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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救贖

2024-07-03 12:08李治邦
天津文學(xué) 2024年7期

我記得那天的黃昏,夕陽特別大,把西邊整個云彩染得通紅。我剛從報社回家,屁股還沒焐熱沙發(fā),順祥愛人的電話就頂進來。她的語調(diào)像是著了火,說了一句,你快些來,就匆匆擱下話筒。當時,我哪也不想去,情緒壞到極點。從山區(qū)采訪一個多禮拜,回到報社把稿子交給新聞部的老主任,我?guī)滋焯岬哪枪缮窬投溉簧⒘?。扭頭走時,老主任喊了我好幾嗓子,也沒拽回我。到山區(qū)后幾天,我多年不犯的失眠癥犯了,起因是接了老主任的一個電話,說是提拔我新聞部副主任的事兒泡湯了,有三封匿名舉報信,一封說我和群工部的白小燕不清不楚的,一個單身漢勾搭一個有夫之婦,起碼說明我的道德失范;另外兩封信說我在采訪期間受賄,具體數(shù)額不詳。我在電話里跟老主任辯解,說,你們可以調(diào)查啊,有,我認賬,沒有就還我一個清白!老主任沒怎么說話,支支吾吾就掛斷了電話,搞得我白天采訪迷迷糊糊,晚上干瞪著天花板合不攏眼,活受罪,要死的心都有。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三封要我命的信是哪三位爺寫的呢?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報社哪個人都有可能,備不住給我透話的老主任也是其中一個。哪次都是一提拔我就有人寫匿名舉報信,等提我的勁兒過去了就煙消云散。有一次我在同事聚會的時候故意說,又要提拔我了,誰想寫舉報信就馬上寫,別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說完以后,大家面面相覷,然后竟然沒有任何舉報我的信息。

去順祥家的路上,我還破解著魔方,誰害了我?我甚至想,別不是白小燕吧?電動車被警察攔住,呵斥我,你想什么了,沒看見紅燈?我怔怔地說,沒有啊。警察說,那好辦,車留下,有什么事,一個月后等你眼睛治利索再說。我慌忙地把記者證遞過去,說,我是報社新聞部部長助理。警察撲哧笑了,說,說誰也不管用。我漲紅了臉,忙補充說,我認識你們交管局的劉局長。警察板著臉說,全市誰都說認識劉局長。我嚷著,他是我外甥。警察惱了,戳我的鼻梁子,你竟敢占我們劉局長的便宜!我想了想,這事不能給外甥找麻煩。只好認罰,保證下一次不再犯了。

順祥愛人獨自在屋里徘徊,房間沒有開燈,灰暗暗的,沒有色彩。青筋在她額頭突突著,那臉色憔悴得像是一張廉價的紙,全沒了平常的神態(tài)。她先是嗚嗚哭,哭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兩只痙攣的手抓住我,如一個在海里溺水的人碰到一塊舢板。我從來沒見過她被打擊成這樣子。

出什么事了?

順祥這個王八蛋去那種娛樂場所找小姐作陪,被抓起來了。

不可能,打死他也不會干這事,一準有人陷害他。我晃著胳膊在屋里亂走著。

你以為我信,可眼睜睜派出所來信,讓我送衣服和錢。順祥愛人捏著一張紙條,那眼神兒像是剛殺了人。

我蒙了,半天沒再說話。好久,才感覺到順祥愛人的哭聲已經(jīng)消失了,她默默地撕著墻上所有順祥的照片,然后聚在一起,扔在從廁所拿來的尿桶里,點上一根火柴。騰地火燃起來,映紅了房間,墻上襯出我和她的影子,在火光中跳著舞,或拉長或縮短。她咬著牙嚷著,王八蛋,我燒死你……

說來,順祥是我的救命恩人。

順祥姓劉,作為男人他長得太有代表性了,塔一般的身體,眼睛閃閃爍爍的,下巴突出,突出一種男人的魅力。他原先是消防隊大隊長,后來因為負傷,胳膊肌肉萎縮只好轉(zhuǎn)業(yè)地方,擔(dān)任了一家消防器材公司的經(jīng)理。他檔案袋比別人都沉,曾經(jīng)五次立功,其中一次為二等功。在他負傷的那次救火中,由于戰(zhàn)功卓越,被授予了一枚銀質(zhì)獎?wù)隆K麉⒓雍椭笓]滅火戰(zhàn)斗320多次,在火場上曾經(jīng)六次負傷,兩次中毒,五次冒著生命危險搶救遇難的群眾。他曾經(jīng)孤身走進煤氣罐嚴重泄漏的屋內(nèi),進屋時他赤身裸體,把任何可能引起摩擦的東西全扔在屋外,在乳白色的煤氣層里鎮(zhèn)定自若地擰上開關(guān)。這時,只要有半點兒的摩擦和不小心,就會葬身火海。他從容地走到了屋外,引來一片喝彩聲。順祥是經(jīng)歷過生與死考驗的蹈火者,他的事跡在報刊電視上可正經(jīng)熱鬧過好幾年。

那年的冬季,天冷得要命,讓人覺得骨頭都冷抽抽了。我到一家公司采訪,臨近中午,經(jīng)理正準備邀請我吃飯時,他愛人來電話,說家里的鑰匙丟了,進不去家門,讓他趕快回去一趟。經(jīng)理囑咐我等等他,一會兒就回來,就在公司對過的火鍋城吃涮海鮮。此時,整個公司小樓里,除了傳達室大爺,沒剩幾個人,而我一個人還在二樓經(jīng)理室里。偏偏此時發(fā)生火災(zāi),一萬多伏的變壓器突然起火,燒穿了二樓木質(zhì)地板。煙火封閉了房間和樓道,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覺得喘不上氣來,接著燒煳的味道迎面撲來,瞬間,我就被困在屋里。眼看著烈火在周圍蔓延,一旦地板燒塌,我就會落到變壓器上化為灰燼。這時候,順祥帶著人已經(jīng)趕到公司小樓的門口。我在二樓正咒罵這個世界不公平,為什么要把年僅三十歲又沒有成家的我遺棄在火里,我又不想鳳凰涅槃。樓外面,順祥望著大火正沒主意:如果帶電搶救,危險性極大;要是斷電搶救,高壓供電是由電業(yè)部門控制,一時難以拉閘。順祥問傳達室的大爺,里面有多少人?大爺看看跑出去的人,搖搖頭,沒人了。后來,我聽到這個事,曾動念頭把這差點要我命的大爺揍一頓。幸虧經(jīng)理跑回來,舞著胳膊對大爺吼著,誰說沒人?報社記者還在我屋里等我吃涮海鮮呢!

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順祥大喊一聲,三班長,跟我上!就奮不顧身地登上二樓。這是一座舊式樓房,樓道不足一米寬,樓道內(nèi)被煙霧彌漫著,嗆得順祥喉嚨像刀子割似的,他隨時都有煙霧中毒的危險,如果回去再去佩戴防毒面具,沒有時間,搶救工作就會延誤。順祥回過身,命令三班長去佩戴防毒面具,自己一個人艱難地朝前摸索。他爬行穿過一道約五米長的樓道,好不容易貼到我待的房間,只見房間里充滿了濃煙,烈火從一個直徑一米多的洞口中噴出,火勢燒得順祥面頰發(fā)燙。他克制自己,努力睜大眼睛,沒找到我,他不甘心,就扯脖子大聲呼喚我,記者呢?記者呢?也沒有我的回音。他繞著火洞摸索前進,當繞到桌子底下時,猛地發(fā)現(xiàn)暈倒在地的我。我那時在夢幻里,沒有痛苦,就感到我和小燕在天上正在游蕩,在空中,我的手還不老實,悄悄塞進白小燕的領(lǐng)窩……一年過后,順祥嘲笑我,說,哪是白小燕親你,我救你時那火苗子正舔你的嘴唇呢!我也好笑,在火的煎烤中,我居然還能想入非非。當時,順祥托起我往外轉(zhuǎn)移,一米一米地往前挪,跨過一米就好像是跨過一個世紀。他呼吸越發(fā)困難,頭暈惡心,身子像棉花一樣,實在沒有半點力氣了。也許是我命大,三班長佩戴防毒面具及時趕到,兩人搭著我撤出了險境。

我在醫(yī)院醒來時,經(jīng)理把順祥搶救我的過程像講故事一樣說給我聽,一向愛調(diào)侃的我頓時流下了眼淚。身體稍微恢復(fù)后,我到消防大隊找到順祥,緊緊地擁抱住他,我覺得他這小子的肩膀?qū)捨覂蓚€。我激動地說,順祥,你是我的恩人,從今后咱就是鐵哥們兒!順祥不自然地忙推開我,說,除了我老婆抱過我,你是第二個。

后來,我和順祥成了好朋友,我的事他的事都是自己的事。順祥說我跟他對脾氣,說得上來,有什么私密的話都能互相說,說完都感覺到彼此的暢快。有時候喝酒,我倆總是互相攙扶著走出飯店。他總提醒我,男人就是魚,女人就是海。魚是離不開水的。這是勸我挑選女人別這么刻薄,現(xiàn)在沒有十全十美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有一團火,我覺得可怕,又不好說什么,但真想拎桶清水撲滅他眼里的火,他真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順祥救過我,現(xiàn)在我也要救順祥。我給《安全報》的小王打個電話,讓他摸摸順祥的事。小王緊張地告訴我,順祥是市里有頭有臉的人,出事后上級部門很重視,直屬領(lǐng)導(dǎo)惱火極了,說一定要嚴肅處理。我腦門子都是汗,順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忙說,順祥究竟怎么犯的事?他平??墒且槐菊?jīng)的男人,絕對不愛沾女色啊!小王咂著牙花子,人不可貌相。我急了,那你也得讓我明白,這里面一定有事,順祥怎么“折”的啊,會不會有人在誣陷栽贓他呀?

回到家,天色沉下來,月光敲在窗戶上。我開開燈,一眼就看見我和順祥在他公司門口的合影。他咧著嘴樂著,胳膊像纏箍似的箍住我的后背。我矮他一頭,傻傻地陪他笑。我眼眶潮濕了,不忍心地躲開他的目光。躺在床上,無意中見床頭擺著順祥從昆明帶給我的一個木雕大象,奔跑的姿勢。他說,我就是這頭象,不吃人,老老實實地給人干活。我想,順祥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拘留所里,旁邊是一堆小偷、搶劫犯什么的,他不定怎么別扭了。我真鬧不懂他怎么竟然會干這事。從消防大隊轉(zhuǎn)業(yè)后,他專門買了身名牌西服,挑了兩條猩紅色的豪華領(lǐng)帶,又讓我陪著到商場,穿回一雙正宗的牛皮鞋。他笑著說可算是逃出火海了。我當時就提醒他,做生意難,掙錢不是容易的事。他撫摸著萎縮的胳膊,笑了笑,天底下最容易掙的是錢,最難掙的是信譽。為什么這樣講?我認為錢是靠技巧和力氣就可以掙到的東西,無非是掙多掙少,而信譽是不能靠技巧掙到的,要靠你的人格和品質(zhì)。我憑在市里這么多年的口碑和信譽,就能掙到錢。我當時聽他這話,端詳他好久,順祥不只是一介武夫,他肚子里絕對有貨,是個有腦子的人。

電話鈴聲驟響,我以為是小王,忙抄起話筒。對方是衛(wèi)生局負責(zé)宣傳的小李,他低沉地說,哥們兒,你們報社群工部白小燕要登兩封群眾來信,是告兒童醫(yī)院和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一封是說,兒童醫(yī)院住院甲部的空調(diào)壞了,一直沒人修,孩子們熱出滿后背的痱子;另一封是說,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護士們經(jīng)常把孩子的腦袋倒抱著,弄得有位有心臟病的母親看見休克過去了。領(lǐng)導(dǎo)指示我,無論如何要跟你溝通協(xié)調(diào)好,這重要意義我就不闡述了。對方放下話筒,我想,事多忙也得和白小燕約一次,好好談?wù)劇?/p>

我們坐在碩大的落地玻璃前,外面是星星點點的燈光,搖曳出大都市的情調(diào)。咖啡廳里有人演奏鋼琴,叮叮咚咚的。白小燕喝咖啡的姿勢很漂亮,手指翹翹的,一只腿壓在另一只腿上,長長的腿上裹著帶扣眼兒的黑色襪子,朦朦朧朧地現(xiàn)出青青的肉色。她靜靜看著你,眼睛像是一泓清泉,汪出女人的內(nèi)涵。她說,你別放糖,咖啡喝的就是那苦味兒。

報社有人舉報我和你,聽說過嗎?我試探地說。

白小燕揮揮手說,傳我和這個和那個多了,我根本不在乎,只能說明我有影響。說我的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

我沮喪地說,可我的提拔泡湯了。

白小燕悻悻地說,你怎么這么幼稚?不想用你,你干出花兒來也白費。

我和小燕在一起,總是聽她教化。這世道,男人看著像狼其實是羊,女人看著是羊其實是狼。我?guī)托⊙嘧隽瞬簧偈拢o她朋友刊登變相吹捧文章,為她孩子入托,給幼兒園主任寫人物專訪。那年深冬,她陪我出去采訪。她讓我摸摸她的手,說手特別冷,讓我好好焐焐。我就緊緊攥著她的手,純情得像是初戀的少年。老主任點撥過我,說,你的真誠和熱情總被別人利用,而你又總把利用你的人當成知己。

我開始跟白小燕說正事,兒童醫(yī)院和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信別登了。你想想,咱報社有多少女人得生孩子,生完孩子,孩子免不了就會病,這兩家醫(yī)院你得罪不起。再說,你那孩子萬一要得病呢?

白小燕燦爛地笑了,我登來信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報社都不信任你,你還自作多情。這信是主編讓登的,據(jù)說有批示。你說,我孩子要是得病,到醫(yī)院,他們敢不治嗎?對了,你那哥們兒劉順祥可惹禍了,其實這人不錯,對女人挺有誘惑力,大經(jīng)理當?shù)靡餐鸨?,干什么傻乎乎去干那事啊,他真是想不開,隨便找個情人不就完了。咳,男人就是這樣,都是為了一時在床上過癮而導(dǎo)致終生的悲劇。

我驚詫地問,你怎么知道順祥出事兒了?!

小燕不屑地說,你應(yīng)該明白,當你這小記者知道出什么事兒的時候,全市老百姓都會知道了,何況劉順祥又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發(fā)現(xiàn)我和白小燕最近總是話不投機,好像不在一個頻道上。她是一個特別現(xiàn)實的人,沒有利益就甭想從她那拿到好處。白小燕看出我的情緒,對我說,需要我出面幫忙嗎?我倒是認識幾個人。但估計沒有戲,這事就跟沾上瀝青一樣,揩不干凈。

我和白小燕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天色暗淡下來。她鉆進一輛有些奢華的車,我問她,怎么又換了一輛?她笑了笑,我喜歡新車,就跟女人喜歡換男人一樣。說完就開走了,我看出她的車尾燈一閃一閃的,在想,我怎么能和她傳出緋聞,舉報我的人是怎么想的?

我按捺不住對順祥的關(guān)心,找到了我外甥那。母親生了三個孩子,前兩個都是女孩,到她四十歲時生了我,而我的誕生造成母親的死亡。外甥是我大姐的兒子,他當上局長就對我說,你別當著外人喊我外甥。我說,那喊什么?他說喊局長唄。我說,有意思嗎?外甥小聲地說,沒有辦法,你喊我外甥,讓別人聽見以為找我辦什么事呢,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外甥把門鎖上,小聲說,劉順祥是個大笨蛋。他領(lǐng)著客戶去沉浮歌舞廳,唱美了跳美了,客戶提出要玩兒玩兒好玩的,好玩的是什么?就是女人。劉順祥猶豫了猶豫,客戶不高興,說他小氣,提出要走。劉順祥點頭答應(yīng)了,找來四個作陪的。他惶惶地說,不敢陪這個,就在旁邊小屋等著吧。沉浮歌舞廳的老板是個女的,挺妖艷,三十歲出頭。她晃進小屋,說,劉經(jīng)理你別客氣,若是看中我有幾分姿色的話,我陪你,不收你錢,盼你多帶些客人來就行啦。說著脫下裙子,劉順祥頓時魂飛魄散,起初是拒絕的……你說,完事了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立馬走吧。他對女老板傻乎乎地情意綿綿,走時給她留下自己名片,名片上沒有他手機號,他還用鋼筆在名片上寫上。沒兩天,女老板因別的事犯案。到里面一嚇唬,好,交代了三十多個,其中就有劉順祥。你說,沉浮歌舞廳,這名字聽著就不能進??!外甥說罷,長嘆一口氣,順祥肯定是保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主管領(lǐng)導(dǎo)在全市干部會議上說的,要讓我們過好“三關(guān)”——金錢關(guān)、權(quán)力關(guān)和女色關(guān)。還讓我們每個人寫兩千字的自省。一個劉順祥讓全市干部都得陪綁。

能不能幫幫順祥,減輕處罰??!

外甥臉色煞白,市領(lǐng)導(dǎo)說了,誰給劉順祥說情,給誰處分。現(xiàn)在當工人的不想做工,教書的不戀講壇,都想當老板,開公司當經(jīng)理,別人這個“總”那個“總”稱呼著,覺得好聽。坐著小轎車,挎著個女人,劉順祥就是其中一個。我在馬路上巡勤時見過他,坐著嶄新的奧迪,從車上下來時氣派不小,手指頭上戴著大個兒的金戒指。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吵著要請我到高級西餐館吃飯,說現(xiàn)在吃中餐不習(xí)慣了。以前,他在消防大隊當大隊長,我在交通大隊當大隊長,那時我們見面爭的是什么?誰的戰(zhàn)士光榮,誰的戰(zhàn)士辛苦!

我站起來說,我能和他見一面嗎?

外甥搖搖頭,現(xiàn)在你少惹麻煩。

我氣哼哼地說,從今后,我不是你舅舅!

我離開交管局時,嗓子酸酸的。說不清是為順祥難過,還是為了我。我一定要見順祥,他這時候需要我救他。在路上,我傳呼《安全報》的小王,外甥指望不上了,讓小王出面幫忙,我見見順祥,寬慰寬慰他,讓他活下來,總還是可以的吧。

在家門口,順祥愛人領(lǐng)著兩個男人在等我。她說,這兩個是順祥過去的鐵桿兒下屬,一個姓張,一個姓成。姓張就是先前的三班長,也是我救命恩人之一,他還在消防大隊,如今已經(jīng)是副大隊長了;那個姓成的以前開消防車,后來也轉(zhuǎn)業(yè)地方,開起出租。天色晚了,姓成的說,咱們找個地方吃飯,我做東。順祥愛人說,那就在火鍋城吃飯。姓成的開車,到火鍋城,里面已經(jīng)快滿了,熱氣騰騰的。我們一人點了一個鍋子,水是開的,冒著熱氣,幾盤子鮮羊肉和一堆清亮亮的大蝦。我們極力避開議論順祥,姓張的說眼下工廠著火的少了,是因為廠里不景氣的多了。姓成的說,我說出來你們不會相信,敢情這人真有投胎。去年冬天一個傍晚,我拉著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去郊區(qū),這三個人身上臟乎乎的,發(fā)著牢騷,對這個也看不慣對那個也不滿意。車開到一個小院,這三個人也不給我車錢,大搖大擺走了進去。當時我不敢追過去,便死死記住這小院。轉(zhuǎn)天的一早,我不甘心,又跑到郊區(qū)那個小院,進院見到一個喂豬的老漢。我說,昨天傍晚有沒有三個人進來?老漢搖頭說,昨天我這根本就沒來過生人。我梗著脖子說,不可能,我眼睜睜見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進來的。老漢說,昨天傍晚我這生了三頭豬,其中有一頭是母的。聽完這話,嚇得我扭頭就跑。

順祥愛人突然間掉了眼淚,她說,我們在這有說有笑的,還吃著涮鍋子,可順祥在拘留所里還受罪呢。她把窗戶紙這么一撕開,大家都默不作聲。順祥愛人抽泣著,兒子上學(xué),同學(xué)們都羞他,說他爸爸是大色鬼臭流氓……兒子回家,一個晚上不吃飯,他說,媽媽,咱和爸爸離婚吧!我扇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哭著跑到姥姥家。你們說,順祥是什么東西?不瞞你們,哪回和我干那事兒,我都盡量滿足他,就怕他拈花惹草。你說,他在外面尋個情人什么的,算他小子有本事,可干那齷齪事兒……她說不下去了。我忙插過話說,嫂子可千萬別往小處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順祥在里面,那精神就得垮嘍!順祥愛人嚷著,他有種的應(yīng)該去死!張在旁邊說,順祥是初犯,以前在消防大隊時,好多女孩子寫信或者找他,大隊長可沒動過邪念的。成撓著頭皮說,大隊長出來,身敗名裂了,經(jīng)理一準也撤了,我都懷疑他受得了嗎?這兩樣兒對他比命都重要。順祥愛人拍著桌子,他不當官好,就是當官鬧的,燒得他不知怎么好,在家上廁所也舉著個手機在嚷。我說他,他還和我嚷,說是工作需要。屁!成誠懇地說,不行,讓大隊長跟我一樣開出租車吧,一個月不比他當經(jīng)理少掙。

我們四個人從火鍋城出來,天猛不丁下起紛紛揚揚的雨,那雨水在霓虹燈的分流下,被渲染得五顏六色。張支起一把雨傘,四個人擠在小小的傘下,再次為順祥的事分了工。我去找人接著求情,無論如何大家也得和順祥見一面,鼓勵他好好活著,別為了面子尋死路。成拿出五千塊錢,好去打點里面,能照顧照顧他。而張則從另外的路子上去斡旋,希望能減輕順祥的處理。順祥愛人紅著眼睛說,拜托各位了,現(xiàn)在人和人都沒多少真情了,順祥當經(jīng)理時交的那些朋友,不是躲了,就是溜了,要不就是變臉了,真寒心??!說著說著,她又嗚嗚地抹著淚,我們互相看了看,心里都酸溜溜的。我指著對面的小樓說,順祥在那和三班長救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忘,這事我不能扔。順祥愛人看看表,說,我得上孩子姥姥那,接兒子回來。說著走入雨中。成連忙把雨傘遞過去,說,我們淋著,你得舉著它。順祥愛人含淚接過傘,深深鞠個躬,慌慌張張消逝在黑沉沉而又濕漉漉的夜幕里。我們?nèi)齻€人在雨中默默走著,誰也沒再說什么。

在一家商場的門前,張和成不約而同地停住腳。張對我說,記得六年前這里著了一場大火嗎?我點點頭,我寫的報道,因為一個顧客不小心把煙頭扔進服裝庫,引起火災(zāi),那是八級的大火。張說,總隊指揮員命令順祥帶領(lǐng)我們迅速進入燃燒區(qū)。這座樓房是一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三層樓房,三樓頂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道裂縫,濃煙從裂縫里往天空上鉆。順祥帶領(lǐng)我們剛剛沖過危險區(qū),就聽見身后轟隆一聲響,局部樓頂塌落下來,驚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順祥果斷下令,讓水槍手進入燃燒的房間,切斷火舌,保護未燃的物品。成皺著眉說,當時我抱著水槍沖進去,關(guān)鍵時刻水突然中斷。順祥大罵了一句,他就怕救火中沒有水,這等于人在黑夜里沒眼睛,船在行駛中沒航標。順祥大聲呼喊,快來水呀!快來水呀!但水就是遲遲上不來,而眼前的火勢卻仗勢欺人,一層層地撲面而來,此時,樓道里發(fā)出一陣陣的轟鳴聲,樓頂一塊塊地砸下來,樓道里已經(jīng)成為一片火海,屋里的濃煙讓人辨別不出眼前的一切……

張和成陷入回憶,我被他們的情緒所感染,說不上是回憶順祥還是在尋找自己。張緩緩地說,順祥不知道我們都在什么位置,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往前走,沒有道路,往后撤也沒退路。他吼著我的名字,我摸到他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抖。順祥說,咱們得組織戰(zhàn)士們從窗口退出去,要不沒路可走了。他讓我到窗口呼喊要救護繩子,我使勁兒在窗口喊,但燃燒聲和嘈雜聲淹沒了我的聲音。成補充說,我那時拍打著兩側(cè)墻壁,也沒有找到進出的門,我當時想,唯一的退路就是從樓道撤,可火海像水一樣流來流去,不知道哪是安全通道,萬一引入歧途,就是飛蛾撲火。我沉不住氣了,忙問順祥,大隊長,我們怎么辦?。宽樝楹爸?,你小子怕死了吧,虧你還是個男人!說著,他朝周圍喊,都朝我這邊兒靠攏!他把我和另外三個戰(zhàn)士安排到比較安全的屋門口,一方面尋機撤出,一方面準備應(yīng)對意外,因為萬一樓頂燒塌被埋,集中在一起便于自救,也便于外邊的人營救。

張和成兩個人越說越興奮。他說,那時我想,就是犧牲了也要和順祥死在一塊兒,因為那時我就佩服他。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順祥猛然發(fā)現(xiàn)兄弟中隊從樓道的左側(cè)射來一道水柱,當即他判定左邊有安全地帶,可以突圍,于是,他高興地大笑,說,有救了,朝左邊快撤!成馬上說,我和那三名戰(zhàn)士撤出危險地帶,而順祥又彎腰要拿地上的水槍,想繼續(xù)去救火,沒料到燒塌的悶頂擦著他頭皮砸下,拍在他手背上,鮮血頃刻染紅了水槍。張崇敬地說道,我一生中沒見過順祥這樣的硬漢子,他連哼都沒哼一聲,遞給我一桿水槍,說了聲“走”,就帶傷鉆入漆黑顫抖的悶頂,用水槍向焰火掃射,我們一直堅持了二十多分鐘,終于撲滅了大火。

這時雨停了,露出滿天燦爛的星斗。

張對我們說,順祥糊涂,怎么會干那種事?以前,我在消防大隊講課,每回都講他,底下的戰(zhàn)士們熱血沸騰。張低下頭,順祥完蛋了,說句不好聽的,他很難再戳起來了。今后,不論他去哪,哪都會指著他后脊梁說,就是這人……張揉著眼睛,我殺那害人的女人的心都有。成說,這事兒不能怪她,我早就料到順祥會出事。出事兒前,我拉著他晚上去沉浮歌舞廳好幾次,每回都是那人送他出來。我親耳聽她說,順祥,這地方你別來,對你沒好處。后來在車上,我勸過他,順祥痛苦地說,我怎么就跟抽大煙似的,想戒怎么也戒不了。他說著那眼睛就放光。成說完,我和張都愕然地看著他。我瞪大眼睛,問,這說明順祥不是第一次干這事兒,外甥和我說的與事實不一樣!張憤怒地揪住成的衣領(lǐng),你小子害了他,為什么不制止他!成委屈地說,我說過他,說急了他就揍我。有時候他也后悔,就扇自己的嘴巴子,我攔都攔不住。

轟隆隆一聲雷響,可沒有雨下來。

兩天過去了,張來電話,說,沒有辦法見到順祥,更別提疏通給他減輕處理,上面很重視這件事,要準備登報。說著,張在話筒里嗚咽著,聽所里人說,順祥兩天在里面沒怎么吃飯,一句話也不說,沖著墻呆坐著,像傻子似的。你們不了解順祥,他這人愛榮譽勝過愛生命,哪回他獲獎了,都把獎牌和證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抽屜里,之后一個禮拜每天都忍不住拿出來看看,像看寶貝一樣端詳。特別是那枚銀質(zhì)獎?wù)?,他哪回出席什么會議,都鄭重其事地別在胸前……張突然提高嗓門兒,我沒想到大隊長會變成這樣,在消防大隊時他要求自己挺嚴格的呀。張放下話筒,我想起順祥曾經(jīng)對我說的,天底下最容易掙的是錢,最難掙的是信譽。我想,這信譽和榮譽是一個意思。

放下張的電話,我思緒很亂,我能想象出順祥面對墻呆坐著的情景。我單身住在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大屋里,我曾經(jīng)追求過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和她在這個大屋里,在我這張大床上纏綿三年。我對她是最投入的,每回擁抱她時都有一種亢奮的感覺。她叫月亮。我磨她結(jié)婚,她一直說等等,并說,不要把結(jié)婚看那么重,其實就是一種形式。有時,我急了就狠勁兒扯自己的頭發(fā),月亮就笑著說,輕率和沖動是低水平的表演,是沒有價值的。月亮是一家公司的計算機設(shè)計師,她對我表達情感,就在計算機上設(shè)計我的形象,一會兒是張笑臉,一會兒是張哭臉。最讓我難忘的是,她設(shè)計了一張圖片,一支箭穿過一個紅蘋果,紅蘋果上淌出鮮血。我問她是什么意思?她說,我可能是那支箭,你就是那紅蘋果。

突然有一天,月亮對我說,我后天就要飛布加勒斯特了,在那里有人以我的名義買下了一座葡萄園,我不說對不起你,我說過我是那支箭……月亮走后,我就如順祥一般面對墻坐著,對誰也沒有語言。父母過世后,兩個姐姐就是我的親人,她們哭著勸我,幫我罵月亮,讓我吃飯,給我買來一筐水果,其中有我愛吃的蘋果。我發(fā)現(xiàn),那蘋果淌著濃濃的鮮血。外甥來時,對我說,小舅舅,人會在不知不覺中背離自己堅守的東西,社會商業(yè)化了,對人的引誘是無所不在的。你是用傳統(tǒng)的情感對待月亮,月亮是用現(xiàn)實的情感對待你。我對外甥吼著,你不是牧師,我不用你布道。

月亮走了兩年,盡管她沒和我聯(lián)系,我依然在大屋里看到她的影子,在大床上品味到她的清馨。我沒有再找女人,后來順祥也給我介紹了好幾個,都讓我拒絕了。順祥生氣地對我吼著,你為了一個女人就拒絕所有女人,值得嗎?我說,我就是想不通,她在外邊有人了為什么還和我做這種事?還來蹂躪和戲弄我的心靈?順祥說不動我,就戳著我的鼻梁子大聲地說,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你湯水不進!其實,后來我想明白了,愛就是愛,不愛就算完了。

新聞部開碰頭會,我翻當天報紙時,發(fā)現(xiàn)在群工部社會熱線那版,登出了批評兒童醫(yī)院和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文章,白小燕還特意寫了編后語,措辭很是激烈。我知道衛(wèi)生局那邊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一準會有反應(yīng)。這時老主任眉飛色舞地對我說,你上次寫的搞活山區(qū)經(jīng)濟的報道在社會上反響很大,上級領(lǐng)導(dǎo)在上面批示,文章很精彩,要加大對山區(qū)經(jīng)濟開發(fā)宣傳報道的力度。主編讓你帶兩個人再去一次,更深入更全面地報道一次,形成規(guī)模和聲勢。老主任點了從大學(xué)實習(xí)來的小陸和小黃。其他人用說不上什么內(nèi)容的目光鉚著我,我想起那三封匿名舉報信,無名火瞬間燒上來。我用嘲笑的口吻說,不是有人舉報我嗎?我這個道德缺失的人完成不了這個艱巨任務(wù)。老主任疑惑地看著我,因為他說話我從來都是俯首帖耳。

你不要這樣!

我就這樣,你可以派舉報我的人去采訪,我不稀罕副主任這個職務(wù),它讓我太累了,為它我付出的太多了。

你就因為這點破事毀了自己前程嗎?我當主任這么多年,我手下的人不少都當主編、副主編了,我依然活著挺自在。這人就是個大魔方,你總得去面對,其實面對的過程就是人生的過程。破壞了你一次,你再重新來嘛。老主任瞇縫著老眼接著說,你不是關(guān)心劉順祥事件嗎?上面還準備讓你單獨采訪。

我嚯地站起來,我去!

那你還得去山區(qū)報道。

我覺得自己總是個傻狍子,每每覺得躲過了獵人的陷阱,可每每都落進充滿荊棘的坑里。

沒多久,我們報社到醫(yī)院去體檢,主編有六項指標不合格,群工部主任有三項指標嚴重超標,白小燕子宮肌瘤很厲害了,有可能會轉(zhuǎn)成癌癥,需要馬上手術(shù)。我也沒有躲過,說我前列腺肥大,必須注意了。那天在報社走廊里碰見白小燕,她臉色特別難看,對我哼哼唧唧地說,這是報復(fù)我呢,還是我真的倒霉了呢?我說,你說呢?白小燕扭頭就走,我就不信了,我再找別的醫(yī)院檢查,他們要是報復(fù)我,我就給他們樣兒看看!

這次到山區(qū),又延伸到更偏遠的村子。這個村子叫劉莊,人口比較多,就是住著太分散,遠的足有三十來里地。劉莊小學(xué)是文旅局的扶貧點。小學(xué)是新建的,不大,五間教室。我進去后,愣住了,左邊兩排是小學(xué)一年級的,右邊兩排是三年級的。一個三十來歲挺憨厚的男老師在上課。他一會兒講最簡單的漢語拼音,一會兒講“鋤禾日當舞,汗滴禾下土”。下課后,我急切切地問他,怎么兩個年級一塊兒上課呢?男老師說,教室不夠用的,只能這么教了。他笑笑,你看著新鮮,孩子們都習(xí)慣了。我沒再說什么,這時校長過來對我說,看看我們的榮譽室吧。

榮譽室其實就是校長室,不大,墻上都是錦旗和獎狀,再有就是一大溜照片。校長挨個介紹,這個現(xiàn)在在哪個大學(xué)上學(xué),這個是縣里的什么干部……最后的照片是最大的,我的目光凝固了,是穿著消防制服的順祥,他胸前掛滿了勛章獎牌,咧嘴笑著,臉上流露出自豪。這張照片我太熟悉了,因為在他辦公室就擺著一張,比這個放大得還邪乎。校長說,這是我們劉莊小學(xué)出去的英雄劉順祥,在劉莊沒有人不知道他,他獲得的獎狀比我們小學(xué)的學(xué)生加起來都多。他是我的學(xué)生,是我這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學(xué)生。校長說得很激動,臉上的肌肉在顫抖。順祥的家庭很苦,他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教他時,他爸爸幾次想讓他退學(xué)回家種地,哪回都是順祥偷偷跑來給我跪下。至今我都記得他說的那些話。他說,老師,您說話我爸爸聽。我一定要讀書,我還要上城里去上學(xué)。前年,順祥回來一次,見校舍太破舊,就從口袋拿出兩千塊錢,硬塞給我,說,我身上就帶這么多錢,您無論如何得收下。沒您,就沒我的今天。等我公司掙錢多了,我再多給您……校長說不下去,有些哽咽。我望著順祥的大照片,瞅著他樂呵呵的笑容,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兒。

黃昏時,我讓校長指點著,來到順祥的家。他家在一座山峰的后面,推開門能看到大片天空。這時的夕陽好大好大,沒有余暉,圓圓的一輪,如玉盤。山上靜悄悄的,唯有風(fēng)在輕輕吹動,有一片樹林在吟唱。我?guī)状螁栠^順祥他家的情況,他哪回都回答含糊,只說家在山區(qū),從來沒有講明自己是山區(qū)農(nóng)民的兒子。說來,這有什么可隱瞞的呢?我對順祥產(chǎn)生了疑惑。順祥家很一般,沒有什么特殊的,只有一臺14寸電視機,屏幕上都是塵土。校長解釋,這山高信號差,電視里一個人都是三個影子。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一部電話機,從窗戶望出去,有一根長長的電話線拉上山。順祥父親的臉溝溝坎坎,風(fēng)霜全刻在前額上。尤其是那雙給我端水的手,黑黑的,青筋鼓鼓的,暗示著種種艱辛和磨難。他說,電話是半年前安的,順祥花了不少錢。我不讓安,順祥說,有電話,您就能和我們聊天。校長插話說,劉莊除了村主任家和我家,就這有一部電話,很多鄉(xiāng)親都愛上這打電話,害得老人家一見鄉(xiāng)親打電話,就哆嗦,種半山坡的果子也繳不上一年的電話費?。?/p>

晚上,我決定住在順祥家,他母親瞞著我宰了一只雞,我吃的時候嘗出了是母雞。順祥的母親長得很丑,鼻子塌塌的,但人老實得竟說不出一句話,就是給我碗里一個勁兒地夾肉。我猜不透,順祥為什么長得那么威武。順祥父親說,這一陣子順祥又上北京開會去了,是兒媳婦打電話告訴的。他嘿嘿笑,順祥出息呀!他小時候一直穿姐姐的衣服,那褲子沒有尿尿的口兒,同學(xué)們笑話他,他回來就跟我嚷,我要穿尿尿的褲子。我聽完這番話,才注意到在墻上,掛著順祥的一幅大彩色照片,這是他在北京開會時,領(lǐng)導(dǎo)和他握手時照的,順祥抬著臉,一副充滿幸福的表情。這張照片曾在報紙頭版上發(fā)過,是我一個記者哥們兒拍的,順祥專門跑到報社找我,磨我要走底版。

夜里,順祥父親把我讓到唯一的一張床上睡。他說,順祥回來睡不慣炕了,我特意做了這張床。其實,炕多舒服,冬天焐身子,夏天涼身子,你隨便滾都掉不下去。黎明時,我好像聽到山頂上有狼在呼嘯,凄厲得很,簡直像是在哭泣。醒來后,我再也沒有困意,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我想順祥是不是很久沒聽到狼的呼嘯了。

兩天后,我從山區(qū)回來,給了新聞部主任稿子。他看了就說好,寫出了新意。他還叮囑我,你是不是再查查,前列腺可是男人的命根子。我張羅著去采訪順祥?!栋踩珗蟆返男⊥跻舱椅遥f跟我一起去。可上面遲遲批準不下來,總說再等等。小王透露說,順祥在里面神經(jīng)有些不正常,嘴里總叨叨救火,有一次他半夜喊救火,拘留所里的看守們嚇得拿滅火器往里沖。我極為想見順祥,拯救他,從某種意義上是拯救我自己。

我和張聯(lián)系過,他說,采訪時你能不能帶上我?我說,絕對不行。張說,有人找我調(diào)查,問我,順祥在消防大隊時,是不是就有腐化的蛛絲馬跡了。我問,是誰這么狠毒?張說,我不便說。我給成打電話,說,那五千塊錢用不上。成說,錢你先別退給我,你去采訪,我拉你去,我給順祥帶兩個醬豬蹄,他特別愛啃這玩意兒,還必須是老劉頭醬貨鋪的。我問成,上回你說,順祥去沉浮歌舞廳,除了你知道還有誰呢?成悶了一會兒,說,沉浮歌舞廳不少小姐都知道。成哽咽著,這事兒是怨我,順祥哪回從歌舞廳出來都對我說,我怎么覺得自己臟呢?你覺得我還是過去叱咤風(fēng)云的大隊長嗎?我敷衍他,你是。順祥扇著自己嘴巴子說,不是了。我寬慰他,說,你是喜歡這兒的老板,不是你這人壞了。順祥搖搖腦袋,我只是愿意和她在一塊兒,給完她錢,一離開,我就從心里厭惡她。有一次,我們喝完酒出來,他蹲在地上埋著腦袋嗚嗚地哭,我怎么勸也勸不住他。他說,我知道自己變了,我不沾錢,我不會往自己口袋里裝一分不屬于自己的錢,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歡女人。后來,他站起來揪住我的衣領(lǐng)子,狠狠地說,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就能管住自己?我扯開他的手,指了指腦袋,喊道,我大腦袋能管住小腦袋,你現(xiàn)在管不住了!你管不住遲早要倒霉的,不是我咒你!說完,我就走了,走了很遠回頭,看見他癡癡地望著我。

我記得有人常說,現(xiàn)在是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女人壞了就有錢。

我去順祥家,順祥愛人埋頭洗著一大盆衣服,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屋里已經(jīng)掛滿了一件件的衣服,看出來全是順祥的。家里已經(jīng)不像過的樣子,亂七八糟的,地板上的泥簡直能種莊稼??稍谝郧埃樝閻廴擞袧嶑?,誰來了坐在床上,剛一抬屁股,她就過去抻平。要是有人抽煙,她會把煙灰缸始終端在你面前,等著你把煙灰磕在缸里。為這個,順祥和她總吵架,每回她當面答應(yīng)順祥,可客人一來,她就活躍起來。順祥常常皺著眉頭對我說,我愛人,哪都不錯,就是這點兒膩歪。

我問,你這是干什么?

她沒看我,而是使勁兒揉著衣服說,順祥的衣服都太臟了,我要讓他干凈干凈。

兒子呢?

他不回家,說是怕見到爸爸。

我要去采訪順祥,你有什么事兒嗎?

她驚異地看我,他這種人也能采訪?

我說,報社讓我把他當作反面教材。

她笑了,笑得很恐怖,說,我沒什么事兒,就是告訴他,快死去吧!過去,順祥是英雄,我陪他在街上走,都會有人認出他來,還有些女孩子請他簽名。我在單位,知道我名字的不多,見我都說是英雄的愛人?,F(xiàn)在倒過來了,順祥成反面教材了。我在單位上廁所,都有人躲著我,怕我有病傳染上她們。她繼續(xù)笑著,你是他好朋友,你看看我家這幾年添置什么新東西沒有?

我環(huán)顧四周,確實發(fā)現(xiàn)屋里和順祥在消防大隊時依然如舊。這點讓我費解,我想,順祥當上經(jīng)理,錢掙多了,家里應(yīng)該豪華起來了。他上任后,消防器材公司的生意很興旺。因為,他過去是消防大隊的大隊長,有不少關(guān)系,再加上客戶沖著他曾經(jīng)是英雄,也信任他。另外,順祥經(jīng)濟頭腦出乎我預(yù)料地精明,我曉得他不僅能救火,也能經(jīng)商。我去他公司時,他坐在真皮轉(zhuǎn)椅上,呷著咖啡,背后是一張窗戶般的世界地圖。他說,以前我是聽到一個“火”字就像聽到槍聲,現(xiàn)在我聽到“錢”字就像聽到一個“火”字。什么事不能干?沒錢賺的事不能干;有錢賺但投不起的事不能干;有錢賺也投得起錢,但沒有可靠的人去做,這樣的事也不能干。

順祥愛人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都摔在地上,然后用腳踩著,嘴里叨叨,我踩死你,我踩死你……說著她蹲在地上,揩著如泉水般不斷涌出的淚水。這王八蛋當上經(jīng)理,倒不貪錢,他說,貪污的事我絕不干。是我掙的錢我一分不能少,是公司的,我一分不往家里拿??蛇@點保住了,他可貪色啊,我就在這張床上堵到過他和公司的女秘書。順祥愛人說不下去了。我扇他擰他踢他,他就像泥胎似的,等我累了,你猜他說什么?這王八蛋給我寫詩,說以前我是只鳥,總在籠子里關(guān)著,這把我放出來,我就想盡情地飛,飛進無邊的云彩里,我才知道這天那么大,這么好玩兒……

這說明順祥除了和女老板,還有別的女人。

走出順祥家,騎上車,煩人的天又下起雨,我沒穿雨衣,就默默在雨里緊蹬,從額頭上滴下來的雨珠溜進我的眼里,澀澀的,我抹抹,才明白那不是雨珠,是淚水。

說來,順祥和他愛人關(guān)系不錯。我曾在報紙上發(fā)過他們夫妻生活的專訪,還配了個彩色照片,拍得很有情調(diào),順祥給他愛人削蘋果,兩人沐浴在溫馨的世界里。順祥在火場上多次負傷幾次中毒,那時誰也不能保證他是不是總能逃脫火神對他的懲罰。他愛人在服裝商店當售貨員,身體又有病,家里全靠順祥支撐著,他就是一棵參天大樹。為此,他愛人天天為他揪著心牽著情,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動員他是不是換個工作,順祥當時總是搖頭,他說,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順祥是在救化工廠大火時,先中毒后負傷的。當時,化工廠大火成了新聞焦點。我一直在醫(yī)院守著他,也趁機好寫?yīng)毤覉蟮?。他愛人是看晚間新聞時才知道的,一夜沒睡,通知了順祥的姐姐。那時,我還不知道順祥的姐姐住在山區(qū),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他姐姐來的時候,雖然換的是新衣服,但也掩飾不住寒酸,肩膀上衣服都是濕的,想來那是趕山路時留下的露水。

一早,兩人趕到醫(yī)院,見順祥躺在病床上,裹著繃帶,臉被毒氣熏得全是紫色。順祥愛人頓時嗚咽起來,說,自打跟你結(jié)婚,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拖著病身子,又拉扯孩子,可從來沒拉過你的后腿。今天你就聽我一次,別干這行當了,和你干消防的那幫子人不都轉(zhuǎn)業(yè)地方了嗎?咱們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說著眼淚撲簌簌滾下來。我在旁邊看著,心里也一陣難受,嗓子眼兒像是點了醋。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鐵骨錚錚的順祥眼圈兒紅了,他拉著愛人的手說,你跟了我十幾年,你吃的苦全裝在我心里。可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愿意干消防嗎?你知道我文化不高,才上五年的學(xué),又沒有多大的能耐,如今我提了干,又領(lǐng)導(dǎo)幾十人,還不是靠組織上的培養(yǎng)?,F(xiàn)在我學(xué)了些本事,翅膀一硬就要飛,我怎么好朝組織張這個口?他姐姐在一旁也抹著淚說,順祥啊,你是咱劉家的一面大旗,父親老了,現(xiàn)在又患了哮喘,一早一晚,那胸脯像是拉風(fēng)箱;母親腿腳也不利落,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咱劉家就沒有頂梁柱了。你跟領(lǐng)導(dǎo)說說,能不能換個不救火的工作?順祥沉默許久,病房里的氣氛很壓抑。順祥對姐姐想不出什么話來解釋,只是說,我立功受獎時,你跟孩子怎么說的?說向舅舅學(xué),長大得有出息??晌椰F(xiàn)在負傷了,你們又不支持,你們叫孩子跟舅舅學(xué)什么,就學(xué)臨陣脫逃?他姐姐心直口快,那你也不能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領(lǐng)頭往火里沖,水火無情,這個理兒你該懂吧。你一次命大,二次僥幸,那火還總躲著你?。宽樝椴粣?,姐姐,你也替我想一想,我是一個大隊長,組織把上百號人交給我,戰(zhàn)士家長來的時候,對我又是千叮嚀萬囑咐的,都指望孩子能成材。在危險的時候,我不帶頭沖上去,讓戰(zhàn)士們打頭,我怎么向組織交代,向戰(zhàn)士家長交代!順祥激動地吼著。

我是個記者,采訪過不少人物,有時聽他們慷慨激昂講一些警句或者語錄式的話,我都替他們汗顏,太假,太虛偽。可聽順祥講這些話,卻顯得實實在在,沒有絲毫的造作。我沒崇拜過誰,對頭上戴光環(huán)的典型甚至有逆反心理。可我崇拜順祥,他確實有英雄的架勢,就如同項羽。項羽真乃英雄本色,他兵敗而不肯過江,然后用槍戟支撐自己,不讓身子倒地,而戰(zhàn)死疆場,確實蓋世超群。我了解順祥的家境,當時,他愛人因為經(jīng)常歇病假,工資被扣得一塌糊涂,家里日子很緊巴。為了讓兒子能上重點中學(xué),順祥把手表和自行車甚至全部家電都賣了。

雨下大了,還夾著冰雹,砸得我頭頂生疼。我把自行車扔在一幢高層的門洞子里,伸手攔了幾輛出租車,都不停。這時,一輛出租車嘎吱停在我面前,我鉆進去時才發(fā)現(xiàn)是成。冰雹在車頂繼續(xù)狂轟濫炸,我們像是裝甲車在前線上沖鋒陷陣。成說,這鬼天氣,出租司機不想掙錢,就想著回家了。我聞到一股醬豬蹄的味道,成說,正宗老劉頭醬貨鋪買的,我已經(jīng)買了兩回,上回那幾個都臭了,咱再不去,我又得去老劉頭醬鋪再買。

回到家時,見大姐在門口的臺階上,托著兩個腮幫子坐著,一把雨傘上面布滿窟窿,想必是冰雹惹的禍。我慌忙把她請到屋里。父母過世后,兩個姐姐就像父母照顧我,尤其是大姐。我和順祥這點兒極為相似,都是姐姐在撫育我們。順祥曾經(jīng)對我說,他小時候看姐姐尿尿都蹲著,自己也蹲著,姐姐踢他一腳,說,男人得站著尿,尿得越遠越有本事。說完他哈哈大笑,豪邁地抱住我,你沒哥哥,我也沒弟弟,干脆咱們拜把子吧。

大姐說,小弟,別怪你外甥。他為劉順祥說情,挨了上級的批評。我看大姐那副慘兮兮的面容,沒再說什么。大姐說,你還沒吃飯吧?說著,就跑去廚房,不一會兒給我端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掛面湯。

大姐,外甥在外面有女人嗎?

大姐惱怒地看著我,你以為都是劉順祥。

我不想折磨大姐,就悶頭吃飯。冰雹沒有停止,我聽見窗戶玻璃被敲得當當?shù)模缭谇苗?。大姐眼巴巴看我吃飯,我沒有見過母親,我想大姐的眼神與母親也是一樣的吧。我小時候二姐就一直恨我,說是我害死了母親。等到她生孩子時,偏偏又是難產(chǎn)。她對醫(yī)生說,要是選擇我和孩子,讓我死,我孩子要活下來。我聽到二姐這番撕心裂肺的話,悲傷許久。后來,二姐活了,孩子死了。二姐蘇醒過來對醫(yī)生咬牙切齒地說,你為什么讓我活,我的孩子呢?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報社那年的秋天,我和兩個姐姐給父母掃墓。兩位老人的照片擺在骨灰盒上,我見母親的眼光是那么和藹,如火般地燙著我。三個人跪下來時,我在中間,二姐突然緊緊抱住我,哭著說,小弟,姐姐不該恨你,我現(xiàn)在才懂得母親的偉大。二姐是初中畢業(yè),沒什么文化,她卻用偉大的語言來描述母親。

大姐執(zhí)意要走,我說外面下冰雹,您出去危險。大姐說,我告訴完你這大事,我就輕松了,留這也沒用。我驚疑地問,您告訴我什么大事?大姐瞪著我,你外甥替順祥說話的事啊!

半夜,電話鈴聲把我叫醒,是白小燕打來的。她的話太急,讓我聽不明白,好久,我才知道她孩子住在兒童醫(yī)院了,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燒不止。讓我趕快和醫(yī)院聯(lián)系,救孩子一命。我沒好氣地說,你現(xiàn)在知道兒童醫(yī)院的重要了?白小燕嚷著,你別說這些廢話,快來吧!我孩子有救,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我第一次聽到白小燕這么赤裸裸地說話。

我撂下話筒,又給衛(wèi)生局的小李打電話。這小子迷糊地說,你是誰啊?我說,公安局。小李哆嗦地說,我沒犯什么罪。小李終于聽出我,氣得罵街,你再開這玩笑,我就跟你斷交。我笑著,忙請他給兒童醫(yī)院的院長打個電話,幫幫白小燕。小李氣急敗壞地說,憑什么讓我?guī)退??因為她我挨了多少罵,我正恨她呢,她倒主動撞槍口上了。小李要撂電話,我忙叫著,就算幫我行嗎?小李納悶兒地問,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我辯解,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小李冷笑道,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和她沒上床辦事兒,就不會這么替她辦事兒。對小李,我沒有再說什么,我就說一句,半個小時后,在急診室見面。說完,我就扔下話筒。

夜深得連空氣都睡了。我趕到兒童醫(yī)院,在急診室,見小燕在徘徊著,她見到我,連忙跑過來,攥住我的手,眼淚就滾下來,把抹的腮紅都沖掉了。我說,你把臉蛋兒抹得這么耀眼干什么?她不好意思地說,不是為給你看嗎?我愣住了,說,都什么時候了?孩子怎么樣了?她說,正輸液,可燒還是下不去。你要救救我孩子啊……她說著又掉下淚。我和小燕共事幾年,沒見過她這么慌張。你丈夫呢?小燕低頭,他是郵票丈夫,一年四季總在外面跑,其實我很孤單。女人是碼頭,男人是船舶。我這個碼頭總是空蕩蕩的。她的手悄然摟住我的后腰,我本來堅挺的腰部頓時酥軟。小燕恰當?shù)恼T惑,使我覺得自己是一艘航空母艦,正向她的碼頭駛?cè)?,但是我的方向盤在我手里掌握著,原因是我想起了順祥。他犯的錯誤不能在我這再犯,這是我的底線。這時,小李領(lǐng)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走來,小李對我介紹,這是蘇院長。蘇院長根本沒理睬小燕,與我客氣地握握手,說,放心,我們一定會搶救孩子,這是我們的職責(zé)。說完,徑直走進急診室。我看小燕尷尬地搓著手,失去腮紅的臉很蒼白。

我們?nèi)齻€人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候著消息。小李連連打著哈欠,悻悻地對我說,你以后少半夜三更打電話,我和老婆孩子擠一個小屋,一個電話攪得三個人不安寧。小燕忙解釋,怨我,是我逼他打的。小李斜眼看小燕,說,兒童醫(yī)院搶救過多少孩子脫離危險,有點兒問題就全給人家否了?我插話,替小燕打著圓場,說,現(xiàn)在有錯還不能說了?你們醫(yī)院怎么就碰不得?我姐姐發(fā)燒去醫(yī)院拿藥,大夫給她開了三個高壓鍋。小李撲哧笑了,小燕也松開表情。沉默一會兒,小李看看小燕,對我怪聲怪調(diào)地說,月亮走了好幾年,你也該有個女人了,如今哪還有你這么樣堅守陣地的男人?你沒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說話聲音細了,端杯子的手指都往上翹,再這樣下去都快成太監(jiān)了。我瞥著小李,不由得想起月亮。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布加勒斯特守著一大塊兒葡萄園,在紫紅色的水果堆里,與另一個男人算計著如何回中國賺鄉(xiāng)親們的錢。我沒想到月亮?xí)@么輕率地就離開我,而且哪回我看她眼睛時,我都堅信她是愛我的。其實女人的眼睛最容易欺騙男人。

一陣孩子的哭聲,小燕沖進去。我要跟著,被小李拉住。他說你湊什么熱鬧,孩子能哭就意味著有救。我重新坐下,小李感慨地說,我服你了,這個社會好像被錢塞住了,運轉(zhuǎn)得那么困難,你還這么動真情。男女好的時候,兩個人說了一大堆愛情甜言蜜語,什么山崩地裂的話,過后都忘得一干二凈。這人離得越近,心離得越遠,最深的隔閡就在夫妻之間。你憤怒找不到對手,你想傾訴,沒人給你耳朵,你必須當心每一個微笑,你要留神每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小李說著,小燕激動地探出頭,大夫出來對小燕說,孩子燒退了!小燕幾乎癱在那,小李扭頭就走了,連我也不打聲招呼。

天亮了,一個新太陽冒出來。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見有好多輛救火車鳴笛掠過,上面坐滿全副武裝的消防隊員。瞬間,我好像看見順祥在指揮車上穩(wěn)穩(wěn)坐著,似是一座山峰。那時消防隊員說,有劉大隊長坐在前面,多大的火都敢去救。我看過美國影星霍夫曼主演的一部電影,是描寫消防隊員的。霍夫曼踩著烈火,冒著生命危險在飛機里背走了幾十名乘客,然后悄悄消失,而后有無數(shù)個冒名頂替的人去領(lǐng)獎。我曾想,讓順祥去演,會更生動。有行人告訴我,是前面的一家餐館不慎著火了。我抬頭尋去,果然有一股濃煙蔓延。

我催了新聞部的老主任好幾次,哪次他都說快了。我和他在食堂吃飯,他端著一飯盒排骨擠在我身邊,一邊啃著排骨,一邊無奈地告訴我,采訪順祥的事還沒落實。據(jù)說市里很重視這事,準備要在全市干部范圍內(nèi)開展一次敲警鐘活動。聽完老主任的話我心一悸,順祥這回死定了,沒有任何人能救他。上面三令五申,刀就在那懸著,可他就敢拿脖子往上湊,這是犯法?。∥倚募比绶?,恨不得立馬能見到他。老主任津津有味地啃著排骨,吮著骨頭里的油,然后用餐巾紙抹著手,說提拔你副主任的事又有眉目了,編委會昨天討論的,上級部門在你采訪的扶貧報道上寫了批語,說報紙要有這樣的動情文章,要讓讀者知道我們在為老百姓做實事兒。老主任會意地笑著,又說道,在職場上,光靠干是提拔不上來的,還要動腦子,想辦法。即便是干,也得會干,干到能被人看見,而且還不顯山露水的。像你這么傻干,就會有人做你的文章,欺負你,排擠你。他看了看我,說,估計這次沒有人給你寫舉報信了。他繼續(xù)認真啃著,我高興不起來,自從順祥出事后,我對仕途不那么有興致了。

我一籌莫展時,老主任提醒我,你該去消防器材公司看看,那里會有順祥的報道線索。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老馬識途,老謀深算。我擁抱老主任,老主任奓著油膩膩的手往后退,你什么毛病,我兩手可都是油。我笑笑,這是我最深的禮節(jié)。老主任把啃剩下的骨頭收進碗里,突然說,你不想知道誰寫的匿名信?我忙問,誰呀?老主任說,我是問你呢。我平靜地說,現(xiàn)在我沒有憤怒了。老主任沉了沉說,社會的商業(yè)化越厲害,這人與人的嫉妒就越厲害。一個人倒下來,一百個人幸災(zāi)樂禍。你去消防器材公司看看,順祥出事后公司是什么樣子。

在消防器材公司門口,停著順祥那輛嶄新的奧迪,順祥過去的助手孟副經(jīng)理從車上下來,他原先是科技所的總工。他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忙過來握手說,我去過拘留所,人家不讓我見。辦公室劉主任湊過來說,現(xiàn)在孟副經(jīng)理是“一把”了。我們走進公司,里面不像以前那么熱鬧,清冷了許多。在順祥的辦公室,我看見順祥那張大照片依然在,他還是咧著嘴樂呵呵的。我坐在他的真皮椅子上,能感覺到他的體溫,甚至能聽到他哈哈的笑聲。孟經(jīng)理說,我既是順祥的下屬,又是他朋友,我該幫他的都幫他了,就是他聽不進我的。在這間辦公室,我碰到他兩回帶女人來……我提醒他,他說你別管,你再管就滾蛋!他坐奧迪車去北京出差,也帶著女人?;貋硭次也桓吲d,就說,我劉順祥為公司掙海了。我勸他,他聽完用腦袋撞墻,說,我劉順祥怎么變成這德行了?我再也不能這樣!再這樣,你就去告我。老實了沒多久,他又帶女人出去。

我心痛,順祥出事不是偶然的。

辦公桌上的電話驟響,孟經(jīng)理接起,不斷用最動聽最真誠的話來表白,欠的錢一定會盡快籌到。他放下話筒,苦笑著,我得把這輛車賣了。我疑惑地問,公司不是掙到錢了嗎?他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小聲說,確實火了一段,后來就不行了。因為那段的火爆是靠劉經(jīng)理過去的關(guān)系,看面子賺的。市場不能光靠信譽,更是沒有多少情分可講的,你得有比別人高的技術(shù)和低的價錢。劉經(jīng)理恰恰缺乏的就是這條,我提過不少建議,都被他的自負給否決了。這也難為他,一個救火的讓他去銷售消防器材,看著合理,其實完全是兩個概念。

我問,你今后怎么辦?

他指指門外,有三個副經(jīng)理眼巴巴等著看我笑話,有好幾個債主等著我要錢,我老婆等著我離婚……

辦公室劉主任對我說,孟經(jīng)理的老婆去溫哥華有四年了。我又下意識地想起月亮。為什么女人出國總是想離開男人?

孟經(jīng)理給我攤開一張圖表,上面畫著無數(shù)個紅圈圈。他說,還有一個大市場等著我開發(fā)。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單位需要我們,需要先進的消防器材。你發(fā)現(xiàn)沒?人們掙錢多了,這火氣就旺盛,可悲的是,不知怎的著火的地方也多,著火的地方多了,我們就有錢賺了。他苦笑。

我說,順祥有沒有貪污和受賄過?

他搖搖頭,審計來過多少次,沒有。他拒絕過不少好處,有人吃回扣,被他開除了。

你不恨順祥?

他說,順祥是個好人,他這人不背后搞人。他出來,我想讓他回來,給我當顧問。銷售和研究他不懂,可他懂怎樣救火。說著,孟經(jīng)理看著順祥的大照片,感慨地說,他不懂業(yè)務(wù),為此苦惱,想跟我學(xué),說,你一個禮拜必須教會我。我說,不行,我上了五年大學(xué),在研究所研究了十年,你才幾天。他用拳頭拼命擂自己,說,我只能救火,我不能干商業(yè)。在公司火爆的那段時間里,他興奮得像是孩子,得意地跟我說,沒什么了不起,我這不學(xué)會了?公司沒我,能那么熱鬧嗎?可公司銷售不行時,他又灰心喪氣。你知道嗎,當順祥急了的時候,他就把公司的人集合,他讓把柜臺里要出售的消防器材擺在院子里,他扯嗓子喊口號,用訓(xùn)練士兵的辦法訓(xùn)練大家,簡直跟瘋子一樣。他跟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在消防大隊時,我是一只風(fēng)箏,飛多遠,都有線拽著;現(xiàn)在,我當經(jīng)理了就覺得線斷了,風(fēng)箏在天空上隨風(fēng)而舞。

離開公司,孟經(jīng)理送我很遠,天很熱,他買了兩瓶冰果,遞給我一瓶。朝我說,我當經(jīng)理,順祥已經(jīng)知道了,他哭了許久,然后別人說,把經(jīng)理位置給這王八蛋我放心。你曉得他為什么哭嗎?這位置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我問孟經(jīng)理,你老婆去溫哥華,這四年來你有過女人嗎?他不滿地問,你怎么想起問這個?我說,你照實說。他嚼著冰果,看著穿梭的汽車和行人,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我拒絕回答。

在回來的路上,我手機里突然發(fā)過來一條微信,說,你的手機變了嗎?我一看是月亮發(fā)過來的,有些詫異,忙回復(fù),我沒有變。月亮發(fā)過來一張照片,是一片熟透的葡萄園,她站在里邊茫然地看著鏡頭。樣子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剪了短發(fā)。我問她,什么意思?月亮回復(fù)我,這幾年我不吃葡萄,我吃膩了也在這里待膩了。每一天就是帶著幾個工人管理著一大片葡萄園,沒有語言,沒有生活,沒有樂趣。我問,你先生呢?月亮發(fā)送了一個哭臉,沒有再說什么。我猶豫了片刻,問,你還想回來嗎?月亮等了半天才跟我說,你是不是一直在恨著我?我坦率地說,是。月亮說,我回去你還會要我嗎?我沉默,月亮接著問,你是不是有別人了?我悻悻地說,這就是我恨你的原因。

回到報社,老主任激動地拉過我說,你明天一早八點鐘去拘留所采訪順祥,報紙要在顯著位置發(fā)這篇文章。我瞅瞅老主任,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在我走出報社要回家時,見小燕遠遠等著我。我們并肩走著,她說,孩子出院了。說著,一只手攬在我背后。我說,咱們這是去哪?她說,上你家吧,我給你做飯,東西我都買好了。她指指自行車前筐鼓鼓囊囊的紙包。我說,吃完飯呢?她盯我一眼說,你還想干什么?

我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走了,不管小燕在身后喊著什么。

我和《安全報》的小王乘上成的出租車,我又聞到醬豬蹄的味兒,成說,我這是一早新買的。小王說,今天采訪順祥的不僅是你,還有電視臺和其他報社的,能想象得出,劉順祥看著眼前的一切,該是什么樣的心情。我沉悶著,一滴淚水落在臉上。成通過反光鏡看見我,說,你哭了?說著,他也掉淚。成突然罵著,你他媽的活該,勸你,你他媽的不聽,你這是自找……成踩住車閘,說,大隊長,我想你啊,我那次救火往后退,你踹了我一大腳,罵我是王八蛋。可有一根柱子倒下來,是你推了我一把,要不我就完蛋了……車繼續(xù)啟動,小王對我說,采訪順祥時,你千萬不要沖動。

在拘留所的接待室,電視臺的攝像機已經(jīng)架好機位,正在試亮度。電視臺的主持人小高,正在拿話筒找感覺,他看見我,笑笑,今天精英都在這了。另一個報社的記者于女士提著筆記本電腦,問一個警察,還有別的電源嗎?拘留所的鄭所長鼻子很尖,他聞聞?wù)f,哪位帶老劉頭的醬豬蹄了?我舉手說,我。他說,中午我們管飯,難得你們記者肯到這鬼地方。這犯人關(guān)一時,我們可是長久的。我說,這醬豬蹄是給順祥吃的。鄭所長看看我,相信我,我給順祥。我默默遞給他。

順祥被看守帶進來,他成了另一個人,頭發(fā)白了許多,兩頰往里削去一半,嘴唇?jīng)]有顏色,灰灰的,眼神缺少光澤。他看見我,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跳動了一下,如劃過夜空的彗星。我喉嚨一拱,不知是什么滋味堵得滿滿的。主持人小高舉著話筒,問了幾個問題。照明有些刺眼,順祥用胳膊擋擋,說,有些晃眼,是不是再調(diào)調(diào)。照明的嘟囔著,你還挺難伺候。小高再問,這件事對你的教訓(xùn)是什么?順祥定定神,說,我知道會出事兒的,這場“八級大火”早晚會燒起來。我清楚地記得是四年前的今天,那是個上午,在禮堂里面,一場由氣焊引燃的大火騰地?zé)饋?,這次的起火原因是氣焊引燃了通風(fēng)管道內(nèi)的泡沫塑料消聲材料和外部油氈防水層。我率領(lǐng)大隊訓(xùn)練歸來,在途中發(fā)現(xiàn)火情,這禮堂我來過,就覺出要出事。我提醒過他們,要進行消防教育,他們推脫說,沒事兒,現(xiàn)在正放美國大片兒,等掙完錢再進行消防教育。我立即領(lǐng)眾人奔赴火場。這時禮堂左側(cè)的三樓窗口已經(jīng)濃煙滾滾。當時我不知道因為什么起火,火源又在哪里……

小高插話,你跑題了。

我說,小高,你讓他把話說完。

周圍人愕然地看著我。

順祥站起來,口若懸河。我登上二樓伸出的前檐,嫻熟地接過掛鉤,隔窗斜掛在三樓窗口上,引身上梯,在左右搖擺的梯子上,我這一套動作絕對連貫利落,我練過多少次這套動作。上樓后,我跑到通往悶頂?shù)男¢T口,就在打開房門的一剎那,一股巨大的氣浪把我掀出好幾步遠。這時,火已經(jīng)沿著通風(fēng)管道,進入觀眾廳的悶頂,吊頂上的木龍骨架正在受到威脅,如果不盡快控制火勢,這座禮堂就會毀于一旦。我請示完總指揮后,戴上防毒面具,持水槍毫不猶豫地沖進室內(nèi),然后沿著三米高的垂直鐵梯爬上了只有一磚寬的墻壁,用水槍橫掃火舌。燃燒的通風(fēng)管道和木架距離我近在咫尺,強烈的輻射熱蒸得我全身都麻木了,臉上就像有人一層層地撕我的皮,尤其是泡沫塑料燃燒時所散發(fā)出來的混雜毒氣,使我呼吸越來越困難,惡心,想嘔吐。戰(zhàn)士們好多次想替下我,可我喝了幾口水,又返回現(xiàn)場。

我遞給順祥一杯水,他喝完又進入情緒中。

我第四次拿起了水槍,覺得眼前發(fā)黑,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聽使喚。水槍握不動了,我就把槍放在腋下用力夾緊,但身子還是往下退。我以為是梯子下面的同志沒有拖住水帶,就想大聲呼喚,但嗓子像是被粘住了,干張著嘴發(fā)不出聲來。此時,我意識到自己有中毒的危險,隨時會倒下,稍稍往前一傾,就會落入四層樓深的觀眾廳。我便緊緊倚在伸出的墻壁上,靠近鐵梯,默默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烈火不撲滅,禮堂就保不住,萬一整個頂棚塌落,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想著想著,身子忽地一軟就暈倒在地上。當我蘇醒過來時,總指揮正關(guān)切地注視著我。我說,我想上去,悶頂上的情況我熟悉??傊笓]搖搖頭說,你中毒不輕,需要送你去醫(yī)院。我趕緊解釋,我沒事兒,真的,我能……我還想再說什么,卻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嘔吐,沒多會兒就失去了知覺。戰(zhàn)友們連忙把我送進醫(yī)院搶救,兩個小時后,我才慢慢睜開眼睛,問,火滅了沒有?有人告訴我說,禮堂保住了。我才欣慰地笑了。事后,領(lǐng)導(dǎo)到醫(yī)院慰問我,握著我的手,贊揚地說,向你學(xué)習(xí)啊!

接待室里一片沉默。

順祥說,謝謝大家,我說完了,該回去休息了。說完,就往外走,沒有人敢攔他,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小高緩過來,嚷著,這算什么采訪?他以為自己是救火的英雄呢!于女士也說,他是不是故意耍我們!鄭所長說,不要喧嘩,這里要保持絕對安靜。

十一

等順祥出來后,我去看他,他正往痰桶里燒著一摞摞的獎狀,他愛人用一根棍子撥拉著。我看他拿起那枚勛章,沒有任何留戀的意思,扔進痰桶里,他愛人看不下去,扭過臉。我在一邊看著,他也不理睬我。等燒完了,屋里被煙燎得昏昏暗暗,他對我說,是有個鳳凰涅槃的故事嗎?我點點頭,他說,我就要做那只鳳凰。

我對他說,孟經(jīng)理讓你當他的顧問。他笑笑,不回去了。我要去給一家大工廠當消防隊的隊長,還去救火,我只能救火。如果我在救火中死了,那就是涅槃了。他愛人嗚嗚哭著,要死你就現(xiàn)在死。順祥說,在里面我想過去死,可我還是想在救火中死,讓大火把我燒死。

電話鈴響著,沒人接。電話鈴持續(xù)響著,順祥說,這是我爹打來的,我們有暗號。他接過電話,說,我是順祥,你兒子。爹,那個劉順祥不是我,我剛從北京開會回來。對,您弄錯了。全市叫劉順祥的好幾百人呢。什么?!您看電視了?爹,那電視不是不清楚嗎?什么?清楚了?順祥遲緩地放下話筒。我過去抱住欲倒下的順祥。

外面刮起大風(fēng),驚天動地。有一扇窗戶沒關(guān)好,風(fēng)呼嘯地吹進來,把痰桶里的煙灰兒掀起來,黑黑的煙灰兒在屋里舞蹈著。

一個禮拜后,一家幼兒園著火,我是在手機的視頻里看到的消息。我突然看見順祥抱著一個孩子從火里沖出來,渾身還冒著煙氣。接著,他又要朝火里跑,被剛趕過來的成緊緊拽住胳膊,順祥奮力甩掉成,又一次沖進火海。我突然想起來,順祥的家就在幼兒園附近。我?guī)缀跻舷ⅲR上看見順祥又一次抱著孩子從火海里沖出來,他的頭發(fā)冒著煙。成這次沒有放過他,而是緊緊地抱住他。已經(jīng)有消防隊員沖了進去,順祥推倒了成,不顧一切地再次沖進了越來越大的火海。手機突然沒有了畫面,我跟張打電話,說馬上到著火的那家幼兒園,我趕緊打車朝那里奔。等我和張趕到幼兒園,幼兒園的火勢已經(jīng)減弱,我看見成傻站在邊上。我忙問成,順祥呢?成沒有說話,張吼著,你他媽的倒是說話呀!成流著眼淚指了指在消防車門前的擔(dān)架,我和張撲了過去,看見有條白單子蓋在上面,我倆不約而同地掀開看,見是一具燒焦的尸體,五官已經(jīng)模糊,只依稀能看見那雙睜開的眼睛。那眼神還是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肯定是順祥。我和張默默蹲在擔(dān)架旁邊,張囁嚅著,順祥,你何必這樣?你出來了還不能自己好好活嗎?我顫抖著說,他這是救贖自己……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館員,多部作品被各種選刊轉(zhuǎn)載,三部作品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長篇小說《紅色浪漫》《預(yù)審》《天命》等8部、散文集《留守家園》等9部,發(fā)表中篇小說《修復(fù)如舊》等140余篇、短篇小說《父親與鳥》等1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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