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43
收稿日期:2023-10-24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西方多民族國家多民族聚居區(qū)和解共生的路徑與方法研究”(23BMZ15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文奇,歷史學博士,政治學博士后,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國際關系史、民族主義問題。
①? Anthony D.Smith,National Identity,London:Penguin Books,1991,p.106.
摘? 要: 近年來西方學者為民族主義研究做出了諸多貢獻,但在分析東方國家的民族主義思潮與運動時,西方學者往往認為東方是在模仿西方,這種結論過于武斷。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印度的民族主義思潮中,泰戈爾展現(xiàn)了東方國家知識分子認知與接受西方民族主義思想時的復雜性。泰戈爾一方面倡導文化民族主義,另一方面批判西方式的政治民族主義。但泰戈爾在批判西方政治民族主義時,其民族主義的內(nèi)涵是由泰戈爾進行限定后的理解,與時人和今人對民族主義的理解存在差異,這也是時人與泰戈爾產(chǎn)生思想交鋒和今人誤解泰戈爾思想的原因所在。泰戈爾主張發(fā)揚印度自身傳統(tǒng)理念與社會的優(yōu)越性,以此完成印度的現(xiàn)代化轉型,這是典型的民族主義者的表現(xiàn)。只有回到歷史語境中,認真審視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內(nèi)涵,意識到其民族主義思想的特殊性,才能更好理解東方民族主義思潮,認識到其生成過程并不是對西方的簡單接納和效仿,而是存在著自身的判斷與取舍。
關鍵詞: 民族主義;歷史語境;泰戈爾;印度教
民族主義具有典型的跨學科研究特征,民族學、歷史學、政治學與國際關系研究都關注民族主義思潮的生發(fā)與演進。近年來在民族主義研究領域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一些西方學者,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艾瑞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里亞·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等人,盡管從不同的研究路徑和方法入手,為深入研究民族主義貢獻了多種重要思考,但這些西方學者對民族主義的分析仍主要基于歐美的歷史經(jīng)驗,并形成了較為相似的關于民族主義思潮生發(fā)與演進的敘事模式。在這類敘事模式下,東方國家民族主義思潮的生發(fā)與演進,既受到西方民族主義思潮的熏染,又在民族主義敘事和民族主義運動等具體方面對西方進行了模仿。安東尼·史密斯認為東方國家尤其是其中的殖民地地區(qū),“大多數(shù)都缺乏自己的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像印度、緬甸和印度尼西亞這樣的國家,“在民族形成過程中,不僅其邊界,而且其自身特性都被殖民國家所界定”。①即便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這位對東南亞民族主義有深入研究的學者,也把用于分析歐洲民族主義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觀念與“印刷資本主義”(紙媒印刷品的廣泛傳播)相結合這一分析模式,用于分析東方國家尤其是東南亞民族主義思潮的生成。[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3頁。雖然也有西方學者強調(diào),相對于西方民族主義來說,“東方民族主義既具有模仿性,又具有競爭性”, John Plamenatz,“Two Types of Nationalism,” in Eugene Kamenka,ed.,Nationalism:The Nature and Evolution of an Idea,Canberra: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1973,p.33.但競爭被認為是以模仿為前提的,模仿是根本性的,而競爭是策略性的。
對西方學者這種近乎趨同的敘事模式,印度學者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并不認同。他從印度的歷史經(jīng)驗入手,認為印度民族主義形成過程中不存在對“同質的、空洞的”時間的共同認可,而是存在著時間異質性。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印度的民族主義運動中,即便那些置身其中的印度人“參與了歷史學家所描述的同一重大事件,但他們自己對這些事件的理解卻是截然不同的,這源于他們的生活場景迥然相異。印度的民族意識,即使是通過這些事件建構而成的,也仍存在于異質的時間中”。 Partha Chatterjee,The Politics of the Governed:Reflections on Popular Politics in Most of the Worl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p.12.可見,對東方民族主義思潮與運動的解讀,只有立足于東方國家的歷史經(jīng)驗本身才能夠提供更加令人信服的解釋。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民族主義思潮在亞洲迅猛發(fā)展的時代,印度因其本身的復雜性,成為審視東方民族主義思潮復雜性的一扇窗口。印度民族主義思想興起于19世紀初期,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達至高峰。當時印度許多重要的知識分子,如羅姆·莫罕·羅易(Ram Mohan Roy)、班吉姆·昌德拉·查特吉(Bankim Chandra Chattopadhyay)、巴爾·甘加達爾·提拉克(Bal Gangadhar Tilak)、甘地、泰戈爾和尼赫魯?shù)?,都是印度一系列重要政治活動的參與者,他們也經(jīng)常被后來的研究者統(tǒng)稱為印度民族主義者。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人的民族主義思想存在著復雜性甚至矛盾性。作為印度孟加拉文藝復興運動的一員與當時西方人眼中東方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泰戈爾對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的思考,是分析印度民族主義思潮形成過程中知識分子思想復雜性的較好切入點。同時,對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進行研究,也是一次重審印度民族主義乃至東方民族主義的嘗試。通過將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思考放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我們會清晰地認識到,“印度的民族主義意識,尤其是孟加拉地區(qū)興起的民族主義意識,并不是歐洲人追求政治自由的簡單鏡像”。 Tapan Raychaudhuri,Europe Reconsidered:Perceptions of the West in Nineteenth Century Bengal,New 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14.
從目前關于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研究已有的成果來看,其在資料整理和理論闡述上日益豐富,對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專題研究,如K.L.Tuteja,Kaustav Chakraborty,ed.,Tagore and Nationalism,New Delhi:Springer,2017; Mohammad A.Quayum,ed.,Tagore,Nationalism and Cosmopolitanism:Perceptions,Contestations and Contemporary Relevance,New York:Routledge,2020.第二類是散見于研究泰戈爾社會思想、哲學思想或印度政治思想的著述中的相關論述,如Tapati Dasgupta,Social Thought of Rabindranath Tagore:A Historical Analysis,New Delhi:Abhinav Publications,1993; Kalyan Sen Gupta,The Philosophy of Rabindranath Tagore,Hampshire: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2005; Sumit Sarkar,Beyond Nationalist Frames Postmodernism,Hindu Fundamentalism,Histor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2.
但仍存在著以下幾類問題。其一,簡化了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復雜性,將其思想歸納成單向度的反民族主義或國際主義,并突出這方面文本的收集和論述,這一點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的相關研究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斯蒂芬·海(Stephen N.Hay)和愛德華·湯普森(Edward P.Thompson)的相關整理和論述。 Stephen N.Hay,Asian Ideas of East and West:Tagore and His Critics in Japan,China,and Indi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 Edward P.Thompson,Nationalism by Rabindranath Tagore,London:Macmillan,1991.其二,仍主要從泰戈爾的反民族主義立場著手,但在具體闡釋中將泰戈爾關于民族主義的觀點轉換成了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觀點,以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通過對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進行過度解讀,為后殖民主義研究服務,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和邁克爾·柯林斯(Michael Collins)。 Ashis Nandy,The Illegitimacy of Nationalism:Rabindranath Tagore and the Politics of Self,Delhi:Oxford University,1994; Michael Collins,Empire,Nationalism and the Postcolonial World:Rabindranath Tagores Writings on History,Politics and Society,London:Routledge,2012.其三,意識到了泰戈爾民族思想的所謂“矛盾性”(antinomies),嘗試通過對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進行歷史分期式的解讀來處理其矛盾性,但又存在自身解釋的矛盾,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是薩布亞薩奇·巴塔查里亞(Sabyasachi Bhattacharya)。關于薩布亞薩奇·巴塔查里亞的相關觀點和論述,在后文將進行仔細剖析。這幾類解讀方法存在的問題,都使對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失真”。我們只有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對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進行整體性而非片段性解讀,才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泰戈爾,也才能更好地理解東方民族主義思想產(chǎn)生與演變過程中的復雜性。
一、民族主義思想的悖論與歷史語境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年出生于孟加拉地區(qū)的加爾各答(今屬印度的西孟加拉邦),1941年在這座城市去世。在19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泰戈爾成為西方人眼中東方文化的重要代表。泰戈爾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自視為印度乃至東方文化的代表,并且一直在腦海中進行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等觀念的交織與碰撞。有學者指出,在印度的現(xiàn)代轉型中,“西方主義和傳統(tǒng)主義,不是指兩個實際的不同人群,而是指兩個抽象的思維類型,即在人的頭腦中爭斗的兩種邏輯觀念”,這兩種觀念經(jīng)常在同一個人身上反映出來,甚至一個人“在同一時期同時具有這兩種傾向”。 Susobhan Sariaxy,Bengal Renaissance and Other Essays,New Delhi: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70,p.153.這一點在泰戈爾身上體現(xiàn)得很明顯,西方主義和傳統(tǒng)主義碰撞中的復雜性,又在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思考中得到了彰顯。
在既有的研究成果中,不少學者將泰戈爾解讀為民族主義的批判者,因而泰戈爾關于民族主義的論述經(jīng)常被冠以“反民族主義”(anti-nationalism)、“后民族主義”(post-nationalism)或“國際主義”“世界主義”“自由主義”等標簽。這些標簽的生成多與泰戈爾關于民族主義的系統(tǒng)性論述——首次出版于1917年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一書有關,這是泰戈爾于1916年至1917年在日本和美國關于民族主義講演的整理稿。在這本書中,泰戈爾對源自西方的民族主義思想大加撻伐,不僅將民族主義稱為“有組織性的自私自利”, Tagore,Nationalism,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17,p.52.而且譴責民族主義的擴散造成“對民族自我崇拜的迷信日益占據(jù)上風”, Tagore,Nationalism,p.56.并認為是民族主義思潮的傳播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原因是“沖突和征服的精神是西方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核心”。 Tagore,Nationalism,p.33.
但與此同時,也存在著另外一種聲音,尤其是與泰戈爾同時代的印度民眾和精英們,幾乎都將泰戈爾視為一位典型的民族主義者。泰戈爾被稱為民族主義者的重要證據(jù)之一,是他不斷在自己的詩歌、小說和演說中,強調(diào)印度相對于英國殖民者的文化主體性,這使他成為19世紀印度孟加拉文藝復興中的重要一員,而“在印度,文藝復興和民族主義是如此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以至于往往很難將二者區(qū)分開來”。 David Kopf,British Orientalism and the Bengal Renaissance,Calcutta:Firma K.L.Mukhopadhyay,1969,p.Ⅶ.泰戈爾不斷批判英印政府對印度的壓制性和歧視性政策。后來印度的國歌《人民的意志》和孟加拉的國歌《金色的孟加拉》都出自泰戈爾之手,而國歌正是一個民族國家最為重要的表征符號之一,并且這兩首歌連同泰戈爾創(chuàng)作的其他一系列作品,都在兩國的建國過程中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印度,“泰戈爾是印度國歌的作者,他也通過自己的詩歌、歌曲和活躍的政治活動,深刻地影響了印度民族主義的發(fā)展”。 Ashis Nandy,The Illegitimacy of Nationalism:Rabindranath Tagore and the Politics of Self,p.7.而在孟加拉追求獨立建國的過程中,以及1971年孟加拉獨立建國之后,“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作品變得更加流行。他的歌曲在孟加拉國經(jīng)常被傳唱,他的詩歌在各種場合被朗誦,他的戲劇一再上演,他的散文作品在各個層面被加以研究”。 Fakrul Alam,Tagore and National Identity Formation in Bangladesh,in Debashish Banerji,ed.,Rabindranath Tagore in the 21st Century:Theoretical Renewals,New Delhi:Springer,2015,p.235.也恰恰因為泰戈爾對印度社會的影響力,在泰戈爾于《民族主義》一書中痛批西方民族主義之后,甚至當泰戈爾批判甘地領導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一定程度上沾染了西方民族主義的狹隘性后,甘地仍將泰戈爾視為一位典型的民族主義者。這是因為甘地知道,印度追求獨立的運動“是一場爭奪民族精神的戰(zhàn)斗,而不僅僅是一系列政治活動和策略。在這個更大的視角下,詩人(泰戈爾)可以發(fā)揮重要作用”。 Sabyasachi Bhattacharya,ed.,The Mahatma and The Poet:Letters and Debates between Gandhi and Tagore 1915-1941,New Delhi:National Book Trust,1997,p.27.當然也有研究者在綜合審視了亞洲的民族主義思潮之后,認為泰戈爾是一位比較有代表性的民族主義者,比如后殖民研究的代表人物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aid)就將泰戈爾歸于“去殖民化和民族主義革命中偉大的民族主義藝術家”之列。? Terr Y.Eagleton,F(xiàn)redri C.Jameson,Edward W.Said,Nationalism,Colonialism and Literatur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0,p.73.
由此似乎形成了一個悖論,泰戈爾既是一位反民族主義者,也是一位民族主義者。如何理解并處理這種矛盾呢?首先,我們要意識到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自身的復雜性,因此不宜對其進行單向度、簡單化的概括,“理解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不能囿于評論家們對他的‘國際主義或‘反民族主義的刻板印象之中”。 Sabyasachi Bhattacharya,“Antinomies of Nationalism and Rabindranath Tagore,”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Vol.51,No.6(2016),p.39.其次,也不能武斷地認為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思考存在自相矛盾之處,并非泰戈爾思想混亂或思考不深造成了對其民族主義思想難以進行一以貫之的系統(tǒng)化研究。有學者在系統(tǒng)梳理泰戈爾的作品后得出結論,“泰戈爾的作品中普遍存在著對社會、倫理和政治的深刻思考,表達這些思考正是泰戈爾創(chuàng)作很多作品的原初動力”。 Patrick Colm Hogan,“Introduction:Tagore and the Ambivalence of Commitment,”in Patrick Colm Hogan,Lalita Pandit,eds.,Rabindranath Tagore:Universality and Tradition,Madison: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2003,p.9.當泰戈爾的作品中有著較為深刻而一致的政治思想時,他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對民族主義的思考,也應該可以進行一以貫之的系統(tǒng)化論述。如此,問題不在于泰戈爾思想本身,而在于研究者沒有能夠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泰戈爾本人在1929年接受采訪時就明確表示,理解他的政治思想要歷史地去看。當時謝金·森(Sachin Sen)所著的《泰戈爾的政治哲學》一書已經(jīng)出版,泰戈爾本人評論該書時表示,要想理解他的作品,不能脫離文章寫作時印度的政治思潮、他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他寫作時的具體目的。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0-328頁。
把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放回到歷史語境中進行理解,一種可行的處理方法是對泰戈爾的思想進行歷史分期,找到其民族主義思想轉型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印度學者薩布亞薩奇·巴塔查里亞就是如此處理的。巴塔查里亞將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演變劃分成五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890年(這一年泰戈爾第一次寫了一篇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文章)至1904年,他的作品與當時整體上的民族主義話語保持一致,他的民族主義言論與其他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物的民族主義言論沒有大的不同。第二階段從1904年至1907年,泰戈爾參加了反對孟加拉分治的自產(chǎn)運動(Swadeshi)。與當時孟加拉其他民族主義者不同的是,泰戈爾強調(diào)不僅要吸引英印政府的關注,還要超越這種訴求,通過“自我賦權”(self-empowerment)實現(xiàn)社會重建。第三階段從1907年至1916年,泰戈爾開始批評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以及民族主義者們在具體行為方面存在的問題。第四階段開始于1917年,是年泰戈爾將在日本和美國關于民族主義的演講結集成書,以《民族主義》為書名進行出版,他的民族主義思想也進入了新階段,這一階段在20世紀20年代末結束,其間他既關注對歐洲民族主義的批判,也關心和思考印度社會本身存在的問題。最后一個階段是20世紀30年代,也就是泰戈爾生命的最后十年,泰戈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關注地方自治和改善種姓制度。 Sabyasachi Bhattacharya,“Rethinking Tagore on the Antinomies of Nationalism,”in K.L.Tuteja,Kaustav Chakraborty,ed.,Tagore and Nationalism,pp.18-19.雖然巴塔查里亞將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劃分為五個階段,但他所確定的泰戈爾思想轉變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是1907年,1907年之前的泰戈爾被認為是民族主義者,1907年之后的泰戈爾被認為是反民族主義者。
將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轉折點確定在1907年,較之通常以1917年泰戈爾《民族主義》一書的出版為時間節(jié)點有所創(chuàng)新,并且階段性劃分方法也看似解決了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悖論,但這種處理方式仍然存在問題,即泰戈爾的思想不可能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突然出現(xiàn)轉折。比如1907年之前的1905年,就處于泰戈爾參與自產(chǎn)運動時期,泰戈爾對這樣一場典型的民族主義運動產(chǎn)生了思想糾結,在運動興起后,他大部分時間隱居在小城圣蒂尼克坦,甚至當一些學生前往圣蒂尼克坦請他繼續(xù)參與到運動之中時,他幾次予以回絕,引發(fā)了一些民族主義者的不滿。而在1919年“阿姆利則慘案”發(fā)生時,英國軍隊槍殺了大量印度民眾,泰戈爾因此毅然決然地退回了1915年英國政府授予他的爵士頭銜?!袄e德拉納特·泰戈爾為對殖民國家邪惡行徑進行抗議而退回爵士頭銜,這使他成為一名明顯的民族主義者”。 K.L.Tuteja,Kaustav Chakraborty,“Introduction:Rabindranath Tagore and an ‘Ambivalent Nationalism,”in K.L.Tuteja,Kaustav Chakraborty,ed.,Tagore and Nationalism,p.1.由此可見,通過階段性劃分來理解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同樣不合適。更為可取的解決方法應該是,一方面將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看成是整體連貫的;另一方面審視泰戈爾民族主義思想的內(nèi)核與指向,將其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理解泰戈爾思想中的民族主義到底是什么,泰戈爾支持什么思想,又批判了哪些思想。
二、文化與政治:民族主義的區(qū)分與限定
綜觀泰戈爾的人生軌跡和各類著述,如果要在民族主義者和反民族主義者的標簽中二選其一的話,民族主義者更適合泰戈爾。雖然泰戈爾在《民族主義》及其他著述中多有批判民族主義的言論,使其看起來是一位反民族主義者,但這是因為泰戈爾所認知的民族主義與我們今天普遍接受和認可的民族主義在內(nèi)涵上存在著重大差別。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界定,在我們今天的語境看來,是對民族主義進行了特殊限定,只是泰戈爾本人對此并沒有清晰的自覺。如果我們將民族主義大體劃分為文化民族主義和政治民族主義,那么泰戈爾自始至終都是文化民族主義的倡導者乃至引領者。
泰戈爾的家族是印度近代政治轉型過程中的重要參與者,泰戈爾的父親是羅姆·莫罕·羅易于1828年創(chuàng)建的印度教改革團體“梵社”的領導人之一,泰戈爾的幾位哥哥也是當時孟加拉地區(qū)宗教、文化變革的重要參與者,“毫無疑問,這個家庭對印度教婆羅門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做出了重要貢獻”。 David Kopf,The Brahmo Samaj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odern Indian Min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289.以文化民族主義為表征的愛國主義,是這個家族的重要特色,也是泰戈爾的底色。泰戈爾曾自述說,“從表面看,許多外國的習俗在我們家庭盛行,但是,祖國自豪的永不顫抖的火焰在它的心里燃燒著,父親心底對自己國家的敬愛,在他一生沉浮里從沒有舍棄過,他在整個家庭里傳播著強烈的愛國思想……這是我們實現(xiàn)把印度作為祖國尊敬的第一次嘗試”。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1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頁。印度原本是地理意義上的概念,但是在近代印度民族主義興起的過程中,印度開始轉變成國家概念,而將印度定義為祖國更是民族主義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終其一生,泰戈爾最重要的民族主義思想的表現(xiàn),便是從文化和思想方面來踐行自己的愛國主義。
受到家庭的熏陶,年少的泰戈爾很早就參與到家族成員組織的愛國運動中。1875年泰戈爾年僅14歲時,就曾在他哥哥和其他文化民族主義者于加爾各答舉辦的印度教博覽會上朗誦了一首愛國主義詩歌,“表達了對印度古代文明的自豪,同時也對印度近代的衰落感到哀傷”。 Stephen N.Hay,Asian Ideas of East and West:Τagore and His Critics in Japan,China,and India, p.20.泰戈爾作為一位詩人,對語言特別敏感,他的母語是孟加拉語,所以他經(jīng)常通過語言來表達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熱愛,“在19世紀90年代的孟加拉政治集會和社會集會上,沒有一次演講是使用孟加拉語的,每個人的穿著都是無可挑剔的英國風格。泰戈爾經(jīng)常被邀請在這樣的場合唱歌,但他卻公然挑戰(zhàn)這些慣例”。 Krishna Dutta,Andrew Robinson,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5,p.121.1895年前后,泰戈爾用孟加拉語發(fā)表了許多關于國家前途和命運的言論,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進入20世紀后,泰戈爾為了擴大對印度文化的宣傳,很快轉向了英文寫作,他要在國際交流的平臺上展現(xiàn)印度文化的獨特性。尼赫魯在其1946年的自傳《印度的發(fā)現(xiàn)》中認為,“不僅僅是孟加拉語——泰戈爾自己寫作時的語言,印度的現(xiàn)代語言都部分地由泰戈爾的作品塑造”。 Jawaharlal Nehru,The Discovery of India,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340.
從對印度文化的自豪感并認為印度本身具有文化同一性進而應該具有政治同一性出發(fā),泰戈爾反對英國殖民者對印度分而治之的政策。當英印總督寇松(Curzon)于1905年提出要對泰戈爾的家鄉(xiāng)孟加拉實行分治,把孟加拉一分為二時,泰戈爾在抗議中以一個民族主義者的形象被廣泛認知。1905年7月19日,分治的公告被刊登在報紙上,10月16日被確定為孟加拉分治日。就在10月16日,泰戈爾采用了一種古老的印度教節(jié)日儀式,從文化方面入手來展示自己的抗議姿態(tài)。他說,每個孟加拉人應該在另一個孟加拉人的手腕上系一根圣線(rakhi),不要區(qū)分身份、種姓或宗教,以此來作為彼此間兄弟姐妹情誼的象征。泰戈爾本人也參加了環(huán)繞城市的游行,并給他遇見的參與游行的各色人等系上圣線,因此“寇松的分治日成為圣線兄妹日(Rakhihandhan)”。 Krishna Dutta,Andrew Robinson,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p.145.泰戈爾還創(chuàng)作了多首歌曲,用于鼓舞孟加拉人乃至印度人的團結一心,這些歌曲迅速在加爾各答和孟加拉的許多地方流行開來。泰戈爾還從英印政府的孟加拉分治政策中,進一步看清了英國人分化瓦解印度的圖謀,此后他更加強調(diào)印度應該成為一個自立自強的主體,呼喚自身的自決權(self-determination)
。泰戈爾從文化視角發(fā)出的呼吁,激發(fā)了更多政治上要求自治、自決的實踐,因此在泰戈爾去世后不久,1944年達卡大學的班納吉在紀念文章中稱贊泰戈爾:“他以獨特的風格熱情地為他的祖國追求自決權?!?D.N.Banerjee,“Rabindranath and the Cult of Nationalism,” The In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6,No.1(1944),p.2.
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認可與實踐,主要是文化上的,而一旦作為政治運動的民族主義大潮洶涌澎湃時,泰戈爾就開始反思民族主義有可能帶來的弊端。這也是在1905年他以“圣線兄妹日”引領了一波文化民族主義浪潮之后,在自產(chǎn)運動如火如荼進行過程中,他卻突然退守到了小城圣蒂尼克坦,不愿意接受民族主義者的邀請加入政治民族主義運動的重要原因。泰戈爾認為自產(chǎn)運動可能會形成激進的民族主義舉動,可能由非暴力走向暴力,從而對印度社會形成破壞性影響。自產(chǎn)運動的事態(tài)發(fā)展,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泰戈爾的擔憂?!暗?908年,自產(chǎn)運動日益暴力化,致使泰戈爾在加爾各答發(fā)表公開演講,譴責暴力”。 Michael Collins,Empire,Nationalism and the Postcolonial World:Rabindranath Tagores Writings on History,Politics and Society,p.45.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民族主義被印度的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們看成是改造印度社會和文明的一種方式,但對于如何踐行民族主義,人們的認知中存在著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泰戈爾對文化民族主義所強調(diào)的身份認同和心靈之戰(zhàn)一直孜孜以求,但他對政治民族主義表現(xiàn)出的激進一面卻一直心存警惕。他認為一旦民族主義展現(xiàn)出暴力的一面,就會有損公平、正義和人性。而他之所以會對政治民族主義觀感如此負面,源自他所參照的歷史經(jīng)驗,即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列強在帝國主義擴張中,通過殖民主義所展現(xiàn)出的暴力面和陰暗面。換言之,泰戈爾把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暴力面、陰暗面視為政治民族主義的核心要素。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短短十年左右時間,泰戈爾看到了印度的殖民宗主國英國如何一次次壓迫非西方國家。先是1899年至1902年英國人在南非的布爾戰(zhàn)爭,然后1899年至1900年英國等西方列強在中國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其后1905年英印當局為進一步分化瓦解印度推動孟加拉分治,這使泰戈爾開始反思在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中西方模式所制造出來的“惡”,“泰戈爾一生中從未像這一時期那樣懷疑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沖動”。 David Kopf,The Brahmo Samaj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odern Indian Mind,p.294.當然,泰戈爾并非全盤拒斥西方式的政治現(xiàn)代化,而是認為西方政治發(fā)展到19世紀之后,已經(jīng)產(chǎn)生出對各國甚至全世界不利的“惡”,各國不應該在自己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掉入西方模式的陷阱。他把西方的政治思想?yún)^(qū)分為兩個方面,對于西方善的一面、值得被學習的一面,他稱之為“西方精神”(Spirit of the West);對于西方惡的一面、需要被警惕的一面,他稱之為“西方民族”(Nation of the West)或“西方民族主義”(Western Nationalism)。在泰戈爾的語境中,“西方民族”和“西方民族主義”的內(nèi)涵是一致的,這兩個提法經(jīng)常被混用。在《民族主義》一書中,泰戈爾著重強調(diào)了“西方精神”和“西方民族”這兩個對立的概念。 Tagore,Nationalism,p.30.
泰戈爾通過區(qū)分“西方精神”和“西方民族主義”,將“西方民族主義”確定為批判的對象,進而認為可以將“西方”這一前綴去掉,民族主義就是西方之“惡”的源頭。實際上,“他攻擊的重點是西方的政治民族主義,他的民族主義真正指的是資本主義國家的帝國主義,盡管他并沒有采用這種稱謂。他將這種特殊類型的所謂理性主義視為怪物和邪惡”。 Serajul Islam Choudhury,Tagores Engagement with Nationalism,New Delhi:Routledge,2020,p.50.當泰戈爾反思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時,這一點表現(xiàn)得非常清晰,比如他把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政治體系定性為“民族”(Nation),“這個民族一邊剝奪我們的發(fā)展機會,把我們的教育水平壓制到管理外國政府所需的最低限度;一邊通過詆毀我們來安撫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不斷傲慢地嘲諷,認為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二者難以融匯結合”。 Tagore,Nationalism,p.32.泰戈爾不能接受印度人乃至東方人學習西方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傾向,認為哪怕是學習西方國家的政治運作方法,也有可能走向西方之“惡”。因此在自產(chǎn)運動期間,他辭去了在印度一系列政治團體中的職務,并在1908年11月19日給奧羅賓多·莫漢·鮑斯(Aurobindo Mohan Bose)的信中寫道:“我在那條(民族主義)道路上走了幾步,然后停下來了”,原因是“我內(nèi)心感到惶恐”。 Dutta Krishna,Andrew Robinson,ed.,Selected Letters of Rabindranath Tagore,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p.72.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慘烈及其造成的破壞,進一步強化了泰戈爾對西方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批判。泰戈爾在1916年至1917年前往日本和美國演講時,完成了其對西方民族/民族主義的定性。泰戈爾認為西方民族主義的本質,是上文已經(jīng)引述過的“有組織性的自私自利”。而由西方民族主義促成的民族,“是人民進行的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的聯(lián)合。從這方面來看,民族是整個人群為一個機械性的目的而組織起來的”。 Tagore,Nationalism,p.19.泰戈爾明確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就是西方民族主義的產(chǎn)物,是自私自利、壓迫、爭斗的思想給歐洲大陸自身造成了苦果,因此他呼吁西方人也要反思民族主義,“當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把它的爪子伸進歐洲的要害時,難道你們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嗎?當她(歐洲)的財富化為灰燼,她的人性在戰(zhàn)場上被粉碎的時候,你們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嗎?你會驚訝地問,她做了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Tagore,Nationalism,p.46.如果各國不能及時反思,任由泰戈爾所說的西方民族主義發(fā)展下去,“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一個所有國家都在為獲得財富和權力而瘋狂地組織起來的世界里,這將造成怎樣的道德浩劫”。 Tagore,Nationalism,p.133.泰戈爾在1916年訪問日本時,尚將日本看成是東方文明的重要代表之一,但他也看到了日本效仿西方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苗頭,因此他嘗試告誡日本,“如果日本僅僅是西方的翻版,那么她所喚起的巨大期望將無法實現(xiàn)”。 Tagore,Nationalism,p.72.等到后來日本走上軍國主義道路并對周邊國家發(fā)動侵略時,泰戈爾對日本最終走上西方民族主義道路大加撻伐,“在20世紀30年代,泰戈爾越來越把印度和中國視為一個整體,而認為日本已經(jīng)把靈魂出賣給了西方式的民族主義”。 Krishna Dutta,Andrew Robinson, 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p.201.
泰戈爾對西方民族主義負面影響的批評可謂入木三分,但我們也要意識到,當泰戈爾將民族主義進行了指向相對明確的限定后,泰戈爾思想中的民族主義既與當時西方乃至印度一些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界定的民族主義不同,也迥異于當今學術語境中通常界定的民族主義。與時人對民族主義的界定不同,是造成當時人們與泰戈爾產(chǎn)生思想交鋒的重要原因。泰戈爾所界定的民族主義剝離了文化組成部分,但是在當時的國際思想界中,民族主義的文化維度一直是被強調(diào)的,比如當時歐洲重要思想家厄內(nèi)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在1882年發(fā)表的《民族是什么?》就指出,“民族是一種靈魂,是一種精神原則。事實上,有兩樣東西共同構成了這種靈魂或這種精神原則,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xiàn)在。一個是共同擁有的豐富的記憶遺產(chǎn);一個是當下的同意,是共同生活的愿望以及以不可分割的整體延續(xù)所獲遺產(chǎn)價值的意愿”。 Ernest Renan,What Is a Nation? And Other Political Writings,transled and edited by M.F.N.Giglioli,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8,p.261.當泰戈爾以自己的視角批評“西方民族”“西方民族主義”,并順帶批評西方工業(yè)化時,引起了當時英國費邊主義重要代表人物比阿特麗斯·韋伯 (Beatrice Webb)的批評。泰戈爾曾與韋伯有過一次會面,會面后韋伯記述道,“泰戈爾對西方政府、西方工業(yè)組織、西方民族主義和西方科學都持尖銳而無知的批評態(tài)度”。? Krishna Dutta,Andrew Robinson,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p.226.比阿特麗斯·韋伯之所以如此評價泰戈爾,主要是由二人思想中民族主義內(nèi)涵不同所造成的。同樣地,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泰戈爾不止一次批評甘地所領導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彰顯了民族主義惡的一面,但甘地思想中的民族主義是一個更為中性平和的概念,并蘊含文化因素在其中,因此甘地回應泰戈爾:“印度的民族主義既不是排他性的,也不是侵略性的,更不是破壞性的。印度的民族主義是健康向上的,是具有宗教關懷的,因此也是人道主義的?!?Sabyasachi Bhattacharya,ed.,The Mahatma and The Poet:Letters and Debates between Gandhi and Tagore 1915-1941,p.96.
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界定與我們今天在學術語境中通常界定的民族主義不同。在泰戈爾的界定中,民族主義是政治性的,與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緊密關聯(lián),但我們今天普遍認為民族主義思潮是一種重要的現(xiàn)代政治思潮,這種政治思潮奠基于各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上,這些文化傳統(tǒng)包括共同的祖先神話、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文化特質因素與共同的地理家園等等。 Anthony D.Smith,National Identity,p.21.民族主義還以文化傳統(tǒng)為根基,呼喚民族的政治團結,從政治上來講,“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第5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民族主義和民主結合在一起,改造了之前的國家形態(tài)。因此,民族主義不僅推動了民族國家紛紛建立,成為廣大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擺脫西方殖民國家壓制的思想武器,而且還是一種重要的國際準則,使“傳統(tǒng)王朝世界的等級制度在各個地方都讓位于得到普遍傳播和廣泛認可的民族自決原則”。 James Mayall,Nationalism and International Socie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50.當我們明晰了泰戈爾思想中的民族主義與我們今天所界定的民族主義存在不同,就能理解泰戈爾所批判的民族主義并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民族主義,也能理解為什么在今天的語境下我們應該把泰戈爾界定為民族主義者而不是反民族主義者。
泰戈爾站在文化立場上,從他本人確定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內(nèi)涵出發(fā),不斷批評他眼中的西方民族主義,并努力從印度更具東方性和民族性的因素出發(fā),尋找印度的現(xiàn)代化之路。從這種意義上來講,當西方民族主義者將傳統(tǒng)元素只是看成民族主義形成過程中的積淀或背景時,泰戈爾卻把東方性、傳統(tǒng)性元素看成印度這類東方國家走向現(xiàn)代化政治時的核心構成要素,因此尼赫魯對泰戈爾的評價是:泰戈爾對民族主義的思考“拓寬了印度民族主義的基礎”。 Jawaharlal Nehru,The Discovery of India,p.340.
三、觀念與社會:印度的現(xiàn)代化道路
當代西方學者不斷強調(diào)歷史上的東方民族主義思潮和運動是對西方的模仿,但如泰戈爾這樣置身印度民族主義浪潮中的親歷者,并沒有強調(diào)印度走向現(xiàn)代化尤其是政治現(xiàn)代化要模仿西方,他始終認為印度要從自身的傳統(tǒng)中尋找救贖之路,強調(diào)“如果我們不從自身中尋找解放國家的方法——那么這將是一種不思進取、依賴他人的病癥”。 Dutta Krishna,Andrew Robinson,eds.,Selected Letters of Rabindranath Tagore,p.366
當然,泰戈爾對傳統(tǒng)的強調(diào)并不是故步自封,而是在自主性的基礎上兼容并蓄。1921年泰戈爾在圣蒂尼克坦主持創(chuàng)建了印度國際大學,這所大學強調(diào)對印度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廣采博收。這看起來彰顯了泰戈爾的世界主義情懷,似乎與民族主義訴求相悖,但我們應該注意到,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方國家的思想界,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并不是一對矛盾的概念。比如當時中國著名思想家梁啟超也認為“世界主義,屬于理想,國家主義,屬于事實;世界主義,屬于將來,國家主義,屬于現(xiàn)在”。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印度國際大學的創(chuàng)建,實際上是泰戈爾追求印度自救、避免依賴他人的一種具體探索。泰戈爾于1919年7月在圣蒂尼克坦的一次演說中指出,在英印政府的管理下,“教育制度最嚴重的錯誤是它從根本上認為我們一無所有,一切都要從外國取來,好像在我們國家沒有可繼承的教育遺產(chǎn)……如果要驅散我們心中的奴性,那么就必須驅散我們教育中存在的奴性”。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頁。創(chuàng)建印度國際大學的初衷正是要從教育實踐入手,擺脫印度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對西方尤其是英國的亦步亦趨。
擺脫對西方尤其是對英國的依附和模仿,就要發(fā)掘印度自身對現(xiàn)代轉型有利的傳統(tǒng)資源。有論者認為,泰戈爾從1912年開始轉向以英文寫作為主,就是因為他逐漸發(fā)現(xiàn)并確認了自己對于東方現(xiàn)代化之路的思考,要“明確地向西方受眾傳達一整套有關印度宗教、文化、政治和社會的思想”。Michael Collins,Empire,Nationalism and the Postcolonial World:Rabindranath Tagores Writings on History,Politics and Society,p.14.泰戈爾的著述中所表現(xiàn)出的關于宗教、文化、政治和社會的思想是復雜的,甚至不乏對印度教“梵我一如”這種超驗體驗的推崇。但若聚焦泰戈爾的政治思想,我們會發(fā)現(xiàn)泰戈爾對印度現(xiàn)代化道路的核心思考,強調(diào)的是印度的傳統(tǒng)觀念與社會。在泰戈爾的思想中,觀念的力量是強大的,要想讓印度這樣一個曾經(jīng)王國林立、各自為政的國家,真正能夠認同、團結為一個整體,要發(fā)揮共有觀念的力量,所以泰戈爾不斷強調(diào)“真正的印度是一種觀念,而不僅僅是一片地理區(qū)域”。 Sabyasachi Bhattacharya,ed.,The Mahatma and the Poet:Letters and Debates between Gandhi and Tagore 1915-1941,p.61.從地理區(qū)域來看,印度的各組成部分在漫長的歷史中經(jīng)?;ゲ唤y(tǒng)屬甚至爆發(fā)過戰(zhàn)爭,但觀念是一種可以跨越地域阻隔并產(chǎn)生共通性的強大力量。因此在甘地和尼赫魯?shù)热祟I導自產(chǎn)運動、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時,泰戈爾強調(diào)的是,印度若想要謀求自治,其任務還包括“贊許精神上的統(tǒng)一”。 Tagore,Nationalism,p.15.
泰戈爾所說的印度共同觀念主要是指印度教經(jīng)典中的觀念。泰戈爾之所以會得出這種結論,既與泰戈爾的身世和經(jīng)歷有關,又與19世紀孟加拉文藝復興中印度知識分子的整體認知有關。從泰戈爾的身世和經(jīng)歷來看,泰戈爾出身于印度教的婆羅門家庭,其父親和哥哥等又是印度教改革的重要參與者,泰戈爾從小就受到印度教經(jīng)典熏陶,對印度教的諸多典籍如《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薄伽梵歌》《奧義書》等如數(shù)家珍。從19世紀孟加拉文藝復興來看,雖然其歷程不長但影響頗大,“對印度教過去的驕傲和由這種驕傲所激發(fā)的強烈民族主義情緒在當時有強大的影響。人們會意識到,當時幾乎沒有哪個孟加拉的印度教領袖、作家或宣傳人士不被這種對印度教榮耀的癡迷所影響”。 Tapan Raychaudhuri,Europe Reconsidered:Perceptions of the West in Nineteenth Century Bengal,p.xii.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當西方知識分子認為歐洲的政治觀念存在問題,轉而向印度等亞洲國家尋求思想救贖時,更強化了泰戈爾對印度教觀念的積極肯定。比如當時歐洲重要文化代表人物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在一戰(zhàn)后的1919年至1940年間與泰戈爾互通了幾十封電報和信件,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羅曼·羅蘭深感痛苦,他對歐洲大失所望,
轉而向亞洲尤其是印度尋求給養(yǎng)和希望。他在給泰戈爾的信中寫道,“在我看來,印度的重要性對人類的未來至關重要,因為我確信歐洲(西方文明)正在衰落,而亞洲遲早必將恢復其昔日的主導地位”。Chinmoy Guha, ed. and trans.,Bridging East and West: Rabindranath Tagore and Romain Rolland Correspondence (1919-1940), New 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0.
泰戈爾認為印度教的經(jīng)典篇章如《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薄伽梵歌》《奧義書》等,主要倡導的是寬容與和諧,在道德上是優(yōu)于歐洲思想的,尤其優(yōu)于泰戈爾所說的西方民族主義思想,“印度使人與宇宙的崇高的和諧協(xié)調(diào)一致,不給猖獗的個人主義的未經(jīng)訓練的欲望以不受約束地推進自己的毀滅性進程的余地”。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68頁。泰戈爾還從另一個東方國家中國身上同樣找到了對寬容和諧的強調(diào),這也強化了泰戈爾對東方傳統(tǒng),包括印度傳統(tǒng)的自信。在1924年泰戈爾訪華的幾次演講中,泰戈爾不斷表達中印兩國文化在觀念和道德上的共通性。 參見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0卷,第1-112頁。在1929年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Lim Boon Keng)出版的由其翻譯的英文版《離騷》中,還有泰戈爾所寫的序言,泰戈爾寫道:“這首詩的詩句是帶有政治色彩的挽歌,它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偉大群體的思想背景,其最大愿望是在道德義務的精神基礎上建立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Rabindranath Tagore,“Dr.R.Tagores Preface,”in Chu Yuan,trans.by Lim Boon Keng,The Li Sao:An Elegy on Encountering Sorrows,Shanghai:The Commercial Press,1929,p.xxiii.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泰戈爾是一位真正的印度民族主義者,而不是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在印度,不僅存在著印度教,還存在著伊斯蘭教和錫克教、佛教、基督教和瑣羅亞斯德教等多種宗教,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強調(diào)的是以印度教教徒為主的認同,而印度民族主義者強調(diào)的則是印度的整體認同。泰戈爾強調(diào),印度教經(jīng)典中的良好觀念不僅適用于印度教信眾,也可以超越印度教范圍適用于所有宗教信眾。泰戈爾創(chuàng)作過一部政治色彩濃厚的長篇小說《戈拉》(Gola),主人公戈拉是印度教愛國者協(xié)會的主席,他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在反感、厭惡英國殖民者的同時,還以自己正統(tǒng)印度教教徒的身份為傲,對于穆斯林、基督徒頗有微詞。但這位主人公在小說即將結尾時才獲知,他原本是1857年印度兵變中死去的愛爾蘭人的遺孤,被印度人收養(yǎng)。如果印度民族主義者是以血緣身份或宗教身份來判定的話,那么戈拉顯然會因為身份問題而陷入迷茫。但在泰戈爾的筆下,戈拉不僅沒有迷茫,反而不再有任何糾結,泰戈爾借戈拉之口說道,“今天,我終于屬于全印度了。在我身上不再有印度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的對立情緒了。今天,印度的每一個種姓都是我的種姓,所有人的食物都是我的食物”。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1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5-476頁。這種身份束縛的解放,使戈拉成為一個真正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代表了泰戈爾所推崇的印度教觀念最重要的力量。
印度教經(jīng)典中的觀念是思想性的,但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必然要具有自己的現(xiàn)實根基,泰戈爾認為印度在進行現(xiàn)代政治轉型時,最可倚仗的現(xiàn)實基礎是印度的社會(samaj/society)。泰戈爾將社會看成是承載傳統(tǒng)印度文化和道德觀念的重要載體,因此在泰戈爾眼中,社會被賦予了印度現(xiàn)代轉型的中心地位,這與當時西方國家把政府置于中心地位的主張是不同的。泰戈爾認為西方民族主義以政府和政治為中心,促成了國家的自私自利,并因為國家間都以自私自利行事,促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印度的傳統(tǒng)社會奠基于人們的愛和合作。社會是“作為社會存在的人的一種自發(fā)的自我表達。這是由人類生活的自然規(guī)律形成的,人們在彼此合作中發(fā)展出共同的生活理想”。? Tagore,Nationalism,pp.19-20.換言之,泰戈爾認為西方在現(xiàn)代政治轉型中過多強調(diào)了政府及以政府為中心的政治體系的作用,而東方國家由人們基于愛和合作形成的社會也會形成一種運作機制,這種運作機制更尊重倫理和道德,更強調(diào)和諧,能夠糾正西方民族主義所導致的自私自利乃至戰(zhàn)爭。此外,泰戈爾認為社會在東方國家的歷史中曾經(jīng)長期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他再次提到中國,認為“在印度和中國,社會制度永遠是強有力的”。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4卷,第325頁。 因此,應該關注東方國家社會所形成的機制,這不僅有益于過去,也有益于將來。
當然,泰戈爾根據(jù)印度的歷史和現(xiàn)實,并沒有認為印度僅僅存在著一個社會,而是認為印度存在著多個社會,不同社會可以通過不同地域或不同族群進行識別。但印度存在多個社會并不昭示著印度會在現(xiàn)代政治轉型中走向分裂,印度只要發(fā)展出一種社會聯(lián)合,就可以形成現(xiàn)代印度,“在這種社會聯(lián)合中,所有不同的人民都可以團結在一起,同時充分享受保持各自差異的自由。這種聯(lián)系盡可能的寬松,但在情況允許的情況下又盡可能地緊密。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類似美利堅合眾國形態(tài)的社會的聯(lián)邦”。 Tagore,Nationalism,p.137.印度組建社會的聯(lián)邦,需要前提和紐帶,而前提和紐帶正是前文中提及的印度教經(jīng)典中的觀念。由此,印度傳統(tǒng)的觀念和社會實現(xiàn)了緊密結合。泰戈爾解釋說,他之所以推崇印度教中的良好觀念,就在于“它并非純粹的宗教,它強調(diào)社會責任。宗教既有宗教含義又有政治含義”。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28頁。泰戈爾在一次演講時還曾指出,在印度,“多少世紀過去了,多少國王的統(tǒng)治像暴風雨一般來到國內(nèi)又消失了。但是誰也沒有破壞我們的宗教”。 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泰戈爾全集》第23卷,第76頁。實際上他要表達的是,觀念聯(lián)系和社會聯(lián)系在印度乃至在東方國家都是異常堅韌的,即便英國殖民者統(tǒng)治了印度,但印度的傳統(tǒng)觀念和社會聯(lián)系的影響力依然清晰可見,這也是為什么印度能夠從傳統(tǒng)中尋找現(xiàn)代化道路的原因所在。對于自身傳統(tǒng)的強調(diào),不希望仿效英國和西方而走向泰戈爾所批判的西方民族主義道路,再次彰顯了泰戈爾是一位真正的民族主義者。
結? 語
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方民族主義思潮的出現(xiàn)和民族主義運動的展開,的確受到了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但東方知識分子在接觸、理解進而闡釋民族主義時,并不是毫無反思地被動接受西方的民族主義思想或僅僅擔當傳聲筒的角色,而是對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積極方面和消極方面有自己的判斷和立場。泰戈爾擁抱了文化民族主義,但對政治民族主義或西方民族主義進行了犀利的批判。泰戈爾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所觀察到的歷史事實是,西方國家生成和闡揚民族主義思想之時,也是其推行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政策之時,因而他自然而然地將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看成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從20世紀30年代起,因“把靈魂出賣給了西方式的民族主義”而遭到泰戈爾批評的日本,也是效仿此前西方國家的做法,將民族主義思想的貫徹與海外殖民侵略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對其他國家和人民進行強制征服和對其他國家土地進行侵略”,來向西方國家展現(xiàn)其具備了像西方國家一樣的“‘文明身份”。Shogo Suzuki,Civilization and Empire:China and Japans Encounter with European International Society,New York:Routledge,2009,p.140.
泰戈爾拒絕完全效仿西方民族主義,強調(diào)要發(fā)掘印度傳統(tǒng)觀念和社會聯(lián)系的影響力,使印度走上自我發(fā)展的道路,這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民族主義者。西方不少學者在分析東方民族主義問題時,經(jīng)常認為東方民族主義在產(chǎn)生之時,東方國家會判定西方的成功和領先是源于西方自身獨特的文化,這種文化又與東方文化不同,因此東方的民族主義者“一直存在著在重整自身文化或改變自身文化的努力”。Partha Chatterjee,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London:Zed Books Ltd,1986,p.2.但泰戈爾不斷強調(diào)要從印度的文化傳統(tǒng)中尋找給養(yǎng),走自己獨特的現(xiàn)代化道路,這既彰顯了東方民族主義思想對自身主體性的強調(diào),又豐富和拓展了其對于民族主義的思考。對泰戈爾的民族主義思想進行剖析,或許有助于我們以超越西方中心論的視角重新探究東方民族主義的生成與演變。
責任編輯:宋? 鷗
Rethinking Oriental Nationalism:An Analysis of Rabindranath Tagores
Thought of Nationalism in Historical Contexts
WANG Wen-q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and Public Affair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2,China
)Abstract:Western scholars have contributed a lot to the study of nationalism in recent years, but when analyzing the nationalist thoughts and movements in Eastern countries, they tend to argue that the East is imitating the West, which is too arbitrary. In the nationalist thinking in India from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to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Rabindranath Tagore was the representative who showed the complexity of Eastern intellectuals in recognizing and accepting Western nationalist thought. Tagore advocated cultural nationalism on the one hand and criticized Western-style political nationalism on the other hand. However, when Tagore criticized the Western political nationalism, the connotation of nationalism was defined by him,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the understanding of nationalism by the people of the time and the people of today. This is also the reason why Tagore and people at that time had a clash of idea and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agores thought by people today. Tagore advocated the promoting of Indias own traditional concepts and social superiority, so as to comple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dias modernization, which was a typical manifestation of nationalism. Only by returning to the historical context, carefully examining the connotation of Tagores nationalist thought, and realizing the specificity of his nationalist ideas, can we better understand that the formation of process of Eastern nationalist thought is not a simple acceptance and imitation of the West, but involves its own judgments and trade-offs.
Key words:nationalism; historical context; Tagore; Hindu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