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國華 張洪超
【摘要】為實現(xiàn)對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與人格權之間的平衡保護,以《民法典》第999條為核心,與其他相關條款共同構成新聞媒體對人格權的合理使用制度。這一制度的實質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可以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對民事主體的精神性人格權益進行合理使用。符合合理使用制度的特定行為,即使未經權利人同意,行為人也不用承擔民事責任。通過該制度,既可以保護民事主體的人格權益,又可以促進新聞媒體社會功能的實現(xiàn)。
【關鍵詞】民法典;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合理使用
2024年是《民法典》頒布的第4年。對新聞媒體來說,《民法典》七編1260個條文中,最值得關注且與新聞界關系最密切的,是以《民法典》第999條為核心及相關條文組成的人格權合理使用制度。作為《民法典》的重大制度創(chuàng)新之一,該制度對新聞媒體開展新聞報道和輿論監(jiān)督時的行為自由與侵權責任邊界進行了劃分,有助于新聞工作者找準行為邊界,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正確行使新聞采訪權、報道權,在遭遇訴訟糾紛時保護自身權益,在推動社會進步中發(fā)揮更大作用。
一、人格權合理使用的法定方式
《民法典》第999條規(guī)定,對人格權合理使用的行為方式是“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理論界對“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的定義及內涵有較大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一)新聞報道行為主體
馬克思主義新聞觀認為,新聞事業(yè)是一定階級、政黨等特定群體的輿論工具,是黨和國家事業(yè)的組成部分。在新聞傳播活動中,公民有言論出版自由和知情權,新聞媒體和新聞工作者有采訪權、報道權。對此,法學界有不同理解,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主任黃薇等認為,“新聞報道是新聞單位對新近發(fā)生的事實的報道”[1],將新聞報道行為主體限定于新聞機構。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教授姜戰(zhàn)軍提出,第999條適用主體不應限定于新聞單位,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新聞報道主體。[2]在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認識也不一致。如廣東某生物美容公司訴某文化公司名譽權案中,原告主張被告“不具備出版資格”“屬于超范圍非法經營”。一審法院認為被告擅自“在互聯(lián)網上刊發(fā)消費者投訴相關項目產品質量”行為違法,二審法院認為其行為“未明顯超出合理范圍”。廣東省檢察院提起抗訴,認為“網站未取得新聞發(fā)布、報道的許可證,(屬)非新聞機構,故不適用新聞侵害名譽權的特殊侵權責任”??乖V意見得到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支持。[3]為保證司法審判的穩(wěn)定性,應當在現(xiàn)有法律規(guī)范中明確新聞報道行為主體僅限于新聞機構。
(二)輿論監(jiān)督行為主體
在新聞學定義中,輿論監(jiān)督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概念指公民對國家和社會事務進行監(jiān)督。狹義概念專指新聞輿論監(jiān)督,即人民群眾通過新聞媒體開展監(jiān)督。對于輿論監(jiān)督的行為主體,新聞學界主流觀點認為,輿論監(jiān)督和新聞輿論監(jiān)督主體是人民群眾,新聞媒體是輿論監(jiān)督的重要載體。[4]黃薇認為,輿論監(jiān)督是社會公眾運用各種傳播媒介對社會運行過程中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表達信念、意見和態(tài)度,從而進行監(jiān)督的活動。[5]這就說明,立法機關認為輿論監(jiān)督行為主體是社會公眾,新聞單位是輿論監(jiān)督行為主體之一,法學界觀點與此基本一致。
(三)對“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的理解
根據立法技術,應當抽象出“等”前所列舉事項的本質特征,再按照這些特征進行解釋?!靶侣剤蟮?、輿論監(jiān)督”的本質特征是:(1)通過現(xiàn)代媒介傳播;(2)傳播內容是對社會生活的報道或監(jiān)督。從新聞實踐到現(xiàn)實生活,目前還沒有符合上述特征的第三種行為。立法者在此處使用“等”字,大概是考慮到當前我國媒體融合進程加快、網絡傳播技術迭代更新,未來可能會出現(xiàn)與“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相似的行為模式,因此在立法上留出空間。
二、人格權合理使用的范圍
《民法典》第990條、第1034條共列舉9種具體人格權和一種人格利益,既有精神性人格權也有物質性人格權。依人格權類型不同,新聞媒體可以有區(qū)別地合理使用。
(一)可合理使用的精神性人格權
精神性人格權指“不以具體的物質性實體為標的,而是以抽象的精神價值為標的的不可轉讓的人格權”[6]。在10種人格權益中,生命、身體、健康屬于物質性人格權,其他7種都屬于精神性人格權益。在新聞報道中,當事人的身份、姓名、肖像等經常公開使用,如中央廣播電視總臺“3·15”晚會進行曝光時,通常說明企業(yè)名稱、相關負責人和生產現(xiàn)場等信息,這是維護新聞真實的基本需要。此時,新聞媒體出于公共利益目的,可以援引《民法典》第999條,合理使用民事主體的姓名、名稱、肖像、個人信息等精神性人格權。
(二)絕對排他性的精神性人格權
《民法典》第999條準許合理使用的精神性人格權僅限列舉的4種,不在列舉范疇的名譽、榮譽、隱私等精神性人格權一般不能合理使用,屬于該條款的“等”外權利事項。但新聞實踐中,新聞輿論監(jiān)督出現(xiàn)報道對象的姓名、名稱、肖像、個人信息時,通常會損害其名譽權等排他的精神性人格權。對此,《民法典》第1025條規(guī)定,“行為人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影響他人名譽的,不承擔民事責任”,對民事主體的名譽權進行限制。如果當事人以侵害榮譽權或隱私權申請法律救濟,新聞媒體可以援用第998條,要求人民法院綜合考慮“行為人和受害人的職業(yè)、影響范圍、過錯程度”等因素,對其榮譽權、隱私權進行限制。
(三)物質性人格權不屬于合理使用范疇
物質性人格權指“自然人對于其生命、身體、健康等物質性人格要素享有的權利,主要包括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7]。根據《民法典》第998條,如果行為人侵害了物質性人格權,必然承擔侵權責任。如果侵害的是物質性人格權之外的其他人格權益,則有進行價值權衡、豁免侵權責任的可能性。這一規(guī)定背后的原理是,物質性人格權是自然人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人格權,緊緊依附于人身之上,權利主體只能是自然人。一旦脫離開人身,物質性人格權將無法獨立存在。由于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的特殊重要性,法律應當給予最高程度保護。因此,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不能對其權利進行使用、限制或減少。
三、人格權合理使用的限度
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猶如“雙刃劍”,既可以保護人民利益,也可能侵犯人格尊嚴。為保證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不濫用人格權合理使用權,《民法典》設定兩個限度條件:一是目的限度,二是行為限度。一旦超出合理限度,就可能承擔法律責任。只有同時具備兩個法定條件的行為,才值得法律給予保護。
(一)目的限度:僅限公益之使用
公共利益是不特定的多數(shù)人利益。1996年英國“雷諾茲訴《星期日泰晤士報》案”確立“雷諾茲特權”:如果涉訟新聞報道涉及公共利益,而媒體的表現(xiàn)又符合負責任的新聞職業(yè)要求,那么即使出現(xiàn)錯誤也可免除責任。[8]在《民法典人格權編(草案)》二審稿中,第999條及相關條款(如第1025條)的對應條款原本沒有“為公共利益”字樣,從三審稿才開始出現(xiàn)。[9]可能是起草者意識到,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除了為公共利益,也有非為公共利益的可能:一是為個人目的,如某科技公司訴某報社名譽權糾紛案中,被告媒體雖然援引“公共利益”作為抗辯事由,但法院認為,“其記者及編輯在采訪、撰寫、編輯等過程中存在主觀惡意”,“前述抗辯顯然不能成立”。[10]二是為商業(yè)目的,如《反不正當競爭法》禁止經營者利用新聞媒體詆毀其他經營者的商譽。對此類行為,法院可以要求新聞媒體提供涉及公共利益的證據。權利人可以通過抗辯、舉證揭露此行為無關公共利益,對抗新聞媒體假借公共利益之名濫用合理使用權的意圖。
(二)行為限度:僅限合理之使用
合理使用制度本質是對人格權的法律限制,要求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合乎法理、事理和道理的要求,才能認定為合理使用。如果違背法理、事理和道理,就會脫離合理使用范疇,不受法律保護。
第一,要合乎法理,遵守相關法律規(guī)定。相關規(guī)定主要有三類:(1)《民法典》總則編的一般規(guī)定。如總則編規(guī)定,有民事行為能力的當事人同意即可成立民事法律行為。報道對象明知記者身份仍接受采訪,一般不能因使用其敘述內容或提供影像資料追究媒體責任。(2)《民法典》人格權編的具體規(guī)定。除了第999條、第1025條,第1020條規(guī)定:為實施新聞報道不可避免地制作、使用、公開肖像權人的肖像,可以不經權利人同意。既有一般規(guī)定又有具體規(guī)定時,通常優(yōu)先適用后者。(3)其他法律特殊規(guī)定。如《未成年人保護法》第58條禁止新聞媒體報道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時披露未成年人姓名、住所、照片等,這是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
第二,要合乎事理,遵循新聞職業(yè)要求。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對人格權進行使用,應當在完成報道所需的最低限度內,避免對人格權造成過度妨礙。最低限度的判斷標準是比例原則,即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應對報道對象人格權益采取限制最小的使用方式。除非不使用、不限制對方的人格權益就無法完成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或將顯著降低傳播效果。對是否符合最低限度出現(xiàn)爭議時,可依據《民法典》第998條規(guī)定,對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是否為公共利益目的、使用他人人格權是否有助于實現(xiàn)目的等因素進行使用行為合理性評估。
第三,要合乎道理,不能違背公序良俗。公序良俗由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構成?!睹穹ǖ洹返?0條規(guī)定:“處理民事糾紛,應當依照法律;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可以適用習慣,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有媒體為吸引社會關注,借新聞報道大量傳播“星腥性”“黃賭毒”等不良社會現(xiàn)象,借輿論監(jiān)督深挖腐敗官員的男女關系、“情色”事件,在案件報道中描述反偵察手段和犯罪技巧,內容上明顯違背公序良俗。新聞媒體報道這類內容時,就很難對人格權進行法律限制。
四、侵犯人格權的責任方式
如果超出法律允許的合理限度,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使用人格權的合法性、正當性不復存在,可能承擔侵權責任?!睹穹ǖ洹返?95條規(guī)定,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包括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第1000條規(guī)定,承擔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民事責任的,“應當與行為的具體方式和造成的影響范圍相當”。與以往立法規(guī)定“一般應與侵權所造成不良影響的范圍相當”相比[11],第1000條更加科學、嚴謹,既保護了人格權益,又避免了給新聞媒體增加過重負擔。
第一,與“行為的具體方式”相當。當新聞媒體承擔消除影響等責任以達到恢復目的時,一是考慮傳播渠道。侵權作品在報紙、雜志等傳統(tǒng)媒體傳播,應在該傳統(tǒng)媒體恢復;在網絡媒體傳播,應在該網絡媒體恢復;在首發(fā)媒體傳播,應在首發(fā)媒體恢復;在轉載媒體傳播,應在首發(fā)媒體、轉載媒體共同恢復。二是考慮報道方式。用文字、音視頻方式造成侵權損害,一般通過同樣方式承擔責任。三是考慮特殊情況。新聞媒體由于公開姓名、肖像、隱私等造成侵權,為防止“二次傳播”帶來的“二次傷害”,不宜公開恢復。此時可以征求受害人意見,征求人民法院同意,以更有利于實現(xiàn)恢復目的的方式來承擔責任。
第二,與“造成的影響范圍”相當。一家新聞媒體的發(fā)行、覆蓋都有其特定范圍,一是考慮媒體層級。主要看侵權行為是在國家級媒體還是地方媒體發(fā)生,層級越高的媒體通常影響范圍越大。二是考慮刊播位置,是在報紙一版還是四版,是在網站首頁還是子頻道、子欄目等。原則上,同一家新聞媒體刊播侵權作品的相同版位或欄目,應視為與“造成的影響范圍”相當。需要注意的是,新聞媒體“造成的影響范圍”是一個抽象、籠統(tǒng)的表述。就新聞傳播而言,一家媒體的影響范圍有三個層次:第一,本媒體及所屬子媒體,為直接可控范圍;二是有供稿合作關系的其他媒體,為間接但在可控范圍;三是其他來源不明、數(shù)量不詳?shù)闹鲃愚D載媒體。在互聯(lián)網時代,轉載媒體很難準確統(tǒng)計,這就屬于不可控范圍。為避免給新聞媒體造成過重的恢復負擔,“造成的影響范圍”應當限于直接或間接可控范圍。在直接可控范圍內足以恢復名譽,就不必涉及間接可控范圍。無論何種情況,均不應包含主動轉載媒體,不能要求新聞媒體在不可控的主動轉載媒體上承擔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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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國華,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 430072);張洪超,武漢大學法學院博士生(武漢 430072)。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