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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女人

2024-07-09 12:33李秀萍
滿族文學(xué) 2024年4期

米麗站在鏡前,心中悶悶不樂。

早晨,米麗把八歲的兒子來來送到學(xué)校后,在附近的早市上買了一些蔬菜。進小區(qū)時,一個老頭問米麗在哪里買的菜,米麗說在孩子學(xué)校附近。老頭來了熱情勁兒,又問米麗送孫子還是孫女去上學(xué),這個問題惹得米麗心里極其不快,她默不作答,疾步而去。

米麗看著鏡中的自己,素面朝天,眼皮腫脹,衣褲寬松隨意,一副疏于修飾又疲憊不堪的模樣。難怪別人把她看得老氣。米麗撫摸著自己的面龐,心里問自己,真的老了嗎?她看見自己面頰略顯豐滿,膚色有點暗黃,嘴角和下頦向下松弛;眼角的皺紋更是清晰可見,眼神也缺乏光彩,像花瓶里時日久了的插花,干枯萎靡。米麗想起上大學(xué)時,她和同班的一個男生在宿舍里下棋,男生忽然盯著米麗的眼睛,略有些靦腆地說,你的眼睛很迷人。米麗淡淡一笑,沉默不語,她知道自己有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睛,因為她的室友文佳經(jīng)常說米麗的長相和氣質(zhì)很像世界名模辛迪·克勞馥。

米麗不知道辛迪·克勞馥是誰,有一次她和文佳逛商場,文佳指著名表柜臺裝飾墻上的一張海報告訴米麗,那個女人就是世界名模辛迪·克勞馥。米麗掃了一眼海報,覺得自己和世界名模沒有什么相像之處。文佳堅持自己的看法,說頭發(fā)有點像,棱角分明的面龐有點像,眼睛有點像,最主要的是氣質(zhì)很像。文佳的話激起米麗的好奇心,她又特意端詳了一會兒海報上和自己像的女人,然后感嘆道,我哪有人家名模那么漂亮,那么性感!文佳看著米麗說,名模的漂亮和性感在表面,你的漂亮和性感在里面,不惹人注目,但有一種隱而不顯的魅力。米麗對文佳的話不置可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但文佳給予她的慷慨贊美讓她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米麗喜歡和文佳在一起,文佳相貌一般,但性格開朗,人也可愛,言語之中常顯機智的魅力,這種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抵消了她外貌上的不足。

米麗的眼神越過了鏡中的自己,往昔歲月的零星片段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當(dāng)下的各種境遇在她的思緒中縈繞。

今天是米麗的生日。早晨送來來上學(xué)的路上,母親給她打電話,問她早晨吃雞蛋了沒有,米麗才意識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米麗從小過生日都是在當(dāng)天早晨吃雞蛋。最近幾年,米麗不太熱衷于給自己過生日,有意忘了自己的年齡,但是,米麗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女人過了中年,年輕人的面貌和體態(tài)特征不復(fù)存在,便只剩老與更老的區(qū)別。米麗曾經(jīng)在鏡前多次拔過白發(fā),白發(fā)是她的敵人,見一根拔一根。白發(fā)最初寥寥可數(shù),隨著年齡的增長,白發(fā)不可勝數(shù),米麗索性不拔了。

面對女人們做出的種種減齡的努力,米麗不屑于在穿著打扮方面過于用力,也不屑于在一張臉上調(diào)整自己。她覺得整過容的女人,是自己的贗品,慘白光亮、笑容僵硬的面孔掩蓋了閱歷的豐富和思想的神韻。拍照時使用濾鏡更是自欺欺人,很多人在朋友圈里扮演理想的自我,歲月靜好的生活模樣總有點矯揉造作的意味。米麗心里總是對畸形的理想主義者發(fā)出一種暗暗的嘲諷。

然而,米麗面對真實的自己,任自己自然而然地老去,她心里并不全是灑脫的快感,還常有痛感摻雜其中。誰也不知她微微一笑之下有多少隱痛,有時痛感占了上風(fēng)時,她情緒低沉,悲觀虛無。米麗中年的天空飄蕩著起伏不定的情緒的云朵,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陰暗。米麗絲毫不懷疑自己仍然熱愛生命,熱愛生活,她心里還有渴望,還有熱情,但青春和美貌已經(jīng)消逝,和青春、美貌相關(guān)的諸多情感亦不再屬于她。米麗讀過不少傷春悲秋、青春易逝的名篇佳作,那是停留在字面上的審美趣味,是隔靴搔癢的理解和同情,當(dāng)米麗自己的青春年華一去不復(fù)返時,她內(nèi)心產(chǎn)生不可言說的痛。她在小區(qū)里看到小孩坐在嬰兒車里被人推著,老人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這使她想起莎士比亞在《人生的七個階段》里描述的最后一個階段: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口味,沒有一切。米麗敏感于自己年齡的變化,推己及人,推人及己,為自己的未來狀態(tài)預(yù)支了想象力,老年狀態(tài)如此衰朽,無論如何,她將會經(jīng)歷這一切。米麗在對周圍的人與事的觀察中體會著時間在如何地剝奪人的各種欲望,直到所有的欲望銷聲匿跡。

對于米麗衰老的提醒不只是今天早晨這一遭。米麗覺得老頭是根據(jù)表象作出的判斷,合情合理;有悖常理的是她自己,三十八歲才生孩子,有了孩子后,她一心陪伴孩子,似乎失去了取悅于人和取悅于己的熱情和興趣,無心打扮,能不出門則不出門。近來,米麗和來來在陌生的人群中常被誤作祖孫隔輩人,這種情況確實使她感覺尷尬和難過。

就是來來,有時候也在小朋友們的面前感覺難堪。米麗出現(xiàn)在來來的身邊時,有小朋友會問來來“她是你媽媽還是你奶奶”之類的話,剛開始來來把這當(dāng)作笑話講給米麗聽,他人事漸懂,也開始注意米麗的穿著打扮,出門時總提醒米麗要穿得年輕點。米麗說她不是穿得不年輕,而是人不年輕了,和穿什么沒有關(guān)系。有一次,米麗接來來放學(xué),來來沒有像以往那樣撲到她的身上,而是很矜持地用眼神示意米麗晚點相認?;丶业穆飞?,米麗調(diào)侃來來有點子嫌母老的意思。來來否認說,媽媽,我剛才差點認錯人!我看見一個老奶奶穿的衣服和你一樣,以為是你,走近一看,不是你。米麗向來來力陳自己往昔的崢嶸歲月,大言不慚地說道,你媽媽我年輕時天生麗質(zhì),就是穿著老奶奶的服裝,也有人夸我好看,有氣質(zhì)!來來拍著米麗的肩膀嬉笑著說,媽媽,你今時不同往日了,但是我不嫌棄你老!米麗聳動著肩膀,甩掉來來的手,假裝嗔怒著說,可是我嫌棄你年輕!來來笑出了聲,爭辯道,那你可不能怨我,你要是早點要我,我現(xiàn)在都成就一番事業(yè)了!米麗也笑了,白了他一眼說,我早點要孩子,你以為還是你嗎?來來早慧,聽懂了米麗的話,母子倆開始議論生命起源的時機與偶然性的問題,米麗和來來都感慨唏噓,為彼此成為母子而感到慶幸。

要說慶幸,米麗的確為擁有來來而慶幸。在米麗和丈夫梁鵬的感情之路上,他們有許多無知和魯莽的時刻,米麗做過兩次人工流產(chǎn)。米麗第一次做人工流產(chǎn)是在他們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們怕這種行為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米麗自己悄悄去了醫(yī)院,在遮遮掩掩的情形下獨自承受著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傷害。年輕人生命力旺盛,痛苦很容易被遺忘,激情總是難以抗拒,米麗第二次懷孕是他們剛剛工作的時候。他們?nèi)绱四贻p,沒有一丁點想要為人父母的意識。他們也不甘心于平庸的生活,內(nèi)心深處有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愿望,憧憬未來勝過憧憬一個小孩,梁鵬便陪著米麗去了醫(yī)院。從那以后,米麗在性事上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再遭受此類痛苦。生活穩(wěn)定一些時,他們有了要孩子的意愿,米麗卻很難懷孕了。米麗以為那是她人工流產(chǎn)的后遺癥,她為自己的沖動和熱情付出了代價。婆家因為米麗沒有孩子而對她心存戒心,缺少父母對兒女的各種打算,在言語和行為上常有刻薄之舉;娘家因為米麗遭受了婆家的不公待遇而憤憤不平,為米麗不值。米麗和梁鵬在兩家的言語紛爭中不斷發(fā)生矛盾,米麗做好了婚姻隨時解體的心理準備。恰巧,梁鵬考上了博士到外地讀博三年,寒暑假回來,他們之間距離的拉開竟然減少了許多的摩擦,梁鵬和米麗相處得還算融洽。梁鵬博士畢業(yè)回來進了高校當(dāng)老師,米麗恰好懷孕,那些不快的過往都隨著來來的降生而煙消云散。米麗覺得在很多人的命運不值得羨慕的世界上,自己的命運多少有點值得羨慕之處。

梁鵬設(shè)宴款待他的研究生們總是帶著米麗和來來。梁鵬唯恐米麗失了師母的體面,總要叮囑米麗打扮一下自己。米麗心里思忖,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年輕時代的梁鵬站在米麗身邊,是深感榮耀和暗自慶幸的,甚至是自慚形穢的。中年之后的梁鵬底氣十足,歲月真是格外眷顧男人,梁鵬如今事業(yè)有成,褪去了青年時代的青澀,修煉出來一種成熟穩(wěn)健的精神風(fēng)度,如今挑剔和審視起自己來了。米麗對梁鵬的建議表面不屑一顧,心里卻是格外重視。在宴席上,米麗看著那些青春靚麗的女孩,一顰一笑,朝氣蓬勃,她把身上所有的神經(jīng)和肌肉都調(diào)動起來,就好像一個表演藝術(shù)家,扮演著一個端莊得體、學(xué)識淵博的師母形象。米麗也是大學(xué)老師,并不是學(xué)識淺薄之輩。梁鵬總是一副神情持重、寡言少語的樣子,米麗看學(xué)生們太過矜持,就努力尋找話題引起自由交流的興趣,使宴席氣氛輕松愉快。有時米麗和那些學(xué)生們說話過多,梁鵬便不動聲色地用腳碰米麗一下,提醒米麗注意師母的分寸。米麗心頭涌起一陣不快的情緒,有點反感梁鵬中規(guī)中矩、謹小慎微的樣子。

想到自己事業(yè)的靜止狀態(tài),米麗內(nèi)心有深深的遺憾。

米麗和梁鵬在不同的大學(xué)里任教,梁鵬已是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而米麗十幾年前晉升副教授后便停止了向教授職稱晉升的努力。從此,米麗閱讀不輟,但科研不做。米麗天真地以為,她沒有博士的文憑和教授的職稱也可以達到實際的博士和教授的水平。而且,米麗講課特別受學(xué)生的歡迎,她不斷閱讀所形成的文學(xué)底蘊和自成一家的文學(xué)鑒賞力與判斷力使她的文學(xué)課堂趣味橫生,與眾不同。米麗在學(xué)生中的好口碑使她感覺快樂,認為自己是教書育人的好老師,也不屑于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各種表演性的教學(xué)大賽來認證自己。但是,米麗在教研室里越來越不受待見,幾乎被忽略不計。評定教學(xué)效果時,可著教學(xué)獲獎的老師和晉職的老師優(yōu)先,米麗往往被評定到最后,人人都知道米麗不評職稱,不在乎這些。米麗心里有些惱火,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學(xué)識淺薄、投機鉆營的人無所顧忌地表演而羞于據(jù)理力爭。米麗終于知道一個老師所擁有的各種標簽?zāi)軒矶嗌佻F(xiàn)實的利益和關(guān)注。米麗從世俗的角度看自己,她不但失去了一個年輕女人賞心悅目的魅力,還失去了自身的某種意義,越來越無足輕重。

多年的閱讀生活使米麗明白各種人生哲學(xué)理論,她從理論中得到過各種安慰和鼓勵。她習(xí)慣于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對不喜歡的事敷衍塞責(zé),能躲就躲。而她喜歡什么,就盡情地喜歡。喜歡讀書,就一門心思地讀許多的書,僅僅為了喜歡,不為了讀書考試提高學(xué)歷,也不為了做科研評聘職稱。結(jié)果就是,她把時間都浪費掉了,她人到中年,一事無成。面對具體而微的生活時,理論逃之夭夭,米麗經(jīng)受著肉身赤裸地面對現(xiàn)實的難堪。雖然米麗有時以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為榮,但現(xiàn)實中日漸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令她心里煩亂,把她以往寧靜的平整的生活幕布撕扯開一條裂隙,讓她從中窺探到了自己的匱乏——她本應(yīng)該獲得卻并未獲得的一些自我價值的標簽。米麗感到她以往的心理優(yōu)越感是自欺欺人的,是她自己哄著自己,就像她小時候沒有玩具娃娃,她給自己扎了個毛巾娃娃,把毛巾的一端打個結(jié),抱在懷里,用想象力給毛巾娃娃安放上各種表情,玩得不亦樂乎。

米麗不知道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是不是一種有效的安慰。米麗在日常生活的口腹之欲中振奮自己。中餐、西餐、韓餐、泰餐,她所居城市像樣一點的餐廳,米麗都帶著兒子一起去吃,吃來吃去,竟覺乏味。米麗想,壞日子容易讓人煩惱,好日子容易讓人空虛。從前過捉襟見肘的日子,她還年輕,對世事還很懵懂,憑著趨樂避苦的本能,憑著不甘人后的虛榮,憑著艱苦生活激發(fā)的斗志,日子過得痛苦而又快樂,生活不乏激情。她年輕時代對命運既懵懂又勇敢的支配的勇氣隨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的來臨而漸漸消散,她喜歡安逸自在的生活,她不愿強迫自己去獲得更大的名利與聲譽,她以為自己打破了世俗的名韁利鎖的束縛,其實,她只是順應(yīng)了自己懶散的本性而已。

米麗還迷上了網(wǎng)上購物。她在網(wǎng)上一頁一頁地瀏覽女性時裝,耗去許多時間,心里直呼這種行為浪費生命浪費時間,卻上癮了似的,停不下來。有時候瀏覽一整天,米麗也沒有看上哪件衣服,她不確定哪件衣服能恰好烘托她理想中的氣質(zhì)。米麗年輕時即使是穿件老奶奶的厚毛衣或花棉襖,都能顯現(xiàn)出她灑脫清爽的氣質(zhì)。米麗近四十歲時,依然魅力不減。她穿著一件合體的紫色碎花襯衫,外搭一件黑色無袖針織衫,再配上一條黑色長裙或是藍色牛仔褲,看上去是那么樸素溫柔、端莊沉靜?,F(xiàn)在,米麗身體略微有些發(fā)福,穿什么都不如從前好看,穿什么都改變不了漸趨衰老的跡象。

反觀自己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嗎?有丈夫,有兒子,有房子,有車子,有穩(wěn)定的工作……此外還希望什么呢?米麗害怕光陰似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漸萎縮,她再也沒有機會像青年時代那樣延伸自己,可以吸取生存的各種色彩、風(fēng)味,讓生命時刻充滿一種懸念。米麗并不像人們看上去的那樣溫柔單純,安分隨時。其實,米麗有洞察力,對一些事情總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質(zhì),但她會裝糊涂,看破不說破,她的這種特質(zhì)使自己的人生也充滿矛盾,充滿困惑,她既沉湎于感性的世界里,又常常接受理性的審視。

米麗曾看過法國十七世紀的思想家拉羅什富科的一本小冊子,他說“年輕而不優(yōu)美,或者優(yōu)美而不年輕,都是沒有用處的”。米麗認同這個觀點,同時對他的另外一句話更是深有感觸:“美色已逝而價值猶存,這樣的女子微乎其微?!泵愒羞^年輕而優(yōu)美的時刻,至于美色已逝而價值猶存,米麗還不具備這樣的人生狀態(tài)。米麗認為,她活著不僅僅是為了吃飯,為了舒適,為了相夫教子,她內(nèi)心深處還有理想和追求,她黯淡的眼神中還會時常迸發(fā)出一種光彩,一種決心,一種想要得到尊重的渴望。

今天凌晨時米麗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梁鵬的初戀女友高小丹來家里了。梁鵬對高小丹態(tài)度很溫柔,米麗心里難受,卻假裝不在意,和高小丹有說有笑。后來,米麗和高小丹來到一個水塘邊,合力溺死一只小貓。她們各執(zhí)小貓的頭和尾,把小貓沉到水里,直到小貓一動不動,好像死了。她們松開了手,站在那里看著水面。米麗感覺小貓還活著,小貓的尸體開始慢慢向上浮動,貓臉突然露出來,一雙又大又圓的黃褐色眼睛瞪視著米麗……米麗被夢驚醒,心悸還在持續(xù),打開手機一看,時間正是凌晨三點。米麗想繼續(xù)睡,可是無論如何睡不著,頭腦也愈加清醒,回味著夢境。

米麗和梁鵬戀愛時見過高小丹,高小丹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學(xué)上學(xué),她性格活潑,人也俊美,唯一瑕疵就是腿有毛病,走路微跛。高小丹和他們在一起吃過一頓飯。米麗后來聽梁鵬的高中同學(xué)說,梁鵬在高中時追求過高小丹,被高小丹拒絕了。米麗曾為此事和梁鵬生了很長時間的氣,和好后米麗反復(fù)追問梁鵬如何追的高小丹,梁鵬語焉不詳,要求米麗不要再問這樣的問題。米麗雖然不再追問,心里卻有一點缺憾,她覺得梁鵬在她之前不應(yīng)該追求別的女孩,他應(yīng)該一直等著自己出現(xiàn)。此外,米麗心里也有點不平衡,覺得高小丹拒絕梁鵬而自己接受梁鵬似乎說明了自己的某種問題,她對此耿耿于懷。米麗和梁鵬結(jié)婚后,也聽人提起過高小丹,說高小丹當(dāng)初拒絕梁鵬不是真拒絕,是欲擒故縱,搞得梁鵬很痛苦,后來梁鵬喜歡上了米麗。

米麗的夢境令她感覺不安。她以往做夢,醒后總能記住夢中的每個細節(jié),最近夢醒后就會遺忘大部分的細節(jié),能記住的零星片段若風(fēng)中游絲,隨時飄遠。米麗自己大概能解個夢,她并不迷信,但是相信直覺,一切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生,夢是肉體和精神合作的一種虛幻經(jīng)歷,同時和現(xiàn)實也有微妙的聯(lián)系。中年的夢境似乎墜入意義的迷霧中,一些細節(jié)晦澀難解。米麗在手機百度上輸入關(guān)鍵詞進行搜索,頁面上赫然出現(xiàn)一張貓臉,和她夢中看到的貓臉一模一樣!米麗驚駭不已,視線避開貓臉,只看說明文字,一行文字簡短而又醒目:有親人或朋友去世的消息傳來。

米麗擔(dān)憂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年事已高,凌晨打電話會驚擾到他們,決定晚點再打。想起父母,米麗思緒萬千,父母像是生活的一個象征,一個隱喻,一個提醒,自己生活最初的樣子——父母帶著她和弟弟離開農(nóng)村去城市謀生的艱難日子——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那些日子在米麗的記憶里有時存在有時消失,如同夢境。來來出生后,米麗的母親過來幫忙,直到來來上了小學(xué)母親才回家。米麗想給父母更好的生活,想在自己身邊給父母買個房子,互相有個照顧,讓他們安度晚年。然而,她的渴望與追求和行動及成果不成比例,這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父親不讓米麗有心理負擔(dān),對米麗說,不用擔(dān)心我們,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挺好,再說,我們也不比別人高貴多少,別要求太多,知足常樂就行了。父親更希望米麗能幫助弟弟。弟弟過著漂泊不定的打工生活,米麗偶爾在經(jīng)濟上接濟一下弟弟,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讀書和教書,實在沒有什么太大的本事。

凌晨的室內(nèi)特別靜,米麗聽到梁鵬的鼾聲從大臥室傳來。梁鵬睡大臥室,來來睡小臥室,米麗睡客廳的沙發(fā)床。來來出生后,米麗一直和來來睡在一張床上,半夜起床喂奶獨自完成。來來六歲時,梁鵬說,兒大避母,你不能和來來再睡一張床了,會影響來來心理發(fā)育。米麗也懂這個道理,決定讓來來單獨睡。米麗已不習(xí)慣和梁鵬睡一張床,他的一點鼾聲都讓她無法入睡。梁鵬說,你要習(xí)慣我打鼾,沒有我的鼾聲你睡不著覺才行。米麗覺得鼾聲不是主要問題,而是梁鵬躺在她身邊讓她感覺拘束,影響了她的行動自由,她執(zhí)意要到客廳的沙發(fā)床上睡。梁鵬也不勉強,自己住一個房間坐臥行走、讀書寫字,無拘無束也落得自在。

人人都有自己的尊嚴和孤獨,卻難以彼此溝通和理解,夫妻之間也同樣存在著一道精神的鴻溝。米麗和梁鵬的婚姻生活算是和睦,但米麗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卻不一定為梁鵬所清楚和理解。梁鵬在一所重點大學(xué)里任教,忙于上課,科研,即使在家里,也總是端坐在電腦前忙碌著。米麗自己懶散,但她能理解梁鵬對學(xué)術(shù)研究的勤勉和執(zhí)著精神,她當(dāng)年看上梁鵬,也是因為梁鵬勤奮讀書的樣子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米麗和梁鵬在一起生活多年,在日常生活的飲食起居方面已形成默契,早已進入中年夫妻的平淡狀態(tài)。他們都是理性的人,對于婚姻中的任何狀態(tài)都能理解,老夫老妻似乎羞于討論內(nèi)心世界,回不到朋友之間愿意傾訴和愿意傾聽的狀態(tài)。他們也羞于表達彼此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已使他們看清對方的真面目,任何煽情的語言和儀式在他們眼里都顯得矯揉造作。米麗想,如果梁鵬娶了高小丹,他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米麗幾乎忘記了高小丹這個人,也幾乎忘記了他們的青春時代,一個夢境喚醒了許多過往。

當(dāng)年,是梁鵬對米麗說,你的眼睛很迷人。梁鵬不是那種英俊瀟灑、才華橫溢的人,但他性格溫和敦厚,做事踏實勤勉,對米麗表白時的靦腆讓米麗感受到他笨拙的真誠,使米麗心里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母性的溫柔和仁慈。從校園情侶到結(jié)婚生子也是經(jīng)歷了一番波折,他們互相喜歡,互相爭吵,互相和好。從結(jié)果看過程,波折有存在的必要,任何在當(dāng)時看起來非常糟糕的波折過后都變得云淡風(fēng)輕,甚至拿來相互調(diào)侃和揶揄。從學(xué)生時代算起,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很多女人婚后總會問自己的丈夫還愛不愛她,米麗覺得這是一個很傻的問題,她從來不問梁鵬這個問題,甚至在戀愛時,兩人也從未當(dāng)面說過“我愛你”三個字。

年齡大養(yǎng)育孩子多少有點精力不濟,米麗疲倦時會感嘆人真是應(yīng)該在什么年齡就做什么年齡的事。來來聽出了弦外之音,提醒米麗說,媽媽,你要是早點要孩子,那孩子就不是我了!米麗喜歡陪著來來,她很少向梁鵬撒嬌和表情達意的行為和語言都給了自己的兒子。來來恃寵而驕,順著米麗的話頭往上爬,自鳴得意地表明自己的前世今生,說自己是神孩,是哪吒靈珠子轉(zhuǎn)世,投生到米麗家,是看米麗家書多,算是書香門第,本來想投生到有錢人家,怕眾神笑他貪財。末了,來來特別強調(diào),他已有幾百歲的年紀了,米麗應(yīng)該好好“孝敬”他。米麗狠狠地親來來的小臉說,你是我平生最“孝敬”的人了!米麗之前帶來來去電影院看過動畫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來來活學(xué)活用,拒絕米麗的要求時會把臺詞“我命由我不由天”篡改成“我命由我不由媽”。

米麗準備今天的早餐時感覺特別疲憊,她被自己的夢驚醒,少睡了兩三個小時,眼瞼沉甸甸的。米麗一邊做飯一邊揉眼睛,心想,把來來送到學(xué)校后,回來好好補一覺。非自然的醒總是令人厭煩。米麗勉強自己按時起床做飯。沒有孩子時,米麗和梁鵬的生活過得比較隨性,何時起床就何時吃飯。米麗習(xí)慣于晚睡晚起,梁鵬并不計較,餓了就自己做點吃的。有了孩子后,一切行為都以孩子為重,每天按時做飯是米麗的必修課,哪怕是身體不舒服,早晨也要按時起床做飯。梁鵬曾因米麗早晨沒有給孩子及時做飯而對她大發(fā)雷霆,他斥責(zé)米麗,態(tài)度極其粗暴。米麗震驚于梁鵬的怒火,氣得眼淚流下來而說不出話。等米麗緩過勁來,歇斯底里地和他爭辯家務(wù)分擔(dān)的問題。米麗到底不忍心讓梁鵬承擔(dān)事業(yè)壓力的同時,再去承擔(dān)家務(wù)的瑣碎,她知道梁鵬在科研事業(yè)上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干、嘔心瀝血,才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而她對事業(yè)沒有什么追求,時間似乎也不那么寶貴,更適合承擔(dān)一日三餐和照顧孩子的責(zé)任。

米麗越來越覺得她在通過梁鵬的視角看待事物,努力和他步調(diào)一致。米麗不想做的瑣事勉強自己去做,做過了的瑣事也未必做得很好,梁鵬總能挑出其中的錯誤和瑕疵,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常為一些瑣事發(fā)生口角,如馬桶是否刷得干凈,洗面盆的水漬是否擦干,灶臺上是否有油污,土豆皮削得薄厚,垃圾有沒有及時清理等等問題。米麗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東西,無法使她徹底地消失在孩子身上,消失在家庭的一切瑣事上,這種不太徹底的奉獻精神使她不能擺脫幻想、困倦和沮喪,和瑣碎的家務(wù)相比,她更缺乏真正發(fā)揮她才能的行動所帶來的快樂。

在生活的進程之中,米麗有自我愉悅的能力。

每天陪著兒子上學(xué)和放學(xué)是米麗最感愉快的時光。米麗作為大齡媽媽在教育孩子的心態(tài)上比較從容和理性,她有意讓來來走路上學(xué)和放學(xué),二十多分鐘的路途既能鍛煉身體,也能觀察沿途的花草樹木,順便識草木之名。

每個天氣美好的早晨,小區(qū)庭院里的花草樹木都讓米麗感受到美妙豐饒的生命世界,讓她心情特別愉悅。梨花那么純潔地開放;樹葉那么自在地顫動;葉片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芒;燕子在空中優(yōu)美地扇動著翅膀。這些優(yōu)美的事物構(gòu)成了平靜且不張揚的美,是眼前真實的生活,美的生活。她看著高大的橡樹枝繁葉茂,結(jié)滿橡果,生命多么豐饒富足。與此同時,她也會想到人的問題,她懷疑一個人取得的成績到底有多大的意義,一棵樹都可能比人的存在更長久。走出小區(qū),米麗和來來還會經(jīng)過宜家門前的草地,他們駐足片刻,觀賞幾眼風(fēng)中搖曳的屋根草、苦荬菜以及蒲公英。那些黃色的小花朵星星散散地點綴著草地,像一幅印象派的畫,像一首精妙的小詩。有時候他們一起觀察地磚縫隙里、水泥縫隙里鉆出來的草花,認識了葶藶、車前子等植物。人們行色匆匆,無意留心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米麗卻樂此不疲,看得津津有味。所有重復(fù)做的事都令她膩煩,而這些小花小草卻令她感到自在和滿足。她覺得大地上的植物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和生命節(jié)奏,好過人類世界費盡心機的各種努力和打算,人類最終不知收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價。

當(dāng)別的家長帶著孩子穿梭在各個補習(xí)班時,米麗帶著來來一起玩,一起看小說,去體育館打籃球、打羽毛球。米麗還和來來一起練鋼琴,培養(yǎng)來來自娛自樂的能力和修養(yǎng)。米麗沒讓來來上任何課外補習(xí)班,也不讓來來做大量的練習(xí)題,只要求來來上課認真聽講,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即可。米麗偶爾為自己的寬松教育感覺不安,擔(dān)憂孩子被強大的潮流拋在后面。有一次米麗接來來放學(xué),順便到德克士吃冰淇淋。一個男人進了德克士,后面跟著和來來同樣大的女孩。女孩肩上背著一個大書包,手里又拎著一個小包。那男人買了漢堡包,催促女孩快點吃,吃完趕快去補習(xí)班。女孩頭發(fā)有點凌亂,在他爸爸不耐煩的催促下,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背上大包,拎上小包,匆匆走了。米麗心里感覺壓抑,她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是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賞,這樣,人們的眼里和心里才能看見和感受許多趣味和美德。

今早陪來來上學(xué)途中,米麗指著路旁一棵六七米高的大橡樹感慨道,幾年前這棵樹剛栽下時還不及來來高呢,現(xiàn)在居然這么高了,真是根深葉茂?。韥硇呛堑乜粗?,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米麗的肩,也感慨道:養(yǎng)子不易??!你總算把我勉勉強強地養(yǎng)活了!米麗順勢居功,說養(yǎng)活了孩子,熬老了媽媽。來來嘻嘻一笑,反駁說,媽媽,沒有我,你也會老。來來不領(lǐng)情的話倒也是實話,誰能讓誰變老呢?米麗相信來來的理解力,對來來說話從不顧忌他是小孩,是否具有相應(yīng)的理解力。于是米麗對著來來又說出一番話,更像是自說自話。我本來挺滿意我的人生,但現(xiàn)在感覺有點尷尬,就是在本該繼續(xù)奮斗的年紀選擇了安逸,在本該孩子上大學(xué)的年紀天天陪伴著一個小學(xué)生,在本該操心孩子哪天成家立業(yè)的年紀我還在偷偷觀察我家的少年郎哪天開始叛逆,在別人收獲名利的年紀,我卻只有名字而已。來來靠近米麗說,你不是還有爸爸和我嘛,我將來會有出息的。來來用一只胳膊摟著米麗的胳膊,有點嚴肅地嘆息道,不過,媽媽呀,我都八歲了,也沒做出什么,也是虛度光陰八載,真是太浪費了!米麗被來來的話逗樂了,偏過頭去,親親來來的臉頰,緊緊地握著他的小手說,生命就是用來浪費的,要浪費得值得。

米麗看著來來踏進學(xué)校的大門,轉(zhuǎn)身走向?qū)W校旁邊的早市。米麗喜歡早市豐富多彩和生機勃勃的煙火氣息。攤販們不斷地吆喝,排列好的蔬菜那么悅?cè)搜勰浚缡邢袷秋L(fēng)格粗獷的交響樂,熱烈而又精彩。米麗人到中年之后,特別能領(lǐng)略市場上的熱鬧動人之處。

有一段時間,米麗喜歡聽柯特比的《波斯市場》,在無任何樂曲知識背景下,她把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力融到音樂中,真正理解了音樂的魅力。在樂段的變化中,米麗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幅的畫面,音樂的旋律轉(zhuǎn)換成視覺的語言,她感受到了一個完整的起承轉(zhuǎn)合的故事:在商人、乞丐、雜耍藝人聚集的嘈雜的市場上,公主岀現(xiàn)了,人們見到儀態(tài)端莊的高貴的公主,音樂旋律突然變得悠揚婉轉(zhuǎn),激蕩人心。公主看著市場上繁忙活潑的景象,表情親切,充滿喜悅,停留片刻后,便帶著一絲留戀,和她的儀仗緩緩地離開市場。人們繼續(xù)忙碌著,市場上依然生機勃勃,音樂旋律又歡快起來。米麗年少時不大喜歡世俗煙火氣,和母親去菜市場買菜總是自矜得不得了,仿佛公主駕臨似的,心中無人,目中無物,自唱著一曲高貴的歌??忌涎芯可哪莻€夏季,米麗和父親到集市賣自家產(chǎn)的蔬菜,心里有了底氣,行為便也接了地氣,一改往日內(nèi)心的驕矜,踏踏實實地吆喝著賣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和生活道路將要有所不同。

米麗通常從市場的東側(cè)走到西側(cè),把所有的商品看個完整。米麗隨著人流走走停停,看著花花綠綠的產(chǎn)品,思忖著買啥不買啥。這個早市設(shè)在學(xué)校對面的人行道上,應(yīng)對的顧客多是早上送孩子上學(xué)的家長。是啊,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順便買些新鮮便宜的雞鴨魚肉、瓜果蔬菜,那是最順理成章的事了。那些攤販也很辛苦,早早來占位置。冬天時賣蔬菜水果的攤販臨時搭建一個簡易暖房,能持續(xù)兩三個小時。賣瓜子的攤販露天支起鍋灶現(xiàn)炒現(xiàn)賣,一邊翻炒一邊吆喝,鍋灶上方騰起一片白霧。近郊的農(nóng)民,從春到秋,把自產(chǎn)的蔬菜運到早市上。一位年紀約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皮膚粗糙黝黑,在早晨的風(fēng)日里坐著,守著自己的一堆菜。米麗總買他的菜,需不需要都買。每次看到他,米麗想起自己曾和父親在市場上賣一整天的菜,不停地盼著有人來買;她也想起日落時分,她和父親把剩余的蔬菜賤賣,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回家,空筐里有一些熟食,讓他們心里很期待,很滿足。

米麗還注意到兩排攤位之間的人行道上總蹲著一個女人。女人臉色黑且黃,瘦小枯干。女人的面前,一筐鵝蛋,一筐鴨蛋,還有一個筐裝一個年幼的孩子。孩子坐在筐里,津津有味地啃著半個蘋果。估計女人很早就帶孩子岀來了,怕孩子冷,那孩子穿著棉襖,頭上扣著一頂大帽子。米麗蹲下來,掀開孩子的帽子,問那女人孩子多大了,女人說三歲。孩子看見米麗注視她,沖著米麗笑,笑得很燦爛。小孩是感知不到自己處境的好壞的,米麗受那孩子笑容的感染,也笑了。人們的痛苦和歡樂都是有層級的。

米麗兩手拎著許多東西離開早市,雖然拎的東西越走越沉,米麗心里是充實的,有實實在在的獲得感。這樣的米麗——陪著孩子看花草樹木,或是在市場買菜的米麗,是擺脫了一切身外附屬之物的真正自在的米麗。

米麗感覺頭腦昏沉,于是仰臥在沙發(fā)床上,緩解一下疲憊的狀態(tài)。

米麗沒有告訴梁鵬今天是她的生日,梁鵬自然也想不起來。所有的日子都是平常的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米麗把蔬菜放在廚房里,告訴梁鵬她都買了什么。梁鵬正在書房里忙碌,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了幾句。老頭的問題固然讓米麗心情不佳,但她四十六歲的生日還是令她心頭涌起莫可名狀的傷感。生日更像是一種生命的警示,讓她想起自己在時間的洪流里存在的狀態(tài),優(yōu)雅地變老和傖俗地變老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都意味著一個人的一些生存樂趣和價值漸趨黯淡。

梁鵬從書房出來,見米麗躺在沙發(fā)床上,碗筷仍在餐桌上,他感嘆道,真是邋遢呀,把碗筷收拾好再躺著啊。按以往,米麗送來來上學(xué)之前把碗筷收到廚房,回來后清洗干凈。今天早上走得匆忙,碗筷依舊放在餐桌上,回來后,米麗情緒低沉,懶得收拾,直接躺著了。米麗聽到梁鵬情緒波動時既克制又不耐煩的聲調(diào),突然感覺厭煩,梁鵬像強迫癥患者似的種種要求,一旦得不到貫徹和執(zhí)行,臉色就陰沉下來,語言極其無趣乏味。米麗想起夢境中他對高小丹溫柔的神情,一股無名火毫無道理地燃燒起來。她回擊道,你就不知道撿碗洗碗嗎?非要等著我回來收拾嗎?我要是不回來,這碗筷就得一直擺在餐桌上,是擺上幾天,還是擺上幾年?梁鵬沒想到自己提示性的催促惹來米麗的一頓牢騷,他本來可以不說話就能息事寧人的,但他連日來審閱學(xué)生論文的疲憊和氣惱使他提高聲音說,洗個碗不就三兩分鐘的事嘛,扯出這么多廢話有什么用!我這么忙……米麗截斷梁鵬的話,毫不客氣地揶揄和指責(zé)道,你忙,你差那三兩分鐘,你和我說這事的時間差不多夠三兩分鐘了,怎么不見你干活呢?既然三兩分鐘的事不算事,你再忙,還差三兩分鐘嗎?你年年忙,日日忙,永遠差那三兩分鐘!

梁鵬遭到米麗的這般駁斥,心情不悅,他沖著米麗大聲喊,干這點活,有什么可抱怨的!米麗想著自己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做飯和刷碗的膩煩,在梁鵬眼里居然不算個事,她的火氣躥起來,人也“騰”地坐起來,看著梁鵬,氣急敗壞地喊道,我為什么不抱怨?我天天做飯洗碗接送孩子,你一年到頭做幾回飯?洗幾回碗?接送幾回孩子?我不是全職家庭主婦,我和你一樣有工作,我和你一樣掙工資,我不是靠你養(yǎng)活的,憑什么就該我做!面對米麗的詰問,梁鵬怒火中燒,斥責(zé)米麗說,又來了!又來了!跟你說點刷碗的事,你又扯上一大堆別的!你不想干就不干!米麗接上梁鵬的話,以挑釁的語氣說,對,我現(xiàn)在就不想干!米麗說完就躺在沙發(fā)上。梁鵬感覺說什么似乎都沒有力量,沒有說服力,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碗,狠狠地摜在地上。

米麗看到碗碎裂在地上,驚愕之余,氣得嘴唇發(fā)抖,口不擇言地罵道,你他媽有強迫癥,骨子里跟你媽一樣挑剔和刻薄,從來不體貼別人、關(guān)心別人,只以自己為中心。梁鵬見米麗罵人殃及無辜,又信口雌黃,索性針鋒相對,指著米麗吼道,你要是像我媽那樣勤勞,那樣要強還好了呢!米麗見梁鵬拿自己和他媽媽相比,說自己不如他媽媽,簡直肺要氣炸。米麗對婆婆有積怨,想起種種過往,米麗就想找出最惡毒的話,像劍一樣狠狠刺向梁鵬的心臟。她突然冷笑一聲,說,是啊,你媽是比我勤快,比我要強,你媽只給別人氣受,自己不能受一點別人的氣,所以她結(jié)婚三年就離婚,狠心扔下兩個奶娃娃,后來又找了你爸,你爸有耐心,處處忍讓。我很軟弱,為了孩子,我能和你這么沒意思的男人繼續(xù)過日子,你以為你有多大的本事嗎?你用老牛拉慢車的笨功夫達到的程度也不過如此,難怪當(dāng)年連個瘸子都不選擇你!人家是看透了你!

梁鵬起初沒聽明白“瘸子”的意思,再一想,才明白米麗話里的意思。如果不是米麗這樣罵人,梁鵬想不起來高小丹這個人了。人與人都是彼此的一面鏡子,能照見彼此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梁鵬在高中時代,甚至在剛上大學(xué)時的確追求過高小丹。梁鵬現(xiàn)在看那段感情,覺得他對高小丹的喜歡帶有青春期的盲目性和沖動性,也成為他緩解緊張的高考生活的一種情感寄托。他后來才明白,他對高小丹不計條件的好也成為高小丹戲耍他的資本。高小丹以為梁鵬這個癡心傻小子對她死心塌地,是不可能脫離她的掌控的,所以高小丹耍一些小伎倆引得梁鵬欲罷不能,痛苦于高小丹對他若即若離的情感。高小丹沒料到梁鵬這么快就移情別戀喜歡上了米麗,她一時慌了神,給梁鵬寫信想要挽回梁鵬的感情,但梁鵬裝聾作啞,沒有再親近高小丹。高小丹說想見見米麗,看看米麗是什么樣的女孩,因此,他們?nèi)齻€人一起吃了一頓飯。米麗什么也不知道,只以為高小丹是梁鵬的高中同學(xué),來看望一下老同學(xué)一起吃個飯而已。

梁鵬想,高小丹見到米麗后有點自慚形穢了,又給他寫了幾封信,說自己以前太任性,不懂事。梁鵬知道高小丹是以退為進,試圖喚起他的熱情,但梁鵬對高小丹真是無動于衷了。從此以后,他們就沒有再聯(lián)系。梁鵬不知道米麗凌晨做了什么樣的夢,因此,他覺得米麗這種罵人方式特別不講理,連不相干的陳年舊事也淘出來痛快自己的嘴。當(dāng)年高小丹把梁鵬對她的放棄先是說成自己的任性和不懂事,后又說成是自己主動拒絕了梁鵬的感情,梁鵬對此并未多說什么,他覺得,他沒有真正喜歡她才是原因。梁鵬為人敦厚但并不傻,他心里清楚并且厭煩高小丹貓捉老鼠似的感情伎倆,他一方面喜歡她的活潑嬌俏,一方面又反感她的小女人的虛榮心。他對他們分手的真正原因保持沉默也是維護高小丹的自尊心和體面,梁鵬對米麗也從未提及,即便是米麗為此事和他生氣,他也沒有為討好米麗而對高小丹說三道四。他寧愿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段感情,一切都是美好的。

其實,米麗有時更任性更胡攪蠻纏,但梁鵬就是不想和她分開,只要一想到分開,梁鵬就魂不守舍,無法集中精力讀書學(xué)習(xí)。他知道米麗有缺點,天性散漫,意志薄弱,缺乏主見,但米麗樸素單純,性情耿直,為人處世不虛榮,也缺少世俗心機,和她一起很輕松。梁鵬確信米麗在思想和人格上和他是一類人,憑著這些,他和米麗經(jīng)歷波折始終能走到一起。梁鵬深知自己母親性格的缺陷,在過去的很多年里,他和米麗面臨著生活中的許多矛盾,如果不是米麗對人尚有忍耐之心和寬宏大量的一面,如果不是他的正直、清醒和堅定的頭腦,他母親的一些行為肯定會導(dǎo)致他和米麗婚姻的破裂。米麗突然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擊他,讓他感覺難堪和惱怒,他在吵架方面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只好轉(zhuǎn)身進了書房,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米麗氣勢正盛,突然失去了吵架的目標,不想善罷甘休,她追到書房,沖著梁鵬喊,我們明天就去離婚,誰不去誰是王八蛋!梁鵬坐在書桌前,背對著米麗無動于衷地揮手說,行,行,行,你想咋辦就咋辦!梁鵬這種懶得說話,心不在焉的冷淡讓米麗更加氣憤,一時無話可說,繼續(xù)吵下去也是無趣,她換件衣服拎上包摔門而去。

米麗想都沒想,直接去自己的閣樓。

閣樓就像米麗心靈的庇護所,每次吵架或情緒不佳時,米麗都回到她的閣樓上。閣樓在松花江北岸,而他們現(xiàn)在住在松花江南岸。江南和江北的距離開車需要四十分鐘;乘地鐵,倒公交則需要一個多小時。米麗在奔赴閣樓的途中,以為自己會哭,會淚流滿面,她用手拂拭了一下臉頰,一滴眼淚都沒有。也許是吵架時怒火太盛,把眼淚都灼干了。也許是中年女人的眼淚和月經(jīng)一樣,行將枯竭了。又或許是中年女人有自控能力,在大庭廣眾之下還是要保持得體的行為,以免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不堪。米麗期望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把自己狠狠地澆透,澆涼,從此以后,她脫胎換骨,開始新的人生。事實卻是,天氣響晴,驕陽似火。初夏反常的炎熱令人躁郁,米麗內(nèi)心的電閃雷鳴沖撞著她的身體,她的頭腦,她的心靈。

米麗打開閣樓的窗戶通風(fēng),風(fēng)黏滯了一樣,未吹來一點清涼。米麗這一路走得急,先乘地鐵,后坐公交,她奇怪自己在昏頭昏腦狀態(tài)下居然還那么節(jié)省,怎么就不坐出租車呢。米麗身上有汗,衣服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她從衣柜里找出一件裙子,去衛(wèi)生間沖涼。蓮蓬頭噴灑出來的水澆在米麗的頭上、身上,好像接續(xù)了米麗枯竭的眼淚,米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分不清哪是眼淚,哪是水。米麗怨恨自己多過怨恨梁鵬,她覺得自己吵架時像個潑婦,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米麗洗凈了身體,打開了風(fēng)扇,心頭的燥氣漸漸平息。正午的陽光璀璨強烈,光線充溢著整個房間,特別明亮,特別舒爽。米麗喜歡這個閣樓,閣樓就在校園里,是她參加工作時用學(xué)校給她的安家費買的。這個閣樓前后通透,從前窗能看見松花江,能看見太陽從松花江上升起,然后緩緩地西沉。夜晚,能看到月亮慢慢移動,星月同輝。即使是看云,也能看到半面天空的云,云的形態(tài)各異,有的云向樓后移動時,沒了蹤影,便可以到后窗去查看,那朵云是否還在。

米麗和梁鵬婚姻的第一個十年就是在這個閣樓里度過的。很多人對閣樓不以為然,以為是一個貧瘠所在,一對青年男女在那里過著窘迫的生活。但是米麗享受閣樓里的生活,四壁擺滿了書,窗臺養(yǎng)著許多花。她和梁鵬各自看書,看累了,他們牽著手去松花江邊散步。他們年輕時也吵架,每次吵完架,米麗很生氣,委屈地落淚,梁鵬會哄她,親吻她,情意綿綿,兩人的身心又被快樂所攫住。來來在這個閣樓里出生,他們的生活便開始充滿柴米油鹽的喧囂和瑣屑。為了來來有更好的教育資源,他們在江南買了學(xué)區(qū)房,置辦了新家具,閣樓一直保留著,所有的生活物品都不搬走。

米麗洗凈了抹布,把桌子和椅子擦拭干凈,等著汪敏。米麗在來閣樓的途中給汪敏打了電話,簡單說了一下吵架的經(jīng)過,說自己要去閣樓。汪敏安慰米麗幾句,說安頓好老媽的午飯后岀來和米麗見面。

汪敏是米麗的朋友,也是同事,在同一學(xué)院的不同教研室,米麗講文學(xué)專業(yè)的課,汪敏講社會學(xué)專業(yè)的課。十五年前,兩個人在學(xué)院初次見面說了幾句話后就自然而然地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那時汪敏住教職工宿舍,校園緊鄰著松花江,她們常在一起沿著江堤散步聊天,也一起到學(xué)校體育館打球。她們都喜歡寧靜自適的人生狀態(tài),沒有多少為功名利祿而進取的心思,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們在這世界上的一個小角隅里感受著江水粼粼的波光,蛙鳴起伏的樂曲,還有生活中不為人所知的苦惱和快樂。她們也愿意獨處,一個人沿著江堤心悅神寧地散步,并不覺得孤單。有時一個人散步會遇到另一個人也在散步,她們笑了,又走在一起閑聊。就這樣,她們一起消磨了后青春時代的時光來到了中年。中年的她們都說那曾是人生最好的時光,再也沒有比那更悠閑的歲月了。后來,汪敏買了房子和母親一起生活,她們各自又有了新的生活內(nèi)容。

學(xué)院兩周一次的例會成為米麗和汪敏相見聊天的機會。開會時,她們總坐在最后一排,或最靠邊的位置,邊緣位置讓她們感覺安然,同時,邊緣位置也能讓她們觀察世事人情,保持清醒。她們對現(xiàn)實也偶有怨懟和譏嘲,為人處世看似消極,實際上比那些活躍者更有眼光和能力。她們平常各自上課,鮮有交集,偶爾在上課、下課的間隙遇見,也是匆匆問候,擦肩而過。很多時候,米麗和一些人交際說話心里會有負擔(dān),感覺累,想逃避;米麗和汪敏彼此特別有說話的欲望,大概她們對事物的認知程度相當(dāng),說起話來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松愉悅,無論說什么,最高蹈的,最世俗的,輕輕松松抵達“你說的我都懂”的契合狀態(tài)。

汪敏讓米麗想起文佳,朋友之間都有物以類聚的特性,汪敏和文佳在本質(zhì)上都很純樸,也都很有個性和思想。不同的是汪敏屬于避世的逍遙者,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獨善其身,自娛自樂,因此,汪敏過單身生活不會有孤苦伶仃的愁苦,而是自由自在,無所掛礙。而文佳是積極進取者,是光輝燦爛的人物,要在群體中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和力量,會讓人心悅誠服,成為一個群體的精神支柱。文佳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報社工作幾年,經(jīng)人介紹,和一個理工科的博士結(jié)婚了。文佳戀愛結(jié)婚的事,米麗都不知道,那時米麗在一個邊遠小城工作學(xué)習(xí),一心要考研回到母校,回到分居兩地的梁鵬身邊。在米麗和梁鵬的感情之路上,文佳是助推者。當(dāng)米麗對梁鵬的追求一直猶豫不決時,文佳說米麗和梁鵬是神交,他們是一類人。米麗對這些話的迷戀和推崇勝于她對現(xiàn)實利益的權(quán)衡和考慮,米麗接受了梁鵬的追求,從此和梁鵬出雙入對,享受戀愛的甜蜜和苦惱。米麗回到母校讀研時,文佳和丈夫去了澳大利亞,米麗和文佳聯(lián)系越來越少,關(guān)系也沒有大學(xué)時代那么親厚。

實際上,米麗大學(xué)畢業(yè)最初幾年境遇不好,她過于依賴文佳,缺少分寸和克制,為雞毛蒜皮的各種小煩惱找文佳訴說,甚至深更半夜打電話和文佳哭哭啼啼。有一次,文佳開玩笑說,一看見米麗打來的電話心里就打戰(zhàn)。米麗知道文佳有點厭煩自己沒有節(jié)制的叨擾,心里慚愧不安,以后很少打電話找文佳。米麗這種戛然而止的行為也使文佳生出誤會,以為米麗在疏遠她。文佳朋友多,見米麗不太主動,也沒有再多說什么。朋友間的隔膜說不清道不明,米麗心里特別難過,她刻意去修補,可是越刻意她們的關(guān)系越不自在,索性疏遠了。

米麗和汪敏的友情比較穩(wěn)固既是她們精神的投合,也是米麗從經(jīng)驗中習(xí)得的經(jīng)營友情的智慧和耐心在起作用。米麗比從前成熟多了,會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也會適時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和行為。米麗聽到敲門聲,飛快地打開了門,汪敏正笑呵呵地站在門口。

汪敏手里拎著一個大購物袋,她給米麗帶來了食物。

汪敏衣著樸素,一年四季只穿幾件運動服,冷的時候穿厚運動服,熱的時候穿薄運動服。汪敏偶爾參加學(xué)校的文藝演出時才會打扮自己,那時的她和平時判若兩人,可以說是光彩奪目。演出結(jié)束,她立即換上運動服,回到平常的狀態(tài)中,她的美像是被藏起來了。汪敏年輕時單身,總有熱心人為她當(dāng)月下老,米麗也不例外;人到中年還未婚嫁,基本消磨掉了別人當(dāng)月下老的熱情,覺得單身是理所當(dāng)然的狀態(tài)了。在這個普普通通的大學(xué)里,在正常得有些沉悶乏味的老師群體里,汪敏是有點怪異的存在。米麗能看出汪敏的不同尋常的有趣之處,兩個人彼此欣賞,超越了女人之間一些磕磕碰碰的心理不適,心境愈加平和朗闊。

汪敏從袋子里往外拿東西,嘴里念叨著——面包、紅腸、雞翅、花生、松仁小肚、薯片、果汁、罐裝咖啡,還有——汪敏故作神秘,突然把兩罐冰鎮(zhèn)啤酒舉到米麗面前。米麗見汪敏舉著兩罐冰鎮(zhèn)啤酒,又驚訝又欣喜,米麗真感覺餓了。汪敏自己到廚房里找餐具,她對米麗的閣樓非常熟悉,梁鵬出去讀博的日子,米麗經(jīng)常邀請汪敏到這來吃飯。有時談興太濃,汪敏就住下來,她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還會找到許多話題聊個沒完。

米麗把食物擺在茶幾上,她和汪敏并坐在沙發(fā)上,像以前那樣。這種生活中斷很久了,米麗自有了孩子后,還未曾在閣樓里和汪敏把酒言歡過。汪敏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禮盒遞給米麗,她說,送你一管口紅吧,給你增加點顏色。米麗謝過汪敏,笑道,我該給別人一點顏色看看了。汪敏環(huán)顧著房間,指著四壁林立的書櫥說,這些書都沒搬走啊。米麗說新家又買了很多書櫥,梁鵬還在不停地淘書,現(xiàn)在是書滿為患。汪敏笑說,你家從前是兩個書蟲,現(xiàn)在是三個書蟲了。米麗說,人如果書讀多了,變成兩腳書櫥有什么意義?。∶惔蜷_一罐啤酒,倒在兩個杯子里。汪敏回應(yīng)說,不讀書,你會覺得面目可憎;書讀多了,又容易坐而論道,那些話等同于下酒菜。米麗把裝滿酒的杯子遞給汪敏,對她說,其實我們可以不用杯子,直接一人一罐對著喝,才爽快呢。汪敏搖頭嘆道,你也是女人身,男人心吶!誰能想到文雅端莊的米麗老師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米麗接著汪敏的話說,我還能大口罵人呢!她們同時笑起來。

汪敏拿起杯子和米麗碰杯,一只手指著米麗說,我就知道你是茶壺里的風(fēng)波,掀不起多大的浪。那只手轉(zhuǎn)而把紅腸推到米麗那側(cè),說,吃飽,喝好,才能有力氣吵架。人家蘇格拉底娶了悍婦,能成為哲學(xué)家;梁鵬娶了你,能成為什么?米麗碰了一下汪敏的杯子,干脆地回答,學(xué)者!米麗放下酒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塊雞翅啃食,一邊吃一邊說,我和梁鵬的婚姻關(guān)系進入現(xiàn)代悲劇時期,沒什么大事,都是日常生活中床笫間的瑣事的悲劇。年輕時,我和梁鵬戀愛,他為我寫詩。結(jié)婚后,梁鵬讀研,讀博,天天做學(xué)術(shù)研究,成了學(xué)者。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他現(xiàn)在也算是古典小說領(lǐng)域的專家了。前一段時間,中華書局要給他出專著,合同都簽好了。

汪敏見米麗說梁鵬的事都是引以為榮的語氣和神態(tài),就知道她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了。但她還想再進言幾句勸慰米麗,她說,這個時代的人急功近利,不愿等待事物慢慢成熟,很多事物淪為新聞式的存在和夸耀,下一秒吞噬上一秒。梁鵬這樣的人很難得,做事的態(tài)度和精神應(yīng)該有這樣的成果,他是在認真地完成一件事,你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他,支持他,我上次看見他,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都熬得稀疏。

說起梁鵬的頭發(fā),米麗想起梁鵬年輕時頭發(fā)特別濃黑,特別厚密,還有點自然彎曲。米麗還記得梁鵬和她說過的小時候的事。梁鵬小時候和小伙伴們扒火車出去玩,列車員不抓別人專抓他,要求梁鵬補票,梁鵬說他沒錢,列車員不依不饒,說他撒謊,說他沒錢還他媽臭美把頭發(fā)燙了。米麗在梁鵬的家庭相冊里見過他小時候的樣子,來來長得就像小時候的梁鵬。米麗又把梁鵬小時候燙頭發(fā)的事說給汪敏聽,汪敏也笑。

米麗開始向汪敏詳細回溯他們吵架的經(jīng)過,一直回溯到凌晨的夢境和老頭的問題。汪敏也想起一件事,她說,昨天我乘電梯時,順便幫一個老頭按樓層鍵,我就說,老爺子,您去哪層?結(jié)果,老頭不高興了,說自己不喜歡被叫“老爺子”,從前總是被人喊李大哥的,現(xiàn)在七十多歲了也不想當(dāng)老年人。米麗聽著,特別能理解那個老人的心理,看來,在變老這件事上,男人和女人的心理是一樣的啊。米麗有時也聽到梁鵬說他被小孩喊爺爺?shù)脑庥觯晕页靶σ环缶托钠綒夂土?。米麗說,所以啊,變老引發(fā)了我的心理焦慮,情緒不好借機和梁鵬發(fā)泄,如果他和我說點溫暖的話,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我也就不發(fā)那么大的脾氣了。我一直在支持他,我做家務(wù),照顧孩子,可他習(xí)慣成自然,還處處挑剔我。米麗的思緒又回到他們吵架的時刻,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梁鵬不耐煩的表情和神態(tài)。

米麗繼續(xù)說,我們吵架都不為爭個短長,目的都是發(fā)泄,這是保持心理健康和精神平衡的手段,屬于“情緒的體操”,要不,人都麻木不仁了。汪敏笑了,評論道,原來是中年夫妻談情說愛太肉麻,撒潑吵架更人道啊。汪敏又慢條斯理地總結(jié)分析道,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是不通則痛,一吵則通,通過再痛,痛則再吵,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匱也。米麗拍著汪敏的肩膀笑道,你快把我繞暈了!說實話,我的能力不比梁鵬差,可我現(xiàn)在一事無成。年齡大了,感覺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了,生活似乎狹窄得連任性的空間都沒有了。我心里還想讓別人看重我,可是家里家外的很多事都在提醒我是個失敗者。米麗說這些話時,語調(diào)低落了許多,內(nèi)心的傷感和失落像啤酒的浮沫,時不時地涌現(xiàn)出來。

汪敏給米麗的杯子倒?jié)M了酒,安慰道,我們應(yīng)該為自己的任何一種選擇承擔(dān)責(zé)任,包括承受結(jié)果。你要么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要么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集中精力做點什么,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的,我們都是有某種能力的人,可我們就是一事無成,為什么呢?這個問題米麗反思過自己。米麗覺得自己身上惰性的力量一直在唆使她尋求感情的慰藉,經(jīng)年累月,除了年齡在增加,其他沒有什么可增加的。米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的野心不甚分明,不甚堅定,境遇稍好的時候,隨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占了上風(fēng),那點模糊的野心漸漸被沖淡;她的懈怠懶散的帶點羅曼蒂克的文藝氣質(zhì)有強大的遮蔽性,讓很多人覺得米麗是一股清流,沒有世俗的功利心。米麗有時也被自己給騙了,覺得自己是散淡的、與世無爭的,像空谷幽蘭,有一種自戀般的美麗和清雅。即使現(xiàn)在,米麗也沒覺得自己有多愛名和利,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用力生活過,一切都淺嘗輒止,身陷庸常狀態(tài)而自以為是。

汪敏說,米麗,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是有點野心的,你的野心深藏不露,在潛意識里,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你現(xiàn)在是美人遲暮,心里驚天動地。米麗看著汪敏,語氣誠懇地說,我一向有優(yōu)越感,自以為比別人高明,可具體高明在哪里,也沒有確切證明。過了中年,發(fā)現(xiàn)自己一事無成,有點一切都來不及的感覺,真是蹉跎了歲月啊。汪敏凝視著米麗,在米麗的臉上探索著什么。米麗,其實你有莊嚴的靈魂,不屑于世俗利益的計較和謀劃,但你缺乏恒心,浪費了自己身上的可能性。米麗認同汪敏對自己的判斷,米麗也有自我批判的精神,她說,是啊,再年輕一次,再來一次機會,我會堅決摒棄不切實際和浪費時間的事情,專注于明確的、可實現(xiàn)的目標,那么,我會取得某種成就的。

汪敏忽然竊笑一下,米麗問她笑什么,汪敏說,你說蹉跎歲月,我就想起小時候把蹉跎歲月讀成“差它歲月”。其實,我們有時候是為不必要的多余的欲望拼搏和算計,結(jié)果是疲憊不堪,草草過完一生,那才是真的蹉跎歲月。生活也沒什么固定模式,都是一種摸索的過程。就好比,你結(jié)婚生子,我獨身,哪種生活都有快樂和煩惱,問題就是,我們處在不同的快樂和煩惱中,匱乏可能是正常的人生狀態(tài)。米麗想到一件事,她說,我小時候看過小人書《蹉跎歲月》,當(dāng)時讀成“差它歲月”。前一段時間去蘇州,在平江路舊書攤上看見了《蹉跎歲月》,可惜只有上冊,沒有下冊,否則就買下來了。我不記得是什么故事了,很想買下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差它歲月”的。汪敏快速接上米麗的話頭,說道,“差它歲月”就是失了足,浪費了光陰唄!米麗心里驀地一沉,想起了一些事。

汪敏見米麗不說話,勸慰道,不要總是盯著自己沒有的東西,你看看自己已有的東西,家庭生態(tài)平衡就像一幅畫,有亮色也有陰影,你這個陰影得襯托梁鵬的光亮,才能產(chǎn)生家庭的和諧。米麗想起梁鵬現(xiàn)在又禿又亮的腦門,一句話沖口而出,梁鵬有什么光亮,我看他是腦門光亮!還未等汪敏再說什么,米麗說,如果戀愛時我和梁鵬分了手,他是不是就成了詩人?那樣,我就可以在他的詩歌里不朽。汪敏分一小塊面包給米麗,說道,朽不朽的和你有啥關(guān)系,很多事情不要理想化,世俗的事情以世俗的方式對待。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風(fēng)靡世界呢,老年的歌德見到了書中的原型夏洛蒂,對昔日的相思對象不也是感覺很失望嘛。人的精神愛撒謊,現(xiàn)實總是說實話。

米麗呵呵一笑說,我通過文學(xué)講社會學(xué);你通過社會學(xué)講文學(xué),文史哲的確不分家。我第一次去你宿舍,看見你的書架上的書,我就對你刮目相看。你心頭儲藏著知識和智慧,卻把自己封藏起來,顯得平平常常。我能把你識別出來,說明我也不差呀。汪敏呷了一口酒,面露得意之色,要不咱倆氣味相投呢,別人都說你難接近,咱倆卻一見如故。汪敏繼續(xù)調(diào)侃米麗,我不嫉妒你的美貌,你不嫉妒我的才華,咱倆正好互補。米麗說,我懷疑,咱們用濾鏡看對方,美化對方,彼此助長了各自的自我中心的傾向,因為我們凈說些不顧事實的贊揚的話,讓我們自己的行為變得心安理得。汪敏點點頭說,要不,我們都說點實話吧,就讓我們坦然地承認自己的平庸吧!米麗舉起杯說,好,就讓我們?yōu)樽约旱钠接垢杀?/p>

米麗喝掉了整罐啤酒,有一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就承認自己的平庸吧,米麗想。兩個女人談笑風(fēng)生,度過了一個下午。

米麗沿著夕陽下的松花江漫步。

汪敏忙著給老媽準備晚餐,先走了。米麗和汪敏聊天,哪怕再世俗瑣碎的事,她們總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上升到一個客觀的高度,反觀自身,反觀人性的種種,對許多事便也不再計較,人也通透起來。有些道理盡管簡單、明顯、平常,卻需要有人不斷地告訴你,提醒你,把眼看著偏移航道的船只推到合適的位置上,守著自己生活的秩序。

今天凌晨的那個夢也令米麗想起“那個朋友”。這是米麗除了汪敏,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的隱秘,這種隱秘并不令她痛苦和難過,相反,擁有了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的女人似乎覺得她的生命不再那么貧乏了。她和“那個朋友”早已失去了聯(lián)系,米麗只是從網(wǎng)絡(luò)上知道一些他的消息。米麗和汪敏共同分享著她們過去經(jīng)歷過的情感往事,她們說話時,只要說“那個朋友”,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那個朋友”指代誰。

十幾年前的事再想起來,切近又遙遠,人與人之間的遇合總是猝不及防的?!澳莻€朋友”在學(xué)術(shù)上有點名望,米麗崇拜他。他外表并不出眾,但他一下子跳到她的心上,他臉上有一種什么東西,使她心蕩神馳。有時,人們相識只是憑一種神態(tài),一種表情。在米麗的眼里他代表體面、紳士、學(xué)識、不俗的趣味以及理想的生活。米麗對他產(chǎn)生企慕之情,那種企慕來自米麗心造的幻境,那是米麗心中的一種理想。他們曾經(jīng)在秋天的一個下午在星巴克喝咖啡。他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問米麗,他們來來往往,都在做什么?米麗想回答“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她馬上想到和面前這個人交往的深層動機,在本質(zhì)上也不純粹,遂微笑不語,米麗夸夸其談地論說文學(xué)批評界的垃圾文章,他看著米麗,也微笑不語。米麗后來省察自己,想著她曾有過的不得體的行為,痛恨自己是多么愚蠢、無知、魯莽和浮薄啊。

有時在夢境中,在類似于講座的模糊場景中,米麗看見了他,他卻沉默不語,他們擦肩而過。現(xiàn)實與夢境雙重的不可企及令米麗興奮而疲憊。有一段時間米麗深入地讀他的著作,行文風(fēng)格樸素優(yōu)雅,睿智風(fēng)趣,那些思想成為米麗思想的背景和標準。但是,米麗在努力追趕的過程中意志突然松懈,緊張進取的生活狀態(tài)如同堤壩被蟻穴擊潰,米麗是被一種高遠的理想擊潰。理想也會讓人絕望。米麗記得,那時候她不斷地向汪敏表達“那個朋友”給自己帶來的或喜悅,或沮喪,或疑惑的心情,米麗的激情是一種反既定秩序的異乎尋常的不受控制的情感,那種打破禁忌的刺激性很奇妙,既快樂又罪惡。

對男性過多浪漫期待是女性自我發(fā)展的陷阱,這是米麗慢慢完成的一次情感教育。那時,米麗被一股強大的情感漩渦裹挾著,她的情感在盲目的熱情沖動中滋生更多非分的希冀,她喜歡看他成熟儒雅的面容帶著點少年似的羞澀閃避,這使他在她眼里更有吸引力。只要她能看見他,哪怕是在人群中擦肩而過,剎那間交匯的眼神足以讓她感覺到幸福和陶醉。米麗后來發(fā)現(xiàn),他也有輕浮虛榮的一面。他們一起吃火鍋,他對火鍋店女服務(wù)員說,你們這里的姑娘都像你這么漂亮嗎?玩笑半是恭維半是真實。正在布置餐具的女服務(wù)員有點羞澀地笑了。米麗打量著那個姑娘,身材苗條,很有韻味。吃飯時,他和米麗聊得很熱鬧,他說起巴黎,仿佛是巴黎的???,語氣居高臨下。米麗知道他在巴黎當(dāng)過訪問學(xué)者。米麗感覺到他的話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是說給站立在旁邊的姑娘聽的。米麗也故意引經(jīng)據(jù)典,所說的話是一種表演,不是到達彼此的心里,是演給旁邊站立的姑娘。他在暗暗地取悅那個姑娘,米麗相信自己的直覺。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米麗坐在他的車后座上,打量著他。他不動聲色。米麗也不說話,望著窗外,偶爾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看一眼他沉默的臉,心里不無惡意地猜想,他會再找機會來這家火鍋店搭訕那個姑娘吧。米麗想起他們初相識時他稱呼米麗“姑娘”的情形,他的儒雅風(fēng)趣充實了米麗空虛寂寞的生活,那時,梁鵬正在外地讀博。禁忌的情感本身就是一面脆弱的鏡子,鏡面上不能有污痕和裂痕,不能加載更多情緒的負累,更不能深入到生活和情感的深處去,一些缺點的暴露都將是致命的。他們的那段情緣因為各自一點狀況的發(fā)生就無疾而終了,前后大概一年的時間。那一年米麗做好了考博的準備卻放棄了。

女人到中年基本和一些情感絕緣了。一件事情發(fā)生,無論是好是壞,痕跡總會留下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忘了,偶一觸動,還是會記起。中年人大抵經(jīng)歷過一些人事,不容易產(chǎn)生金剛怒目的憤激之語和黑白分明的單純判斷力,所有微妙的情感波動都是剎那間的美與愉悅,像飄忽不定的云煙倏忽而去。人的自我是流動的,不確定的,所經(jīng)歷的事情都在塑造一個人的心智。米麗覺得自己的心智是慢慢成熟起來的,她無論有過多少妄想,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兒子。

在米麗和汪敏聊天的過程中,梁鵬來了兩次電話,米麗都不接。梁鵬又發(fā)來微信:你在閣樓吧,我去接來來。米麗也沒回信。米麗在江邊漫步時,梁鵬又來了電話,時間正是來來放學(xué)的時間。米麗怕來來有什么事,便接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兒子的聲音,媽媽,你今天怎么不來接我呀?是爸爸開車接的我。爸爸說,你今天過生日,我們訂了蛋糕,現(xiàn)在開車去接你,順便在松花江邊散散步,然后我們一起去吃大餐。米麗掛斷了電話,她不知梁鵬是何時想起她的生日的,她聽著梁鵬最后搶著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似罵似嗔,是夫妻調(diào)侃之語,只有米麗能聽懂。

米麗看了看時間,梁鵬和來來馬上要到了,她決定回閣樓收拾一下自己。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再一次凝視自己,情緒舒緩下來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許多,即使眼角的細紋依然存在,那神態(tài)也是心滿意足、安然從容。米麗拿起汪敏送給她的那管口紅在唇上涂了幾下,只見鏡子中的臉仿佛被口紅襯托得白皙了一些,只一管口紅便將她從樸素里拯救。生活啊,大概就是對著鏡子涂口紅,將干裂的日常覆蓋,繼續(xù)尋找精神的豐盈。

米麗對著鏡子笑了。

【責(zé)任編輯】大 風(fēng)

李秀萍,黑龍江某高校教師,在《文藝報》《光明日報》等發(fā)表作品多篇。散文曾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