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安眠藥,終于攢夠一百片。
每隔一段時間,女人就會去社區(qū)門診買幾片安眠藥。女人睡眠很差,一夜不眠對她來說太過正常,可是她從沒有服過哪怕一片安眠藥。女人積攢安眠藥,是為了兒子。
她要殺死自己的兒子。
對這個念頭,她猶豫了很久,煎熬了很久。一百片安眠藥需要積攢很長時間,她有充足的時間考慮每個細節(jié),也有充足的時間反悔。事實上她真的反悔過,將所有藥片倒進了馬桶,然而,幾天之后,再一次開始攢藥。安眠藥裝在一個小塑料瓶里,瓶子裝在一個盒子里,盒子放在櫥柜的最高一層,柜門緊閉,還加了一把鎖。其實她沒有必要如此小心,兒子已經四十多年沒有站起來了。
八歲之前的兒子,與別的孩子一樣頑皮。他喜歡跑,喜歡笑,喜歡東拉西扯地說個不停。他上幼兒園,上小學,參加運動會和歌詠比賽。女人曾以為兒子會讀大學,或成為運動健將,或成為歌星,或成為科學家……可是她的兒子,永遠停留在八歲——兒子在放學途中突然摔了一跤,再也沒能站起來。
女人帶著兒子,輾轉于各大醫(yī)院。最初的三年里,女人與兒子幾乎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包括過年。女人掏光家底,可是兒子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女人將兒子帶回家,她的生活,從此被兒子囚禁。每天兒子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她,不會說話,坐不起來,吃飯需要喂,大小便需要她的照顧。那時女人還心存幻想,她想也許突然有一天,她從夢里醒來,會發(fā)現兒子站在床頭,靜靜地看著她,說:“媽媽,我能站起來了……”或者,她從夢里醒來,會發(fā)現三歲的兒子靜靜地躺在她的懷里,臉蛋通紅,呼吸均勻。一切不過是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漫長的夢,她在夢里長出了幾根白發(fā),可是她依然年輕,兒子依然健康……
但現實是,兒子活得就像一株植物。與植物不同的是,植物只需要澆澆水,而她的兒子,幾乎離不開她。
最初的幾年,女人與兒子靠前夫的撫養(yǎng)費生活。后來前夫去世了,她與兒子就斷了生活來源。再后來,女人成為小區(qū)保潔員,她與兒子有了一筆能夠讓他們活下來的薪水。有份守在家門口的工作,女人非常知足。每天她喂兒子吃完早飯,給兒子鋪上干凈并且干燥的床單,打開床頭的收音機,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屋子,然后輕聲對兒子說:“媽去上班了?!泵扛粢粋€小時,女人就會回來一趟。她回來時,有時兒子在聽收音機,有時兒子剛剛醒來——兒子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醒來,哪怕她再躡手躡腳。女人知道兒子在等她。她知道,兒子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表達。
再后來,女人悲哀地發(fā)現,假如她不回來,兒子便會憋住大小便。狗才會如此吧?每天只有在放風時,狗才敢大小便,否則便會受到主人的訓斥甚至毆打。女人抱著兒子放聲痛哭,她不想兒子在她面前變成一條卑微的狗。
時間過得很慢。時間過得很快。時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間讓女人生出白發(fā),生出皺紋,生出希望又生出絕望。有一天,睡夢里的兒子突然叫了一聲“娘”。那天女人抱著兒子,哭了又哭,笑了又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以為從此以后,兒子可以在需要幫助的時候,喊她一聲“娘”,那將是多么讓人滿足的事情,可是,兒子再也沒有喊過。后天女人想,那也許是兒子偶然發(fā)出的類似于“娘”的聲音,這聲音于自己,于兒子,于他們以后的生活,都毫無意義。
兒子二十歲,女人仍然希望他能夠好起來。兒子三十歲,女人接受了兒子永遠躺在床上的現實。兒子四十歲,女人希望自己不要過早老去。兒子五十歲,女人發(fā)現,她照顧不動他了。她已經七十九歲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走了,誰來照顧兒子呢?有她在身邊,兒子只是一個有殘疾的男人;她走了,兒子就變成了狗。無人照顧的狗。無人照顧的不能動的狗。也許他會死得很慘。
女人搬來椅子,踩上去,拿到盒子,打開,取出瓶子,將安眠藥全都倒進掌心。女人會讓兒子服下整整五十片,甚至不必編造任何謊言——兒子對她總是那般信任,兒子對她的話總是那般順從。她會服下剩下的五十片,然后,握住兒子的手,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邊。
女人走進臥室,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曲子,兒子睡得安穩(wěn)。從去年起,兒子不會在她進來的時候醒來了。五十歲的兒子,已經不再年輕。
一縷陽光照上兒子的臉。兒子的臉,半邊灰暗,半邊明亮。
女人在兒子身邊坐下,輕輕扶起兒子。兒子身體僵硬,表情卻極柔軟。兒子看著母親,說:“娘?!?/p>
女人怔住了。
“你說什么?”
兒子不說話了?;蛟S剛才,他什么也沒有說,那聲“娘”只是女人的錯覺;或許他仍是偶然間發(fā)出了類似于“娘”的聲音,什么也代表不了??墒桥诉€是怔了很久,然后,沖進洗手間,拳頭抵住嘴巴,痛哭。
女人相信她的兒子喊了一聲“娘”。兒子既不是植物,也不是狗。
女人不知道,待明天,她會不會再次開始攢安眠藥。但現在,她將一百片安眠藥,全都倒進了馬桶。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