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大千先生的青城藝緣所涉,今人多因愛之切而傳誤多。其青城藝緣之初始,距今已時隔數十年;又因其藝術生涯的博大而牽引繁雜,并逢世變多故而南北輾轉等緣故,各家之說,往往述見不一。但根據張大千信札、畫作款識的內證以及報刊、親友的相關記述,可對張大千先生的“青城藝緣”的緣起、到青城的時間以及卜居青城的相關活動,作出較為清晰的初步判斷。
關鍵詞:全民族抗戰(zhàn);青城文化;羈旅思歸;時間節(jié)點
一、“青城藝緣”的緣起
張大千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時,主要藝術學習與生活在上海與江浙北平一帶,在抗戰(zhàn)軍興后一年,離開北平,輾轉卜居于青城山上清宮。從張大千自身的幾次手書中,皆可見有“抗戰(zhàn)軍興,間關還蜀,卜居青城”的記述。這種記述,容易使人們直接將“青城藝緣”的原因,歸結于全民族抗戰(zhàn)的爆發(fā)。
然而,從1937年七七事變,到張大千1938年秋卜居于青城山上清宮的時間段來看,其間張大千曾先后去過蘇州、南京、天津等地。即使是“間關還蜀”的歷程,也輾轉于上海、香港、陽朔、重慶等地。這樣來看,把張大千到青城卜居的原因,歸結為全民族抗戰(zhàn)的爆發(fā),并不是十分恰當。于是,就有必要梳理一下當年的時代背景與同時期作者作品中記錄的信息。
早在民國22年(1933年),張大千昆仲欲還蜀,因兵亂而未能成行;民國23年,四川第二次“二劉戰(zhàn)爭”,劉文輝敗走雅安、邛崍,局勢動蕩,亦未能還蜀定居(見故宮博物院藏,戊寅三月作《雁蕩觀瀑之圖》款識:“1938年3月款:三年南北,治亂不常……”)。至民國26年(1937年)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同年底,上海與南京相繼淪陷,再至抗戰(zhàn)軍興后一年的民國27年(1938年)1月到5月,徐州會戰(zhàn)爆發(fā),繼而又徐州淪陷。北方愈加動蕩與不安,迫使人們紛紛避遷到相對安全的區(qū)域。
隨著國內抗戰(zhàn)形勢的急劇變化,西南方向的政治局面和社會文化發(fā)展形勢日新,張大千遂作出離開北平的決定,在經歷了“間關還蜀”的數月行程后,目的地非常明顯,即卜居于蜀中灌縣(今都江堰市)青城山之上清宮。
這是張大千藝術文旅歷程之中極其重要的一次輾轉回歸,乃有著復雜多樣的現實背景。
早在九一八事變后,國內開發(fā)西北的呼聲變高,同時對西南的關注,以及對長江文明的審視關注也愈多?!伴L江一線”自魏文帝臨江作“天限南北”之嘆后,一直在國人心目中具有特殊的戰(zhàn)略意義。20世紀30年代,它在國人心目中已突顯到一個特別重要的地位。
作為長江上源的灌縣以及其獨特的青城文化,更多地見諸報刊與書籍。隨著國民政府的南遷重慶,使得大批文化界人士聚集于西南,四川文化界也隨之發(fā)生劇變而呈現出繁榮之貌。
與張大千先生交好的國民政府重要軍政官員如張群、張目寒、馮若飛等,以及擔任教育系統(tǒng)要職的郭有守先生,作為地方文化美術界名流的同鄉(xiāng)林君墨先生等等,都會集于川渝。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張大千先生歸蜀并卜居青城的選擇。其中老友黃君璧于1937年秋隨政府西遷到重慶;友人郎靜山、盛學明等攝影家,亦皆陸續(xù)遷聚于西南;稍前1935年初夏,徐悲鴻先生游灌口并贊美戰(zhàn)國李冰之功;再如丁六陽道士出蜀,或黃賓虹及吳一峰兩位先生入蜀等,這些與張大千先生相熟悉的師友的西南行旅,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大千先生離開北平到青城卜居的先導。
1937年7月吳一峰先生游蜀返滬時出版了《吳一峰蜀游畫集》,集中刊印了寫于灌縣的“離堆天下奇”與“竹索橋”,以及寫于青城山的“丈人峰”等作品。它們對張大千先生來說,也無疑具有一定的向導式影響。
長時間以來,張大千先生作為生活在異鄉(xiāng)的藝術家,面對故鄉(xiāng)的母體文化,具有強烈的眷戀之情,擁有極強的自信心。在更早時期的壬申(1932)年,張大千在所題吳一峰先生《壯游圖》中寫道:“一峰道兄,既窮天目、天臺之勝,復將裹糧入蜀,青城、劍閣雄麗甲天下,予生長蜀中,竟不得一游,卻被遠人所收,寧不愧死,安得謝絕塵事,青鞋布襪,一筇相倚,與君徜徉于山巔水涘耶?!?/p>
同時期的壬申(1932)年八月,張大千先生所臨程瑤田《芋花圖》款識則記:“原本歸黃賓老,賓老方將溯長江入蜀……”這里僅因為芋之名,聯系到傳揚于蜀地的民諺,聯想到其獨特而不斷疊加的故鄉(xiāng)母體文化的召喚,一種由民族與家族之念,并及故園之思的鄉(xiāng)愁,便油然蕩漾于胸間。此情此景此時,與同時期壬申八月的自畫像作品中,其所表露的“愴然南望”的情思一樣,自然亦是先生歸蜀之種種前緣。
總而言之,張大千先生的“青城藝緣”之所以發(fā)生,不僅有動蕩時代促使其羈旅思歸(包括眾多師友南歸的推動、西南新文化環(huán)境形成的吸引)的原因,亦有熱愛并自覺探究母體文化的需求,更有青城山符合張大千高度認可的“可以觀、可以游、可以居”的得天獨厚的人文環(huán)境的誘惑。
二、“青城藝緣”早期的時間節(jié)點
據目前已見文獻資料顯示,張大千先生早在上世紀20年代其藝術發(fā)軔之時,便與青城“邂逅”。張大千與師友丁六陽及其兄張善子合出的《丁六陽張善子張大千畫冊》便是佐證。此畫冊出版于民國17年(1928年),由李健與曾熙箋署,附有六陽道人(丁六陽)與張善子張大千昆仲的畫例。
彼時六陽道人(丁六陽)于辛亥前后在青城山已居十余年。他與張氏一直交好,并在此后的十余年中,時見合作作品,或共同展覽,如民國18年(1929年)2月21日刊登于《晶報》的《大風堂所藏書畫展覽會啟事》所記:“并將善子大千及六陽道人平昔所作另陳一室,續(xù)貂之誚,知不能免,尚乞大雅名流,屆時惠臨指教則甚幸。張善子大千謹啟?!庇纱?,更可以確定張大千在與丁氏交游時,便已接觸到青城山及其文化的諸多信息。
張大千了解青城文化的途徑比較多,無論是詩詞方面,或是早年以揚州諸老作為臨學對象時,都能直接或間接地觸碰到青城文化,這使得他對青城山的情感愈加濃烈,其歸蜀卜居青城的愿望持續(xù)發(fā)酵,至上世紀30年代,表現得愈加熱烈。如1932年他的自畫像款題所示:“壬申二月八日,漏已三下,篝燈自寫三十四歲小象,愴然南望,不勝歸思矣。”
此年為黃賓虹先生入蜀之年,同年張大千臨《芋花圖》,感念蜀中風物,抒發(fā)思蜀情懷。這與題吳一峰先生《壯游圖》時的情景大體相同。誠如1960年張大午所作《夷陵三游洞》的回憶:“予于癸酉(1933年)三月,與仲兄虎癡、三兄麗誠、四兄文修過此,思溯江還蜀,以兵亂而止……”
其他如張大千之女張心瑞女士在《拾得珍寶》之《珍藏的記憶》一文中回憶:“張大千先生于1938年6月到重慶,當年夏末借居嚴谷生先生家不久舉家搬到離成都60公里的灌縣青城山?!?/p>
按張心瑞女士的回憶,即使是農歷的六月,也明顯與事實不符,因為張大千先生閏七月時,尚在香港;再參考《徐悲鴻年譜長編》第192頁所記“(民國27年)9月下旬,張大千由梧州電告徐悲鴻,欲游桂林與陽朔”以及“10月9日(八月十六日),與張大千、李濟深、孫佩蒼等友人攜十六箱藝術品乘兩舟啟程”,更能說明農歷的八月時,張大千先生尚在桂林。
從離北平,經上海、香港、桂林、重慶、成都,到卜居青城山,這是張大千先生“青城藝緣”早期的一次重要行程,是其藝術人生的一次轉折,自民國27年(1938年)5月中旬離開北平,至10月下旬于青城山卜居,由戊寅的仲夏到秋末,經歷了5個月的行程輾轉,其間的地點時間相對明晰,目的地亦是非常明確。由這些“青城藝緣”早期的時間節(jié)點,可以顯見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張大千與青城文化的邂逅,以及最初的勃然動桑梓之念,至30年代末期歸蜀而卜居青城山上清宮的這次重要的藝旅軌跡。
三、卜居青城的時間
學界關于張大千居上清宮的時間除年份不確以外,亦有于戊寅(1938年)季節(jié)上的各自為述。
張大千到青城起于何時?據目前所見,贈馮灌父先生的《江南小景》,是張大千先生作于初到青城山中時間最早的一件山水作品,其落款為:“戊寅十一月,青城山中,大千弟張爰”。按戊寅十一月起于1938年12月22日,時節(jié)已為冬季。今日也多有因此件作品而誤會者,認為張大千先生到青城的時間為“12月下旬”或“戊寅冬”,又或“戊寅歲末(歲杪)”。
從張大千歸蜀的行跡來看,以卜居青城山為目的地是相對明確的。如戊寅(1938年)五月所臨《陶圃松菊》款記:“將有蜀道之行,屆時恐不得北來介壽……”再如這年閏七月所作《入蜀圖》款記:“戊寅閏七月,寫贈筱丹世兄,時同客至香澥,明日余亦將發(fā)桂林歸蜀矣,他日相期于劍閣青城間……”此時更是明晰地顯示了其青城藝旅方向。
張大千先生到青城之前,是其“青城藝緣”的早期,由“青城藝緣”早期到歸蜀卜居青城山上清宮,今人皆以“抗戰(zhàn)軍興”為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又多以“抗戰(zhàn)軍興”與“歸蜀到青城”的時間并述,或此詳彼略,或此略彼詳,更有直接將“抗戰(zhàn)軍興”定為到青城卜居的直接原因,以致有關各種記載各執(zhí)一端,頗多抵牾——于各式年譜或略或誤。
如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張大千書畫集》,無論1980年1月第一集、1980年12月第二集、1982年2月第三集還是1983年1月第四集皆作:“1938戊寅,逃出日人勢力回四川。1939己卯。居成都青城山中,重慶展覽?!?983年10月第五集、1985年7月第六集,以及1990年5月第七集,則皆改用新編年譜:“民國27年(1938年)戊寅:用計逃離北平,經滬、港返蜀。卜居成都灌縣青城山之上清宮”。
四川省博物館與澳門博物館等于2001年編《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及大風堂用印》的展覽畫冊年譜中,則誤為:“一九三九年,民國二十八年,己卯,四十一歲,居青城山。”
再如1996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 張大千》的張大千年表部分,亦誤為:“1939年,己卯,居青城山上青(清)宮”。
又如楊詩云先生在所作《張大千書畫碑刻——四川灌縣青城山記》一文中所記述:“民國二十七(1938年)戊寅歲杪,張大千為躲避城市的喧囂以及日本飛機的騷擾,將其妻室子女一二十口人(包括弟子、勤雜人員等)舉家借居于青城山的上清宮進行創(chuàng)作”(又,楊詩云《張大千印說》第42頁左第3行又誤為“戊寅歲末,上青城山,借居上清宮”)。
關于張大千先生到青城山的時間,張大千先生自有述及,或見諸作品,雖沒有給出直接、具體的時間,然多有季節(jié)性的表述:“戊寅秋”或“戊寅秋末”。如他在到青城后的第二年,作于己卯(1939年)三月朔的山水《上清宮》作品款識中憶述:“去年秋,從故都間關還蜀,卜居青城?!庇秩纾谏剿髌贰肚喑浅5烙^》作品款識中憶述為“予以戊寅秋末入青城常道觀,時紅葉滿山”等等。顯然在這些作品中,給出到青城山中的季節(jié)性時間,是明顯要早于創(chuàng)作于冬季的作品《江南小景》的落款時間。
按當時張大千先生的作品款識,是用農歷(陰歷)紀時,包括生活中,也是多以農歷(陰歷)紀時,證之1939年為張目寒所作《蜀山秦樹卷》,則最為明白。張目寒先生在紀游中記述五月二十五日事,張大千先生同日詩注則云:“己卯四月,同君璧、目寒北游,歸途自朝天驛買舟至廣元?!备稻S新先生在《張大千在歐洲鴻爪》文中記:“大千每年過生日,均以陰歷作壽。”由于張大千先生當時有農歷紀時的習慣,再聯系到“戊寅秋到青城”的自述,結合二十四節(jié)氣即可知曉1938年的“冬至日”為農歷十一月初一,由此可以明確:張大千到青城的時間是在農歷的十一月之前。
《張大千致張目寒信札》第79頁述及:“頃以足疾來蓉,約三數日還山……”由札中“約三數日還山”與信札的時間為“十月二十九日”,便能進一步明確:張大千到青城卜居的時間為:十月二十九日之前。
再參考張大千先生致張目寒先生的另兩件信札,以及張大千先生到青城初期的三件作品的款識,基本可以確定,張大千先生到青城山卜居的時間是:民國27年,戊寅,秋末,農歷十月二十七日(十月下旬),即公歷1938年12月18日。
作者:大風堂再傳弟子、成都都江堰市青城山都江堰景區(qū)管理局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