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一
在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以前,那座碑就在那,它陪著我的祖父一起藏在山里,我從不曾找見它,它也不曾找見我。曾經(jīng)有過許多人去過它那里,點起紙錢,升起煙霧,但直到不知多少次煙霧騰起后,它才看到我,我才看到它。
那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了,我們一家三口回老家掃墓,又或許算是祭祖?我對這些了解不多,但去還是一定要的,因為我確實對不曾謀面的祖父充滿好奇,而那里似乎就是這個悠長謎題的源頭。盡管去前已經(jīng)知曉路途遙遠(yuǎn),高速上驅(qū)車要十幾小時,進山還有一天左右的顛簸,但不論如何,去還是一定要的。行李斷斷續(xù)續(xù)收拾了一天半,媽媽裝了許多米、舊衣物和其他玩意兒。我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欣钕浜秃髠湎溆行┼叭唬揪筒皇锹眯?,怎還有這樣多用不上的東西……至于她回答了什么,隔著幾年的時光我確有些忘了,只約略有些印象,當(dāng)時聽了她的答復(fù)我似乎是無語了的??傊瑔⒊虝r的我半是好奇,半是郁悶,只好乞求無災(zāi)無難地走過這一程就算作圓滿。
在高速上跑長途,風(fēng)景本是蠻好的,一站一站的服務(wù)區(qū)過去,綿延的山和淡冷的云從耳邊倒流。不過就算明知空氣定然無比清新,但悶在一個高速行駛的鐵盒子里,那股“云味兒”也就和我斷無緣分了。下了高速到市區(qū)里接上大爺,再幾個轉(zhuǎn)彎間便又不見了繁華,只有那種大型車特有的尾氣開始充斥鼻尖??ㄜ嚶÷〉剡^,仿佛窗外是一頭頭轟然前行的大象,作勢要踩死我們,而等到進了山,大象不見了,我們卻成了蛇,一點一點纏過曲折的土路。
綠影終于多起來了。山,林,若隱若現(xiàn)的竹或花,這看來是個發(fā)揮文人腔調(diào)的好時機,于是在我的備忘錄里便多了一些有感而發(fā)的文字。或許也正因當(dāng)時的有感而發(fā),所以這些文字甚至直到數(shù)年后我進入中文系也還有些不舍刪去。于是轉(zhuǎn)念之間,就像重新爬上那座漫山遍野長滿玉米的山一樣,我再次溯回到了當(dāng)年那些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字中去。
谷里寂然,風(fēng)中微冷。我瞧見母親被迷眼的玉米稈吞沒,父親走在最前頭,只露出一個腦袋。樹和玉米稈像支支綠羽的箭凌厲地插滿石色山坡,天色青灰,從遠(yuǎn)看視野曠然,走入其中又只瞧得見前面幾米和上方的天空。
“這棒子長得真不錯啊。”二爺端詳幾株看去便覺強壯的玉米。
“今年雨水好?!贝鬆敹辶硕迥_,回了二爺一句。
我望見遠(yuǎn)峰和層巒。風(fēng)來了——山谷里涌起綠浪。
“看,這老粗?!贝鬆敾剡^身沖我使勁搖搖一棵與他同高的玉米,我確實不曾見過這般狂放的作物,附和著感嘆兩句。玉米們微俯身,風(fēng)里有泥味混著花香和山間避不開的濕氣。
“要下雨。”二爺走在最后,看著尚且明朗的天空皺眉?!翱熘┳甙伞!贝鬆斉呐奈壹绨颍~大步子,他個子高,步子一邁開我還有些趕不上。
跨過一排排玉米稈和說不出名的莊稼,我遙遙地看見一塊碑,一塊青黑色的石板豎插在土地上,就在我不小心踩倒的玉米稈對面,背靠著山。從遠(yuǎn)處看是一個墨色的點,走得愈近逐漸能看到上面刻著的字,工整清健,一列列排下像我曾經(jīng)練書法時臨摹的碑帖。
父親走得快些,先到了碑前。他放下要燒的紙,打火機“呲”地響了一聲。清晨剛下過雨的地讓他費些工夫才點著那摞厚厚的黃紙。
回憶時我總以為那碑大可連天,但細(xì)想起來又和我差不多高。它僅僅是矗在那就壓得我喘不上氣,可我并不覺得難受。一堆火在碑前燃起來,談不上多明亮,但靠近了熱得燙人,發(fā)出陣陣煙來熏得父親眼眶紅紅。
有人朗讀了碑上的文字,是我嗎?記不清了,老實說碑上的字也忘了大半,但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祖父是個好人,是個干凈的人,純粹的人,值得懷念的人,是一個愛人同時也被人愛的人。
風(fēng)一吹,玉米稈略微蜷起身子,我和母親向墓碑長長地鞠了三次躬。
燒紙的煙愈濃,父親被熏出了眼淚,大爺揉了揉鼻子。燃紙的火堆傳出焰尖舐著纖維那種曖昧的音調(diào)。我還沒怎么見過墓碑的樣子,之前看到那應(yīng)該還是為外公掃墓的時候,但那是在陵園里,成制式的碑的大小還不大能和這個相比。就我的記憶和父母講給我的故事來看,外公似乎像他那塊碑一樣安穩(wěn)平靜,而祖父則像這塊突兀的碑一樣起伏不平。不過也許外公也有同樣波瀾壯闊的一生,只是我還沒來得及聽,這又是另一碼事了。
一些儀式結(jié)束,我被大爺拉到一旁,父親還在碑前跪著。
“你爺爺最疼你爸。”大爺摘下眼鏡,揉揉眼角和鼻子,恍惚間和平日里那個身材結(jié)實略微發(fā)胖的硬漢形象判若兩人。但也只是片刻,他的語調(diào)顫抖了下依然豪邁。“我當(dāng)兵得早,你爸本身也敏感點,他和你爺感情是最深的?!?/p>
然后我看到父親,看到一位兒子,忽然覺得他所應(yīng)承擔(dān)的不比我多,或者說我所應(yīng)承擔(dān)的不比他少。煙霧騰起,我聽到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我們在玉米地里駐足了一會,隨后終于還是走下了山坡。相較于我十余年的人生,掃墓的時間顯然不長;而相較于祖父五十五年的種種,那為他而立的厚厚的墓碑顯然也過于單薄。
回首的風(fēng)景和蕭瑟的冬天似乎更搭調(diào)些,但那時是夏天,墓碑矗立在生機盎然間。
從山坡的玉米地下來,順著路向北走就是玉喜的房子。
玉喜是我算不太清楚關(guān)系的堂叔,是個啞巴,耳朵也不靈,個子不高但身形挺拔。他面容看去有些干皺,我總覺得那張臉不擅長笑,后面想起來,發(fā)現(xiàn)似乎確實沒有見他笑過。
我拎著兩袋米,看著木板門晃蕩晃蕩地打開。院子很干凈,兩側(cè)放著不用的工具,壇上鋪滿了玉米,工工整整蓋滿了院子小路外的每一處空地。
“有時間還能喝點啤酒哈?”父親打量幾眼院子,地上有兩個啤酒罐。玉喜的草帽依然低低的,他沒聽見。房門打開,他“啊啊”地邊比劃邊把我們領(lǐng)進屋。進門先是兩個灶臺,鍋比我之前見過的都大,再往里走,左屋滿是雜物,右屋里是一鋪炕。
山后的烏云近了。我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那天原本有著一年來最舒愜的風(fēng)。
我們把送去的東西放在炕上,玉喜擺上坐墊,花花綠綠的那種。他忙著拿水去了,我跟著父親轉(zhuǎn)身,在屋里環(huán)視起來?;尹S的墻上除道道斑駁的裂痕外就是一張張照片,有的糊在墻上,有的被塞到墻和透明水晶膜之間,黑白和彩色的都有。父親指著其中一張老舊的、被整齊夾在透明桌墊與炕間的黑白照片,那上面有五個人,三男兩女,父親讓我猜最左邊那人是誰。
我端詳著這張于我已是古老得足以讓我肅然的歷史,愣了一下。
我分明認(rèn)識他。那青年理當(dāng)是父親。
好笑的是,明明我第一反應(yīng)便覺得是父親無疑,然而越看又越覺得奇怪——那和他現(xiàn)在作為“父親”的形象實在差了太多。可那眉眼,那神態(tài)……
相片劃開了幾十年的鴻溝,我遙望著那頭的父親,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回望著我。
彼時他正如我般年少。
天邊有雷聲。
玉喜端著兩罐飲料回來,炕上母親把皮箱攤開,里面是些熱水壺等小家電之類的物件。玉喜皺著眉頭,“啊啊”地擺手拒絕。母親很堅決,幾番推脫之后還是塞給了玉喜。收下了東西的玉喜似乎有些窘迫,他拉著我到屋子的一角指給我看,那面墻上同樣夾滿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四角發(fā)黃的、嶄新如故的,它們拼湊成一座與墓同樣厚重但并不肅穆的碑。
我瞧見奶奶年輕時的照片。一頭短發(fā),是干練利落的氣質(zhì)。我又看見年輕的父親、大爺、大娘……
隨后又看見一位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鑲在一張黑白照片中。
“他是……”
“那是你爺爺年輕的時候……”父親回我。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yīng)。
那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模樣,頭發(fā)梳得十分整齊,一身海軍白色正裝。濃眉大眼,國字臉上還帶著老式黑白照片后涂上的彩色妝容。他生就一副軍人貌。我甚至能毫不費力地想象出他立在軍艦的甲板上,臉上帶著爽朗的笑遙遙沖我揮帽子的模樣。
我立在那張照片前,好奇還有絲不大能言明的膽怯。
我并非那般羨慕幼時朋友們與祖父祖母嬉戲時的喧鬧,也并非那般憎怨自己早早喪失了可以見到老人們的時光。但心中畢竟有一塊空著,這一塊小到我生命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中可以不去理會它;可它又大到讓我但凡想起它,總免不了要默然不短的時間,在嘆息的氣息里略略有些顫抖。
烏云鎖住窗外的山,揮手可及的云里有絲絲涼意。
外婆是去年走的,奶奶是前年走的。不管怎樣放松稱呼的標(biāo)準(zhǔn),這世界上已再沒有我可喚作祖父祖母的人。人來的時候總是相似,人走的時候各有不同。
我想起看到碑的時候——我看過不止一座,我想起不同碑上記的不同內(nèi)容,然而他們都成了碑。向死而生的勇氣已經(jīng)跟隨了他們一生,我只希望他們能擁有不為逝去而哀傷的未來。
終于下起雨了,它來得那樣急,又醞釀了那樣久。明明還有半邊天晴,雨滴就已倏地打在叢然的苞米葉上,啪嗒啪嗒地響,很快整片山谷里也都是劈里啪啦的長鳴。一浪接著一浪,從遠(yuǎn)到近,從山頂?shù)轿萸?。苞米地對面的樹林也開始搖晃,沙沙地動。風(fēng)里有水和泥的氣息,也有青葉與剛剛燒過紙的味道。從屋外看,遠(yuǎn)處目之可及的云側(cè)猶剩最后一絲日光遙遙垂落。我倒希望它能憐憫地打進這個簡陋的屋子,但那處晴好究竟贈予何人,又豈是我能決定的。
正逢農(nóng)時,加上歸途遙遠(yuǎn),不宜久留。趁雨勢未大,我們緊趕慢趕跑回了車,從后備箱里把余下打包好的舊鞋舊衣遞到送出來的玉喜手里,他一個勁地擺手推脫,但還是被我們?nèi)诉^去。他像大人之間常見的那樣苦著臉,不過嘴里仍只能支支吾吾地發(fā)出“啊啊”的聲響。
父親拍拍他的肩膀,聲音比平時說話要大。
“收著收著,沒事兒,舊是舊,不過都是好的,你用正好哈!”
大爺也在旁邊勸。母親則一個勁地搬著給玉喜帶的沒裝進皮箱里的米和東西。也許是年齡的關(guān)系,她這幾年來越發(fā)沉靜了,常讀些佛學(xué)哲思的書,家里贅余的東西也都或捐或送了大半。還記得臨行前我對她帶這樣多東西有些無語,現(xiàn)在看到玉喜臉上皺巴巴的紋和干瘦黝黑的胳膊,或許倒有些理解了她整備東西時的心境。
東西不少,有些不怕水的被放在了地上,我們忙著趕泥路濕前回村里去,沒再跟玉喜回屋。父親拍拍玉喜的肩膀,同他握手,母親、大爺、二爺都跟他握手道別。到我握時,他那雙粗糙布滿老繭的手頗為有力,扎得我有些疼。大爺跟玉喜囑咐了幾句,我們上了車,玉喜在窗外和我們揮手,一直到望不見了為止。
旁邊還是那片樹林,搖搖曳曳地送別。
“玉喜以前正經(jīng)是個帥小伙子?!贝鬆斦f起來,“當(dāng)時給他說媒,那姑娘也挺不錯的哈?!贝鬆敵虺蚨?。
“你這一說還真是,但后來也沒成。”二爺想想,跟著感嘆一句。
“這是為啥?”我一聽覺得奇怪,轉(zhuǎn)頭問大爺。
“這么多年了,誰還說得準(zhǔn),好像是沒看上人家?”大爺沖我聳聳肩,“玉喜當(dāng)年好像眼光也是挺高的呢?!?/p>
有些可惜,我想,要是玉喜是因為怕耽誤一位姑娘而選擇孑然至今或許會更有藝術(shù)加工的意義。固然我現(xiàn)在也可以將當(dāng)時的他書寫成一位舍己為人的青年人,但“回憶”與“創(chuàng)作”的天平在我心中向前者略略傾斜。我知道這些記憶在手指觸碰到鍵盤時便已經(jīng)消逝了大半,于是便無論如何都希望余下的能讓我在多年后回想起來時,可以確定地說“這些都是我真實且寶貴的經(jīng)歷”。
雨水讓路變得有些發(fā)軟,但還沒到泥濘的程度,車便像駛在浮木上那樣起起伏伏地離開了村子。回首遙望,那墓那碑漸漸失了蹤影,那山那雨卻依然還在。
死后憑遺骨,托體同山阿。
當(dāng)我在幾年后翻起當(dāng)時的文字,山風(fēng)再次吹到我的臉上,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座碑——既是多少年前的那座碑,也是亙古不變的那座碑。
玉喜在那座灰色的平房里,他會在我每個回憶的片刻出現(xiàn)在那,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會留在原處,是否還會在玉米豐收的時候撿起照片看看,我也許再不能夠知道了。但自大到足以拿起筆的我至少會明白,還有人就活在我粗略記下的山里,他們在灰瓦白墻之間穿梭,在山村與城鎮(zhèn)之間來往。
玉喜為什么留下那么多張照片呢?在他沉默的世界里,那些安靜的照片究竟有怎樣的意義,我也許再不能夠知道了。
于是我想起契訶夫在他的《大學(xué)生》中寫下的“鏈”。
也許正有那樣一條鏈存在,這條鏈的這端是人類,那端也是,鏈如空氣般長久地存在于人類心底,在某個觸動的時刻傳達出共鳴的回音。這條鏈?zhǔn)强嚯y之鏈、幸福之鏈,是智慧之鏈、愚笨之鏈,鏈的價值不在于或絕不僅在于傳達人類均能理解的通感,而在于展示人類之間相互聯(lián)系遠(yuǎn)朋如近鄰般的柔情。它在彈響中告訴人們:那些對我們而言遙不可及或無關(guān)緊要的人,與我們和我們所視若珍寶的人同樣生、同樣死、同樣悲、同樣思。
那么相片呢?那張嵌在相片與相片之間的相片是否也同我一樣對不曾謀面的血親感到一絲親近呢?那個立在綠色與綠色之中的石碑是否也如我一般充滿對來訪之人的好奇呢?
碑在那片遠(yuǎn)山里,它會在我每個懷戀的瞬間出現(xiàn)在那,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它是否還會矗在原地,是否還會在風(fēng)來的時候升起煙霧,我也許再不能夠知道了。
我只記得同碑道別的時候,它托風(fēng)同我說,讓我好好活。
(責(zé)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