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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詩經(jīng)·小雅·鶴鳴》的主旨及創(chuàng)作手法

2024-07-14 13:17張瀚中
貴州文史叢刊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鶴鳴辨析主旨

張瀚中

摘 要:《鶴鳴》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歷代詩評家對其關(guān)注評論有加,對于《鶴鳴》的主旨,迄今主要有三類觀點:一是認為屬于勸喻諷刺類,二是認為屬于山水寫景類,三是認為屬于賢者處世類。造成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歷代學(xué)者對詩歌意象和文本邏輯的理解不同。筆者查閱相關(guān)文獻史料,辨析詩歌文本和各家觀點,對《鶴鳴》之主旨及創(chuàng)作手法進行分析。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鶴鳴》 主旨 辨析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4)02-0048-10

《鶴鳴》為《詩經(jīng)·小雅·鴻雁之什》十篇之一,其詩云: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1

對于《鶴鳴》一詩,歷代文人學(xué)者尤其是詩評家對其關(guān)注有加,注解頗多;對其使用何種創(chuàng)作手法,也有較多的評論。王夫之稱其“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chuàng)調(diào)也”2。因此,《鶴鳴》一詩給歷代讀者留下了較多的解釋空間。就其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及詩意而言,歷代的學(xué)者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且各持己見。李樗曾言:“至于《鶴鳴》之二章十八句,皆是取興,殊無一句推序己意,故其詩最為難曉。”3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在梳理辨析歷代學(xué)者觀點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詩歌文本,試探其詩旨及創(chuàng)作手法。

一、《鶴鳴》詩旨眾說舉要

歷代學(xué)者對《鶴鳴》的詩旨及創(chuàng)作方法的解讀,歸納起來,大致可以分為三類觀點。

(一)勸喻諷刺類

依據(jù)《鶴鳴》勸喻或諷刺對象的不同,這類觀點又可以分為三類,即:勸喻周王說、規(guī)勸朋友說、諷刺時人說。

1.勸喻周王說。這類觀點按勸喻或諷刺的內(nèi)容又可分為三種:其一,勸喻周宣王求賢說。這個說法出自《毛傳》《鄭箋》。《毛詩序》云:“誨宣王也。”1《鄭箋》更補充說明:“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毛傳》亦云:“舉賢用滯,則可以治國?!?據(jù)此可知,《毛傳》《鄭箋》均認為,《鶴鳴》有勸喻周宣王求賢之意。該種觀點對后世的文人學(xué)者影響較大,如宋代的學(xué)者范處義、李樗、嚴緝等,清代的學(xué)者陳啟源、魏源等,皆支持此種說法。其二,陳善納誨說。這類觀點以宋代的朱熹為代表,他在《詩集傳》中云:“此詩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陳善納誨之詞也。”4朱熹認為,這首詩不知道因出于何種原因而作,但主要內(nèi)容是體現(xiàn)“陳善納誨”之意。朱熹進而認為,《鶴鳴》之首章就說明了“誠之不可掩”“理之無定在”“愛當知其惡”“憎當知其善”等。朱熹還引用了程子之言以解釋次章末二句,指《鶴鳴》闡明君子受小人“橫逆侵加”則可修省的道理5。在朱熹看來,《鶴鳴》是一首言理詩,作者的主要創(chuàng)作目的是想讓人明白處事為人的道理,不因愛憎匿善,以提示人們強化自已的修為。朱熹的說法影響很深,不少學(xué)者均認可和采用其觀點,如元代的劉瑾、朱公遷,清代的張敘等。另有一些學(xué)者雖不完全認同朱熹的觀點,但他們的說詩理路與朱熹類似,大多是以自己的理解來闡說詩歌的主旨及創(chuàng)作手法,并將其歸類為勸喻周王之作,如宋代的學(xué)者戴溪云:“雖所誨者不止一事,大要言事無隱而不彰,安于美者當知其惡,察于逆己者,惡其順己者可也?!?戴溪認為,《鶴鳴》的確是勸喻周王之作,但勸喻的內(nèi)容又不止一事,而其表現(xiàn)形式也算言理詩一類。用這種思路去解讀《鶴鳴》的學(xué)者也不少,包括宋代的蘇轍,明代的萬時華,清代的張沐、傅恒等,雖然他們對《鶴鳴》在勸喻周王的具體內(nèi)容方面有不同理解,但是這些學(xué)者與朱熹在說詩的理路上是極為相似的,故也可將其歸為一類。其三,勸喻諷刺說。不少學(xué)者認為,這是一首意在諷刺其時之當權(quán)者進用不賢之人的詩,勸喻其不要進用不賢之人。這一觀點出自祝敏徹等人的《詩經(jīng)譯注》,他們認為,“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這三句比喻賢者當居高位,不賢者當居下位,詩人借以諷刺其時之當權(quán)者沒有選用賢能7。

2.規(guī)勸朋友說。此說見清代學(xué)者楊名時的《詩經(jīng)札記》,其云:“《沔水》《鶴鳴》,朋友規(guī)勸之詩。”8但歷代持此類觀點的學(xué)者不是很多。

3.諷刺時人說。此說出自清代學(xué)者牟庭的《詩切》,其云:“《鶴鳴》,刺時人毀譽不以實也?!?清代學(xué)者牟應(yīng)震則認為,此詩的諷刺對象是當時的大家世族,其《詩問》云:“風(fēng)世族擇宰也?!?0歷代持此類觀點的學(xué)者不多。

(二)山水寫景類

不少學(xué)者認為,《鶴鳴》是一首描寫自然風(fēng)光和園林景觀的詩歌,并開歷代山水田園詩之先河。如果提及有賢者隱居其中,那也是言外或推測之意。此說出自陳子展的《詩經(jīng)直解》:“《鶴鳴》,似是一篇《小園賦》,為后世田園山水一派詩之濫觴……詩中所有、如是而已。倘謂有賢者隱居其間,亦止是詩人言外之意,讀者推衍之意。”1這種說法的影響也不小,不少學(xué)者支持此說,如褚斌杰、高玉海等。

(三)賢者處世類

這類觀點按申說重點不同又可分為兩種:其一,賢者隱居自樂說。這種觀點認為,《鶴鳴》表達的是其時的賢者隱居起來,流連于山水之間,觀鶴賞魚,自娛自樂的生活方式。此說出自宋代王質(zhì)的《詩總聞》:“澤玩鶴,水玩魚,言賢者退處自樂也?!?其二,賢者處世之道說。這種觀點認為,《鶴鳴》表達的是其時之賢者處世秉持自己品行,不肯與那些不講道德的人與事同流合污。如清代徐璈的《詩經(jīng)廣詁》云:“蓋極言隱處之賢者,懷道蓄德,與世推移,而未嘗同流合污也?!?

以上所列,反映了《鶴鳴》作為《詩經(jīng)·小雅》中的名篇,持續(xù)引起歷代學(xué)者的關(guān)注;而不同時代的學(xué)者都依據(jù)自己的理解,對《鶴鳴》的詩旨及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闡釋,這也說明《鶴鳴》一詩在后世所產(chǎn)生的影響。

二、《鶴鳴》主旨眾說辨析

筆者對歷代學(xué)者的注解進行了梳理分析,結(jié)合查閱相關(guān)史料,對其觀點進行辨析如下。

其一,勸喻周宣王求賢說。以《毛傳》《鄭箋》為代表的勸喻周宣王求賢說出現(xiàn)最早,學(xué)者多認為其有師承關(guān)系,故在歷代學(xué)者中支持者最多,持此觀點者最主要的依據(jù)在于“誨宣王”三字。但筆者查閱相關(guān)資料,《鶴鳴》是否是周宣王時期的作品,尚無確切的史料支撐,不少學(xué)者對此也提出過質(zhì)疑。如清代學(xué)者姚際恒認為:“至于謂宣王之詩,未有以見其必然?!?程俊英也認為,將之作為宣王時代的詩歌不知所據(jù)。5雖然也有一些學(xué)者嘗試聯(lián)系周宣王時期的歷史進行解釋,如李樗在《毛詩李黃集解》中云:“宣王之始,固嘗任賢使能矣。至期末年,浸不克終,故好賢之心少怠?!?然而,這一說法尚停留在推測層面。因此,在缺少相關(guān)史料支撐的情況下,“誨宣王”的說法仍值得商榷。

其二,陳善納誨說。如前文所述,認同這種觀點的學(xué)者為數(shù)較多,其說詩理路也基本一致,即認為《鶴鳴》是一首言理詩,意在表述事物中蘊含的道理。但這些道理是對何人而講的,沒有定論。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對所有人講的,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對當時的周王講的,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對周宣王講的;有的學(xué)者認為只講了一個道理,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講了很多道理,但對于具體的內(nèi)容,則沒有列出道明。由于朱熹的觀點影響較大,故先作一個梳理分析。陳啟源在《毛詩稽古編》中對朱熹的觀點持有異議,茲引述如下:第一,篇無統(tǒng)一之旨,不似古人作詩。朱熹“自立新解,分為四意而文義各不相蒙”,但“古人作詩,皆有為而發(fā),語意定有所指”7。第二,對作詩的目的與詩歌內(nèi)容的解釋并不相吻合。朱熹所說的“誠不可掩”“理無定在”等,均為“平居談理之言”,不能作為“因事納誨之語”8。第三,對兩章末二句的解釋差異過大。朱熹以“憎當知其善”解釋“它山之石,可以為錯”,是謂“不以私怨而蔽人之賢”,又引程氏之言解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是謂“君子受小人橫逆之加則可修省以成其德”,二者之意迥別。9陳啟源的說法亦有其據(jù),尤其“篇無統(tǒng)一之旨”一條,基于這種說詩理路的學(xué)者很難避免該問題,如蘇轍認為,《鶴鳴》表達了“無物隱而不見”“大者之無所不容”“世未有無用之物”1等,同樣如陳啟源所言,是“分為四意而文義各不相蒙”,沒有統(tǒng)一詩旨。

從相關(guān)史料中發(fā)現(xiàn),不僅朱熹個人的觀點不被一些后世學(xué)者所接受,陳善納誨說的說詩理路也引起了一些學(xué)者的爭議。認同這種觀點的學(xué)者致力于探討詩中蘊含的道理,原因就在于他們將《鶴鳴》之比興手法視同《周易》之取象言理,以至于將其作為單純的言理詩來看待。例如,朱熹引《周易·系辭上》之言,認為此詩之理“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理其庶幾乎”2。張敘《詩貫》亦云:“此詩如《易》之取象,含蓄無盡,可以類萬物之情,可以通天下之理?!?萬時華《詩經(jīng)偶箋》、傅恒《御纂詩義折中》、鄒忠胤《詩傳闡》等也有類似論述,皆以《易》之取象言理來類比《鶴鳴》之比興,認為詩歌意象隱喻了某些事理。誠然,《周易》的取象言理與《詩經(jīng)》的比興關(guān)系密切,正如清代的章學(xué)誠所言:“《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4魯洪生說:“周人的思維方式尚處在類比聯(lián)想思維階段?!?《周易》的取象言理與《詩經(jīng)》的比興都是這種類比聯(lián)想思維下的產(chǎn)物,但它們之間仍有根本差異。錢鍾書在《管錐篇》中也提出:“是故《易》之象,義理寄宿之蘧廬也,樂餌以止過客之旅亭也;《詩》之喻,文情歸宿之菟裘也,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錢鍾書的研究結(jié)論是,《周易》通過卦象、卦爻辭等來預(yù)測和解釋人生、社會,乃至宇宙的變化,一般不反映作者情感,而《詩經(jīng)》的比興則寄寓著作者的主觀情志,此即《毛詩序》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7。因此,將《詩經(jīng)》的比興視同《周易》的取象言理,以《鶴鳴》為言理詩是否合理,在學(xué)者中引起的爭議也是比較大的。這也是姚際恒對朱熹觀點持不同看法的主要原因,他說:“解此篇最紕繆者,莫過《集傳》……以《詩》為言理之書,切合《大》《中》《論語》,立論腐氣不堪;此說《詩》之魔也?!?綜上所述,通過這種說詩思路來解讀詩歌,會產(chǎn)生兩個問題:一是學(xué)者們將其研究重心全然放在了探尋詩歌可能隱喻的事理上,對詩人自己想表達的情志有所忽略。此即錢鍾書所說的“忘言覓詞外之意”9。二是不同時期的學(xué)者依據(jù)自己的理解,通過各自的聯(lián)想,推測詩歌意象的象征意義,分析詩中可能隱喻的道理,而得出的結(jié)論五花八門,難有定論。正如糜文開評價朱熹的觀點道:“今釋為四個隱喻的比,只是隱約言之的象征手法,讓人覺得玄妙而難測,而說詩者也就會流于瞎子摸象,各有所得,各是其是的道路上去?!?0從以上觀點來看,這些學(xué)者認為,這類觀點會造成學(xué)者在研究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法上出現(xiàn)許多爭議,進而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其言外之意,過度地表達說詩者之意,而非探討作詩者之意。因此,陳善納誨說仍值得商榷。

其三,勸喻諷刺說。祝敏徹的觀點與勸喻宣王求賢說并沒有根本沖突,只是說詩的角度不同。前者是反向論述,認為詩人意在諷刺當權(quán)者進用不賢之人,并以此提醒君王;后者則從正向論述,強調(diào)詩人是在勸喻君王求賢,希望君王廣為求賢。細辨之,祝敏徹先生是以“樂彼”三句為《鶴鳴》的落腳點,認為詩人通過這三句詩傳達了賢者當居高位,不賢者不應(yīng)上位的主張,借此諷刺其時之當權(quán)者進用不賢之人的事。以此推之,《鶴鳴》一詩至“樂彼”三句就已詩意完整,“它山”二句則顯得多馀。但是,末二句不似前七句不露己意,它更為直接地表達了作者希望君王應(yīng)求賢的主張,是全詩的“詩眼”,起到了卒章顯志的作用,不宜被忽略。因此,相對而言,從正面的角度去論述,應(yīng)當更能切合作者的意圖。勸喻諷刺說未必有誤,只是理解的方式不同而已。

其四,規(guī)勸朋友說。由于楊名時并未詳細解說,只能推測其意。觀《四庫全書總目》,《詩經(jīng)提要錄》之提要稱“名時則光地之門人”1,《詩經(jīng)札記》之提要云:“是編乃其讀《詩》所記,大抵以李光地《詩所》為宗?!?據(jù)此可知,楊名時是李光地的弟子,其《詩經(jīng)札記》受李光地《詩所》影響很大。李光地認為,《鶴鳴》表達了“中孚之必應(yīng),同心之必合,不待求之而自至”“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待遠之而自化”等事理,此皆“修身進德之要,而形于論交取友、待人接物之間者”。3楊名時受此影響,故以《鶴鳴》為規(guī)勸朋友之詩,規(guī)勸內(nèi)容大抵與李光地所說的“修身進德之要”相似。然而,李光地的說詩思路也是在認為其為言理詩的基礎(chǔ)上所得。上文對其爭議處已有探討,茲不贅述。

其五,諷刺時人說。牟庭《詩切·詩小序》有“《鶴鳴》,刺時人毀譽不以實也”一語,但正文佚失《小雅》三十三篇,已無法得知其結(jié)論是如何得出。牟應(yīng)震則認為,鶴、魚為園林蓄養(yǎng)之物,檀喻園林主人,萚喻其僚屬之不材,詩人借以諷刺園林主人(世家大族)不善于用人。4然而,這個說法還是存在一點瑕疵,即牟應(yīng)震將“樂”解釋為“樂主人樂”5,既然僚屬不材,主人不善用人,則主人何樂之有?詩意自相矛盾。

其六,山水寫景類觀點。這類觀點主要反映了古代學(xué)者與部分近現(xiàn)代學(xué)者的分歧。大部分古代學(xué)者,如毛公、鄭玄、朱熹、何楷、姚際恒等,幾乎都認為《鶴鳴》所用手法是“比”或“興”6,唯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在其《詩經(jīng)原始》中點明此詩手法是“賦”,并以“實賦其景”7解釋此詩。不過,方玉潤并未跳出古代學(xué)者說法,基本上認同了鄭玄的勸喻宣王求賢說。而當代的一些學(xué)者則在“實賦其景”的基礎(chǔ)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論詩觀點,如陳子展就將《鶴鳴》看作描寫園林風(fēng)景之詩;高玉海還以后世的山水詩與《鶴鳴》作比較,通過挖掘其相似性,認為《鶴鳴》堪稱中國山水詩之鼻祖。8

這種觀點自有其合理性,為《鶴鳴》一詩的解讀與研究提供了新的說詩理路。不過從分析可知,《鶴鳴》的意象具有隱喻意義,詩歌使用的手法是“比”,并不一定是“賦”。原因有二。首先,從背景上看,正如魯洪生所說:“周人的思維方式尚處在類比聯(lián)想思維階段。”9在這種類比聯(lián)想思維的影響下,“兩事物或心與物之間只要存在一絲一毫的相似,不論是‘同形同構(gòu),還是‘異質(zhì)同構(gòu)……中國古人都可以求同聯(lián)想,同類相推”10。所以,產(chǎn)生于這一時代的《鶴鳴》不一定是純粹客觀的景物描寫。其次,從內(nèi)容上看,“它山之石,可以為錯(攻玉)”這兩句不似單純的景物描寫,更像是詩人在陳述其看法,以卒章顯志。卒章之志的呈現(xiàn)離不開層層鋪墊。因此,詩歌前七句未必只是寫景,而很可能有其他意義。

其七,賢者隱居自樂說。王質(zhì)的《詩總聞》將《鶴鳴》看作描述賢者隱居生活的詩歌。他認為,賢者之所以能“退處自樂”,原因就在于詩中的“檀”“萚”“榖”等物都能成為其生活物資。然而他在解釋“榖”時卻說:“其穀菜亦可以為茹?!?這是將“榖”誤作“穀”。陸德明《音義》曰:“榖,工木反?!墩f文》云:‘楮也。從木,榖聲。非從禾也?!?榖是木名,而穀菜可食,二者不可混同。若依王質(zhì)“取用何闕?所以為樂也”3的思路,詩中的賢者卻恰恰缺乏食物,實難自圓其說。

其八,賢者處世之道說。清代學(xué)者徐璈、龔橙都認為此詩反映了隱居的賢者重視德行修為,但他們的論證卻不免有些以偏概全。徐璈引《易林》“鶴鳴九皋,避世隱居,抱道守貞,意不相隨”以及《荀子》“君子隱而顯,微而明,辭讓而勝”等論述證明其觀點4,但《易林》和《荀子》只對《鶴鳴》首二句進行了解讀,并未對全詩作此判斷,徐璈卻著眼于此,將賢者隱居修身之意擴展至全詩,以致對后文的解讀稍顯牽強。龔橙《詩本誼》亦引《易林》此語5,同樣只著眼于“鶴鳴”二句,仍值得商榷。

辨析上述觀點可知,產(chǎn)生分歧的關(guān)鍵在于不同學(xué)者對詩歌意象以及詩歌邏輯的理解有所不同;每位學(xué)者的看法都各有其理,但難免存在一定的相互矛盾之處,故而引發(fā)爭議。這也充分說明了《鶴鳴》一詩的主旨“最為難曉”的特點。

三、《鶴鳴》的主旨探析

要探尋《鶴鳴》一詩的主旨,在缺少相關(guān)背景史料的情況下,需要從理解詩歌的意象和文本的邏輯著手。《毛傳》《鄭箋》對詩歌意象的解讀大多合理有據(jù),故下面主要結(jié)合其中的闡釋來探討《鶴鳴》的詩旨。

(一)“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

《毛傳》云:“言身隱而名著也?!?鄭玄解釋說:“皋,澤中水溢出所為坎。自外數(shù)至九,喻深遠也。鶴在中鳴焉,而野聞其鳴聲。興者,喻賢者雖隱居,人咸知之。”7他以“鶴”喻賢人,以“皋”喻賢人隱居之處,“聲聞于野”即聲名顯揚于外。這一說法相對可靠,有兩方面可證。

其一,早期的說《詩》者觀點基本一致。清代的王先謙在其《詩三家義集疏》中寫道:

《后漢·楊震傳》“野無《鶴鳴》之士”,《楊賜傳》“速征《鶴鳴》之士”,皆指隱士言,二楊皆魯說?!兑琢帧熤蕖罚骸苞Q鳴九皋,避世隱居。抱道守貞,竟不隨時?!薄稛o妄之解》:“鶴鳴九皋,處子失時?!碧幾蛹刺幨浚娧再t者隱居,此齊說。韓詩蓋同。8

魯、齊、韓三家《詩》基本無異義,均認為鶴指賢人隱士。此外,早在四家《詩》之前,荀子就對《鶴鳴》首二句做過類似解讀,見《荀子·儒效篇》:“故君子務(wù)修其內(nèi)而讓之于外,務(wù)積德于身而處之以遵道,如是,則貴名起如日月,天下應(yīng)之如雷霆。故曰:君子隱而顯,微而明,辭讓而勝。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此之謂也?!?其中,“隱而顯,微而明”即《毛傳》所謂“身隱而名著”之意。據(jù)此可知,荀子同樣將鶴看作隱居修身的君子。宋人嚴粲《詩緝》稱毛、鄭“必有師承”2,陳啟源謂之“說必有本”3,可能就來源于荀子。

其二,‘鶴”的意象在其他先秦文獻中也有類似賢人隱士的譬喻?!吨芤住ぶ墟凇ぞ哦吩疲骸傍Q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周易》多以陽爻居陰位喻人謙退幽居,又以爻居中位喻人堅守正道。九二爻兼具兩者,故《周易》有時將處于九二爻情境的人稱為“幽人”,即隱居的賢者,如《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歸妹·九二》:“眇能視,利幽人之貞?!?《中孚·九二》的“鳴鶴”實為“幽人”之喻,正如孔穎達所說:“處于幽昧而行不失信,則聲聞于外,為同類之所應(yīng)焉。如鶴之鳴于幽遠,則為其子所和?!?由此看來,在《周易》爻辭中,“鶴”就曾被用來比喻賢人隱士。因此,《毛傳》《鄭箋》的說法是有理有據(jù)的。

(二)“魚潛在淵,或在于渚”

《毛傳》云:“良魚在淵,小魚在渚。”8鄭玄則不區(qū)分“良魚”“小魚”,他說:“此言魚之性,寒則逃于淵,溫則見于渚,喻賢者世亂則隱,治平則出,在時君也。”9二者雖有分歧,但并非根本沖突。支持鄭玄觀點的學(xué)者偏多,如嚴粲、李樗、何楷等,均認同以魚的生活環(huán)境來比喻賢人進退出處,但《毛傳》之意亦通。孔穎達基于《毛傳》的解釋,認為能夠隱遁而處于深淵的“良魚”喻賢人君子,不能隱遁的“小魚”喻不賢之人,君王應(yīng)求得“良魚”置于朝廷。10不過,清代學(xué)者胡承珙在其《毛詩后箋》中辯駁道:“《經(jīng)》言‘或在者,自是立賢無方之意,故以‘良魚‘小魚釋之,謂有當求之深者,有當求之淺者?!?1按胡氏之意,“良魚”“小魚”皆喻賢人,賢人的才能、境況各不相同,君主應(yīng)不拘一格,廣納賢才。

至于以“魚”喻賢者,《詩經(jīng)》中用例不少,就像范處義所說:“詩人嘗以嘉魚喻賢者,以伐檀喻君子,則毛、鄭之說不為無據(jù)?!?2例如,《小雅·南有嘉魚》:“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13此詩以“嘉魚”之樂興嘉賓之樂,嘉賓即宴請的賢者,鄭玄亦云:“樂得賢者,與共立于朝,相燕樂也?!?4又如《小雅·正月》:“魚在于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炤。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15詩人把魚比作憂國憂民的賢者。所以,鄭玄等人以“魚”喻賢者的觀點確實合理有據(jù)。

(三)“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

《毛傳》云:“何樂于彼園之觀乎?萚,落也。尚有樹檀而下其萚。”1《鄭箋》云:“此猶朝廷之尚賢者而下小人?!?即以園喻朝廷,檀樹喻賢者,落葉喻小人。檀樹喻賢者,后世學(xué)者基本無爭議。檀木質(zhì)地堅韌,可以作為造車造船的材料。詩人常因檀為有用之材,將之比作賢人,如《魏風(fēng)·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3《毛傳》云:“伐檀以俟世用,若俟河水清且漣?!?即認為此詩以檀喻賢人君子,謂其不得進仕。

以上三句詩的最大爭議在于學(xué)者們對“萚”和次章的“榖”理解不同。由于詩歌的重章結(jié)構(gòu),很多學(xué)者對“萚”的理解受到“榖”的影響,故先考察“榖”字?!睹珎鳌酚?xùn)“榖”為“惡木”5,因“惡木”之稱,后人多以榖喻小人?!对娊?jīng)》中被《毛傳》直接稱“惡木”的,除榖木外,還有樗樹。樗樹往往被看作無用之材,比如在《莊子·逍遙游》中,惠子評價樗樹道:“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因此,《毛傳》可能認為榖也是無用之材,故稱其為“惡木”,而有關(guān)榖的主要爭議就在于此。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今江南人績其皮以為布,又搗以為紙,謂之‘榖皮紙,長數(shù)丈……其葉初生,可以為茹。”7一些學(xué)者據(jù)此以為榖木并非無用,故不將其看作小人,如范處義說:“賢之大者,則能任重而致遠,如檀有堅美之質(zhì),可為輪輻之用。而其小者,則滯于下,如萚之穢雜,亦可以糞其本;如榖之惡木,亦可以績其皮?!?然而,胡承珙卻反駁道:“不知榖之利用乃后世所為,作詩者及毛公時固無所謂‘榖皮紙也?!?胡氏之說頗有依據(jù),后來有學(xué)者也多認為植物纖維紙的使用在西漢時才出現(xiàn)。由于年代久遠,榖在《詩經(jīng)》時代有何作用已難知曉,但仍可以通過榖木的一些特點來推測它在詩中的指向。

《說文》云:“楮,榖也,從木,者聲。”10郭璞注《山海經(jīng)》“其狀如榖”云:“榖,楮也,皮作紙。璨曰:‘榖,亦名構(gòu)。名榖者,以其實如榖也。”11楮、構(gòu)同稱為榖,或如清代的王引之所言:“榖、構(gòu)古同聲,故榖一名構(gòu)?!?2而王夫之卻認為,楮與構(gòu)不能混為一談,他說:“其一喬干疏理,結(jié)實似楊梅者,皮粗厚不堪作紙。皮間有汁如漆而白,可用涂金者,構(gòu)也……其一樹小枝弱,條僅如指大,皮可為紙,亦不結(jié)實,此則楮也,榖也?!?3據(jù)《中國植物志》,我國確實有兩種構(gòu)樹,一種是高大的喬木,另一種稱“楮”,也叫小構(gòu)樹,屬于灌木一類14,這與王夫之的描述基本一致。王夫之又云:“構(gòu)樹高數(shù)丈,不能托生于檀蔭之下。楮小而卑,喬林之下多有之。古無楮紙,而此木葉粗枝細,同于灌莽,故毛公謂之惡木?!?5以此來看,王說較為合理,《鶴鳴》中的“榖”應(yīng)指低矮的小構(gòu)樹,否則不能生長在檀樹之下。這種植物之所以被《毛傳》稱為“惡木”,一方面是因為它葉粗枝細,不似檀木枝干強韌能堪大用;另一方面還在于它具有雜草的性質(zhì)?!队详栯s俎》云:“構(gòu),谷田久廢必生構(gòu)?!?在周朝時期,《詩經(jīng)》中就有許多農(nóng)事詩涉及除雜草之事,雜草也自然成為了人們眼中的惡草,如俗稱“狗尾草”的莠,《小雅·正月》:“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毛傳》訓(xùn)“莠”為“丑”3,明代學(xué)者季本解釋說:“莠,惡也。以莠害嘉谷,故借以為惡。”4因此,《毛傳》稱“榖”為“惡木”,后人多以之喻小人,這種說法確實較為符合《詩經(jīng)》那個年代的實際情況。

在贊成《毛傳》對“榖”訓(xùn)釋的基礎(chǔ)上,有少部分學(xué)者將首章的“萚”也當作樹木而非落葉,如季本說:“萚,木之先落葉者,當指惡木言之,方與下章‘榖字相應(yīng)?!?王引之甚至認為“‘萚疑當讀為‘檡”6,檡即一種樹木。誠然,重章結(jié)構(gòu)的詩歌每章更換的字詞有一定相似性,但并非所有詩都這么嚴格。例如,《南有嘉魚》前二章以“嘉魚”起興,第三章以“樛木”起興,第四章又以“鵻”起興,三者并非同類物種。大概是一些詩歌產(chǎn)生時間較早,詩人在創(chuàng)作語言使用上還未定型之故,所以這里沒必要將“萚”說成樹木。

承認“萚”指落葉的學(xué)者,又對落葉有不同理解,其一,以鄭玄為代表,認為落葉喻小人;其二,以范處義為代表,以落葉喻“賢之小者”7。這兩種觀點自有其理,卻仍值得商榷。一方面,既以檀喻賢者,卻又以檀的落葉喻小人或“賢之小者”,有些自相矛盾。另一方面,詩歌前四句謂野有遺賢,“樂彼”三句講詩人因朝廷中賢人在上而小人在下,或因賢有大小,各堪其用的情況而感到滿意,最后二句卻又勸在位者求賢。這在邏輯上存在瑕疵,即詩人在朝廷用人沒有問題的情況下,因何而勸喻在位者求賢?明代何楷的《詩經(jīng)世本古義》則提供了另一種思路,他說:“檀之下所見者惟萚,則凋零之甚,而檀亦已槁矣,喻賢者衰謝也?!?何楷認為檀有落葉意味著賢人衰老,這在意象喻義和文本邏輯上都更合理。依何楷之意,“爰有樹檀”與“其下維萚(榖)”之間存在轉(zhuǎn)折關(guān)系,詩人力圖說明雖有賢人在朝,但他們?nèi)諠u衰老,其下還有小人蠢蠢欲動的情況。如此,全詩內(nèi)容更連貫,邏輯更清晰,即先講朝廷之外有遺賢,再說朝廷之內(nèi)有隱患,強調(diào)了求賢的可行性和必要性,這樣一來,詩歌末二句勸在位者求賢才顯得更為順理成章。

(四)“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毛傳》云:“錯,石也,可以琢玉。舉賢用滯,則可以治國?!?《毛傳》認為,詩人以石能琢玉比喻賢者能輔助君王治理國家。這一解讀不無道理,《詩經(jīng)》就常用琢玉來比喻王公貴族要修身進德。例如,《衛(wèi)風(fēng)·淇奧》是一首贊美衛(wèi)武公的詩,詩歌首章借琢磨玉石來形容衛(wèi)武公的學(xué)問、德行不斷精進,其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0又如《大雅·抑》,這是一首勸喻周王之詩,其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11“玷”即玉上的斑點、缺損,磨玉意味著改正過失。這是勸周王要修身進德,進用賢者?!耳Q鳴》也是同理,以石喻賢者,石能琢玉則喻賢者能幫助君王更好地治理國家。

末二句的爭議主要在“它山”二字,鄭玄以“它山”喻異國1,而《毛傳》并無此意。聯(lián)系前文,詩歌并未提及本國與異國的問題,只是在說朝廷內(nèi)外的狀況,如果以求得他國賢者作結(jié),則稍顯突兀。因此,“它山”應(yīng)與前文的“皋”“淵”“渚”一樣,喻指賢人隱居之處。綜上所述,全詩之意已基本明朗,詩人通過諷喻手法,向在位者說明了朝廷外有遺賢、內(nèi)有隱患的情況下,急切希望君王能求得在野之遺賢,故結(jié)尾借“它山之石”申說求賢之用。至于不直言求賢而借諸多意象言之,是典型的“主文譎諫”之法,以達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2的效果。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鶴鳴》的主旨應(yīng)是表達勸喻周王求賢之意。《毛傳》對詩中意象的解讀基本合理有據(jù)。至于《毛詩序》“誨宣王”一說,因史料不足,尚停留在推測層面,還有待商榷。在文本邏輯方面,何楷的解釋相較鄭玄等人更能使文意連貫,邏輯合理。以朱熹為代表的陳善納誨說,雖見解獨到,各有其理,但他們的說詩理路將《詩經(jīng)》比興視同《周易》取象言理,從而對詩人的主觀情志有所忽略,出現(xiàn)了不少爭議,也還有待深入的研究;以部分現(xiàn)代學(xué)者為代表的山水寫景類觀點,為探討《鶴鳴》的詩旨提供了新思路,可備作一說;其馀觀點各有瑕疵,且爭議頗多,還需進一步探討。

總之,關(guān)于《鶴鳴》的詩旨眾說紛紜,原因就在于對詩歌意象和文本邏輯的理解不同。孟子曰:“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要探究詩歌主旨,還需要客觀審視文本,以文本之意及其使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一一分析。

On the Theme and Creative Techniques of The Book of Songs, Xiao Ya,He Ming

Abstract:He ming is a famous poem in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has received much attention and comment from poetic critics throughout the past ages. There are three main types of views on the main theme of He ming: admonishing or satire; landscape writing; the virtuous people's approach to the world. The main reason for this divergence lies in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the imagery and the logic of the poem by scholars over the ages. The author consults the relevant literature and historical materials, whoanalyses the text of the poem and the views of different scholars, and also analyses the main idea and creative techniques of He ming.

Key words:Book of Songs;He Ming;theme;differentiate and analyz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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