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安最近總是做夢。夢中,他跪在父親的靈堂前哭,撕心裂肺地哭。醒來,臉上常常有淚痕。這種夢如果偶爾做一次也就算了,可經(jīng)常做,何長安心里就犯嘀咕:莫非自己的大限要到了?
何長安就常常往黃河邊跑。兒子是巡河員,忙,又有好多天沒回來看他了。那就自己去看兒子吧。
兒子巡河的河段,何長安以前常去。這兩年生病,出門要坐輪椅,他才極少去了。但路他是爛熟在心中的。去時,何長安戴上大檐帽、墨鏡、口罩,拿著望遠(yuǎn)鏡。戴大檐帽、墨鏡和口罩,是為不讓別人認(rèn)出他。帶著望遠(yuǎn)鏡,是為了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兒子,又不被兒子發(fā)現(xiàn)。
生病的這兩年,何長安常常設(shè)想自己的死亡時刻。他想過各種各樣的版本。無論哪個版本,兒子都在身邊守著,看著自己微笑著離開人世。他渴望死在黃河邊——兒子推著他巡河,他突然病發(fā)。兒子握住他的手,他靠在兒子的肩膀上,兩人一起看黃河,他就這樣死去,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這樣,不會讓兒子感到愧疚,不會像他一樣,一輩子背著沉沉的負(fù)罪感活著。
這負(fù)罪感來自父親的死。那時,何長安剛工作不久,工作上第一次遇到了較大的考驗,可偏偏接到了父親病重的通知。他是可以請假回去守護(hù)父親的,但他沒有,他要響應(yīng)組織上的號召,舍小家為大家。這是可以和別人說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有不能說的,何長安一直壓在心底。不,是它們一直壓在何長安心上。那時他還年輕,總想著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下。他想,父親病重還堅守工作一線,這表現(xiàn)領(lǐng)導(dǎo)一定會欣賞的。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何長安傻了眼。之前醫(yī)生給父親下過兩次病危通知,父親都順利挺過去了,這次只是說病重,咋就沒挺住呢?他竟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
他們那地方,對死前的最后一面特別看重。你生前對父母再好,最后一面若是見不上,在別人眼里就是不好。母親說,父親死前一直盯著他回家的方向,死了也沒閉眼?!八窍胍娔阕詈笠幻婺?!”母親每次說這話時總是流著淚嘆氣,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和責(zé)備。更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親爹死4b31a3833e04eb44b17b831cf161db74前都不見一面,不孝呢?!焙蠡谘剑墒峭砹?。最后一面,他竟然錯失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后悔慢慢地變成深深的負(fù)罪感,壓得他抬不起頭。
幾十年了,何長安一直努力忘掉父親的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功了,可最近的夢讓他知道,并沒有。他覺得父親還在責(zé)備他呢,他死后也沒臉去見父親。
所以何長安一直盼望著,黃河能始終安瀾,這樣,他無論什么時候離開人世,兒子都可以回來,守在他身邊。
可老天像是與他作對似的,他病危時偏偏下起了大雨,讓他心驚肉跳的雨。他努力看向窗外:雨,穿心箭一樣,密密層層,無休無止。
何長安聽到醫(yī)生對老伴兒說:“把孩子們都叫回來吧。”他知道,這是醫(yī)生在宣布他的“死刑”呢。
老伴兒顫抖著拿起手機(jī)。何長安緩緩但堅定地?fù)u了搖頭。他們只有一個孩子,此刻正在守衛(wèi)黃河呢。
老伴兒盯著他,眼里充滿不解。
“這樣的雨,兒子離不開崗位呢?!边@話何長安沒說,他說:“你查一下天氣預(yù)報,這雨要下多久?”
很快,老伴兒說:“還要下三天,都是大雨。”
“那兒子更不能回來了?!焙伍L安重重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他對老伴兒說:“萬一我挺不過去了,你過后告訴兒子,讓他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是我不讓他回來的?!?/p>
“那最后一面呢?”老伴兒握住何長安的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又看了一天雨,何長安知道自己油盡燈枯的時候要到了。他緊緊抓住老伴兒的手,說:“推我去黃河邊?!崩习閮旱纱笱劬ν?,他握了握老伴兒的手,說:“去。”
老伴兒把他推到黃河邊。他用望遠(yuǎn)鏡找到兒子,笑了?;剡^頭,他又沖老伴兒笑笑,說:“你對兒子說,我見過他最后一面了?!?/p>
然后,何長安走了,走得很安詳。他的胸前,掛著一個獎?wù)?,上面是五個金燦燦的字:黃河守衛(wèi)者。
是的,何長安也是一位黃河守衛(wèi)者。那一年,他的父親去世時,也下著雨,只不過沒這么大,也沒這么久。
那雨卻在何長安心里下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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