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民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頭黃毛的丫頭竟自己梳起了頭發(fā)。那小身子坐得端正,一面鏡子就擱在面前的木凳上,有模有樣的,雙眼皮的大眼瞅著鏡中的人,不眨一下。
她舒展起小胳膊,一只小手中的木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動,如翻飛的蝴蝶游于花叢中,而另一只手?jǐn)n著那一縷縷的秀發(fā)。沒看清她如何在動著,肩上便有一縷縷發(fā)絲瀉下,劉海恰恰就齊了眉。
她那專注勁兒,竟沒發(fā)現(xiàn)我們都在看她。她朝鏡中做鬼臉時,就瞅見了我們,扭頭對我們說:“爸爸,好看不?媽媽,美不美?奶奶,得勁不得勁?”
沒等我們開腔,我老娘說:“臭丫頭,非要留長頭發(fā)弄啥?梳起來,多費事兒,誰有空給你梳?”丫頭偎著老娘說:“奶奶,我自己梳?。∫院竽棠痰念^發(fā),我也包了!”丫頭急于得到別人的肯定,但老娘卻不說,妻只是抿著嘴笑。
她便離開奶奶奔我來了,搖著我說:“爸爸,排場不排場?”我瞅著那梳得并不齊整的頭發(fā),就感慨:丫頭可以自己動手梳自己的頭發(fā)了,再不用纏著任何人了。我攬著她,說:“我丫頭,梳得真好,比你媽媽都強!”
“真的?親一個,爸爸!”她咯咯地笑著,調(diào)皮地捧著我的臉。隨即她又傷心起來,淚珠兒差點就要掉了,難過地說:“爸爸,人家姐姐的頭發(fā)就黑亮亮的,我的就不夠黑!”小嘴鼓鼓的,看得我心疼。我安慰道:“我丫頭的頭發(fā),會長得比姐姐的好!不信,過幾天看啊!”她便破涕為笑,竟把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說:“還是我爸爸親!”
妻聽了,說我嬌慣丫頭,頭發(fā)留著,多麻煩,多費事兒。我說:“你沒看到丫頭多美嗎?任她梳吧,梳著梳著,丫頭就長大了。”妻卻不屑一顧,說:“就她那頭發(fā),還能長出一頭烏絲來?”
不知不覺間,丫頭竟長到我的肩頭了,每一次從學(xué)?;貋恚己臀冶缺葌€子。比完,她高聲說:“爸爸,我快和你一般高了,還差這么點兒!”邊說邊伸出手比畫,有時踮起腳還是攆不上我,就猛不防跳起來。超過了我,她笑得咯咯的,那頭發(fā)鋪散開來,打在我的臉上,黑色的云一樣。
她洋洋自得地說:“爸爸,您說得真對,看我的頭發(fā),比哪個姐姐的都好!”我瞅著她,那發(fā)鬢上竟有幾只蝴蝶附著,栩栩如生,像要展翅飛去,卻舍不得那一頭青絲。
誰都喜歡丫頭那一頭秀發(fā),姐妹們輪流向她要美發(fā)的秘方。她說:“天天快樂,就是美發(fā)的秘方??!”村里的姐妹們,不知哪一天都是齊耳短發(fā)了,便都來慫恿她:“我那頭發(fā)長得不好,都賣一百塊啊,你這值兩百!賣了,還會長出來,有啥可惜?”她說:“多少錢也不賣!”
后來,不知怎么,丫頭有一頭好發(fā)的消息竟傳了很遠,引來許多收長發(fā)的販子上門,價錢自然是不低的。但她說:“不賣,就是不賣!”人家說:“你這小姑娘,看著錢不要,再添添!”我笑他們,他們心里只有錢,連一個丫頭都不如。這世上,最美的不是錢,而是一顆愛生活愛自然愛美追求美的心。
丫頭十七歲那年,我們家的日子過得不太順當(dāng)。田里的莊稼收成不好,牛羊也沒有長大,我總是生病,惹得丫頭時不時偎在我的面前,抓著我的手說:“爸爸,別灰心,您要心情好啊!您快好起來?。“职?,您身體不好,我都不知咋辦啊!爸爸,我最怕看見您桌上的藥瓶了?!?/p>
她看著我,突然就低下頭,一滴淚,兩滴淚,就掉在了我的手心兒里。那頭發(fā)就散在我的胸前,把我的心焐得暖暖的。我的手梳著她的頭發(fā),我說:“我妮子的頭發(fā)真好看!爸聽閨女的話?。 ?h3>三
那個日子,天氣還是好的,早春的日頭,紅紅的,已有幾絲暖意,丫頭陪我去城里看病。病人當(dāng)然要聽醫(yī)生的話,B超查了,還要做胃鏡,還要做肝功能檢查。待醫(yī)生開了藥,我問大夫多少錢。醫(yī)生說,大概三百多元。我嘴上不敢說,心里卻驚得顫,檢查和藥費竟這么貴。
從醫(yī)生那里出來,我把藥方默默地放進口袋,雖然兜里的余錢還是夠藥費的。我想就是一個胃炎,又不是什么大病,疼起來時,自己竟不能忍受,也太沒男子漢氣了。回去找鄉(xiāng)村的大夫抓些藥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吃藥,用一些食療方也行,省下的錢,還夠丫頭一個月上學(xué)的伙食費。
丫頭說:“爸,抓藥去?。 蔽艺f:“爸沒事兒,不用吃藥了,回家吧!”
她拽住我不走,噘著嘴說:“爸,您不抓藥,我就不回去!”我被她纏得沒辦法,就高聲說:“你不回去,爸回去,不聽話!”
我不再理她,邁著步子從醫(yī)院里出來。丫頭攆上來,扯著我的胳膊說:“爸爸,別生氣,丫頭聽話,聽您的話?。“职中那榭鞓钒?!不就是個小胃病嗎,有啥大不了的?”她甩著長發(fā),竟笑得咯咯的,引得許多人看。
我說:“人家都看你呢!”她說:“爸爸,這證明你閨女好看,特別是這頭發(fā)。爸爸,您看看,誰能比得上!”看著她那調(diào)皮的樣子,我便真的笑了。她突然對我說:“爸爸,您在這兒歇會兒,我有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啊!別亂跑??!”我說:“去吧!真是,還小看我,爸爸丟不了!”
但久等丫頭卻不回來,我急得來回地走,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看。有一個人突然就抓住我的手,說:“爸,您看啥呢?”我瞪大眼說:“你——”
“爸爸,我是妮子??!您的丫頭!”她搖著我。我依然驚在那兒,那一頭烏發(fā),那一頭瀑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齊耳的短發(fā)。我著急地說:“頭發(fā)呢?爸最愛的頭發(fā)呢?”
她笑著說:“爸,我上學(xué)可礙事,梳著費時間,麻煩死了,就剪掉賣了。爸,您看,您丫頭這樣多精神,多好看!爸,您瞅,這是我給爸買的藥?!?/p>
不知啥時候,丫頭已經(jīng)從我的口袋中把藥方拿走了。我惡聲說:“誰叫你買呢?誰叫你買呢?”
她捶著我的背?!鞍?,您別氣了啊,聽話??!爸,您一定聽話?。 彼逯?,像哄一個孩子,“爸爸,頭發(fā)還會長出來,沒事兒??!”我突然感覺到她身子的顫抖,她的大眼看著我,兩汪淚水在里面打著轉(zhuǎn)。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丫頭房間里的燈早熄了,但隱隱約約的泣聲一直飄進我的耳朵。我想起對丫頭的惡,想起丫頭那一頭青絲,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般涌出。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