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一年級前的暑假，我憑借著“超強武功”把前來挑戰(zhàn)的幾個男孩收拾得服服帖帖，順利當上院里同齡孩子的“大王”。正當我爬上石桌給小伙伴們發(fā)號施令時，阿明拖著小行李箱，跟在他媽媽身后，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中。

我們都好奇地望向他，阿明也歪著頭沖我們呵呵傻樂，嘴角溢出口水。如果不去理會那口水的話，他笑起來其實很好看，有兩顆小虎牙露出來，右側(cè)的臉頰上還浮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阿明媽媽停下腳步，掃視我們，眼神里有警惕，有擔憂，還有一些期盼與悲痛。我們從未見過如此復(fù)雜的眼神，都愣愣地站在原地，連聲“阿姨”都忘了喊。等我們回過神時，阿明已被他媽媽拉著走遠了。我們不明所以地互相望著，心里塞滿了同樣的疑問：他是誰？來這里做什么？

傍晚，阿明和他媽媽出現(xiàn)在我家閑置的房子里，爸爸媽媽都過去幫忙收拾行李，阿明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不過，有人叫他幫忙時，他倒是干得十分賣力。

我很快在大人們的交談中得知，阿明已經(jīng)九歲了，卻一天學(xué)都沒有上過，連一百以內(nèi)的數(shù)都數(shù)不明白。

“阿明總是被那些孩子欺負，他們嘲笑他，給他起外號，還偷偷地往他背上貼小紙條……”阿明媽媽的眼角漸漸滲出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茶幾上。她瞧見我，抱歉地笑笑：“你就是悅悅吧？對不起，阿姨剛剛嚇到你了。我也不想這樣，我……我只是怕……”

阿明媽媽的眼圈又泛紅了，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和阿明一起呆呆地站在一旁。

阿明媽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頭，問：“悅悅，大院里的孩子們是不是都聽你的話？”

“那當然啦！”我得意地一仰頭，“我可是他們的大王！”

“好孩子，好大王，阿姨可以請你幫忙保護阿明嗎？只要在玩游戲時帶上他，不讓其他孩子欺負他就好?！?/p>

阿明媽媽說著，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花生糖。我拿起一顆丟進嘴里，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大院的孩子們在我的“武力威脅”下，被迫同意帶上阿明一起玩。阿明猜拳時永遠只出石頭，捉迷藏時永遠藏在同一個地方，接力跑時只顧牢記不要掉棒，卻遲遲不肯把接力棒傳給下一個小伙伴……因此，和他在一組的人總會輸。

幾次下來，孩子們在做游戲時都不愿意和阿明分在一組。我是個好勝心十分強的孩子，自然是更不樂意。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阿明媽媽會帶上他，保護他了，那該怎么辦才好？

我托著下巴，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然后任命阿明為“物品管理隊長”，讓他幫忙照看我們的玩具和水壺。

“好耶！我也當上隊長了！”阿明高興得跳了起來。

從那之后，我們每次玩耍時，他都會一臉認真地坐在堆滿玩具和水壺的臺階前，警惕地盯著路過的人，連只小螞蟻都休想靠近。

我們玩膩了捉迷藏和接力跑，一起去琳琳家看動畫片。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陰下來，幾道亮眼的閃電劈開烏云，將“轟隆隆”的雷聲灌進每個人的耳朵里，雨點也跟著風緊隨其后，砸在玻璃窗上叮咚作響。

我們被動畫片所吸引，完全忘記了還在認真地幫我們照看物品，乖乖地等待著我們回去的阿明。

雨停后，我們一邊意猶未盡地討論著精彩劇情，一邊走向平時玩耍的空地。阿明依舊一臉認真地坐在臺階上，他用外套包裹住我們的玩具和水壺，自己卻早已淋成落湯雞，水珠不停順著發(fā)梢滴落。

阿明見到我們，咧開嘴笑了起來，得意地說：“大王你看，我把它們保護得很好，一點都沒濕哦。”

我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喉嚨好似被泡脹的大饅頭噎住，說不出話來。

阿明還在笑，笑得兩眼彎彎，他好像從未這么開心過。我們怕被大人批評，叮囑他不許把這件事說出去，阿明老實地點了點頭。

當天夜里，阿明發(fā)起高燒。無論大人們怎么問，他都緊閉嘴巴，不肯把遭雨淋的真實原因透露出半點兒。

我既感動又內(nèi)疚，決心以后要對他好一些。

再次見到阿明，是在一星期后，媽媽讓我把蒸好的包子給他家送去一些。阿明虛弱地靠在沙發(fā)上，臉瘦了一圈，顯得眼睛大得出奇。

阿明見我來，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拿出一張拍立得相片，上面是一大片粉色的花，好像天女的羽衣遺落凡間，在夕陽的映射下，這片花宛若一場醉人的夢。

我雖常被大人稱作“假小子”，但內(nèi)心深處依舊向往一切美與可愛的事物，忙問他這是什么花。

“我不知道。”阿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是去醫(yī)院打針回來時看到的，于是拍了下來。你也想去看嗎？我可以帶你去，我記得路?！?/p>

“想！”我滿眼憧憬，那一定比照片上更美。

小伙伴們知道后，也請求加入這次的“看花行動”。我們跟著阿明走出大院，走過鋪滿鵝卵石的河堤，走過開滿鮮花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

阿明時不時停下來，笑吟吟地同路過的每一只小貓、小狗、小麻雀打招呼，我們覺得有趣，也有樣學(xué)樣。小貓“喵嗚”一聲算是回應(yīng)，小狗沖我們熱情地搖起毛茸茸的尾巴，小麻雀則有些害羞，撲扇著翅膀飛遠了。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路兩旁的樹冠就像一把把撐開的傘，給這條街搭起了一座天然的綠色涼棚，有風吹過，葉子一搖一擺，送來陣陣清涼。

阿明又突然停下，原來有一群小螞蟻正排著隊，扛著食物，從右邊的樹走向左邊的樹。阿明執(zhí)意要給小螞蟻們讓路，我們立刻瞪大雙眼。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該不會又發(fā)燒了吧？哪有人給小螞蟻讓路的道理！”

“可是，萬一有哪只小螞蟻被我們不小心踩傷，它的媽媽該多傷心！”阿明喃喃自語。他回過頭，很認真地看著我們，很認真地問：“為什么人不用給小螞蟻讓路？就因為人比它們大嗎？”

我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和阿明一同給小螞蟻讓路，耐心地等待著最后一只小螞蟻走向終點。

“以后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啊?！卑⒚魍∥浵亾]手說再見后，這才肯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終于來到阿明所說的花叢，那里的確有一大片爭相開放的花，卻不是粉色，而是白色，好似朵朵白云卡在灌木叢中，又好似忘記在春天融化的雪。

“怎么會？我記得明明就是在這里啊?！卑⒚骷钡脠F團轉(zhuǎn)，越急越懊惱，嘴角不由自主地朝兩邊撇，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我們輪流安慰他。阿明慢慢止住哭泣，抽抽搭搭地問：“你們還愿意和我一起去找那片粉色的花嗎？真的很好看……”

我們忙不迭地點頭，不知是因為真的想看花，還是因為都對下雨天發(fā)生的事深感內(nèi)疚，想用這種方法來彌補他。

我們休息一陣后，繼續(xù)向前走。和剛才不同，這次有些漫無目的。細心的琳琳在沿途做好標記，這樣我們就不怕迷路了。

我們走得腿都發(fā)酸了，依舊沒找到那片粉色的花。最后，我們呆呆地望向天空，看夕陽余暉從樹枝間隙透過來，將地平線染成溫暖的橘色。

“今天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家吧，明天再來找?！绷樟仗嶙h。

我們紛紛望向阿明，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后，才沮喪地答應(yīng)了。

我們沿著標記往回走，走到那片花叢時，我們頓時傻了眼——剛才還是白色的花，齊刷刷變成了粉色，整片灌木叢看上去燦若云霞。

我們目瞪口呆，誰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琳琳甚至把她做的標記反反復(fù)復(fù)檢查了不下三遍，這才確定我們沒有走錯路。

“是不是很好看？”阿明問。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的臉上綻放出十分開心的笑容。

我們也不由自主地笑出聲，在那片花叢前看了好久好久，直到遠方的夜空亮起一片銀輝，才想起來往家趕。

我們跑回大院，迎接我們的是大人們焦急、擔憂的目光和聲聲嗔怪。媽媽無奈地搖搖頭，說：“都快入學(xué)了，怎么還這么野？你們是時候收收心了?！逼渌⒆拥陌职謰寢尭胶?，只有阿明媽媽默不作聲，我看到她眼里寫滿了無盡的羨慕與哀痛。

午后，我在媽媽的監(jiān)督下寫漢字描紅，我一心想著快點寫完，快點出去玩，把字寫得飛起來，越寫越潦草。

媽媽不滿地數(shù)落我：“你看看人家阿明，他雖然認識的字不多，但他寫每一個字都非常認真，哪像你，只會糊弄了事！”

媽媽說著，輕輕嘆了口氣，垂眼道：“那孩子真是可憐，做了三年的康復(fù)訓(xùn)練，到頭來還是進不了普通小學(xué)?！?/p>

爸爸拍拍媽媽的肩膀，寬慰說：“阿明進特殊學(xué)校也不是壞事，能學(xué)到更適合他的東西?！?/p>

九月初，我們在大人的帶領(lǐng)下來到附近的學(xué)校報名，排隊的孩子中唯獨少了阿明，他去了另一所學(xué)校。

傍晚，阿明回來了，他穿著嶄新的墨綠色校服，筆直地站在落日余暉下，挺拔得像一棵小松樹。

后來我才知道，我們那天看到的花是木芙蓉，它在白天是白色，到傍晚會變成粉色。

阿明說，自己會努力在新學(xué)校交到朋友，然后也帶他們?nèi)タ茨瞧瑫兩哪拒饺亍?/p>

發(fā)稿/朱云昊

插圖/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