上迪斯科。難道人們都是到海邊去跳迪斯科的嗎?梁師傅看出我的疑惑,“他們是去海邊采文格?!辈晌母瘢课以桨l(fā)糊涂了,總感覺這游戲名字哪里不對勁。
“哎,我們以往都是從這里下海灘觀鳥的,現(xiàn)在不可能了?!毙〔萃h(yuǎn)去的吉普,粗黑的眉毛和絡(luò)腮胡子都擰到了一塊。我總算有一點明白了,不管這“采文格”是干什么的,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這一帶曾經(jīng)是水鳥們的天堂,現(xiàn)在水鳥們大概率回不來了。
海風(fēng)漸起,風(fēng)電機的白骨爪也揮舞得越發(fā)歡快,幾只黑嘴鷗迎著風(fēng)發(fā)出呵呵的傻笑。黑嘴鷗算得上是鷗類里面的另類,雖說黑嘴黑頭黑臉,但黑到了極致,便是另類的美。再配上那半月形的銀色眼睛,就像黑暗的天空升起一輪彎月。很可惜的是,如今繁殖這輪“彎月”的海灘,大多數(shù)讓位于海水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主要是養(yǎng)蝦),“海上升彎月”的自然盛況已變得愈來愈罕見,黑嘴鷗目前已成為易危物種。
黑嘴鷗飛翔的海面上,一段矮長堤伸入海灘。一個穿迷彩服的老人坐在長堤上,腳下架著大炮(長焦相機)。
“‘勺子’以往每年都在這片海灘出沒,”小草的眉毛打開,“我們就從這里下灘?!?/p>
一行人換了雨鞋,深一腳淺一腳朝海灘邁進(jìn)。
四
透過鏡頭掃視海平面,一艘大船在遠(yuǎn)處游弋,一些白點在大船兩側(cè)移動,那是紅嘴鷗在追著船捕魚。海水閃著淡黃、深灰、淺藍(lán)、銀白色的光芒,組成一波一波的海浪,緩緩朝海灘翻轉(zhuǎn)。無數(shù)芝麻粒大的黑點在浪刃邊跳動,那些黑點便是鸻鷸類水鳥。一個大浪翻過,黑點結(jié)成巨大的一團黑云騰空而起。大浪過去,黑云又輕輕飄回海灘。海風(fēng)愈發(fā)猛烈,幾乎要把我從泥里拔出來。海浪也愈發(fā)近了,那些黑點變成“螞蟻”,可以看到它們在海灘上和海浪賽跑。潮濕的海的氣息撲鼻而來,我只覺這幾天吃的所有東西:蝦米蔬菜包、蔥花攤雞蛋餅、蒜蓉蒸生蠔、螞蟻上樹、肉松面包夾火腿腸等等,從我的胃里一股腦往喉嚨口涌,我死死掐住手腕。
掐了約五分鐘,手腕被我掐出一道紫紅的印,涌到喉嚨口的東西又被我逼回胃里?;仡^再看鏡頭,那些螞蟻的先頭部隊已跑到我腳前方不遠(yuǎn)處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只肚皮偏白,上體淡褐色的小型鸻鷸類水鳥。
我記得小草說過,“勺子”好像就是這樣的白肚皮,上體顏色偏淡。
難道是它?
我的鏡頭緊跟著小家伙,它跑得飛快,就像一只小老鼠在海灘上奔跑。它的前方,一只粉紅的招潮蟹,揮舞著兩條一大一小的腿,站在一塊白色的塑料布上,正得意地吹泥泡泡。再一細(xì)看,海灘上密布著深的淺的、長的短的,樹枝狀、樹葉狀、魚骨頭狀的各種貝類爬行過的足跡。沿著這些足跡,海灘上還密布著大大小小的洞,洞口旁邊堆著挖出來的泥沙,遠(yuǎn)看有火山口的感覺。在一處拇指尖大小的洞穴口,由于招潮蟹的頻繁來往,周圍的泥漿不停地顫動,就像一張念念有詞的嘴。
招潮蟹的泥泡泡越吹越大,小家伙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招潮蟹的泥泡泡夢就此破滅。同時破滅的,還有我的“勺子”夢。
我看到小家伙的喙并不是一把勺子,而是一根直直的火柴棒棒。
這是一只環(huán)頸鸻。
一群黃褐色的蛾子排著隊,在海灘上不急不慢地翻飛。在海邊的防風(fēng)林里,我曾看到它們在采槐花蜜。估計是海風(fēng)拐了個彎,把它們拐到海灘上來了。這一拐,一只蛾子就成了環(huán)頸鸻的一道點心。
吃完蛾子,環(huán)頸鸻又繼續(xù)往前小跑,這次是一跑三回頭,它在等它的同伴嗎?隨著它的視線往回看,后方果然還有好幾只環(huán)頸鸻在小跑。海水漫到我腳下,環(huán)頸鸻也跟著海水朝我腳邊跑。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我希望它把我當(dāng)成海里的一根樹樁,繞過樹樁繼續(xù)前行就是??墒牵置偷匾粋€急剎車,回頭一動不動盯著我的鏡頭。我看著它的眼睛,瞳孔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眼球,圓溜溜亮閃閃,就像一顆黑寶石,發(fā)出奪目的光芒。我甚至能在它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清晰的身影。然而,它只是毫無表情地瞅我一眼,便一溜小跑,轉(zhuǎn)向了海灘的另一角。那里的泥地里又鉆出一波招潮蟹。
在環(huán)頸鸻的眼睛里,我永遠(yuǎn)也沒有一只招潮蟹有味道、有價值。
大浪鋪天蓋地?fù)鋪恚忠淮我淮伪缓┓磸椣蚩罩?,一次比一次更高。與此同時,浪尖上的黑云里蹦出無數(shù)只水鳥彈落在海灘上。它們是紅頸濱鷸、黑腹濱鷸、青腳鷸、小青腳鷸、紅腳鷸、鶴鷸、大濱鷸、翹嘴鷸等等,這些水鳥總體的著裝雖說還是沙灘色系,不過胸腹、背部的斑斑點點顯示,內(nèi)心早已經(jīng)春潮狂涌。它們有的踏在浪尖上翻跟斗,有的站在海灘上深情對視,更多的是將喙深深插入泥灘,或是在海浪與海灘的交界處橫掃。這樣壯觀美麗的場景,終于令太陽也動了心。太陽從云層里探出頭,樂呵呵地瞅著海灘。海水在太陽的照耀下,又多加了一重紅色和橙色。水鳥們的羽毛在陽光與海水的雙重輝映下,幻化出無數(shù)道色彩斑斕的光環(huán),整個海灘都變得五顏六色。
在這片彩色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長長的“彎勺子”,就像向大海拋出的釣魚線。那兩個“彎勺子”正背對背,在海灘的積水處釣魚——更準(zhǔn)確地說是釣貝。它們那根長長的釣魚線插入泥灘深處,直接把貝類從洞里拽出來。它們還有一招反式釣法,把彎勺子一百八十度扳過來插入泥底,與此同時,脖子和頭都仰面朝天。這就像一個釣魚人,背對水面站著,把釣魚竿從頭上往后甩到水面去釣魚。不過,這種反式釣法可能不適合人類。因為鳥類的釣竿是大自然配給它們的專用吃飯工具。
“彎勺子”從泥灘底下挖到了一枚貝類,因為勺子實在太長(約相當(dāng)于頭部的三倍多),貝類在勺子里顛簸了四五次才顛到嘴里。
這不就是我們要找的“勺子”嗎?我強壓著狂跳的心,按下了快門。
“你們看到‘勺子’了嗎?”我問隊友們。
“沒有?!贝蠹叶紦u頭。
“我拍到了,兩只?!蔽因湴恋匕浩痤^,伸出兩根手指。幾顆腦袋立刻湊到我的相機前,所有的手指都在顫抖著翻我的照片。
“你這不是‘勺子’,只是大杓鷸?!毙〔菘粗?,眼里閃過一抹同情。隊友們用力咬著嘴唇,我知道他們的用意,只是不想讓爆笑噴到我臉上。
我終于搞明白,勺子的長短、大小,并不能代表一種鳥的珍稀程度。決定它的珍稀程度的是它的形狀。我們要尋找的那把勺子,是湯匙狀的。
五
如東沒找到“勺子”,第二日清晨五點半,我們轉(zhuǎn)赴東臺再去尋找。
海風(fēng)和霧霾較著勁,雙方最終打了個平手。輕度的霧霾雖說令空氣透明度受損,但從如東到東臺的沿路電線上,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很多黑卷尾。它們那長長的開著叉的大尾巴燕尾服,向上反卷著。如此盛裝,好像要去奔赴什么隆重的宴會一樣。
如我們所料,東臺的海堤上,果然人頭攢動,風(fēng)箏飄搖,警察守護,連高音喇叭的喉嚨似乎都喊嘶了。雖說天空雨絲不斷,海風(fēng)也呼呼作響,但這些都沒能阻擋人們看海的熱情。
海堤一側(cè),擺著一長溜籮筐,每個筐里都堆得像座小海島。還有好幾個漁民背著筐正往這邊趕,黝黑的臉上只看到兩排雪白的牙齒在閃,腰一律呈三十度角往前傾。顯然,今天趕海的收獲不錯。
梁師傅告訴我,那些筐里的玩意兒就是“文格”。如東的迪斯科就是為了踩它。
很榮幸,我又新認(rèn)識了一個字,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詞組?!案瘛笔窍x字旁的“蛤”,“采文格”實為“踩文蛤”。因游客在海灘上踩文蛤的動作恰似在扭迪斯科,有商業(yè)頭腦又極富想象力的人士便取了這么個別致的名稱招徠游客。昨日如東海灘上的盛況,便知這個商業(yè)模式已取得極大成功。梁師傅說,這種模式正在向其他同樣擁有泥灘的沿海城市推廣,是一個真正綠色環(huán)保的旅游項目。
沒想到踩泥巴有朝一日能變得如此時尚,且能帶來巨額經(jīng)濟效益。想一想,二十幾年前,我天天在鄉(xiāng)下的田里踩泥巴,不經(jīng)意間早就走在時尚前沿了。那么,這種模式能否引回到內(nèi)地呢?既然大家都熱愛踩泥巴,那種田就變得極其簡單,且充滿快樂。什么農(nóng)藥、化肥、除草劑,通通都可以拋到歷史的垃圾堆里去。踩泥巴時,把雜草踩死了,害蟲也踩死了。還可以順便踩到幾只田螺、幾條泥鰍、幾個蚌殼,這才是真正綠色環(huán)保的旅游項目。
只有一點是人們要擔(dān)心的,我們還有沒有足夠的泥巴供應(yīng)市場。
“這邊也不能下海了,”小草又是一聲嘆息,“我們改從那邊下海。”他指著人潮右后方的一線長堤,長堤上空無一人。
我們改從長堤繼續(xù)前進(jìn)?!鞍?,這里也填了,兩年前還是海灘。‘勺子’曾到過這里?!毙〔葜钢逃野兑煌麩o際的荒野,荒野上只有幾叢黃草,小草說那里曾是白額燕鷗的一個繁殖地。我們看到幾只白額燕鷗在那片荒草的上空反復(fù)俯沖,它是想在這里尋找海灘的遺跡,還是尋找家園的印記,或者免費的午餐嗎?哎,傻鳥呀,你難道還看不出,這里再也不是你們的地盤了。
前方的海灘上出現(xiàn)幾個外國鳥友的身影,正望著大海的盡頭一動不動。小草說那些老外都是來自俄羅斯的科學(xué)家,就是研究“勺子”的。有他們在,估計“勺子”有戲了。
小草帶我們下了灘。
海灘上布著幾輪漁網(wǎng),沙地又硬又緊,一腳踏上去都沒留下腳印。一波海浪沖過,海水跨過最前沿的漁網(wǎng),咆哮著沖上海灘。蝦兵蟹將趕趟似的沖上來,它們后頭鋪天蓋地的鸻鷸類水鳥緊緊追趕。海浪每沖擊海灘一次,這樣的追逃大戲便上演一次。
當(dāng)海浪后退時,絕大多數(shù)水鳥也隨著浪頭后撤,作浪上觀。有兩只背部羽色偏紅的鷸倒是不隨波逐流,慢慢朝海灘走來。在我誤把環(huán)頸鸻當(dāng)“勺子”時,小草又告訴我,五月的“勺子”很有可能換了繁殖羽,它們整體的顏色會偏紅。
這兩只鷸是“勺子”嗎?
它們一邊慢騰騰地走,一邊在沙灘上的石塊間,不斷掀開小石頭,翻找著幸存的沙蠶和小螃蟹,就算這些沙蟲小貝已經(jīng)翻白、僵硬成為腐敗分子,它們也絕不會放過。不過,它們的行為也間接出賣了它們的身份。一把小勺子只能慢條斯理舀湯喝,舀快了都可能潑出去。去撬一塊石頭,那不等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嘴嗎?
很顯然,撬石頭這種體力活,不是一只“勺子”能做到的。
OyIhGHaY3iEy1+HYzahEDQH/J41JE6qrjroAEI0Gtxc=這是一對翻石鷸。
OyIhGHaY3iEy1+HYzahEDQH/J41JE6qrjroAEI0Gtxc=翻石鷸的喙很短,像一把小鋼釬,撬石頭是它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它們從南半球一路往北,其間數(shù)月,飛行上萬公里。在整個行程中,它們要經(jīng)歷狂風(fēng)暴雨的摧折,天敵的截殺,巖石、山峰、橋索、風(fēng)電機等的撞擊,獵槍、氣槍、強弓、猛弩、鳥網(wǎng)、毒藥等人類各種各樣充滿智慧的圍追。它們路過中國東部的海岸線,背著海灘上石頭縫里慷慨饋送的盤纏,再回到北極去,完成種群延續(xù)的使命。
大雨噼噼啪啪砸下來,海浪一波一波嘆息著往上涌。螃蟹們在海浪的嘆息聲里,總是前赴后繼沖上海灘,把小命送給水鳥們。在那些或長或短,或直或彎,或大或小,或紅或黑的鳥喙中,我們始終都沒有找到那把“勺子”。
潮水終于退卻,螃蟹們撤退,水鳥也隨之而去。
夜幕即將降臨,我們打道回如東。在如東的海堤上,汽車大燈射到那兩塊巨幅招牌時,我赫然發(fā)現(xiàn),一只鷸,正滿眼深情望著眼前遼闊的大海,一把黑色湯匙狀的短勺子朝天高舉。
小草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勺子”,學(xué)名“勺嘴鷸”。
夜,愈發(fā)地黑了,勺嘴鷸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最后完全淹沒在茫茫夜色中。
六
本以為今生與勺嘴鷸無緣,沒想到中秋節(jié)的這次大潮把它送到我眼前。
勺嘴鷸挪動雙腿,把它的小勺子插入松軟的海灘攪個不停,就像一個急性情的人,用勺子攪一杯熱咖啡。一只藏在泥漿底下睡大覺的招潮蟹被它攪出來,它緊緊夾著這個俘虜,放到海水里洗一洗,洗好后,吃了它一條腿。吃完腿,它的勺子嘴吧唧吧唧幾下,好像覺得招潮蟹還不夠干凈,又把它丟到水里洗涮。洗了三次之后,勺嘴鷸將招潮蟹高高拋起——就像一個熟練的大廚,端著鍋里的食材爆炒。它一口吞了招潮蟹,接著把它的勺子放到水里再次清洗——勺子尖滴落一串海水。
它的右大腿(脛骨)上裝著一個黃色的旗標(biāo),上面是大寫的英文字母:YE。
這代表它的身份:2017年8月在俄羅斯堪察加環(huán)志,環(huán)志時還是一只幼鳥?,F(xiàn)在,它已經(jīng)3歲了,在奔向南方越冬的路上,與它的那些鸻鷸類同門兄弟,在東亞—澳大利西亞全球候鳥的遷徙大道上,在中國東部黃渤海的泥沙灘上補充能量。
2019年7月,這片泥沙灘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此前備受爭議的東臺條子泥圍墾工程被叫停。
(肖輝躍,自然文學(xué)作家。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環(huán)球人文地理》《天涯》《散文》《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著有《飛躍高原》《醒來的河流》。獲第九屆湖南省科普作品優(yōu)秀獎、第四屆謝璞兒童文學(xué)獎提名獎、首屆觀音山杯生態(tài)文學(xué)獎、第七屆中華寶石文學(xué)獎。)
編輯:張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