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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瑣記

2024-08-03 00:00:00周華誠
滇池 2024年8期

旱秧地里不知什么時候種上了大豆。到六月末,大豆苗已長出十公分,有七八片葉子,莖葉身姿優(yōu)美,最下部還撐著兩片厚厚的墨綠色的豆瓣。在稻田邊種植豆科植物,鄉(xiāng)人歷來有此傳統(tǒng),雖說不清到底什么緣由,亦不妨礙沿襲做法??茖W說法是,豆科植物的根系與根瘤菌共生,具很強的固氮能力,當空氣中的氮被固定后進入泥土,能使土地更為肥沃。這些豆苗生長之地,半個月前還是青青秧苗的基地,而今已輪作種上大豆,許多雜草在豆苗之間欣盛生長,這情景使人不由地想起一句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蔽?guī)缀醪恢栏赣H是什么時候種下這些大豆的。他總是悄悄地就把一些農活干了。說不定上次他是到田間看水,瞥見這方小小的旱地光禿禿的,稻秧已悉數(shù)拔除,便覺得應該種上一點兒什么。第二天清晨他又到田間走一走,順便在褲袋里掏呀掏,掏出一把種子來,于是兩三粒一個坑,順便就把那些種子用鋤頭“點”進了泥土之中。

十幾天過去,這里果然已有了些草盛豆苗稀的意思。豆苗中間的雜草,有丁香蓼、鬼針草、馬唐、蓮子草、節(jié)節(jié)草,還有很多別的什么,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共同把這方小小的土地經(jīng)營上一層綠意。我想,這些雜草之所以長得好,一定與豆苗有關,若是沒有這些大公無私的豆苗,雜草也沒有這么愉快地生長吧——鄉(xiāng)人還把大豆種在田塍上,名之為“田塍豆”。田塍極窄,僅可容一人行走,這樣的田塍之上還要間隔地種上大豆,除了充分節(jié)約和利用土地的考量之外,應當也是一種傳統(tǒng)的延續(xù)吧——等豆株漸漸長大,人要經(jīng)過,就須跨豆行走;待到豆莢盛大掛果,秋時與稻一并黃熟。豆,也叫做菽,稻、黍、稷、麥、菽,菽也是五谷里的一個大類,地位是很高的。

兩周前,大家來我水稻田插秧,在田邊水溝濯足。我傍晚去田邊時,發(fā)現(xiàn)水溝里居然已有不少魚兒悠游。魚兒極細小,鄉(xiāng)人也叫“魚花”,恐怕是才孵化沒有幾天的幼魚,體長亦不足一公分,在水里卻悠游得極是快活。一群一群,總有幾十尾幾百尾的樣子,呼啦一下游過來,呼啦一下游過去,動作迅疾,頗有聲勢。這些小魚是什么品種呢,我想應該是鯽魚吧,田邊池塘與水溝里,在從前總是有很多小鯽魚的,村童們把水溝兩頭一堵,就可以捉上幾尾鯽魚與泥鰍,這樣的景象,這些年卻已是不多見了。鯽魚不多,村童也不多了——我卻要常常地來水溝旁,觀察這些小魚兒,看它們到底能不能長大。

水溝似乎已經(jīng)形成一個小小的生態(tài)圈,不僅有小魚群,還有小蝦米。小蝦米,我們土話叫做“蝦公仔”,若用嘉興桐鄉(xiāng)的土話來講,就是“彎轉”,小蝦米總是彎彎的,故有此名。六月末時,小蝦在水溝里隱藏,不靜心觀察的話,就不易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小蝦喜歡靜靜棲停在水間草葉上,身體呈半透明,顏色與泥土差不多,隱藏得極其高明,只在游動時短暫暴露行蹤。

我也在水溝里發(fā)現(xiàn)了小泥鰍的身影。我佩服小泥鰍那樣機敏,只要覺察到微微的風吹草動,就能快速逃遁消失。我陸續(xù)發(fā)現(xiàn)三條小泥鰍,如果不是我這樣富有經(jīng)驗的觀察者,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泥鰍的顏色,幾乎也與田泥的顏色一模一樣,這種偽裝能力簡直令人贊嘆。往往當你覺得那小小身形可能是小泥鰍之時,小泥鰍也能立即覺察到你的不良意圖。對于危險氣息的敏銳嗅覺,幾乎是小泥鰍與生俱來的能力,在你未反應過來時,它就迅疾地做出了應變,身形一動,它就像輕功了得的武林高手一樣消失了,你休想再找出它來。

我有些奇怪,這些小魚小蝦是怎么繁殖出來的呢?我完全不記得這里去年有過大的魚蝦,而一轉眼,這里已經(jīng)有了這么龐大的族群了。

水泥里還有許多小蝌蚪,但比我預料的要少一些。比預料的多一些的是一種螺類,很可能是福壽螺,殼體甚薄,半透明的螺肉張開以后像一張小毯子,它居然可以依靠這張小毯子,仰面朝天地仰躺在水面上。這種螺頗令人討厭,數(shù)量極多,繁殖又快,常常會爬到水稻的莖葉上,咬斷水稻莖桿,又不像田螺那樣可以被人食用。不過,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會有一群白鷺,以及一種灰色的長喙鳥類,會在田間或水溝里獵食,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喜歡這種螺類食物。以前常常會有鴨群來到田間。鴨子除了嗓門很大,眾聲喧嘩之外,食量也頗為驚人,所到之處,福壽螺便被消滅過半。現(xiàn)在村莊里養(yǎng)鴨的人也少了,我想以后,是不是應該多養(yǎng)一些鴨子了。

水溝里還有許多植物,其中有一種是沼生水馬齒,我用手機上的軟件識別出來,據(jù)說是一種可以用來監(jiān)測水體污染的指示植物。水溝旁還有一種節(jié)節(jié)草,我曾見有人培植,是一種迷你品種,種在小小的花器里,乃可盈掌;而我們田塍上水邊的節(jié)節(jié)草,似乎迎風便長,欣盛蓬勃,足到人的膝蓋那么高,簡直是有些粗野狂放的樣子,我是不會有一點興趣把它弄到花盆里去種的。

花香滿徑——我是說,田埂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金銀花是攀爬行狀,在灌木叢中開出裊裊娜娜的雙色花朵。水芹的白色小花細密而整齊,從水溝里舉起花束。盛大的柚子花香已然落幕,在與這個季節(jié)擦肩而過時居然還留下了一絲余香,如同用了好聞香水的女人,走后很久,房間里依然有令人恍忽的暗香。天地之間,田野之上,此刻是草木們的大房間,我要贊頌它的豐富與精彩。

兩位朋友來鄉(xiāng)野看我,我把他們帶到了田埂上。我用這樣的方式會客,端出大自然的果盤——蓬蘲(土話叫做“妙妙”)紅通通的,卻并不多了,只有少數(shù)幾顆藏掖在葉片底下。無疑這是村莊里的孩子們巡查好幾遍之后遺漏下的。我們如獲至寶,摘下丟進口中,嘗到了童年的滋味。酸模(土話叫“酸咪咪”)正在結它的果實,其果實薄片狀,一串一串好看極了,仿佛是直立枝頭掛滿風鈴。揪來一根酸模,把莖放進口中細嚼,能嚼出酸溜溜的味道,可惜它已經(jīng)很老了。野燕麥(土話叫什么,我忘了),高出別的雜草一尺二尺,彎腰垂掛它的果實,這種燕麥仿佛是一種糧食,居然迫不及待,在這時候已率先奔赴成熟之途。我揪下野燕麥的果實,放進嘴里嚼,能嚼出甜絲絲的混合了青草汁水的味道。它的米漿像奶一樣白,尚沒有凝固。朋友揪了幾把野燕麥扎成一束,可以用作插花的好素材。

桑葚也快要成熟了——我們在田頭發(fā)現(xiàn)一棵桑樹,上面結滿果實,可惜想象中的黑紫色的果實一顆都沒有出現(xiàn),大部分都只是有點點猩紅,果子口感偏酸。一只螞蟻在桑葚枝上勤勉來回,探頭探腦,我認為它已經(jīng)把每一顆果實的成熟日期都編排好了。沒有誰能比它更了解這些桑葚了。盡管如此,我還是霸道地摘了幾顆桑葚來吃——跟對待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樣,除了盡可能多地打開感官去感受,你別無辦法。

這是五月二日的傍晚的稻田。朋友來看我,我就把他們帶到田埂上,大地田野,此刻儼然是我的居所。我邀請朋友駐足,細細聆聽鳥語。鳥們的音色極為豐富,長的短的,低聲部和高聲部,轉調,奏鳴曲,小夜曲……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盛大的演出。這么多種類、如此繁復而長時間、這般陣容龐大的演出,很顯然已經(jīng)讓我親愛的朋友們震撼了。我問他們,對于鳥語樂團的演出有什么看法。他們認真思考,字斟句酌地說:天哪,沒想到,稻田里真的有這么多鳥鳴,而且,這么清晰。是的,他們曾在我的微信里聽到過鳥鳴,那是我用手機錄的《十二秒鳥鳴》,很多人也聽過了;但是,一旦置身于真正的原生態(tài)的藝術現(xiàn)場,那纖毫畢現(xiàn)、純潔無瑕的音色之美,足以感動到他們。

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用任何攝錄設備記錄、存儲、傳輸這些鳥鳴,都會使鳥鳴的美好損耗過半,每一只鳥兒對于自己聲音細微之處的處理,有它自己獨到的見解,每一次發(fā)聲都融入了它的半生經(jīng)驗。而用手機攝錄和傳輸是對美好聲音的輕慢。而此時的寂靜之聲,唯有閉上眼睛,用耳朵來細細聆聽,用心靈來觸摸感動。

我叫不出那些鳥兒的名字。如果我能像我的朋友阿樂那樣,是一位鳥類攝影高手;或者像錢江源國家公園古田山保護區(qū)的陳聲文那樣,是一位植物或鳥類的專家——那么我只要遠遠地打量一下那些鳥兒,就能很容易地報出它們的名號,事情就會變得有趣得多。白鷺兩三只,從我們的眼皮底下展翅起飛,過一會兒又有兩只從田間起飛,一會兒又有一只起飛隨后又降落?;翌^麥雞、須浮鷗、四聲杜鵑、雨燕、樹鷚、山鷚、灰山椒鳥、白頭鵯等等,這些鳥們,一定都是我們稻田里的常客,他們就在這個黃昏,就在我眼前這片尚未翻耕的稻田里起起落落,而我無能為力。我無法言說,無法讓鳥兒感受或相信我的熱切。并且(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它們似乎對我的態(tài)度毫不在意。在這一點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有一點一廂情愿。

這是五月二日傍晚在田埂上發(fā)生的一切。我還可以告訴你,后來我的兩位朋友,就在田埂上蹲下身來,他們在鳥鳴聲中,在花香與果實的誘惑下,把草莖子或別的什么塞進口中咀嚼;或者把頭探到草叢中間去;或者有一刻,甚至直接趴到野燕麥叢里了。我不知道他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但是,田埂上的傍晚讓我想起了里爾克的句子。里爾克說,“創(chuàng)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lián)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边@個絮絮叨叨的詩人,我相信他此刻就站在我們的田埂上自言自語,“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當我們來到這片稻田,就會回歸到天真如孩童的狀態(tài)——“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到稻田去的時候,只覺得莫名愉快。一個人帶著相機悄悄就去了,趁著太陽還掛在西邊矮山頭,余暉仍灑向田野——正是好時候,這會兒紅蜻蜓在稻田上空密集飛舞,蟬鳴已不再聲嘶力竭,小山雀在烏桕樹上叫個不停,還有各種各樣的飛蟲,在稻田上飛來飛去,我納悶小飛蟲們不知道此時正是危機時刻嗎,所有的敵人都在虎視眈眈——青蛙,飛鳥,甚至蜘蛛。

我在稻葉叢中蹲下身來,守株待兔,看一只青蛙如何收拾一只青蟲,一個蜘蛛如何請君入甕,還有紅蜻蜓為什么飛得這樣歡快,童年時候遇見你是在哪一天。

在田間無所事事的時光都成為一種享受。因此我是一個南轅北轍的農民。到了秋天稻谷成熟,我們家的田并不顯現(xiàn)出一派沉甸甸的豐收景象,至少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家的水稻產(chǎn)量不如鄰居令狐家的——令狐家的水稻是雜交品種,一串一串稻穗就像一咕嘟一咕嘟的葡萄。我們家的水稻是常規(guī)稻種,此時還伸著執(zhí)拗的脖子,青筋暴怒像個憤青。我算是明白了,底氣不足的人容易憤怒,以壯聲色。不過老實說,水稻種成這樣我也不覺得丟臉,我們少施化肥少用農藥,谷粒奉與蟲子飛鳥同享,能有如此收獲,吾心甚慰,君不見,我在這片稻田還收獲此等悠然自得的美好時光嗎?

若以游戲之心來看待勞作,則農事也不再辛勞。

這是我的觀點。雖難免偏頗,而我亦早就是一介偏頗之夫。

割稻之季,我在群里呼朋喚友,來玩呀,來玩呀!結果,朋友們帶著娃,開著車,從四面八方嘯聚而至,把我村一條主干道都給堵了。村人沒見過這么大陣勢,老人顫顫巍巍來問,娃子你家辦什么喜事?我說,獲稻之喜。

居然真有那么多人,都是奔著“玩”來的——并沒有指責我忽悠大家來幫著干農活?,F(xiàn)在城市里的人,離自然太遠了,偶爾去趟街心公園就覺得親近了一回大自然。其實大自然離你還很遠。在街心公園的兩棵樹中間仰頭,閉眼,深吸一口氣,就露出享受的神情——其實不過是狠狠吸進兩口汽車尾氣。而在我鄉(xiāng)下,那么充足的純凈空氣,沒有人來吸,十分浪費。我覺得吧,大家即便是來到我的稻田揮汗如雨,那也是值得的,因為你從來沒有這樣“玩”過——真的,你何嘗這樣脫了鞋襪,放開束縛,丟掉身段,揮灑自如,參與到一場游戲當中?

一位叫盛龍忠的攝影家,在我們家稻田開了一次攝影展。在一場收割勞作開始之前,他從行囊里掏出沖洗放大的照片,鄭重地布展——把照片一張張夾在稻穗上。那些照片是他好幾次偷偷到稻田里拍攝所得,從五月到十月,水稻生長,他看見了一片稻田的時光流逝。這樣的稻田攝影展,大概是全中國算首次吧,或者全宇宙首次——時間如此之短,展覽時間不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就把展覽撤了,然后把水稻撂倒在地;規(guī)模如此之小,觀者不過五六十人,如果要加上飛鳥與蜘蛛,亦不過百;儀式如此素樸,居然沒有領導講話,只有一位稻田大學校長,括弧我爹,叉腰樂呵呵地笑著說,“拍得真好”,因為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呀。

又有一年春天,我們在田里插秧,二三十個孩子,從幼兒園到中學的都有,紛紛坐在田埂上畫畫。有的孩子畫完,就蹦到田間去,泥水飛濺,孩子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中間。還有一個孩子,當我們把田間的空隙都插滿了秧,他還不舍得離去,田間水光映著天光,遠處青山空蒙一片,四野寧靜,一個孩子站在天地之間,草木飄搖,我覺得他就仿佛是小時候的我了。

水稻收割,多在寒露前后,村人們打板栗、挖番薯、摘南瓜,收獲各樣的果實。我們在田間收割,第一個人拿著鐮刀下田,大家陸續(xù)走到田野中間,收割六百株水稻(居然只有六百株,而我們有六十多人);直到把水稻收割完畢,脫粒,稻草扎成把,人群散去,稻田歸于寧靜——有一臺攝像機從頭至尾記錄了這一切。這五十八分鐘的收割過程,后來制作成一部只有十五秒鐘的動畫,被命名為《TIME》(時間)。這是一次稻田里的藝術實踐,每一個來到田間勞作的人都是這部藝術作品的作者,在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們看見時間的流逝,看見春天秧苗青青,雨霧朦朧,秋天水稻金黃,天空高遠,再過不久就是冬天,稻田荒涼而寒冷,萬物凝止,直到又一個春天來臨。時間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唯有人生在這里流逝。這樣的一次稻田的勞作,使我們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我們的時間是如何虛度,想到愛,想到世間珍貴的事物怎樣離我們而去……就這樣,一片稻田,以令人憂傷的方式,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一位叫釘子的油畫家來到稻田,他背著畫架和各色顏料,在田埂上創(chuàng)作了一幅作品。一個叫郭瑋的北京姑娘來到稻田,低聲唱了一首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歌謠。一個我已經(jīng)不記得名字的倫敦女孩來到稻田,以她自己的方式寫下幾十行詩句。還有一個阿拉伯語的人類學博士來到稻田,把我寫水稻田的一篇文章翻譯成鳥爪一樣的文字,傳播到他自己的國度……

然而,我還是要說,這一切都是游戲。這一片水稻田就是一處游樂場。它并沒有多么微言大義的部分。它只負責蟲鳴、鳥叫、蜻蜓飛舞、萬物生長、冬去春來、周而復始。它向真誠的人敞開懷抱。至于,是不是每個來到稻田的客人,都能看見它最有意義的部分,它沉默不語,亦從不給予提示以及任何保證。

書多無處放,遂理書,邊理邊讀,時光很快逝去。孫犁先生有《書衣文錄》,隨手翻閱,有時只一句兩句的話,都是困境之中,與書一起消磨的時光。譬如一九七五年七月九日這一則:“久不弄此。中間事煩、病擾、休假、無紙,此業(yè)遂停。今日同人來談,余問有封套否?中午遂有人攜大捆來,閑人乃大忙?!?/p>

愛書之人,面對失而復得的舊書,每一本都如晤故人。書磨損破壞嚴重,滿面霜塵,孫犁便利用廢紙來包裝這些舊書,同時在自制的書衣上寫點文字。這些書皮上的文字,隨意而發(fā),短小雋永,實耐人尋味。

又翻出一本小冊子,系《云門舞集·稻禾》,二〇一七年冬,我在北京讀書,見《稻禾之舞》在國家大劇院演出,便心心念念地去看了。這一場舞劇是早就聽說,也知道臺東的池上,那大片大片的水稻田,是這出劇的發(fā)源地。池上的稻田真美呀,山野的純凈風光,有如世外桃源,近處的青秧水田或澄黃稻浪,與遠山黛影相互映襯,白嵐浮現(xiàn)于山間。更令人訝異的是,這遼闊的天地之間,居然沒有一根電線桿,也沒有一盞路燈。因池上人說,沒有電線桿與電線的牽絆,才有這一片風光的純凈;沒有一盞路燈,則為水稻也是要睡覺,水稻的作息,依著天光云影變化進行,不必再有人工的光線來干擾。

風光,環(huán)境,人群,文藝。不得不感嘆,一片水稻田,居然有那么多故事可講,居然還講述得那樣動人。

觀看《稻禾之舞》演出時,舞臺上的稻浪風浪、雷鳴雨聲,不時把我?guī)Щ毓枢l(xiāng)常山的田野;舞者輕盈的舞姿,則讓我聯(lián)想到稻田里執(zhí)著生長的一切生靈。泥土、風、花粉、日光、谷實、火、水,構成了稻米的生命周期,也喻示著人的一生,就這樣在土地上輪回復盤。

一片水稻田,不僅孕育出糧食,還孕育出藝術,更孕育出美好的生活方式,農民們的文化自信。一片稻田,有著無盡的可能,也有著豐富的闡述空間。我也想到,要是我們的水稻田里,能生長出更多的內容,把我的故鄉(xiāng),那位于浙西的一座小小的村莊的故事傳播出來,那該多好!我心中常常生出這樣的急迫感。然而又常常覺得力有不逮,徒嘆奈何。

我常想,這一片水稻田上,勞作過多少代人;細細長長的田埂上,行走過多少張面孔。他們來了又走了,沒有留下更多的印記,唯有稻禾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時代在發(fā)展,科技在進步,但我從未覺得,今天的我們一定就比幾百年前的人更高明。外在的條件在變化,而作為一個人,他所面對的周遭世界與人生困境,卻是亙古未變的。

北隴田高踏水頻,西溪禾早已嘗新。

隔墻沽酒煮纖鱗。

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云。

賣瓜聲過竹邊村。

辛棄疾也路過這一片稻田嗎?我隨手翻另一本書,這一首詞《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落入眼中。稼軒是山東人,人以豪放派稱之,他的長短句也大多豪氣干云——卻沒想到,亦有如此纖細處。仲夏時節(jié),早稻已熟,這是一幅多么恬靜的田園風光。最末一句,又有“賣瓜人過竹邊村”的,我卻覺得,有人而不見人,還是“聲”更有意味一些。

宋代有不少詩人詞人,在常山生活、工作或是旅居、逗留,留下不少詩詞,據(jù)說至少有一千余首。一條常山江與它的纖纖支流,從農業(yè)水利角度來講,灌溉了這個地域的廣袤田野;從人文的角度來講,既是一條名人往來的要道,亦是一條文化的大動脈,以“宋詩之河”譽之一點兒不為過。宋代詩詞千余首中,與常山四時田園相涉的又有不少,隨意舉例,便有:

“云山環(huán)合戶深關,中有幽人竟日閑。好在窗前數(shù)竿竹,與君相伴老山間?!保ㄚw鼎《獨坐東軒》)

趙鼎是南宋的宰相,曾四度來到常山,訪友、歸隱,直至遷居并歸葬于黃崗山。

“拔盡新秧插盡田,出城一眼翠無邊。不關雨水愁行客,政是年年雨水天。”(楊萬里《明發(fā)三衢》)

這時節(jié),秧都插好了,盡管宋時很可能種植雙季稻,卻也不見得在“雨水”節(jié)氣(一般在正月十五前后)就插好秧了。因此詩中“雨水”并不是指節(jié)氣,而是指的是多雨時節(jié)。

“煙雨蒙蒙雞犬聲,道長人寂掩柴荊。漫山桃李渾無數(shù),歸近何妨細作程?!保ㄔS《常山道中》)

“菱窠柿葉滿秋池,仿佛樵歌在翠微。隔寺晚鐘聲欲斷,蒲葵樹底一僧歸。”(李龏《與箬溪煥上人夜坐》)

“上界神仙住九華,故留靈鎖護煙霞。云根欲斷溪回處,流出常山幾片花?!保▍遣帷毒乓髟娭沛i》)

當然,最知名的一首,莫過于曾幾的《三衢道中》: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p>

翻了一疊紙出來,用毛筆抄了幾首詩,心靜下來。出門去走,便又走到田埂上了,水光瀲滟之間,有白鷺蹁躚起舞;默念方才抄寫過的句子,便覺得眼前的稻田,也充滿詩情畫意了。

他的水稻田,是謎一樣的世界。我們到他的試驗田里去看,那些水稻長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每一個水稻品種(試驗材料),三行三列,一共九株,這原沒有什么;然而他的田里,總共有幾千個試驗材料,想象一下,那是怎樣壯觀的場景——所謂千奇百怪,所言非虛,各方神圣都來了——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五彩繽紛,有亭亭玉立,有像瘌痢頭一般稀稀拉拉,有如梅超風一般野蠻生長,有結的穗子沉甸甸,也有光抽葉子不結果。真可謂是,八仙過海,群英薈萃。

然而,每每他走到自己的田間,望著眼前蕓蕓眾稻,覺得甚是美好。仿佛這般景象正合他意。他說,要的就是多樣性,這樣世界才精彩。就跟人一樣,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呢?他每天很重要的工作,是在自己的“后宮三千佳麗”中轉悠,觀察,記錄,選擇自己最想鐘情的某一個材料性狀,然后與別的品種進行結合,開花結果,孕育出新的性狀,就這樣一年一年,通過不斷觀察、發(fā)現(xiàn)、培育,誕生出不一樣的水稻新品種。

他還要求自己的科學助手,田間勞作悠著點,“我的田里,稗草也不需要清理得那么干凈。”助手也是竊笑不已。你看吧,他的田里,不僅水稻長得怪,雜草也欣盛得很,有的稗草簡直無法無天,比水稻長得更加驕傲,鶴立雞群,稗立稻群;人家沒開花它先開花,人家沒結籽它先結籽,事事快人一步。水稻們還在那里醞釀,稗子們已先聲奪人,在秋天率先成熟,風一吹,草一搖,它就把種子搖落,潛進了腳下的泥土當中。

他說,算了,算了,稗子也不容易。

天地之間,物競天擇淘汰一撥,農人勤力勞作剔除一撥,多少生物種類銷聲匿跡,而稗草居然能堅強地存活下來,自有它的生存哲學。生命在于奔跑,從誕生之初就在奔跑,只有先人一步,才有可能占據(jù)主動。這是稗草教給我們的。一萬年前,水稻或稗草,原本就長在一起,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后來到底心性不同,才慢慢得以分離出來,生命的形態(tài)也才變得豐富多彩。

他是搞水稻研究的博士,他的田里,也時常會有一些野生稻,外行的人去看一眼,覺得不過是些野草而已。然而正如他對野草的態(tài)度,他對于病害與蟲害,也一樣是心懷寬容。蟲子吃,就由它吃一點吧,蟲子也要活下去。雜草要長,也由它長一點,雜草也該有自己的空間。病害蟲害草害,從來是與水稻相伴相生,不是此消彼長,就是彼消此長,你要把人家趕盡殺絕,說不定適得其反。狗急了還跳墻呢,何況蟲子野草,說不定哪一天它就來一次大反撲,弄得人下不了臺。這真不是空口說說。譬如廣譜的除草劑,強效的殺蟲劑,一時看起來很厲害,長遠來看如何,還真的下不了定論。不要以為蟲子就很弱智,說不定它們比人還高明。它們在世上存活了幾千萬年,什么風雨沒有經(jīng)歷,什么世面不曾見過,走到了今天,依然以一種卑微的姿態(tài)生存著,你人類敢說就一定能把人家滅掉么?

所以我覺得,這位博士的哲學里,有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他與蟲子的關系,甚至比塵世間一些所謂的“朋友”關系還要純粹。水稻與蟲子,蟲子與青蛙,青蛙與蛇,蛇與老鷹,它們經(jīng)過千年萬年,相互調適,終于到了一個相互平衡的狀態(tài),你們人類,非要橫插一手,是不是有些過分?他這樣說著,他看蟲子的眼神里,似乎都充滿了柔情。

風吹葉搖,稗草早早地把種子播撒到了土地里,他也早早走去了田里。他的工作,無非是一些笨的辦法,用許多年時間,出來一點科研成果。但是他不急。春夏秋冬,四時更替,他更像是一個遵守時節(jié)的老農,按著自然的規(guī)律行事,也接受著時間的指揮。我們也就知道了,在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對抗,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只是相互陪伴。病害蟲害,野鳥飛蟲,都是水稻的朋友,而不是敵人,這是一種相生相殺的關系,若失去了蝗蟲與稗草,水稻的生命似乎也會失去光彩——至少是一小部分光彩。

我走到田間去,一年一年,面對一片稻田的青黃變化,也不覺得產(chǎn)量或高或低有什么影響,只坦然接受這一季水稻的所有遇見。陽光是它的,風雨是它的,蟲害病災,也是它的。正如人的一生,起起伏伏,山高水長,無所謂坎坷,也無所謂坦途,每一段都是不可或缺且獨一無二的旅程。如蘇東坡詩中所言,“也無風雨也無晴”;亦如沈博士相告的那樣,不要以為蟲子就很弱智,說不定它們比人還高明。這樣一想,很多時候你就成了杞人,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倒不如像王羲之那樣,學著給稗草寫一個帖——

“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

水稻田里一片金黃。秋風涼爽,送來谷物成熟的氣息。下午三點后,我陪朱院士在老家的鄉(xiāng)間小道漫步。穿過板栗樹林,前面一片油茶樹,又一片胡柚樹,他對這一切都感興趣,不時駐足看看摸摸。路邊一小塊裸露山體,他取了一塊石頭,敲敲打打,說這是沉積巖,又松又脆。

轉過兩個彎,一大片水稻田便呈現(xiàn)于眼前。田邊有農人捆扎稻草,也有農人正挖紅薯。我們下了坡。今年天旱,地里的紅薯不算大。朱院士也饒有興致,他揮舞鋤頭,一鋤頭下去,泥土里滾出幾個渾圓的大紅薯來。

這是鄉(xiāng)間寧靜的傍晚。除了農人勞作,與我們聊天的細微聲音,便只有陣陣鳥鳴在天地之間。紅薯地旁邊的灌木叢中,身形小巧的黃鸝上蹦下跳,發(fā)出歡快的鳴叫。兩棵烏桕樹已然落葉,枝頭掛著串串白色果實,許多小鳥也在枝頭跳躍鳴唱。烏桕樹在秋天尤其好看。在水邊,鄉(xiāng)下也常有零星幾棵烏桕樹,樹影婆娑地倒映水中,如畫。枝頭總是來來往往有許多鳥兒,畫眉、喜鵲、大山雀、戴勝,都喜歡在烏桕樹上啄食果實。

相比之下,鳥兒最大的樂園,應該是眼前這遼闊的稻田了。稻谷成熟,尚未收割,陽光下一片燦燦的黃色,成群的椋鳥還是麻雀,從稻田上空呼啦啦地掠過,又呼啦啦地停歇,起起落落之間,仿佛是群體的游戲,也仿佛是鳥兒們慶賀豐收的盛典。一年之中,鳥雀們最開心的應該是這個季節(jié)吧,地里有糧,心中不慌。大地向來慷慨,對于動物和鳥雀,大地山野都會在這個時節(jié)捧出豐美的食物。植物們顯然與鳥雀已達成互惠共識,植物奉獻果實,而鳥雀則將它們的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

鳥兒們的歌聲,請原諒,我無法用準確的文字記錄下來。路過一棵枳椇樹,有農人執(zhí)竹竿在敲打擊落果實,那一串串的果實我們鄉(xiāng)間叫做“雞爪梨”,有解酒功效。我們向農人討了一些來吃。尚顯新鮮的果實仍很生澀,而風干的部分則已十分甘美。朱院士對這個果實很感興趣,我們吃著枳椇,也舉頭望樹,這樹生得高大。平日里,枝頭落滿鳥兒,只要枳椇成熟的部分,一定會有鳥兒來啄食。這高大的樹,農人并不會把果實都摘完,大半還是會留在枝頭,任它風干,任它給鳥兒啄食。這又令我想到,在我們鄉(xiāng)間,農人門前的柿子樹上也常常并不摘完,在深秋里,柿葉都落光,枝頭還有幾個柿子高掛,通紅通紅的,很是好看。這樣幾個通紅的柿子,總能引得成群的鳥兒棲息,想必柿果已是十分成熟,輕微發(fā)酵,散發(fā)出甜蜜醉人的氣息。樸素的農人常常會這樣,特意在枝頭留幾顆果實,也說不上特別的緣由,或許是一種習慣,或許是說留幾顆看看也好,或許是說留給鳥兒吃吧,管它呢——而后來我才知道,這在日本叫做“木守”,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和朱院士就這樣散漫地走著,走到稻田中間。朱永官,中科院院士,環(huán)境土壤學家,他在我們稻田的田埂上,以腳步驚起草叢中的鳥群。他指著雜草茂盛的田埂說,“這個樣子就非常好,這就是保持生物多樣性。在這個小環(huán)境里,雜草有了,昆蟲也來了,鳥兒也來了。這對于環(huán)境的健康非常重要。”

這幾百畝的水稻田,我們都是這樣的種植之法,不用除草劑,不用化肥農藥,只是用生物發(fā)酵的有機肥來施用。一年一年下來,土壤也變得肥沃一些,稻谷會更好吃。朱院士說,“土壤‘吃’了什么,人類就吃了什么。因此必須重視土壤健康,包括肥料的使用、土壤中各類化學元素的含量、微生物的組成等。”他還說,我們要倡導一種理念,“把健康融入食物的全生命周期”。

“不管時代怎么發(fā)展,唯有食物不可替代?!蔽覀冊谔锕∩闲凶?,田埂外邊,一條南門溪緩緩流淌,溪水清清,土岸上蘆葦飄搖?!斑@樣的景色太美了!”朱院士說,人類現(xiàn)今面臨三大挑戰(zhàn),一是氣候變化,二是生物多樣性,三是化學污染;而要解決這三大挑戰(zhàn),只有兩個途徑:一是可持續(xù)性生產(chǎn),二是可持續(xù)性消費。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我們的稻田里,如今也是這樣的和諧。我們的稻田里,泥鰍、黃鱔如今多起來,春夜里,農民打著手電下田捉泥鰍;稻田翻耕時,無數(shù)白鷺跟隨耕田機飛舞,起起落落,翩翩身影,捕食蚯蚓與泥鰍。聽說這些場景,朱院士也高興,他說我們這樣的耕作方式,就是對土壤、環(huán)境的友好與尊重。

這樣一個寧靜的午后,跟著朱院士在稻田間行走,心情悠然自在,似乎我們也是那“生物多樣性”里的一部分了。我從稻穗上捋一小把稻谷,像鳥兒那樣生嚼起來。這吸收了一夏與一秋陽光和雨露的果實,果然是人間至美的味道。我相信對于鳥兒們也是如此。他們在柿樹的枝頭,在烏桕與枳椇的枝頭,這樣享用自然的果實。成群的椋鳥還是麻雀,從稻田上空呼啦啦地掠過,發(fā)出愉悅的聲音,我似乎也是那群體里的一只。

十月二十五日傍晚稻田間的無數(shù)鳥鳴,除了朱院士與我,還有徐兄、胡兄與楠妹聽見,特此記之。

祥夫先生給我畫過菖蒲,寫過“稻香館”三個字,我把菖蒲掛在書房小茶室,把三個字放在餐廳,都很合適。有一天他又說,要給我畫一柄鋤頭,跟真實的鋤頭差不多大小,這樣掛起來就像一柄鋤頭掛在墻上一樣。

鋤頭這東西,我們老家叫做镢頭,有尖嘴镢頭、直镢頭、大板镢頭。一個認真做事的農夫,總是有許多把镢頭的,就好像一個認真做事的畫家,總有許多支毛筆一樣。

我想一想就知道,一柄镢頭掛在書房,我一抬頭就能望見,那是一種警醒——不是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嗎,今天你勞作了嗎——于是這樣的畫作,也可謂是“當頭棒喝”。

在我的老家,長輩要是用镢頭棒子打晚輩,那真是一種教訓。從前這樣的教訓是有的,很嚴厲,也很有效,晚輩二十多歲,犯了什么事,跪在那里一聲不吭,镢頭棒子噗噗兩三聲打在屁股上,他還是一聲不吭。

農具上都有神明在場,用農具敲打一個人,是有一種威嚴的。镢頭的威嚴,在過去漫長的鄉(xiāng)村時光里發(fā)揮著規(guī)范人心的作用。誰家的孩子挨過镢頭棒子的打,第二天全村的孩子都知道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好像昨夜自己屁股上也挨過了打。

有位朋友寫了一本農具的書稿準備出版,讓我提提建議,我卻提不出什么建議,只說農具并不只是拿來懷舊的。很多農具正在從生活里消失,比如竹簟、打稻機、風車、水車,如果不是特意從鄉(xiāng)村的角落里搜集出來,它們就會被風吹,被雨淋,被日光曬,然后迅速朽壞。我們村里的“稻作文化館”,征集了一部分老舊的農具,向前來參觀的人講述著從前的故事。但是我總覺得,附著在這些農具身上的威嚴已經(jīng)悄然退場。

以前關于農具的規(guī)矩很多,不能穿鞋踩上竹簟,不能無端坐在打稻機上,不能讓風車空轉,不能踩著水車嬉戲,孩子們看見這些農具都會生出敬畏之心,似乎爺爺?shù)臒熗插佔右徊恍⌒木蜁玫筋^上?,F(xiàn)在的孩子們,若在文化館里看見這些農具,也是嘻嘻哈哈的一眼就過去了,見了也等于沒有看見,更不往心里去,因為這些物件,已跟他們的生活毫無關系。

不能被使用的物件,必然失去光輝。只有镢頭還是光溜溜的,帶著溫潤包漿。我有時還扛著這樣的镢頭去挖筍。有時又帶著這樣的镢頭去田間挖溝。泥土翻過來,就會有螻蛄鉆出來,在泥水之間四面亂竄。

螻蛄這種小昆蟲,我們鄉(xiāng)下叫做“田狗子”,炎熱季節(jié),田狗子也常常自己就飛到院子中來。農歷五月底,插秧之前,要耕田耖田耙田,新鮮泥土香氣郁郁,犁耙過處,泥鰍和田狗子都很多。田狗子有一雙大鋸子一般的前腿,看起來很威武,但似乎對人并沒有什么傷害性,只是會割斷莊稼的莖葉,所以應當是害蟲。因為叫作狗子的關系,孩子們喜歡捉了來玩。

到底是害蟲還是益蟲,我到現(xiàn)在,看法又有所改觀,蟲子就是蟲子,從生態(tài)鏈的角度來說,不管害蟲還是益蟲,歸根結底都是有益人類的吧,都是食物鏈條上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

現(xiàn)在的孩子也不知道田狗子是什么東西了。王祥夫先生有一天給我畫了一幅畫,上面是一把稻谷,看起來沉甸甸的,右下方是一只田狗子。祥夫先生善畫蟲子,他給我畫的田狗子眼神爍爍,勇武極了。

我覺得這只田狗子很好,有田間夏日氣息,便裱起來掛在書房。書房里有茶壺,有筆墨和電腦,也要有一柄镢頭和一只田狗子。

月亮好的時候,月光從東山頂上照下來,照進書房,把一柄镢頭照得閃閃發(fā)亮,充滿威嚴,一只田狗子也在那月光里蠢蠢欲動。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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