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蔚

亞熱帶的東南風(fēng)吹來，片片纖云給獨(dú)自佇立著的小洋房投下黑影，金田村田間彌漫著熟稻的芬芳——收獲的氣息，溢滿整個村子。

幺爺擔(dān)著物什顛著下坡來到田邊，華嫂笑著打招呼：“喲，幺爺又來干活兒了？”“嗐，再不收這兩季稻就種不成了?！彼麤_手心唾了兩下，卷起褲腳，下田收稻。

華嫂晾著衣服的手一頓，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兒，沖著田里的幺爺喊：“您何必這么辛苦，兒子在縣城搞得那么熱鬧，還給您蓋了房。聽說村里正琢磨著搞什么油菜花田，您老人家可以把這地租了享清福嘍！”“他熱鬧他的，我干我的。我呀，也就靠這一畝三分地過了?！辩蹱斉み^頭哈哈一笑，隨即噤聲，彎腰苦干，不再理會華嫂。早就知道村里要搞土地流轉(zhuǎn)，年輕人們歡呼雀躍，老人們卻滿是茫然，農(nóng)民不種田，還叫什么農(nóng)民？幺爺嗤之以鼻，辛苦了一輩子，土地咋就成了別人的呢？不管了，聽說他最尊敬的原村主任虎爺還沒說什么呢。

幺爺粗糙得像老樹皮的黝黑大手捏著稻子的根莖，往鐮刀的刃送去，左右用力一割，禾株就只剩下光禿的莖。他手握金黃的稻子，一擲，把它們甩到旁邊干燥的土地上。云為藍(lán)天裁下剪影，幺爺埋在金色麥浪中勞作，像漂在金浪上的紅黑色小點(diǎn)。

日高影漸短，炙熱的陽光灑在幺爺赤裸的背上，照得他滿背的汗熠熠生輝。不斷有汗沿著溝壑般的皺紋從眼皮滑落，他滿不在乎地抬臂用手肘擦去。過了一會兒，幺爺把半個身子倚在土堆上，手往土堆旁摸索，擰開瓶蓋就往嘴里送。自家釀的米酒不純，但度數(shù)很高，他本就被曬得黑紅的臉又添一抹酡紅。

休息片刻，幺爺正準(zhǔn)備接著干活兒，卻聽見了老伴的聲音：“老頭子快回來搭把手！”他隨便扯了根空莖把稻子捆了起來，扛著扁擔(dān)就往坡上走。金黃的稻穗隨著他的步子一顫一顫的，陽光下，他的影子消瘦有力。老伴又在催促，他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幺爺蹙著眉用白紙卷住煙草，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等兒子從城里回來。自家做的煙不夠緊實(shí)，煙灰一撮撮地往下掉，他幾乎是吸一兩口就要把煙往石板上抖一抖。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黑色轎車了，幺爺忽地站了起來，思忖片刻之后又坐回原位置。車鎖好的聲音剛落地，小孫女就喊著“爺爺”往他懷里撲?！巴钔?。”幺爺樂呵呵地抱著孫女。兒子輕聲喊了一句“爸”，幺爺點(diǎn)頭示意，不言語。

吃完飯，幺爺拿糖逗孫女，皖皖搶到了糖正哧哧笑，卻被父親命令出去玩，嘴翹得高高的。笑著哄走孫女后，幺爺?shù)哪橊R上垮了下來，兒子從兜里掏出香煙遞給他，卻被攔住了?！安挥昧?，我可消受不起你這洋煙，”幺爺冷笑道，“租地的事你媽和我說了，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打這算盤?！眱鹤舆f煙的手懸在半空，即使了解父親的犟脾氣，他仍大膽地勸道：“爸，那兩畝地也種不出多少米，您年紀(jì)又大了，沒必要累著自己，剛好政府扶貧的油菜花項(xiàng)目需——”

“你小子懂什么？你家的米不是我那幾畝地供著的？我不租他們能怎么樣？”實(shí)木沙發(fā)扶手被幺爺拍得咚咚響，他指著兒子的手顫抖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兒子狠狠打一頓。

兒子看著幺爺怒不可遏的神情，沉默許久?！鞍?，何必呢？”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話徹底激怒了幺爺，他站起來順手從沙發(fā)扶手旁抽出扁擔(dān)，往兒子的小腿上一擊?！霸趺矗瑑鹤舆€想管老子了？”兒子的痛喊把門口的皖皖引來了，她慌張地?fù)涞礁赣H腿邊，哭著對幺爺說：“爺爺不要打爸爸了，爺爺和爸爸不要吵了！”幺爺氣得胸口一起一伏，又礙著孫女在場不能動手。幺爺畢竟舍不得用力打，兒子疼了一會兒就能站起來了，他安撫著女兒，定睛看著父親。“爸，扶貧項(xiàng)目不是您一個人能決定的，這是鄉(xiāng)親們的事。您再考慮一下吧，我們先回去了?！辩蹱敵聊耍瑥淖蠖道锾统霭准埡蜔煵莺?。

幺爺獨(dú)自來到田間，玫瑰紅的彩霞被淡到透出瓦藍(lán)的白云掩映，紅與藍(lán)墜下，融合為紅紫色。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田里的金稻，嘟噥著：“老子的地才不租?！?/p>

“幺爺，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虎爺和現(xiàn)任村主任走了過來，“我天天看電視，還天天聽小家伙們說土地流轉(zhuǎn)的好處?，F(xiàn)在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土地沒人管，流轉(zhuǎn)了就可以統(tǒng)一管理，還方便用機(jī)器來種。咱們這些老家伙可以做別的事賺點(diǎn)兒收入，照樣看著自己的田里長出東西，這有什么不好的呢？”“我聽您的?！辩蹱?shù)哪樇t得像即將西落的夕陽。

油菜花田項(xiàng)目就此敲定。十月，雇傭的農(nóng)民工種好了籽。宣傳部門將之前的幾個方案反復(fù)推敲，決定和央視合作，花田一炮而紅。東風(fēng)漸暖，雨潤如酥，暖陽敲裂了堅硬的種皮——正是油菜花的季節(jié)。萬畝鵝黃搖曳身姿，金田村春天的第一抹亮色吸引了眾多慕名而來的游客，熙熙攘攘的行人摩肩接踵?？扉T聲，腳步聲，車鳴聲，混著男男女女的嬉笑，揚(yáng)在三月碧藍(lán)的天空之上——金田村再沒有比這更熱鬧的時候了。幺爺靜靜地坐在青石板上，期待地看著遠(yuǎn)處金燦燦的一片。

白云宛如在牛奶中洗過，那樣密，那樣濃，仿佛颶風(fēng)過境也不能撼動它分毫，幺爺凝視著遠(yuǎn)方的云與油菜花田，笑了……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