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三周零三天
這家咖啡館里邊喝咖啡,外面是書店,他在這里已經坐了三周。
前兩周他忙著投簡歷,在各種網站尋找機會,還讓幾個獵頭幫忙找工作,雖然他人在咖啡館,但仍然很忙。第三周的時候,情況發(fā)生一些變化,他突然變得很困倦,整日打瞌睡。他斜躺在咖啡館的長沙發(fā)上,那個皮沙發(fā)很舊,有很多破損的細小裂紋,發(fā)出甜膩膩的味道。他一整天交替著看書和看手機,經常因為打瞌睡把書掉在臉上。
他每天早上倒兩趟地鐵,步行十分鐘,九點半來到這里,跟正常上班沒有兩樣。商場十點才開門,他混在一群大爺大媽中,站在樓宇下面狹長的陰影里抽兩支煙。然后,商場大門打開,人呼啦一下涌進來。
他每天都是這里的第一個客人。由于剛做過清潔,地面發(fā)出潮潮的氣味,大廳里有十幾個小圓桌子,靠窗和靠墻的地方放著幾個長沙發(fā)??Х鹊甑娜齻€服務員都已經認識他了。他們每天一開門的程序是固定的,一個又白又肥的男生拖地,另一個有點娘的瘦高男生在吧臺里面清洗杯具,一個說話很溫柔的女孩在書架中間走來走去。
第三周的周三早上,他來到柜臺,瘦高男生一邊擦杯子,一邊哼著英文歌??吹接謥怼白唷钡乃?,眼神里多了一些復雜的意味。他回避了,眼睛轉向墻上的價目表。
“不用看c9FQ4PgtPZkRlAWeteLh4Q==了,這會兒沒別的,喝茶的話,只有普洱?!?/p>
“哦,”他應了一下,“來一杯普洱?!?/p>
這是他在這里喝的第十杯普洱。
那天中午,咖啡館的女服務員叫醒了睡夢中的他。女孩用手捅捅他,說:“先生,你睡著了,在打呼嚕?!迸⒖戳丝此闹埽@出很為難的樣子。他抬起頭,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涎水滴了兩滴在酒紅色的沙發(fā)上?!八X可以,打呼嚕的話,會影響到其他客人,”女孩扭了一下頭,“而且,那個小朋友在模仿你?!彼吹脚赃呑簧嫌幸粋€不安分的小男孩,咖啡館的大廳里,坐著三三兩兩的人。
女服務員講完這些話,把手里的一杯咖啡遞給他,說:“先生,這個,是我個人送你的?!彼靼姿囊馑迹瓤Х染筒粫蝾?。溫柔的女服務員放下咖啡就離開了,她的態(tài)度讓他有點莫名的別扭和煩躁。
他站起身,朝著咖啡館外間的書架走過去。這時候,他發(fā)覺在門口的書架旁邊,一張臉一閃。像是自己的妻子,他心里一驚,手中拿著的一本書差點掉在地上。他定了一下神,那張臉已經消失了。他這兩天有種預感——妻子知道自己失業(yè)了,只是沒把話說透。早上出發(fā)的時候,他感到妻子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妻子的眼神總是透著一股子憂傷,今天早上,憂傷中似乎帶著點焦躁。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誤解。他想走到書架那邊看看,但又覺得這不可能,妻子不是能做出跟蹤這種事的女人。他覺得剛才只是自己的一點錯覺,也許根本沒有一個人臉在那里出現(xiàn),也許只是一張跟妻子比較相似的臉。
他在忐忑中走回自己的座位。這三周,他都坐在墻角那個最隱秘的長沙發(fā)上。
他開始看一本關于旅行的書,但很快發(fā)現(xiàn),要讀進去很困難,他總是控制不住要往門口的書架那里看,會不會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呢?不可能,但萬一是呢?
他想了想昨晚的事。昨天夜里,大約一點鐘了吧,妻子還沒有睡著。他們睡在一個玻璃圍起來的小屋子里面,四周圍著一圈布簾子,是這個70平米的一居室里隔出來的小臥室,丈母娘和他們的女兒睡在大臥室。妻子背對著他,雙手蜷在胸前,防備著什么似的。小臥室有一個玻璃推拉門,此刻半關著。
老太太也沒有睡著,他躺在床上,能聽到老太太在大臥室時不時翻一下身,發(fā)出輕微的哼哼聲。隔了一會兒,他聽到老太太下床,在小盆子上小便。他屏住呼吸,不發(fā)出一點聲響。
已經半夜了,他想著失業(yè)的事情心里煩躁不已。窗外,偶爾有一輛車馳過,像一把利刃快速從草叢中劃過。他推了推身邊的妻子,妻子哼哼兩聲。他說:“你沒睡著,是嗎?”
“睡著啦,”妻子說,聲音似乎很遠,“但我每天這個點兒都會醒來,已經好多天了,沒有告訴你?!?/p>
他舔了兩下嘴:“半夜總是醒來,可能是身體某個部位出了問題,明天百度一下看?!?/p>
妻子沒轉身,嘆了一口氣。
他這時候不知道從哪里產生了一股子邪氣,從后面抱住妻子,呼吸在她脖子附近沖撞,呼吸亂了,急促了。他把妻子的手掰過去,放在他的下身,又褪下了她的睡褲。妻子阻止了他,說:“老太太沒有睡著,我聽見她在動。”他咂巴了兩下嘴,說:“一年也做不了兩次?!?/p>
他們的夫妻生活確實不多,原因很多,有時候是沒時間,有時候是兩個人中的一個沒有興趣,但更大的原因還是這屋子實在太小,只有70平米。這個家里,他們找不到一個可以從容做愛的完美罅隙,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上。妻子轉了兩次身,睡著了。他也轉過身,聽著老太太輕微的呼吸聲。
此時,他躺在咖啡館的沙發(fā)上,回想著昨晚的情形,妻子并沒有什么異常,不太像是知道自己失業(yè)的樣子。他在心里把這個想法反復想了幾遍,終于說服自己,然后安心地看起書來。
然而,在看書的過程中,他又一次睡著了,還做了個長長的夢,他夢到了春春。等他醒來時,看到春春就坐在對面沙發(fā)上,一雙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春春的臉細長,特別白,洋溢著年輕氣息,就像一張剛被水淋過的小狗的臉。
他嚇了一跳,一下子站起來,嘴里說:“春春,你怎么在這里?”
春春臉上的笑容更大了:“我怎么在這里?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春春只有二十五歲,大腦門,有一雙隔得比較開的細長眼睛,兩個眼角向下彎,說話時,兩只眼睛就像一對燕子閃動著薄薄的翅膀。
他說:“春春,讓我穩(wěn)一下,我剛才睡著了,腦子有點懵?!?/p>
他想起來了,早上確實給春春發(fā)微信,讓她來自己的“失業(yè)監(jiān)獄”看看。他在額頭上來回捋了兩把,不再說話,他想把剛才做的那個夢回憶一下。說起來奇怪,以往做夢,醒來后,夢就像陽光穿過薄霧,瞬間就沒有了,但是那天,那個夢卻很清晰。
夢里,他和春春在門頭溝徒步,這是很清楚的事,因為他們兩個都背著很重的背包,路旁有一個大石頭,上面三個大字:門頭溝。剛開始是他們兩個人,他們穿過河流、鐵路和古道,在一個大草坪上野餐,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不止他們兩個,是很多人一起徒步,大概十幾個吧,有老喬,有光頭洋,還有其他人。他們在草坪上來回走,唱歌、喝酒。后來,場景變了,所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能看到春春和光頭洋的房間。春春和光頭洋是男女朋友。他似乎在一個高一點的地方俯視他們的房間,而他們似乎在按照他期待的方向開展行動,也沒有別的,就是親吻,彼此抱得緊緊的。他的身體也開始激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情況變了。春春一把推開光頭洋,很生氣的樣子,因為她在光頭洋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兩粒藍色小藥片,一個完整的,一個咬了一半。春春說,你每次跟我在一起,靠吃這個?光頭洋臉色很難看,勉強笑了下,說不吃也可以的。春春說,幸虧沒想和你在一起,要不然我后半生就沒有性福了。光頭洋說,知道你就是玩玩的。春春說,你不是?然后他們兩個推搡起來了,力度越來越大。這時候,他就醒了。
現(xiàn)在,春春就坐在對面,而他用了一分鐘時間,回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夢。這個夢讓他不好意思起來了。
春春問:“這三周,你都在這個咖啡館?”
他說:“是的,快要崩潰了?!?/p>
“為什么不趁這個機會出去走走,散散心。”
“不能在外面待著,一到外面就心慌,在這兒坐著還好一些?!?/p>
“現(xiàn)在經濟環(huán)境不好,找個新工作不會那么快的。再等等?!?/p>
春春在一個搖搖欲墜的獵頭公司做獵頭,三周前,他跟春春說自己失業(yè)了,需要盡快找到一份新工作,請她幫忙。但是三周過去了,看樣子她也沒有什么好工作推薦給他。
春春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她隔得很開的兩只眼睛突然蹙在一起,雙眼間無端地出現(xiàn)一個很深的豎紋。
春春問:“這三周,你不上班,每天在這里坐著,你媳婦知道嗎?”
他搖搖頭。
“你想在她發(fā)現(xiàn)之前,找到一份新工作?”
他點點頭。
春春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幾乎要從沙發(fā)上起身給他一個擁抱了。她纖細的雙手在頭上扒拉兩下,把自己的頭發(fā)弄亂了,她說:“悲催的中年啊。”
也不知為什么,他知道春春是真心同情他,為他著急,但是春春那副表情讓他有點不舒服,他不喜歡春春用同情的眼光看他。
他說:“春春,不說這個了,說點別的吧。”
于是,出現(xiàn)一個短暫的沉默。沉默之后,春春突然露出傷感的表情,說:“北京太難混,我有點支撐不下去了,今天我媽還打電話,讓我回老家找個安穩(wěn)工作?!?/p>
他說:“也好,別像我這樣,四十歲失業(yè),還不敢跟別人說?!?/p>
“回小地方,人就廢了?;厝ズ?,我很快就會相親,結婚,養(yǎng)孩子。”
“你不想結婚,養(yǎng)孩子?”
“我自己還是個孩子?!?/p>
他嘿嘿笑了起來,算是認同她的觀點。
他突然想起剛才那個夢,夢里面,光頭洋的臉那么清晰,上寬下窄的三角形臉,頭很亮,一簇漂亮的小胡子。他知道光頭洋這個人的存在,但是并沒有見過對方。真奇怪,在夢里,光頭洋的臉,怎么能那么清楚呢。
他轉移了一下話題,問春春:“你跟光頭洋還好嗎?”
春春說:“分手了。”
他無端地想起夢中的那兩個小藥片,這個細節(jié)讓他笑了起來,好像春春和光頭洋分手,真的是因為那兩粒藍色小藥片。當然,這是他隱秘的心理活動,春春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什么。
“為什么分手?”他問。
春春卻不愿意說了。他追問了兩次,把她問急了。春春說:“那你告訴我,你因為什么原因失業(yè)的,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這次輪到他不愿意回答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突然失業(yè),會有什么體面的理由呢。兩個人又一次沉默。其實他從內心很感謝春春能來咖啡館看他。這是他三周以來第一次跟人說這么多話。這三周,他在網上投了一二十份簡歷,進行了一次沒有結果的線上面試,其他時間,都在沙發(fā)上看書、睡覺。
他跟春春是朋友,前兩年他剛買房,欠了一屁股債,想換一份掙得比較多的工作,春春幫他從設計公司跳槽到一家房地產公司,那以后就有了聯(lián)系。春春愛戶外徒步,把他引進他們那個圈子,相約著去郊區(qū)徒步過幾次。一起玩的時候,春春說她喜歡他身上的頹氣,他不明白她說的頹氣指的是什么。春春說,你看你這人,個子挺高,肩膀那么寬,但是兩個肩不平,右肩比左肩高,看著真有意思。春春還說他整天畫圖,把腦子畫壞了,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她還時不時趁他不注意摸一下他的小胡子。跟春春在一起,總是這么有意思。
那天在咖啡館里面,他們坐到很晚。那個又白又肥的男服務生過來提醒說要打烊了,兩個人才起身離開。
這時候,妻子打來電話,他才想起來一晚上沒有給她打電話。他是真的跟春春說話說忘了。電話打來時,他正跟春春沿著扶梯一層一層往樓下走。他跟春春示意自己要去一趟廁所,然后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接電話。
妻子問他回不回家吃飯,讓他早點回去,說有重要事要說。
他知道妻子這幾天有點疑神疑鬼,老懷疑自己懷孕了,讓她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卻又不肯。昨晚他帶回去一個驗孕棒,妻子一個人在衛(wèi)生間鼓搗了好一陣子,出來時,原本蒼白的臉更加蒼白,還掛著汗水。他的手放在她胳膊上,能感到胳膊在抖。他的心怦怦直跳,以為妻子真的懷孕了。沒想到她手里還拿著那個驗孕棒,沒拆,她不愿意測,說害怕。
他說:“真懷上的話,就生吧,讓女兒有個伴,要不然孩子太孤單。”
妻子沉默了一下,說:“拿什么養(yǎng)?這么小的房子,怎么???”
妻子比他理智,這也是他沒辦法把失業(yè)的消息告訴她的原因。
他和春春離開咖啡館,走出商場大門,初冬的冷風猛地吹過來。咖啡讓兩個人有一點飄飄然,讓他忘記了失業(yè)這么多天來心里面的痛苦。天冷,春春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他順勢捉住她的手,放在兜里。
春春嘴巴里輕輕哼了起來:
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
他們在百盛商場和皇冠假日酒店之間的廣場上穿過,往光熙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燈光照在春春年輕靚麗的臉上,她停止了哼唱,無厘頭地說:“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事兒,領導們都喜歡唱一個歌——《鴻雁》,所有中老年男領導都愛這個歌。上次有個領導要和我合唱《廣島之戀》,我不干,那是歌頌出軌的歌曲。我說領導,咱們唱《鴻雁》吧,于是我們開心地唱了起來,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春春一邊唱,一邊用眼神指了指豎在半空的溫莎KTV的招牌,說:“喏,就是那里。”
2、第四周零兩天
那天見過春春后,他又投了幾份簡歷,約到兩次面試,一個跟他說,試用期半年,底薪只有五千,另一個說工作地點在張家口,這兩個面試,也就不了了之了。除此之外,他在咖啡館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看書,打瞌睡,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周。
一周后,他的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很煩躁。天氣越來越冷,北京的霧霾天如期而至。一整天都是陰沉的,中午一過,灰色的天幕就開始下墜、收縮,然后夜晚來得特別急特別趕。這加重了他的焦慮,日子不結實了,一天一晃就過去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又有好幾天沒跟人正經說過話了。想到這一點,沮喪的情緒翻了倍。這么多天的焦慮來了一次總爆發(fā),他起身,在咖啡館里走來走去,沒有意識,無所顧忌。那三個服務員驚恐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干。走了兩圈,又坐回沙發(fā),雙手抱著頭,低聲嘆息。他特別想找個人聊天,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但是他翻了兩遍通訊錄,找不出一個人來,最合適的,只有春春。他猶豫了一陣子,給春春發(fā)了微信,約她過來聊聊。
一個小時后,春春又來了。她系著一個粗大的辮子,亮著大腦門,右耳戴一個碩大的耳環(huán),下半身的褲子露出很長的一截小腿??吹贸鰜恚捍菏前l(fā)自內心地同情他。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幾周前還在光鮮亮麗的寫字樓工作,每天畫圖,出差,去工地,收入夠在北京過個正常日子,有房子,再養(yǎng)一個孩子??雌饋磉€不錯,但一旦失業(yè),全世界所有的窘迫都集中到他身上了。
春春坐在他對面,像一個柔軟可親的小妹妹。她在自己的手機上翻著,嘴里說:“我今晚得給你這個老男人找點樂子,找點樂子?!?/p>
他不知道她在玩什么名堂,春春是活潑開朗的女孩,她總能找到樂子。隔了一會兒,春春說要帶他去一個酒吧,說今晚那里有個詩歌會。
說到詩歌,他心里激靈了一下,說:“春春,你上周來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到我們一起去門頭溝,你還記得上次在門頭溝嗎?”
現(xiàn)實中,他和春春真的去過一次門頭溝,遠足。晚上一群人在草甸上野營,他喝多了,朗誦他的詩歌《我在草原上的一次野合》,引得大家哄然大笑。那時候春春跟他說,他身上除了頹氣,還有一股子野性。她總是這么隨意界定他。一群人圍在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他輸了,懲罰是向在場的一個女性表白,他選擇了春春,當場給春春朗誦了另一首詩。那個晚上,大家圍著篝火跳舞的過程中,他偷偷吻了春春,特別雞賊,春春躲了,吻到臉頰上。后來他們坐在草地上聊到大半夜,沒做別的,白天幾十公里徒步耗盡了體力,也不可能做別的。
春春說:“記得,怎么會不記得。你還給我朗誦了一首詩,是不是?”
他說:“怎么不是!”
他在手機上翻了翻,想找到當時寫在手機上的那首詩,真的找到了。他給春春朗誦了起來:
原以為你是另一顆星
懷抱著自己的礫石和樹木
只給一點微弱的力量到我這里
后來
在我們之間,一定
發(fā)生一道閃電
渺小的水滴不再順從生活
六月那么大,盛得下全世界的花朵
但容不下我的一聲驚嘆
朗誦完,他們對視了一下,兩個人都有一點感動??Х瑞^里人來人往,有談戀愛的,有談創(chuàng)業(yè)的,有談出國的,制造出喧囂而隔膜的聲音。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直到夜幕降臨。兩個人一起吃過晚飯,然后來到東城區(qū)的一家酒吧。進了酒吧,詩歌會已經開始了,滿屋子都是人,各路詩人輪番上去朗誦,中間夾雜著幾個地下樂隊的演出。
他們開始喝酒,喝得很快。臺上一個女詩人剛朗誦完,底下的人們高聲歡呼,打口哨。帶著奇怪頭飾的年輕女孩、T恤衫上寫著“我瘦”的胖子、抽煙的濃妝女人,所有人都在叫喊。
又有一位詩人上場,吟唱他的詩: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們砰地一聲抱成團。月光順著那,山上的梯田,一層一層往上爬。等在山頂?shù)氖情W電啊。等在山頂?shù)氖情W電。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們啊地一聲分兩邊,扯得我的心兒閃了腰。你看那月亮,腰兒彎彎,掛在那山頂搖啊搖。
臺下的人群瘋狂了。接下來,兩個古怪的年輕人拿著古怪的樂器演奏,旋律簡單,歌詞是調侃社會意淫男女關系的那一類。演唱完,兩個人站起身,背對觀眾,人群哄然大笑,因為他們都穿著開襠褲,白晃晃的屁股裸露在外面。
這時候春春突然一下子坐到桌子上,手里的酒瓶舉過頭頂,晃動著。這個舉動把他嚇了一跳。借著酒精的勁頭,春春又跳下桌子,使勁扭動身體,還拉他一起跳。這個過程中他們身邊擁擠著各種人,都很年輕,身體放浪,情緒高漲,仿佛他們的世界里沒有一絲一毫煩惱。他的手貼在春春的身上,她很瘦,但是屁股鼓得剛剛好。
他心跳得厲害,嘴貼在她的耳朵邊。
春春撥了撥他額前的頭發(fā),漫不經心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他右嘴角往上擠了擠。春春指著他的嘴角,說:“最喜歡你這個怪怪的表情,帶點無所謂,又帶點不耐煩。”
隔了一下,春春又說:“就算回老家,也要在這邊玩膩了再回去。”
他說:“好,就算沒工作,就算死,也要玩膩了才死?!?/p>
然后春春抱著他寬寬的肩膀,他們擠在人群之中,跳舞,尖叫。失業(yè)一個月、快要被壞情緒擊垮的他,被春春重新注入了能量。
這期間,妻子打來兩次電話,第一次他沒有接,第二次,走到酒吧外面,接了。他跟妻子說:“約了兩個同事,說說工作的事,可能會回去得晚一點?!?/p>
妻子在電話里噢了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怕妻子又跟他說懷孕的事,不說話,慌慌地等著。妻子再一次問他在哪兒。他說不是說了嗎,在談些事情。
妻子說:“你早點回來吧,他媽今晚又犯魔怔了。”
他心里一驚,忙問發(fā)生了什么。
妻子說:“他媽老說在咱家的墻上看到很多蚊子,死蚊子。那墻上什么都沒有,但她說得跟真的似的,說看到好多,是很久以前住在這里的人打死的,有整只的,也有一些斷肢殘體,一根細腿,一小條翅膀,或者一個黑點,但是能看出曾經是一只蚊子。說得我心里特別膈應。我媽想讓你把家里的墻重新粉刷一下。她說那些墻讓她覺得別扭,晚上睡不著覺。她受不了墻上不干凈的東西……”
他的酒瞬間醒了,心咚咚直跳。他說:“這些事,不能等我回去再說嗎?”
妻子說:“心里煩,所以現(xiàn)在跟你說說。”
他掛了電話,回到酒吧,心里面冷了很多。春春快速從舞池中跑過來,酒吧斑駁的燈光照在她臉上,照出一些鮮亮色彩和暗的陰影,春春拿起酒杯,遞給他,說:“干杯,為了明天的好日子。”
3、第五周零四天
今天,咖啡館的氣氛似乎有點不一樣,放的是一首很溫柔的英文歌。白肥男從柜臺里面出來,身上系一個印著黃色卡通人物的圍裙,手里端著他的普洱。白肥男來到跟前,放杯子的聲音有點兒大。
“今天只能坐到下午3點,3點之后要清場?!?/p>
“為什么?”
“3點這兒有個作家簽售會?!?/p>
“哪個作家?”
“李明月?!?/p>
“好,好。”他答應了兩聲。
接著,他打開電腦,快速查看了下郵箱,本周發(fā)出的幾封求職簡歷,都沒有回復。他有點失望,又不甘心就此關掉電腦,但似乎也沒有什么可干的事,僵持了一會兒,還是關了機。
然后,他來到前面的書店區(qū)域,想找?guī)妆靖信d趣的書。他看到入口區(qū)的臺子上,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三本李明月的書,一本是關于旅游的,一本是關于養(yǎng)生的,一本是關于女性職場發(fā)展的。這個作家他之前沒有聽說過。他拿起那本講旅游的書,在沙發(fā)上看了半天,得出幾個結論,李明月是一個50多歲的未婚女人,去過40多個國家,以旅游為生。
下午2:30,服務員布置會場的時候,他出去抽煙,在樓下游樂場看一群小孩子玩耍?;貋砗螅炇蹠呀涢_始。屋子里面坐著好幾排人,圍成一個扇形,中間是李明月。
李明月的臉被燈光照射著,白,不像50多歲,像40歲。她的新書,談的是女性職業(yè)發(fā)展和健身。他想,雖然是講女性的,聽聽也無妨,沒準還能給坐“失業(yè)監(jiān)”的他一些啟示呢。只是李明月講得比較雜,一開始講一種神秘的靈修方法,坐禪、素食、冥想還有什么東西,中間夾雜著古怪的外國詞匯。然后,終于說起職業(yè)發(fā)展了,他聽得認真。女作家說了一個新奇的觀點:成功的人生要始終掌握主動,當你需要選擇時,你至少要有三種選擇;什么時候,都不能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他陷入恍惚:自己40歲了,除了畫圖不會別的,肩上背負著一個家庭,自己的三種選擇在哪里?
一個小時的分享結束后,讀者開始提問。他還想著自己的“三種選擇”。有,還是沒有?他曾做過“民宿夢”,之前有個同事提議一起去大理做民宿,這算一種選擇吧;還有呢,創(chuàng)業(yè),做個小小的設計工作室,也算一種選擇。但他清楚,這兩種選擇都太牽強。40歲的他,玩不起了,唯一的路就是趕緊找一份跟之前一樣的工作,越快越好。
他下意識地舉起手。
話筒遞了過來。非常奇怪,他突然特別緊張,臉發(fā)紅,兩只腿搖晃著。他磕磕絆絆地向李明月說出自己當下的狀況。他的提問變了味道,不像是向李明月尋求職業(yè)發(fā)展的建議,倒像是分享自己的生活。因為他說了剛才預想的“三種選擇”,問她哪一種選擇更好。好像40歲的他,真的有三條路可以走。
說完,他臉上出了很多汗。
李明月一直微仰著頭看著他。她說:“這位先生,看得出來你年紀不小了,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告訴你一個人生法則,我這本書里面,有相關的內容。當你面臨多個選擇時,往往你下意識說出的第一個,就是你心里最中意的那個?!?/p>
他點了點頭。由于過分緊張,此刻腦子非常不清晰,突然間想不起剛才說的那三個選擇,第一個是什么。他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此時李明月已經離開他的話題,開始傾聽別人的問題了。他有一點沮喪,懷著期待的提問,到頭來一無所獲。他扭頭看向外面,初冬的天空像一個灰色的、悄然收縮的巨大球體。下午5點了,他想,再等半個小時就回家吧,像往常正常下班那樣。
他有點煩躁,坐下來,打開手機。這時候,他看到春春發(fā)的一條朋友圈,曬著兩個盤子,一個盤子上是兩塊碩大的煎牛肉,另一個是一盤蔬菜沙拉。配的文字是:
大餐已經準備好,你來嗎,帶酒來!
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來的力量,他飛快地跑下樓,去超市買了瓶紅酒,打車來到春春住的小區(qū)。到了小區(qū),夜晚已經降臨,微黑的光影中,四處都是剛下班的人群。他打電話給春春。春春很驚訝,問他來干嗎。
他說:“我拿酒來了啊,陪你喝酒?!?/p>
“??!”春春錯愕,連忙解釋那個朋友圈是開玩笑的,隨便發(fā)發(fā)而已。
“那怎么辦?”他進退兩難,又強調一下,“我這兒紅酒都買了啊?!?/p>
春春哭笑不得,連說:“好吧,你來吧?!?/p>
春春住的是一個小小的復式房,二層是臥室,一層是小客廳和開放式廚房。進了房間,春春說:“你這人真實誠,一個玩笑話就把你招來了?!彼俸傩α藘陕暎瑔枺骸芭E拍??”春春說:“早吃了。”他問:“那我吃什么?”春春說:“把酒放下,你回家吃去?!彼f:“跟媳婦兒說了不回家的?!?/p>
接下來,春春傾盡所有鼓搗出一堆吃食:一盆水果沙拉,一盆蔬菜沙拉,兩個煎雞蛋。
他說:“你不誠心邀請人來,干嗎發(fā)那個朋友圈?”
春春說:“別提了,今天碰到一點煩心事,發(fā)著玩的?!?/p>
他問春春遇到什么事,春春說了個大概,一個她跟了很長時間的客戶,被另一個獵頭搶走了,讓她損失了一筆中介費。聽得出來,就是女同事之間的事。他也沒往心里去。他們相對著坐在高大的吧臺上,吃東西,紅酒喝得飛快。
他說:“幫我找工作,找成功了,不也是你的一條大魚?”
春春說:“你的情況不一樣,給你推薦高薪工作,不那么容易的?!?/p>
他望著春春,他理解她的意思,四十歲的男人,不好找工作了。他心里有點失落,但他知道春春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不是有意要揭他的短。
春春問:“這周還在咖啡館坐著?”
“是的。”
“再等等,你肯定能找到一個好工作的。”
“我等不及了?!?/p>
“你工作十幾年,那么多同事、朋友,可以去找他們幫個忙?!?/p>
“不去,不愿意讓他們看見我失業(yè)?!?/p>
“這么多年,你沒有一點積蓄?”
“基本沒有。”
兩個人碰一下杯,沉默了一個片刻。
這時候,他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春春和一個男人的照片。光頭,光頭洋!他腦子里閃過一個火花。他突然間又想起之前的那個夢,心里面不由得一震。他拿起那個相框,懷著難以形容的情緒。
“這就是光頭洋?”他說。相框里面的男人,跟他夢到的樣子不一樣,是圓臉,胖胖的,帶著一股子憨氣,有點配不上小鹿一樣的春春。
他嘿嘿地笑起來。春春問他笑什么,他說想起以前的一點事兒,又說:“聽說光頭男都是性愛大師?!?/p>
春春說:“滾?!?/p>
他問春春跟光頭洋是怎么認識的。
春春說:“他叫劉海洋,是我的第一個客戶。那時候我剛畢業(yè)進入獵頭行業(yè),穿著整齊的工裝,人卻稚嫩得要命,而他40歲,換了七八份工作,人很老練,被四五個閱人無數(shù)的女獵頭圍著,仍然談笑風生,整個人風度氣質一點破綻沒有。幾個小姐姐集體面試以后,就叫他光頭洋了,大家感慨這真是個人精,天生就是做營銷老總的料。那以后,幾個獵頭都盡力把他往北京最有名的公司推,成功的卻是我。后來光頭洋招了,說為了照顧我職業(yè)生涯第一單,他把機會給了我。這話半真半假的,但是光頭洋卻借著這個,請我吃飯,我也接受了。一個從內蒙小城來到北京的小姑娘,對于40歲男人的伎倆,太難以抗拒。有一次他送花給我,看見窗簾很舊,第二天就買了新的送來,說姑娘家的屋子,窗簾很重要。拉上窗簾后,他在太陽光里面吻我,我沒拒絕,那天該發(fā)生的就都發(fā)生了……”
春春說完,他們看著她的窗簾。光滑的、墜落得有一股子呆氣的窗簾,泛著俗艷的暖紅色。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之前在門頭溝的草坪上,還有上次在酒吧里,那個一閃而過的吻。他這時候有一種沖動,想吻春春。他覺得春春像一個避風港,讓他忘記這五周以來的煩惱。但是滿臉通紅的春春,往后躲了一下。
其實這個時候,春春的內心產生一些變化,她并不排斥他,但她不喜歡一個男人在自己屋里。男人的氣味不對,體形也不對,一下子把她的空間撐大了,撐得讓人不自在了。不是怕這個男人對她做什么,就是單純被擠著了的那種不適感。
春春離開吧臺,走到水池邊,佯裝洗杯子。
隔了片刻,他察覺到什么,停止了喝酒,走進廁所。
廁所離春春很近,她聽到他坐下、起身、來回走動的聲音,上完廁所他似乎還趴在馬桶上,干嘔了兩聲。春春皺了皺眉頭。又隔一下,是一次次沖水的聲音。
春春大聲喊:“別沖了,忘記告訴你,馬桶堵了。”
他從廁所出來,臉上特別不好意思,問:“沒工具?”
春春說:“老說去買,老記不住。”
他說:“我出去買,我出去買?!?/p>
春春連忙阻止:“最近的五金店,也需要半小時。”
“那咋辦?那咋辦?”他是真得過意不去。
這時候,手機在響,他接了,里面?zhèn)鱽砥拮拥统恋穆曇?。他在電話里唯唯諾諾,說:“……沒事,在同事這兒吃飯呢……沒喝酒,沒喝酒……幾點鐘回去?待會兒說,待會兒說?!彼蝗粨钠拮佑忠f家里的什么事情,就像懷孕和刷墻之類的事,或者,妻子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月的房貸逾期了。他莫名地有點緊張,但是妻子什么也沒有說,沉默了一下就掛了電話。
與此同時,一陣敲門聲傳過來,春春起身朝門口走去。他側過臉,看到春春走路時扭動著的美麗臀部,酒在他的胃里發(fā)揮著威力,臉上也爬上大團紅色,那種恰到好處的眩暈感讓他感覺十分好。
門開了,春春纖細的手停留在門把手上,一個腦袋從夾縫中伸了進來。他剛好看見了,好肥的一個大腦袋。那腦袋卻倏然間又縮了回去。
一個粗糲的嗓音從門后傳了過來:“春春,你屋里有人?你沒說哇?!?/p>
春春立在那里,背對著他,他看不到春春的表情。
那個粗糲的嗓音又傳來兩聲笑聲,似乎有一點尷尬,然后,那個大腦袋帶著一個胖而高的身體從門外面擠進來,只進來半個身子,卻把整個門都占滿了。那個胖腦袋上有一雙細眼睛,朝他這邊看。他坐在春春客廳的高椅子上,腳懸在半空,他想讓自己的身體挺直一點,但是沒有做到。那雙細眼睛盯了他一眼,時間很短,但非常用力。他有點不自在。
“這是,你朋友???”粗嗓門問。
這時候,他看見那個男人右手上拿著東西,跟他一樣,一瓶紅酒。
春春拂了一下頭發(fā),說:“啊呀,我得趕緊把那條朋友圈刪了,我是開玩笑的,沒想到真有人當真。”
粗嗓門又呵呵笑了兩聲,說:“來的不是時候,這個,怎么辦?”男人把手中的紅酒往前遞了遞,春春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不好意思啊,郭哥,下次來,我做飯給你吃,行不行?”
男人停留了一下,轉身走了。
男人走后,春春又坐到他對面,他們都沒有去看時間,但時間不早了,也許晚上十點多了吧。春春似乎有一點尷尬,臉上泛起一些紅暈。為了緩解尷尬,他們又聊起了工作。春春發(fā)揮獵頭的專長,給他講一個四十歲男人面試的技巧。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有一個片刻,他覺得自己很荒誕,像相框里面的光頭洋一樣荒誕,像夢里面的那兩個藍色藥片一樣荒誕。來之前,他跟很多愚蠢的男人一樣幻想過在春春這里過夜,但現(xiàn)在,他覺自己該走了。明天再回到自己的咖啡館,發(fā)簡歷,喝咖啡,聽音樂,把五個感官全部打開,開得大大的,感知周邊的一切。初冬的白天過得那么快,一天很快就翻過去了。就這樣。
他抬了抬屁股,準備告辭。
這時候,門那邊又傳來敲擊聲,聲音比較大,帶著一股子堅定,像是一個經常來的熟人在敲門。
春春又一次走過去,他又一次看到她扭動的美妙的屁股。
門打開了。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那里,細高個,光頭,但不是相框里那個光頭洋。他坐在吧臺那里,看著這個男人,無端地想笑,但是沒有笑出聲來。
這時候,她聽到春春驚叫一聲:“你怎么也來啦,你來干什么?”
“干什么,喝酒啊?!辈皇枪忸^洋的光頭男大大咧咧地說。
“沒有酒喝,我朋友圈里開玩笑的?!贝捍赫f。
光頭男站在門口,猶豫不決。
他則坐在有點昏暗的吧臺那里。他不知道這個光頭男是不是也像之前那個大腦袋一樣,手里拎著一瓶紅酒。光頭男的一只手扶著門,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剛好讓他看不見。他轉過頭,透過大窗戶看到外面。初冬的夜,空氣那么濃,仿佛有很多莫名的愁緒飄在半空中,散不開。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