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利亞，這座地中海邊緣的飛地，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成為了由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和印度教徒組成的“四重文化”之城。一場血案的發(fā)生，使這座城市隱藏已久的多元文化沖突浮出水面……

| 沖突爆發(fā) |

2022年6月24日，1700多名非法移民（大多來自蘇丹和南蘇丹）沿著摩洛哥東北部的古魯古山脈向梅利利亞方向跋涉。梅利利亞位于摩洛哥北部地中海沿岸，是西班牙在北非的飛地，面積為12.3平方公里，人口約8.5萬。移民一路前行得十分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礙。這有些不同尋常，畢竟此前幾個月里，摩洛哥警方曾多次突襲藏匿在深山中的移民。不僅如此，政府還禁止當?shù)厣痰晗蛞泼癯鍪凼澄铮r截搭載移民的出租車，以防他們前往附近納祖爾市的西班牙領(lǐng)事館。

移民們一度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由于害怕被捕，他們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但又無法通過官方渠道申請庇護。因此，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非法越境。摩洛哥和西班牙當局以及當?shù)厝伺臄z的視頻顯示，6月24日早上8點，大批移民抵達摩洛哥和梅利利亞邊境一處自疫情以來就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廢棄口岸，開始翻越隔離墻。數(shù)百人爭先恐后地翻過圍墻頂部的鐵絲網(wǎng)，闖入摩洛哥一側(cè)檢查站的空地。在他們對面，一扇緊閉的大門隱約可見。門后便是西班牙的領(lǐng)土。

隨著越來越多的移民涌入，摩洛哥警方在檢查站周圍拉起警戒線，朝移民投擲石塊、發(fā)射橡皮子彈和催淚瓦斯。移民們用電鋸強行鋸開封閉的大門。催淚瓦斯讓他們呼吸困難、視力模糊，但他們沒有退路，只能拼命向前沖。

來自蘇丹的24歲青年巴希爾目睹了這一切。此前，他已在古魯古山脈的帳篷里躲了數(shù)月。6月24日清晨，他和其他移民一起翻過摩洛哥邊境的圍墻，擠過大門，越過5.5米高的鐵柵欄，成功踏上了西班牙的領(lǐng)土。歷盡千辛萬苦后，他走上了一條主干道，兩邊長滿了橄欖樹和仙人掌。站在這里，梅利利亞的輪廓清晰可見：摩天大樓、教堂的尖頂和寬闊的港口。

可惜，巴希爾沒有時間欣賞這一切。沒過幾分鐘，他就被西班牙國家憲兵隊逮捕，并強行遣送回摩洛哥檢查站。在被推搡回去的路上，巴希爾看到邊境圍欄上零星掛著一些移民的尸體，像耷拉在晾衣繩上的舊衣服。其余人仍擠在那塊空地上，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別說轉(zhuǎn)身，他們甚至連肩膀都無法扭動。不少人在呻吟，一些人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警方銬住巴希爾的雙手，強迫他和其他幾百名移民一起趴在邊境墻下。整整八個小時，他們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即便在陰涼處，氣溫也有27攝氏度。視頻顯示，摩洛哥警方全副武裝，多次用警棍毆打趴在地上的移民。巴希爾口干舌燥、嘴唇開裂，但他不敢挪動也不敢出聲，其他人也一樣，巴希爾不確定那些人是不是為了逃脫警方的毒打故意裝死。

因為摔傷和毆打，一些移民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骨折和腦震蕩，迫切需要治療，可現(xiàn)場的醫(yī)護人員只負責運送尸體和救治受傷的警察。之后，大巴車抵達現(xiàn)場，移民們被押送上車，分別運往摩洛哥幾個邊遠城市。九個月后，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一家旅舍的小房間里，巴希爾向我講述了那天的悲慘遭遇。盡管房間里的冷氣很足，但他還是不停地冒汗，“他們根本沒拿我們當人。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畜生?！?/p>

根據(jù)官方數(shù)據(jù)，當天約有1700名移民試圖越境，其中133人成功申請到了庇護；470人和巴希爾一樣，在進入西班牙領(lǐng)土后被強行遣返回摩洛哥；至少37人死亡，77人下落不明。此次事件被稱為“梅利利亞血案”。

西班牙選擇淡化這一慘劇。首相佩德羅·桑切斯贊揚了警方在沖突中的表現(xiàn)，稱6月24日的大規(guī)模越境未遂事件是“對西班牙領(lǐng)土的襲擊”。摩洛哥起訴了65名參與越境的移民，其中33人以破壞公共財產(chǎn)、襲擊摩洛哥警方的罪名被判處11個月監(jiān)禁，剩余32人被控販賣人口罪。另一方面，摩洛哥警方被指責試圖掩蓋其暴力行徑。摩洛哥人權(quán)協(xié)會稱，流血事件發(fā)生兩天后，有人看到摩洛哥邊防官員在邊境附近挖了大約20個墳坑。

|“四重文化”之城 |

2023年早些時候，我從馬德里飛往梅利利亞，想實地考察政府對梅利利亞血案的處理情況。從機窗向下望去，這塊西班牙飛地大約是直布羅陀市面積的兩倍，仿佛一塊縫在非洲大陸邊緣的怪異補丁。降落過程中，我收到短信，通知需要收取漫游費，就好像此地不屬于歐盟一樣。下了飛機，干燥的熱氣撲面而來。

我在機場附近叫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一款上世紀80年代的銀色奔馳，布滿灰塵、破舊不堪。十分鐘后，我抵達市中心，映入眼簾的是熠熠生輝的大理石街道、藝術(shù)長廊，修剪整齊的棕櫚樹、灌木，以及出自加泰羅尼亞建筑師恩里克·涅托之手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這些建筑放在巴塞羅那也毫不違和。15世紀保留下來的堡壘緊貼著海岸的峭壁。碧綠的地中海上，渡輪和貨船穿梭不息，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

對居住在歐洲大陸的西班牙人來說，梅利利亞既熟悉又陌生。這里的居民說話帶有北非和安達盧西亞口音，穆斯林名字和西班牙名字經(jīng)常被混搭使用。雖然西班牙語是官方語言，也是使用最多的語言，但阿拉伯語、柏柏爾語和塔馬齊格特語也極為普遍。在這里，薄荷茶和啤酒一樣流行，羊肉和豬肉同樣常見；天主教教堂、清真寺和偶爾出現(xiàn)的猶太會堂共同點綴著這座城市。梅利利亞近半數(shù)人口信奉天主教，另一半人口是穆斯林，另有1000多名猶太人和100多名印度教教徒。

雖然摩洛哥對梅利利亞文化的影響非同一般，但該市居民還是更認同自己的西班牙身份。梅利利亞議會副議長杜尼婭·翁彼雷斯稱，每當歐洲大陸的西班牙人因為某些梅利利亞居民的穆斯林名字而錯將他們當作摩洛哥人時，他們都會感到異常沮喪。在這些人看來，自己作為西班牙穆斯林生活在梅利利亞的事實不應(yīng)當需要額外解釋。他們?yōu)榇嗽岢鲞^強烈抗議。

1986年，西班牙加入歐盟前，曾制定了關(guān)于如何獲得西班牙國籍以及如何在西班牙生活和工作的全新法律。新法規(guī)為與西班牙歷史和文化相關(guān)的特定群體（如拉丁美洲人）提供了諸多便利，卻將同樣來自其殖民地的摩洛哥人和西撒哈拉人拒之門外。結(jié)果，約1.4萬名出生或生活在西班牙領(lǐng)土上的梅利利亞穆斯林，突然之間竟成了名副其實的“外國人”。他們?yōu)榇伺e行了大規(guī)模的抗議和罷工。翻看當?shù)嘏f報紙，就能看到警察持槍對著在城市主廣場抗議的穆斯林婦女的照片。最終，長期居民獲得了永久居留卡和西班牙國籍。從那時起，梅利利亞開始擁抱自己的多元化特征，成為由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和印度教徒組成的“四重文化”之城。

| 移民問題 |

除梅利利亞外，西班牙在非洲大陸還有一塊領(lǐng)土：休達。休達位于摩洛哥最北端，與直布羅陀隔海相望。兩座城市對試圖逃離貧困和饑餓的移民都極具吸引力：與其冒險乘小船穿越整個地中海偷渡歐洲，不如翻過圍欄直接抵達。正因如此，在很多人看來，這兩塊飛地儼然成了“歐洲堡壘”的前哨陣地，其主要功能就是阻擋尋求庇護的移民。

的確，梅利利亞的前哨地位對任何游客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根據(jù)英國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梅利利亞的公職人員比例乃全西班牙最高，接近50%。幾乎每條街道都能看到警方和國家憲兵隊的車輛。梅利利亞的邊防人員多達1200名，此外還有約3000名士兵駐扎在這里。

移民事務(wù)更是滲透到梅利利亞生活的方方面面。紅十字會、聯(lián)合國難民事務(wù)高級專員公署以及各種小型非政府組織均在此處設(shè)有辦事處。一位律師告訴我，上世紀90年代末及本世紀初，他經(jīng)常在夜晚開車去邊境，停在那里等待過境者?！鞍滋炻蓭煿ぷ骱苊Γ晕医?jīng)常凌晨三四點開車去邊境，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移民?！彼麜谝股械却?，見到移民就盡力幫扶，陪他們?nèi)ゾ洲k理手續(xù)。那時，城外的移民接待中心還沒有建成。

抵達梅利利亞的第二天下午，我拜訪了移民臨時停留中心。此處距離市中心約三公里，是新移民的臨時居住地。與我同行的赫蘇斯·布拉斯科是一名當?shù)赜浾呒鏀z影師，多年來一直專注于報道移民和梅利利亞邊境問題。移民臨時停留中心背靠少年監(jiān)獄和高爾夫球場。來自蘇丹的巴希爾原本希望在這里申請庇護。

該中心可容納480人，但我去的時候只看到三個移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西班牙當局希望在處理移民申請時將他們留在梅利利亞。尋求庇護者的臨時身份證上清晰地寫明“僅梅利利亞有效”，即他們不能去西班牙本土工作或旅行，因此臨時停留中心總是人滿為患。2015年，聯(lián)合國難民事務(wù)高級專員公署稱，這種做法不符合國際標準。該組織的西班牙代表指出，“移民絕不應(yīng)該在中心停留超過三天?！?/p>

2020年，馬德里最高法院裁定，梅利利亞的移民只需持護照和庇護申請即可在西班牙境內(nèi)自由通行。此后，大多數(shù)移民離開了臨時停留中心。從那時起，除疫情暴發(fā)后西班牙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的那段時間，臨時停留中心一直沒什么人，長期滯留在梅利利亞的移民大幅減少。與此同時，梅利利亞的常住居民也在努力淡忘移民問題。

在布拉斯科看來，將移民臨時停留中心建在城市邊緣，就很能反映梅利利亞人的心態(tài)?！按蠹蚁Ｍ軐⒁泼袷聞?wù)從日常生活中徹底抹去?！痹诿防麃啠钦M織的辦公室、警局和軍事基地隨處可見，但這里也有一個由企業(yè)員工、教師和市政公務(wù)員組成的平行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的生活同歐洲大陸的西班牙居民并無二致。沒人愿意在咖啡館和酒吧討論移民問題。一位當?shù)鼐用裨燥@疲憊地向我抱怨：“媒體只知道不停地念叨‘邊境墻、邊境墻、邊境墻’，除此之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泵防麃喌钠胀ň用褚灿凶约旱纳睿l也不想日復(fù)一日地背負著邊境上演的移民悲劇。

| 西班牙的對策 |

自1497年西班牙人從柏柏爾人手中奪取梅利利亞以來，該地成為西班牙領(lǐng)土已有500多年。19世紀，西班牙與摩洛哥簽訂條約，正式劃定了梅利利亞的邊界?，F(xiàn)在，西班牙政府將梅利利亞和休達定義為“自治市”。1956年摩洛哥獨立后，一直試圖收回這兩座城市的主權(quán)，但遭到了西班牙的強硬拒絕。之后，雙方達成協(xié)議，允許梅利利亞和鄰近納祖爾市的摩洛哥居民跨境自由流動。許多摩洛哥人開始在梅利利亞工作，大多從事建筑業(yè)和跨境貿(mào)易，每天通勤于兩地之間。

1986年，西班牙加入歐盟，隨后于1992年加入申根區(qū)。自此，西班牙開始受到來自布魯塞爾的壓力，被要求減少從歐盟以外地區(qū)進入西班牙的移民。為解決這個問題，西班牙在1996年建造了一座高3米、長11公里的雙層圍欄，并于當年年底投入使用。

不過，由于梅利利亞連綿起伏的山脈和陡峭的懸崖，沿著邊界線修建圍墻并不現(xiàn)實。當局只能在接近摩洛哥邊界的地段修建圍欄，導(dǎo)致一些梅利利亞居民一夜之間被隔離在祖國之外，米格爾·埃爾南德斯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別墅原本屬于梅利利亞，可在新圍墻建成后，卻被劃到了摩洛哥那邊。

20世紀初，埃爾南德斯搬到了梅利利亞市中心，如今依然在此居住。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滿頭銀發(fā)，留著長長的胡子，看起來有些消瘦。他拿出一堆剪報和文件，都是關(guān)于當年別墅離奇事件的報道?！爱?shù)鼐L那天來找我?！卑柲系滤够貞浀?，“他說：‘歡迎來到摩洛哥，我們隨時為您效勞?！弊詈?，當局不得不在埃爾南德斯的住所與邊境之間修建了一條一米寬的通道，方便他從最近的過境點進入西班牙。每次回家，他都必須向警衛(wèi)出示證件并解釋一番。

從非洲入境梅利利亞的移民不斷增加，西班牙的邊境墻也越修越高。2005年，當局將圍欄高度增至六米，2014年又安裝了防攀爬護欄，并在部分區(qū)域加裝了鐵絲網(wǎng)。2020年，為了展示人道主義姿態(tài)，桑切斯政府宣布拆除鐵絲網(wǎng)，卻將部分邊境墻增固至九米。同年，疫情暴發(fā)，梅利利亞禁止納祖爾市的摩洛哥人自由進出?，F(xiàn)在，所有摩洛哥人須持西班牙簽證才能入境。

| 前路漫漫 |

抵達梅利利亞的第三天，我同當?shù)赜浾吖S爾·加西亞一起去了血案現(xiàn)場。加西亞是這場悲劇的目擊者之一。那天，他從同事那里聽到移民大舉越境的消息，不到十點便趕到了邊境。他看到數(shù)百名移民已經(jīng)踏上西班牙領(lǐng)土，集中在圍墻旁的小路上，被西班牙國家憲兵隊和警方包圍。一群婦女正在清掃沖突后的現(xiàn)場。他還看到摩洛哥警方與西班牙憲兵隊一起抓捕移民。根據(jù)視頻和目擊者的證詞，移民被遣返回摩洛哥檢查站后遭到關(guān)押，并被送往盡可能遠離邊境的地方。

2014至2020年間，歐盟以規(guī)范移民流動為由，向摩洛哥政府支付3.46億歐元，并計劃于2027年之前再支付5億歐元。歐盟與其他北非國家也有類似協(xié)議。歐盟的邏輯非常簡單：只要能將移民留在非洲，他們就不會成為困擾西班牙和歐盟的道德問題。

這些政策引發(fā)的惡果顯而易見，巴希爾對此深有體會。15歲時，他親眼看到父親和哥哥死于部落沖突，于是萌生了逃到梅利利亞的念頭。他逃離了原本居住的村莊，投奔到蘇丹森納爾州的叔叔家，不料又要面對改宗的壓力。他忍了整整五年，才攢夠錢去歐洲。他輾轉(zhuǎn)到埃及、利比亞、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中途四次被拘留，一次甚至被阿爾及利亞當局丟在沙漠里等死。一路上，他曾多次向聯(lián)合國難民事務(wù)高級專員公署求助，但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都極為冷漠。

梅利利亞血案發(fā)生后，巴希爾和其他蘇丹移民被大巴運往摩洛哥中部城市貝尼邁拉勒，距離邊境有八個半小時的車程。醫(yī)院拒絕為巴希爾治療，工作人員甚至對他大肆辱罵。他不得不從摩洛哥中部跑到西海岸，在不同城市之間輾轉(zhuǎn)，靠著陌生人的善意解決溫飽。不少移民同伴表示會再次冒險越境，但巴希爾傾向于走合法渠道。他聯(lián)系了當?shù)氐姆钦M織，在他們的援助下接觸到一家馬德里的律師團隊，這些律師表示會幫助他向西班牙駐拉巴特大使館申請庇護。

接受采訪時，巴希爾已經(jīng)等待數(shù)月，卻沒有等來任何回音。為了躲避警方搜捕，他四處漂泊，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他說，眼前總是不斷浮現(xiàn)同胞們在午后陽光下悲慘死去的場景。經(jīng)歷了這一切后，巴希爾只想不再躲藏，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在給桑切斯首相的信中，他表達了自己最樸素的心愿：“我只是想要哪怕一絲希望。”

在梅利利亞的最后一天，我站在這塊飛地西部的小山上，從這里可以俯瞰移民臨時停留中心、郁郁蔥蔥的高爾夫球場以及摩洛哥法爾哈納居民區(qū)的清真寺宣禮塔。黎明時分，召喚祈禱的鈴聲從摩洛哥方向傳來，回蕩在翠綠的球道和沙沙作響的棕櫚樹之間。我不由得想起一張攝于2014年的照片。照片上，兩個人正在這里打高爾夫，不遠處，十幾名移民正在翻越邊境圍欄。能看出其中一名球手的余光瞥向移民，而她的球友則只顧專心打球。這張照片充分體現(xiàn)了梅利利亞的精髓：這座城市存在著兩種格格不入的現(xiàn)實——即使它一直在努力屏蔽那個不和諧的音符。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