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瑜

我能把人看成動物。

真的。

出生時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一團又一團的“怪獸”將我完全籠罩。

媽媽說怪獸叫黑色，黑色的怪獸其實很溫柔，會在我睡著后抱著我，就像媽媽哄我睡覺一樣溫柔。我從沒見過小怪獸，但知道它一定在我身邊，因為每天醒來被子里都暖乎乎的，就像太陽。對了，媽媽說太陽也是暖暖的，不過我還知道太陽是香香的，因為每次曬好的被子上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每周都會去一趟醫(yī)院，媽媽說是去見她的朋友，小楊醫(yī)生。不過我覺得小楊醫(yī)生更像是我的朋友，她每次都會抱著我和我聊天，讓我說說有沒有什么不舒服。小楊醫(yī)生和太陽一樣，都是暖暖的香香的。不過媽媽和她老是說一些悄悄話，她們說的時候就把我?guī)У酵醢⒁棠抢锶ィ蛔屛衣牎?/p>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王阿姨，她從來不陪我玩，一直在寫寫記記，接打電話。她老是規(guī)定我必須坐在板凳上，那個小板凳又硬又冷，沒有媽媽的懷里溫暖舒服。但媽媽說王阿姨是護士長，很忙，讓我乖一點兒。我以后才不要當護士長呢，護士長不會和小孩子玩，一點兒童趣都沒有，我只能無聊地在板凳上度過一段漫長的等待時光。

有一次，我趁王阿姨沒注意，偷偷躲在小楊醫(yī)生的門后，聽聽她們在說些什么悄悄話。門有些隔音，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什么“先天性失明”“盡早找眼角膜”，還沒聽完呢，就被王阿姨逮住了：“你咋亂跑呢？眼睛看不見，自己跑哪兒都不知道！真不讓人省心。”

她的大嗓門很快驚到了門里的人，媽媽開門走了出來，抱著我，和她們道別。回家的路上，媽媽好像有些緊張，一直問我有沒有聽到什么。我搖搖頭說沒聽到。

但其實我知道，我和正常人不同，我是個盲人。

媽媽說，我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了，做了手術眼睛就能看見。媽媽很高興但又有些害怕，手術前的那個晚上抱著我說了好久的話，在我似睡似醒的時候，有小水滴掉在我的臉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咸的。

我又去了醫(yī)院。小楊醫(yī)生把我抱到了一張硬硬的床上，涼涼的，我有點兒害怕。但我不說，他們都說勇敢的小孩是什么都不怕的，我要做小楊醫(yī)生眼中最勇敢的小孩！麻醉劑慢慢打入我的身體，我感到一股濃濃的困意，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小楊醫(yī)生說讓我睡一覺，醒來就能看見媽媽了。

自手術后，我和正常人一樣，擁有了一雙健康的眼睛。我還是會去醫(yī)院，不過沒有那么頻繁。小楊醫(yī)生說我的眼睛恢復得很好，只要平時注意，就能和正常人一樣用眼。

但，只有我知道，我和她們都不一樣，我有一雙神奇的眼睛。

我能把人看成動物。

我知道，這一定是小怪獸送我的禮物。

媽媽是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非常溫柔，老是把我放在她柔軟的肚子上，用溫暖的毛毛包裹著我；而遇到不好的事情時，她會把背拱起來，后背上的毛都炸起，將我護在她身后，看上去可兇了。不過，媽媽應該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貓咪，可以打跑很多壞人。

小楊醫(yī)生是綿羊，有白白的卷卷的毛，和電視上的小羊一樣，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她吃飯的時候將蔬菜包在嘴里，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王阿姨是一只蜘蛛，有好多好多的爪子，看起來有些嚇人。她寫寫記記的時候，是在織網，不知道從哪里拉出一條線，纏在前腿上，又拉出一條線，也纏在前腿上，整整齊齊地排著。她看上去很兇，但一絲不茍地將爪子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樣子又有些可愛。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只小兔子，我的毛是白白軟軟的，有長長的耳朵和紅紅的眼睛，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上小學以后，我接觸的人越來越多，能看到的動物形態(tài)越來越多。

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媽媽和小楊醫(yī)生一樣，有著可愛的動物形態(tài)。有的人，他們明明笑著說話，可又露出了獠牙，像要把人扒皮抽血；看著乖巧溫柔的女同學，居然是一只麻雀，老是嘰嘰喳喳地亂說話；兇兇的班主任，居然是一只樹懶，懶洋洋的，完全不像他平時管教我們的模樣。

而大家都不喜歡的童默，我的同桌，他是一頭大黑熊。

童默是個“惡霸”，同學們都說童默可兇了，老是欺負小同學，還上課頂嘴，和老師吵架，都叫了好幾次家長了。大家都怕他，怕他緊握的大拳頭，怕他永遠皺著的眉頭，班里幾乎沒有人愿意和童默說話。但我不怕他，我知道，他是一只正義且勇敢的小熊。

大黑熊是不會亂欺負人的，他欺負的都是一群老鼠，老鼠們總是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熱愛學習的模樣，卻私下里偷東西，亂說小話，還露出我討厭的黃黃牙齒。叫童默家長的老師是一只變色龍，和我說話時看著笑瞇瞇的，其實早就變成了丑丑的灰棕色，跟和其他老師說話時的黃青色完全不同。我也討厭她，只是不敢像童默一樣當面表現(xiàn)出厭惡。

我真羨慕童默，能夠做一切我想做但又不敢的事。

我有時會想，難道他也有這樣一雙神奇的眼睛？

要是他也有和我一樣的眼睛，能夠看到皮囊之下的東西，那我是不是就算有了一個同類了。我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

上課時，我悄悄地寫了一張字條“你是一只小熊嗎”，放在他的課桌上。

他看了看字條，若有所思地瞇著眼睛看了我好久，然后說：“我知道，你是一只兔子，傻兔子?！彼麗毫拥匦χＮ矣行┥鷼?，但更多的是驚喜，他真的是我的同類！

童默說這雙眼睛就是我們的武器，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我們要用這個能力找到更多的像小楊醫(yī)生和媽媽一樣表里如一的好動物，而不能讓雙面人占據世界的大半。是的，他把那些用假的情緒偽裝自己的人叫做雙面人。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到處亂晃，希望找到更多的表里如一的“好動物”。

可是隨著看到的人越來越多，我開始難過，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這么多的雙面人呀。我們在街市里逛了一圈又一圈，看到了好多雙面人，他們用臉上的笑容與恭維的話語，企圖掩蓋皮囊之下的不屑、憤怒，他們的表情猙獰著，就像可怖的怪獸。豺狼虎豹，豬狗牛羊，大街上全是動物，表里不一的動物！我好害怕，我害怕看到他們尖尖的獠牙，兇狠的眼睛和表面上溫和的微笑。我更害怕看到他們虛晃著的截然不同卻又真實存在于一個人身上的表情，就像披著羊皮的狼。

我不懂，人為什么一定要偽裝自己的情緒呢，就像媽媽和小楊醫(yī)生一樣，開心就笑，不開心就哭，不好嗎？

童默也不知道，但他說這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可愛的、表里如一的動物的，我們的使命就是找到他們，讓他們一直保持純凈與真誠。

我和童默一樣，我們都不知道如何讓這個世界的雙面人不再存在，也不知道如何讓可愛的動物們保持如一的真誠。

但我會一直尋找，帶著小怪獸送我的那雙純凈的眼睛，這雙神奇的眼睛。

去看遍這個世界。

（責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