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南邊吹來。從南海吹來。從西太平洋吹來。呼呼地,夾帶著暴躁、不耐煩的氣息。
漁夫不慌不忙地把小船的纜繩牢牢地纏在木樁上。風來了,漁夫得及時地把小船搖回岸邊。風會使壞,會掀翻小船。小船是漁夫吃飯的家什,可不能被風給掀翻了。這樣的情形也不是沒有過。有一回,漁夫就大意了。風來時,漁夫并沒有當回事,沒有及時把小船搖回岸邊,漁夫和他的小船便被風掀翻在大海里。所幸的是,經(jīng)過一陣子撲騰,漁夫游回了岸邊。漁夫的水性很好。但是,小船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小船永遠留在了大海深處。
那天夜里,漁夫一整夜都沒有睡著。他數(shù)次起身,在月光下來到碼頭。碼頭空蕩蕩的。他的小船在大海深處安靜地躺臥著。漁夫撫摩著木樁,眼里噙滿了淚水,失魂落魄地坐在海堤上,看著月亮從東邊緩緩升起,又看著天空從泛起魚肚白到太陽升起。風呼呼地吹過漁夫的頭頂,穿越他的身體,吹向遠方。
漁夫無比懷念他那艘躺臥在大海深處的小船。漁夫多次在夢里見到它,看見藤壺慢慢地爬滿船身。漁夫甚至聽到了小船骨頭斷裂的聲音。每當這個時候,漁夫就會無比自責。淚珠沿著漁夫布滿溝壑的臉龐,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面。
憂傷霸占了漁夫的生活。漁夫妻子多次勸說漁夫:“忘了它吧,忘了它一切就會好起來。”漁夫妻子勸漁夫時,眼里滿是憐惜和疼愛。漁夫艱難地點了點頭說:“好吧,我會嘗試著去忘掉它。”說著,漁夫竟哽咽起來。
漁夫在心里說:“我會把你忘掉的,慢慢地就會把你給忘掉了?!?/p>
后來,漁夫花費了很長時間,按照原來那艘小船的模樣,重新打造了一艘小船。從那之后,漁夫很謹慎,只要風來,漁夫就及時把小船搖回岸邊。漁夫會把小船的纜繩牢牢地纏在木樁上,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以防留給風哪怕丁點兒的機會。
漁夫回到了大海上。每天早上,月亮還掛在西天上,太陽還沒有出來,漁夫就會搖著新船出海。漁夫讓小船在海面上停穩(wěn),然后才開始撒網(wǎng)。漁夫的網(wǎng)撒得很好,均勻,平整,沒有半點兒褶子。網(wǎng)撒開時,像盛開的百合,足以照亮整個海面。撒完網(wǎng),漁夫摸出水煙筒,美美地嘬一泡水煙。漁夫安然地坐在船舷上,雙腳搭在水面上,瞇著眼,身旁煙霧繚繞,像騰云駕霧的仙家。
大海有時平靜,有時會像一個發(fā)脾氣的孩子。安然地坐在船舷上的漁夫,能感受到大海的氣息。大海發(fā)脾氣時,漁夫可以感知。小船先是輕微搖晃,緊跟著就會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牛左沖右突起來。漁夫看得見驚濤駭浪一步步地緊逼,想把漁夫和漁夫的小船掀翻。漁夫讀得懂大海的節(jié)奏。在風浪把他撲倒之前,他會冷靜地收好漁網(wǎng),安穩(wěn)地回到岸邊。有一次,漁夫故意把節(jié)奏放緩,故意讓風浪追上了船。好在有驚無險,風浪只是折斷了小船的桅桿。在它造成更大的破壞前,漁夫就已經(jīng)把小船牢牢地拴在了木樁上。
漁夫得意揚揚地和他的妻子說起這次經(jīng)歷。聽完,漁夫妻子已然嚇破了膽,她不自覺地發(fā)出尖叫:“天哪,我的天哪!”漁夫妻子癱坐在灶邊,像一條被甩在岸上的魚。
漁夫妻子把漁夫的逢兇化吉歸功于三窩村的石頭。漁夫妻子說:“真是多虧了石頭!”她特意去拜謝石頭。三窩村的人們信任石頭。絕對地信任。毫無來由地信任。當然也包括漁夫。依傍著大海,向海而生的人們,石頭是力量的源泉,是守望中的寄托。從遠古時代起,漁夫的先人就已經(jīng)足夠信任石頭。漁夫繼承了先人對石頭的信任。
漁夫憎恨風,但也信任風。在大海發(fā)脾氣前,風會告訴天空,讓天空自個兒點一把火,從西邊開始,把自個兒燒得通紅,直到整個天空完全融入火海,以此給漁夫通風報信。漁夫確信,這是風發(fā)出的信號。但是,漁夫妻子更愿意相信這是石頭發(fā)出的信號。漁夫妻子相信石頭的神圣,相信石頭的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漁夫妻子還相信,她的每一次祈福,石頭都會認真地記下,為她實現(xiàn)愿望。
每當天空把自個兒燒紅,漁夫就不再出海。漁夫可不傻。這個時候出海,只會讓他的小船葬身海底。上回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呢。漁夫感恩石頭,偶爾也會感恩風。風從不會計較,當然,石頭也從沒有點破。其實漁夫曾在石頭面前詛咒過風,但石頭什么也沒有和漁夫說。石頭了解風,也了解漁夫。這世間,沒有絕對的對,也沒有絕對的錯。石頭把時間留給漁夫,讓他自個兒慢慢悟。
漁夫聽他的爺爺說過,風和人相伴而生。他的爺爺還對他說,秋風起,蟹黃肥。每每秋風起時,漁夫總會滿載而歸。魚蝦豐盛,漁夫笑容可掬。漁夫內心會涌起復雜、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這個時候,漁夫會讓他的妻子打一碗自家釀的米酒,就著月光下酒。漁夫安然地坐在小船的船舷上,雙腳搭在水面上。風從南邊吹來,從南海吹來,從西太平洋吹來,從漁夫擴張的毛孔一直吹進心里,他感到無比舒暢。
漁夫懂得,有風有浪,才是生活。
[責任編輯 小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