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文
一
我先介紹一條河。這條河叫徑水河。它沿著太行山東麓,一路向北,掉頭再向東北方向,昂首挺胸流經(jīng)河南、河北、天津,然后注入渤海。
位于徑水河北岸的魏鎮(zhèn),可謂中原名鎮(zhèn)。聽我娘說,當(dāng)年的徑水河風(fēng)光無限,南來北往的商船,滿載著食鹽、大米、綢緞在河面上穿梭。甚至從國外進口的洋玩意,像洋戲匣子、鐘表、縫紉機、洋車兒等都從商船上搬下來,進了魏鎮(zhèn)。天南地北的商品把魏鎮(zhèn)的鋪面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來這里做生意的外地人,把東西南北四條大街擠得一鋪難求。商鋪林立,人多姓雜是當(dāng)年魏鎮(zhèn)的真實寫照。
在講述魏鎮(zhèn)故事之前,我必須先介紹一個原本和魏鎮(zhèn)沒關(guān)系的女子,楊柳——我的奶奶。
2019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祭灶日。我的奶奶躺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老人年歲太大了,得有思想準(zhǔn)備。
我知道醫(yī)生的意思。但我告訴他:“奶奶不會死的,過了春節(jié)她就一百歲了。人活到一百歲就成仙了,就像我們家的老槐樹。”
我也知道奶奶的意思。她用眼神告訴我,她想出院回家。我們依了她?;氐郊?,她讓人把自己抬到老槐樹下。她摸著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不肯放手。她的手干枯得沒了血色,但從摸到老槐樹的那一刻,她的手就活便起來,并且開始抖動。她囁嚅著嘴唇,開始和老槐樹說話。我知道,她說的是一個久遠的,我從小聽到大的故事。
那時候,魏鎮(zhèn)上有一戶做布匹生意的人姓仝。人稱仝掌柜。他為人厚道,在生意上最在乎自己的名聲,把生意人的誠信刻在骨子里。他性格倔強,缺乏生意人的圓滑。他的布匹價格比別的鋪子貴了些,但貨色擺在那兒。誰要說手中的布料是從仝家鋪子里買來的,就感覺踏實且有面子。就連到裁縫店里做衣服,裁縫打手一摸,就知道這料子是不是從仝家鋪子里買的。買仝家鋪子里的布從不賒欠,愛買不買。即便如此,仝家鋪子還是從早到晚,門庭若市。外地客商、本地主顧不管跑多遠的路,都要到他那里買他的布料,進他的貨。在魏鎮(zhèn)南北東西大街,原來也有幾家賣布匹的鋪子,后來關(guān)門的關(guān)門,改行的改行。還剩下兩家,他們賣的貨便宜,但貨色就講究不起了。有圖便宜的,也有手頭不寬裕的,也到他們鋪子里去買,這叫百貨對百客。
仝掌柜的老家在山西玉林。雖說從他的父親那輩兒就來到魏鎮(zhèn)做布匹生意,但畢竟獨門獨姓,生意又做這么大,管理這么多伙計,單靠仝掌柜一人里里外外忙活,怎么能撐得住呀。后來,仝掌柜就思忖著找一個在當(dāng)?shù)赜悬c根基,誠實可靠的賬房先生。
那天,仝掌柜接到一封信,信是一位天津的布行老板寫來的。送信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伙計。小伙兒說明天就得乘船回天津,明天正午前務(wù)必把信寫好,他過來取。仝掌柜拆開信,信的內(nèi)容大致是,寫信的人姓劉,是仝掌柜父親的一個故交,在天津衛(wèi)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信的大意是他與仝家私交甚篤,近些年由于時局變遷,少了往來。聽說賢侄在魏鎮(zhèn)也經(jīng)營布匹生意,而且生意興旺,非常欣喜,特邀請賢侄閑暇時來天津一敘。如果生意上能有合作,更是意外之喜。讀完這封信,仝掌柜有些糾結(jié)。其一,這位前輩究竟與仝家是否真有交情;其二,來信的劉老板是何打算,難道就是敘敘舊,延續(xù)父輩的交情?他正在思慮著,見一穿長衫的年輕人,看上去三十歲不到。他站在柜臺前等著買一批布料。年輕人把買布料的單子遞給仝掌柜。仝掌柜一看單子的字跡清秀灑脫,各項布料開列得井然有序,心里就有幾分喜歡。仝掌柜便問那年輕人單子可是你開的,年輕人點點頭,說是我胡亂寫的,說這話時,顯得得體大方。仝掌柜讓伙計按單子把所買布料一項一項包好?;镉嬚枥锱纠矒芩惚P時,那年輕人已經(jīng)將現(xiàn)大洋碼好,遞了過去。仝掌柜一數(shù),和伙計算盤上的錢數(shù)分毫不差。仝掌柜大驚,他請年輕人到客廳一敘。年輕人猶豫片刻,就跟仝掌柜到了內(nèi)宅。仝掌柜招呼年輕人落座。年輕人禮讓再三,才側(cè)身坐下。仝掌柜問年輕人姓名,在哪府高就。年輕人站起身答道:“在下薛成,在別人家里做個教書先生,因主人家千金,也就是我教的那個學(xué)生出閣,便差我來置辦嫁妝?!辟谡乒衤牶竺鎺采?。他從身上掏出剛收到的來信,遞給薛成,說請薛老弟幫我看看這封信。薛成雙手接過信,幾行看完,再交給仝掌柜,說:“不知道仝掌柜這是何意?!辟谡乒窬桶炎约旱南敕ê鸵蓱]說了出來。仝掌柜說:“我做生意還有的說,提筆寫字就犯了難,一輩子看不了幾行書,還請薛老弟代我回封信,免得那位故交笑話?!毖Τ稍俅握酒饋碚f:“如果真如仝掌柜所說,晚生就見笑了?!毖Τ商峁P蘸墨,沒有太多工夫,將信寫成后落款,交與仝掌柜。仝掌柜看后大喜,連聲說好。他把信放下,轉(zhuǎn)過身問薛成可不可以來我家做個管家,或者叫賬房先生啥的,薪水由你來定。薛成聽后一愣,低頭思量片刻。他說:“按說我在人家做事是不能有二心的,好在我教的那個女學(xué)生既然出閣了,我也再沒理由呆在人家里空領(lǐng)薪水。既然仝掌柜有此好意,也容我和家人商量一下,也和東家做個辭行?!辟谡乒褡尮衽_伙計包好一百現(xiàn)大洋交給薛成,說不成敬意,一點兒茶水錢。薛成哪里肯受,只是接過購買的布匹綢緞放在門外的馬車上匆匆告辭。
幾天后,薛成辭了原東家,來到仝掌柜家里。仝掌柜寒暄過后,就把薛成要掌管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
薛成來到仝家謹言慎行,多做少說,很快就把仝掌柜交待的經(jīng)營賬目打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生意上,他還給仝掌柜出了許多好主意。仝家十幾個伙計被他調(diào)理得各司其職,忙而不亂。仝家鋪子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紅紅火火,財源滾滾。
自從薛成接手賬目和一應(yīng)事務(wù)管理后,仝掌柜便輕松了許多。沒事了,他就在東西南北大街四處溜達,看誰家的鋪子開張了,誰家的店鋪又換人了。別人見了他老遠就給他打招呼,他終是笑哈哈地應(yīng)著,惹得一些老主顧老街坊好生羨慕,恭維道:“仝掌柜好悠閑、好自在呀!”
一天,仝掌柜對薛成說他看中了臨街的一個地段,只是旁邊有個棺材鋪,他感覺不大吉利,所以就想讓薛成陪他再去看看。薛成反復(fù)打量了這個地段,然后對仝掌柜說,這里倒是好風(fēng)水,后面有寨墻,前面一條小河,前有罩后有靠,青龍白虎。至于棺材鋪倒是官財亨通,這倒無妨。只是靠近西門,風(fēng)水有點緊,以后得時有提防。仝掌柜說,哪有十全十美的風(fēng)水,就這么定了。薛成見仝掌柜主意已定,也就沒再說什么。
新宅子很快建成,臨街還是門面鋪子,里面是家眷住所。這所宅院是仝掌柜親自設(shè)計的,兩進兩出、兩層小樓的四合院。因為新宅子南北向長,仝掌柜就把四合院分內(nèi)宅和外宅。內(nèi)宅住的是家眷,外宅連接臨街商鋪,所有倉庫、會客廳都在外宅。一道藍磚琉璃瓦墻將院子一分為二。中間的一道券門十分考究,紅漆銅錠木門顯得敞亮厚重。上房和東西配房古樸典雅,所有家什一色紫檀木。建設(shè)新宅整整花了兩年時間,至于耗費了多少大洋除了仝掌柜誰都不清楚。喬遷之喜那天,整個魏鎮(zhèn)幾條街的商號老板,賢達名士都來賀喜。
仝掌柜膝下一子,名叫仝林,雖說剛滿十五歲,但已經(jīng)是翩翩少年了。只可惜這個仝林打小不愛讀書,喜歡舞槍弄棒,在街面上結(jié)交了一幫朋友。為此,仝掌柜很傷腦筋。他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希望兒子好好讀書,家里能出一個讀書人,做不做官,最起碼改變一下門風(fēng)。他不想讓下一代再經(jīng)商了。怎奈這個仝林偏偏就不愛讀書,把仝掌柜請來的幾個教書先生氣得搖搖頭就走了。薛成見仝掌柜為兒子的事長吁短嘆,就找到仝掌柜說:“掌柜的莫再為仝林的事兒太傷腦筋了。我看這世道不太清明,強人當(dāng)?shù)?,少掌柜不喜歡讀書,愛舞槍弄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辟谡乒衤犃搜Τ傻脑?,嘴里還是說:“畢竟不是件好事,家門不幸呀!”說著搖了搖頭。
二
最讓仝掌柜不能省心卻是兒子仝林的婚事。仝林從小與東大街藥材鋪掌柜趙大生的女兒玉鳴姑娘定了娃娃親。其實,仝掌柜對這位準(zhǔn)親家趙掌柜并不滿意,他覺得這個趙大生看似文縐縐的,但做事不敞亮,心計太重,對待家里的伙計和街面上窮人滿是看不起。一個鎮(zhèn)子的人對他的德行也多有微詞,只是當(dāng)著仝老板的面不說罷了。奈何趙大生的女兒玉鳴姑娘卻出落得齊齊整整,文文靜靜,招人喜歡。對這位未來的兒媳婦仝掌柜非常滿意。但令仝掌柜頭疼的是仝林這小子偏偏就是不喜歡玉鳴姑娘,非但不喜歡玉鳴姑娘,就連他的兩個哥哥也都懶得搭理。仝林對趙家一門人溜須拍馬,趨炎附勢,欺貧愛富的那副德行非常厭惡。依仝掌柜的意思,等兩個孩子稍大一點就給他們成親,延續(xù)仝家香火。仝家三代單傳,要是能在他這輩子轉(zhuǎn)了運,生他個三男兩女的,他就是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搭進去,心里也舒坦??少诹诌@小子就是不往這上面靠,對人家玉鳴姑娘愛理不理,把仝掌柜兩口子給氣得無可奈何。
接著是仝掌柜家連續(xù)發(fā)生兩件事。第一件事,前面提到的那個給仝掌柜送信的小伙兒,這次小伙又拿著那個從未謀面的世伯寫的一封信來找仝掌柜。信的大致意思是近來家里接連出事,生意一落千丈。這個小伙叫來喜,十六歲,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原來在他的布行做伙計,現(xiàn)在已無力供養(yǎng)他了,看在世交的份上,能不能接納他,賞他碗飯吃。其實,仝掌柜在收到第一封信后,就通過山西老家的人打聽過這個世伯的一些信息。得知仝掌柜的父親確實有這么個生意上的朋友,而且對仝家多有幫助。寫信的這位世伯是他的兒子,論輩分算是自己的長輩兒,在天津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仝掌柜看完這封信,叫過來薛成,對他說以后就跟了你當(dāng)伙計吧,看在世伯的份上多關(guān)照。薛成看了看來喜,沒說什么。來喜就湊過去跟著薛成叫師傅,薛成倒也默認了。
既然有了這層師徒關(guān)系,加上仝掌柜的交待,薛成自然就厚愛徒弟三分。他差人給來喜量身定制一身衣服,又帶他到西街理發(fā)鋪給來喜理了發(fā)。經(jīng)他這么一調(diào)理,再看來喜,小伙兒那叫個精神,滿眼的機靈,不僅薛成喜歡,就連仝掌柜兩口子都打心眼里待見這孩子。薛成不僅教他記賬,還把自己不看的書借給他看。這小伙兒眼里有活兒,又勤快,是自己的活兒不是自己的活兒只要碰上就干,不怕臟不嫌累,所以仝家上下都喜歡他。少掌柜仝林也拿他當(dāng)個小跟班,呼來喚去。來喜也喜歡跟在仝林后面,跑跑顛顛,任由少掌柜差使。一家人頭疼腦熱需要看病拿藥的,仝家人不好意思到趙家藥鋪去,都是差來喜過去。一來二去,來喜和趙家的人也都混得爛熟。特別是趙家的玉鳴姑娘,每一次見到來喜過來,就湊上去,問這問那,比如天津衛(wèi)有多大,海河比徑水河寬多少等等。有時玉鳴姑娘遞給來喜幾塊大洋,讓來喜到仝家鋪子里給她挑選些上好的綢緞布料,學(xué)做針線活。但玉鳴姑娘的兩個哥哥對來喜很不友好。他們雖沒說什么,但來喜從他倆的眼神里看出許多敵意。他們看到來喜就像見到小偷似的提防著。來喜每次見到玉鳴的兩個哥哥心里就發(fā)憷,就像做了什么虧心事,老鼠見貓一樣躲著走。
再說另一件事。那天,來喜急匆匆跑過來,見了薛成,說師傅出大事了。薛成就問天塌了?來喜說天沒塌,船翻了,人死了。薛成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因為從天津進的那批貨早幾天就該到了,可到現(xiàn)在還不見蹤影。仝掌柜帶著薛成到徑水河碼頭看水情,看一次心里緊繃一次。徑水河里的水太大了,就連在徑水河邊長大的老人都從沒見這么大的水。水面離河堤也就幾尺遠的距離。河水拍打著兩岸,人們擔(dān)心哪一天河堤會撐不住,河水會越過大堤。眼看著河水一浪接一浪從上面涌來,河面上不時飄來木頭,死牲口,還有死人,看得人心里發(fā)慌。
沒等來喜說完,薛成便讓人套上馬車,叫上仝掌柜,三人一路向碼頭方向奔去。等趕到碼頭,仝掌柜就見碼頭上圍攏好多人。他分開眾人,見地上躺著一個落水的女孩子。眾人正在搶救,見是仝掌柜,認識的人告訴他,一艘載著布匹的小型商船和一艘大船撞在一起,小船給撞翻了,連布帶人都掉進河里了。落水的人就撈上來一個,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聽說這個女孩兒是山西的,打把勢賣藝的。他們是一家三口一起來的,她爹她哥都不見了蹤影。仝掌柜聽說是山西的,顧不上許多,忙招呼著救人。好在這個女孩子吐了一陣子水,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時,薛成湊過來低聲對仝掌柜說,翻的船里裝的不是咱家的貨。仝掌柜只是應(yīng)了聲,便說快把這個女孩子弄上車。薛成說行嗎?要不要和夫人商量一下。仝掌柜說別廢話了,救人要緊。就這樣,他們把這個落水的女孩子弄回仝家。
仝太太聽說這個落水的孩子是山西人,心疼得不得了。她先用熱毛巾給女孩擦洗一遍,再把自己年輕時候穿過的衣服拿來給她穿上,又將熬好的姜湯紅糖水端給她喝。等這個女孩一覺醒來,看到眼前的仝夫人和仝掌柜就哇地一聲哭將起來。仝夫人也跟著抹眼淚。等大家都不哭了,就有人看著姑娘說:“看姑娘的俊模樣,活脫脫就是當(dāng)年的仝夫人。這么一說,仝夫人才開始重新打量這位姑娘:高挑的身材,鵝蛋臉,一對大眼睛里透漏出凌厲之氣。她這樣看著姑娘,把個姑娘看得兩腮紅云。仝夫人拉著姑娘的手,問姑娘哪里人,從哪里來到這里。她還沒問上幾句,姑娘就“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薜觅诜蛉诵睦镆凰?,也跟著哭。仝夫人用手絹擦擦淚,又幫姑娘擦擦眼角的淚水。女孩說,她老家是山西玉林人。那里連續(xù)三年大旱,難民如潮。她就和父兄出來逃難,憑著祖上傳下來的拳腳功夫,一路賣藝來到滄州一帶。后來聽說老家年景好了,地里有了收成,爺兒三邊賣藝邊往回趕,想不到竟會……
正說著話,仝林急急慌慌地跑過來。他聽說家里救了一個打拳賣藝的女孩子,就猴急白怪地跑來想看看這個女孩子。他一見眼前的這個女孩兒,驚得瞪大了眼睛。他原以為打拳賣藝的都是兇巴巴的孫二娘,可眼前的這位姑娘竟是慈眉善目細腰長腿的大美女??赐旯媚?,就感覺面部發(fā)燙,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尷尬。仝夫人給他解了圍,她說快過來,認認這個妹妹。你這個瘋跑野馬的野孩子,以后就讓你這個練把式好拳腳的妹妹好好管教你。姑娘說:“我叫楊柳,楊樹的楊,柳樹的柳。聽說你也練武功,以后還請哥哥多賜教?!辟诹致犃酥睋u頭,就說:“我那叫啥武功,沒名沒號的,瞎折騰?!?/p>
仝家一家人都搬進了新宅子。老宅子除了幾個伙計,再就是薛成了。薛成喜歡清靜,在老宅住的伙計們也都安分,天一黑,干了一天活,累得不行,倒頭就睡了。有睡遲的也都不敢聲張,生怕打擾了薛管家。從前熱熱鬧鬧的老宅子一下子僻靜了許多。除了那棵老槐樹上幾只斑鳩、烏鵲為爭地盤依然相互爭吵外,一天到晚院子里寂靜得有點怕人。
楊柳來到仝家后,仝太太執(zhí)意要讓她留在身邊,一早一晚有個照應(yīng),拉個話也方便。楊柳對仝夫人的好意自然領(lǐng)情,但她還是堅持住在老宅。她說自己不喜歡熱鬧,另外她說自己是習(xí)武之人,也怕驚擾了夫人。她對仝夫人解釋說,白天她就守在夫人身邊,晚上回老宅住。仝夫人也就沒再堅持。楊柳搬進老宅,住在二樓的東廂房。自打楊柳住進老宅,薛成反倒很不習(xí)慣。他愛夜讀,就喜歡個安靜。楊柳住進老宅,院子里的僻靜就被打破了。到了晚上,楊柳練起武來風(fēng)一陣雨一陣的,老槐樹上的烏鵲也跟著騷動,把個院子鬧騰得就跟戰(zhàn)場似的??蓵r間一長,薛成又感覺楊柳的到來給這個院子平添了幾分生機。那刀槍撞擊之聲,棍棒呼嘯之聲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絕美音樂。倘若那一夜老槐樹下沒了動靜,他的書就讀不下去,感覺若有所失。
直到有一天,老槐樹下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饘僮矒糁?,卻又不像是一個人的腳步,不是一個人的氣息,薛成這才推門出來。他把眼鏡取下來,仔細向老槐樹下一看,卻是兩個人的身影,你來我往在那兒過招。見薛成從屋里出來,兩人收起了兵器。其中一個,不是別人,正是少掌柜仝林,另一位就是楊柳。仝林向他走了過來,抱拳說:“打擾您了,薛先生,正要拜訪您呢。看我給您帶來了什么物件?”說著,仝林將旁邊凳子上放著的一個精美的盒子捧起來,遞到薛成手上。薛成接在手里回到屋里,打開盒子仔細一看,是一方硯臺,另有大中小三只毛筆。仔細再看,薛成一眼就認出這方硯臺竟是廣東肇慶的梅花坑端硯。薛成捧在手里高興得直咂吧嘴,一個勁說好東西。仝林說:“咋樣,能換您一杯酒否?”薛成說:“能,能,太能了!改日我拿上好的汾酒款待少東家”。楊柳在一旁說:“就不請我?”薛成說:“一并請,一并請?!?/p>
那天,仝夫人見了楊柳,急得直冒汗,她說:“來喜這孩子去哪兒了?哪里都不見他的影子!”楊柳忙問:“夫人有什么事嗎?”仝夫人說:“老掌柜的頭痛病又犯了,天旋地轉(zhuǎn),渾身冒汗,快叫來喜到趙家鋪子抓點治頭痛的藥?!?/p>
楊柳說:“讓我去吧,也不知道來喜啥時候才能回來,不能再等他了?!辟诜蛉司透嬖V楊柳趙家鋪子怎么走。楊柳按照仝夫人的叮囑找到趙家鋪子。進了鋪子,里面卻沒人。楊柳叫人,還是沒人出來。楊柳急了,掀開柜臺中間的木板就往里屋走。過里屋便是通向內(nèi)宅的門。楊柳剛推開門,突然,來喜急急慌慌地從里面出來,與楊柳差點撞個滿懷。見是楊柳,來喜的臉一下子紅了。楊柳說:“仝夫人到處找你,你咋在這兒?仝掌柜頭痛病犯了,找你拿藥呢。”
來喜忙說:“趙掌柜家有事,我來他們家?guī)蛡€忙?!闭f著話,一個姑娘從里面屋里走了出來。見了楊柳,姑娘就問:“您拿藥嗎?我爹不在家,家里又沒人,他們有事都出去了。要不然等我爹回來您再過來?”來喜沖那姑娘擺手,那姑娘是懂非懂就往里走去。走了幾步,姑娘又扭過頭來向楊柳看了一眼。楊柳看她時,那姑娘扭頭回去了,楊柳只看到那姑娘耳朵后面那顆紅痣。來喜告訴楊柳:“上次我為仝掌柜拿了三副治頭痛的藥,他只用了兩副,還有一副我放起來了。不如先把那副藥用了,等趙掌柜回來再來拿藥也不遲?!闭f著,他們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最近,仝掌柜老害頭疼,吃了趙掌柜開的藥方好一陣子,但就是不除根,而且犯病的次數(shù)開始多起來。仝夫人很是頭疼。
一天,藥鋪的趙大生趙掌柜帶著夫人來到仝家。兩家見面先寒暄了幾句,又說起仝掌柜犯頭痛病愈發(fā)勤了。趙掌柜就說實在不行就再找一個老中醫(yī)看看。說到最后,趙掌柜夫婦就提起仝林和玉鳴的婚事。趙掌柜就說了些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云云。仝掌柜夫婦聽了滿臉堆笑,說早該為他們完婚了,都十七八歲了。又聊了幾句,趙掌柜夫婦就走了。等送走趙掌柜兩口子,仝掌柜就讓來喜把仝林叫過來,把趙家上門商議和玉鳴姑娘完婚的事告訴了他。還沒等仝掌柜把話說完,仝林一甩袖子扭頭就走,嘴里說成什么親,我就看不慣姓趙的一家人那副德行。出門時,他看見來喜站在門口不遠處,便瞪了來喜一眼。來喜扭頭走了。這下把仝掌柜兩口子給氣得直瞪眼,相互對視著,誰都不說一句話。
又過了一個多月,見沒動靜,趙家又派人來催問婚事。仝掌柜夫婦滿臉陪笑說:“好,好,就成,就成?!痹偃フ屹诹?,沒了人影兒。叫來喜去找,來喜從仝林房間的桌子上發(fā)現(xiàn)一張紙,上面是仝林用小楷寫的信。來喜趕忙將信拿給仝掌柜看。仝掌柜看時,見信的大致意思是我和朋友去一趟山西,過些日子再回來,請二老多多保重。仝掌柜看過信后,一連聲說:“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呀!”站在一旁的楊柳姑娘見夫人直掉眼淚,就一聲不吭地陪在夫人身邊,替夫人擦眼淚。
那天晚上,薛成沒見楊柳練武,一連幾天也沒聽見老槐樹下有什么動靜,也沒見楊柳姑娘屋里亮燈。薛成到仝掌柜那里去。尚未進門,他就聽見仝夫人哭哭滴滴地說:“孩子你醒醒,你可別嚇唬我呀!”
薛成敲門進去,就見楊柳姑娘躺在仝夫人的床上,仝夫人邊給楊柳姑娘喂藥邊抹眼淚。仝掌柜站在一旁直轉(zhuǎn)圈。見薛成進來,仝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說:“我正要找人叫你呢。你看這孩子一直昏睡,吃藥也不見輕?!?/p>
薛成就問是怎么回事,仝夫人就把楊柳傷寒發(fā)燒,她讓來喜到趙家鋪子上拿退燒藥的事說了一遍。但吃過藥后,非但不見輕,病情卻加重了,開始不省人事說胡話,嘴里還叫著仝林的名字,一連三天湯米不進。薛成伸手在楊柳姑娘的額頭上試了試,問趙掌柜給開的什么藥。仝夫人就把吃剩下的藥拿來給薛成看。薛成看后告訴夫人,這藥不能再吃了,讓人熬點綠豆水來。不大一會兒,有人將熬好的綠豆水端上來,薛成親自為楊柳喂完綠豆湯。然后,薛成讓人套了一輛馬車,他坐上去快馬加鞭,出了魏鎮(zhèn),一路西北。到了一個村子,在一家老郎中家門前停下。也來不及通報,他直接掀開老郎中的門簾。老郎中見他慌張,就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薛成拉住郎中的手說:“快想想主意,晚了怕就不行了。”他跟老郎中耳語了幾句。
討了藥,薛成頭也不回就往外走。老郎中一個勁叮囑:“別慌,路上留點神!”見馬車一溜煙跑遠了,老郎中還在搖頭。
到了仝家,薛成見仝夫人直抹眼淚,仝掌柜在一旁說人怕是不行了。薛成顧不了許多,他親自把藥熬上。藥熬好后,薛成一勺一勺喂進楊柳姑娘嘴里。一碗藥下肚,楊柳仍呼吸微弱,氣若游絲。薛成不停地給她把脈。這時,薛成見楊柳肚子一鼓,薛成忙把她翻過身,只見楊柳一口黑水從嘴里涌了出來。仝夫人忙用痰盂去接。一股子惡臭冒出來,薛成忙在楊柳的后背上拍了一陣子。楊柳又接連吐了幾口,薛成端來半碗溫水給楊柳灌進嘴里。這時,薛成見楊柳眼睛微微睜了睜,就又閉上了。仝夫人忙問薛成有救嗎?薛成說看來是有救的,只是太虛弱,得好好靜養(yǎng)。仝夫人雙手合十,嘴里嘟囔著什么。
到了后半夜,楊柳果然睜開了眼睛。見大家都在圍著她看,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被仝夫人攔住。仝夫人扭過臉來,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
薛成叫人熬了碗小米粥,說少加點糖。等一碗粥喝下去,停了停,楊柳就又睡了過去,只是響起微弱的鼻息聲。薛成又把把脈,說讓她睡吧,沒事了。說完,薛成挑開門簾走了。
兩天后,楊柳姑娘又回到老宅。二樓上又亮起了燈。
谷雨天氣,氣溫驟然升高。老宅的院子里充滿了槐花散發(fā)出的濃濃花香。說實話,薛成對老槐樹的花香并不喜歡,這種味道里有較濃的甜味,而這種甜味讓他感覺很不受用。最讓薛成不受用的還是老槐樹上的落花,一起風(fēng)地上就落一層花瓣,掃過不到一個時辰就又落一層。落花上還伴有鳥屎,讓人不厭其煩。薛成把槐花掃凈,剛放下掃把,就見來喜耷拉個臉走了過來。見了薛成,來喜就說:“師父,老家稍信來了,老娘病得厲害,昏迷中還在叫我的名字?!眮硐惭a充說老娘就他一個兒子,回去晚了怕就見不到老娘了,說著還直抹眼淚。薛成說那就趕快回去吧,百善孝為先。來喜說能不能讓他先從賬上支點錢,以后從自己的工錢上扣。薛成二話沒說,從柜子里拿出二十塊現(xiàn)大洋,告訴來喜我就這么大權(quán)力,要是不夠你就向仝掌柜說去。來喜一連聲說:“夠了,夠了,”邊說邊撩開外衣把錢往貼身的口袋里裝。薛成看見來喜的腰帶上系著一個粉紅包包,像是一個荷包。他再要看時,來喜忙已放下衣服,扭頭就往外走,嘴里還不停地說謝謝師傅。
第二天,薛成感覺不對勁,就往來喜住的地方去。等他來到新宅,推開來喜的門,卻發(fā)現(xiàn)來喜的應(yīng)用物件都不見了。薛成回到自己屋里,思緒了良久。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直到第三天,仝掌柜找到薛成,問他見來喜沒有,怎么兩三天都不見他的人影兒了。
薛成見問,吃驚地反問一句:“來喜沒給你說呀?”他就把來喜找他借錢的事說給仝掌柜。
仝掌柜說:“這孩子,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帶那么點錢夠打發(fā)老娘呀!”說完扭頭走了。
一天,趙大生趙掌柜夫婦來到仝家,問:“你家少爺在嗎?”
仝掌柜忙堆笑說:“正想到府上說呢,犬子去趟山西老家。算時間,也該回來了?!?/p>
趙掌柜又問:“幾時走的?”
仝掌柜說:“大約走了半個月了吧?!?/p>
趙掌柜又問:“你家伙計來喜呢?”
仝掌柜忙說:“來喜母親病了,幾天前他到賬房薛先生那里支了二十塊大洋走了。他走時也沒給我說一聲,這孩子!”
聽完,趙大生一句話也沒說,拉著夫人扭頭走了??粗w掌柜夫婦離去的背影,仝掌柜還在納悶。
趙大生來仝家的第二天,他的大兒子趙兵軍滿嘴酒氣,晃晃悠悠來到仝家鋪子里,拍著柜臺一片聲地叫罵:“叫你們家掌柜出來,你們仝家把我妹妹藏哪去了,今天不把我妹妹交出來,看我不把你家鋪子給燒了?!?/p>
薛成和仝掌柜聞訊趕來,忙拉住趙兵軍問:“少掌柜,誰把玉鳴姑娘給藏起來了,玉鳴姑娘怎么了?”
趙兵軍高聲說:“別他娘的給我裝蒜,我妹妹就是你們仝家給藏起來了。不給人,看我不一把火把你們家給燒了?!?/p>
趙家人聞訊趕來將趙兵軍給架走了。第二天,仝掌柜夫婦帶上禮品來到趙家,想問個究竟。趙家伙計將大門給關(guān)上了,仝掌柜再上去敲門,里面?zhèn)鞒鲒w大生的聲音:“回吧,好自為之吧!”
三
仝掌柜突然感覺自己老了。近來,他總是愛做噩夢,他夢見仝家的新宅子著火了,火苗把半邊天都燃紅了。救火的人眼看著大火熊熊燃燒卻無能為力。他一片聲地喊:救火!救火!醒來后,驚出了一身冷汗。
來喜沒回來,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回來,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回來。薛成知道,來喜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好在少掌柜仝林回來了。回來時,他給仝掌柜夫婦帶來很多東西,幾根老參,幾盒麝香,給薛成捎來兩塊上好的和田玉,然后他就去了楊柳姑娘的房間。其實,仝林早兩天就回來了。這個院子里發(fā)生的那點事,瞞不過薛成的眼睛。
這些天可忙壞了楊柳姑娘。仝掌柜兩口子的身體接連出現(xiàn)問題。先是仝掌柜,他的頭痛病愈發(fā)重了,無論晚上還是白天,頭一放到枕頭上就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渾身出虛汗,大把大把的汗擦都擦不及,衣服都濕透了。郎中醫(yī)生也都看了,中藥西藥沒少吃,可就是不見輕。
那天,仝夫人為躲一只貓,一扭身跌倒了,怎么站都站不起來。等人把她攙到床上,就感覺大腿根疼得要命。楊柳姑娘找來醫(yī)生,醫(yī)生說:“怕是盆骨開裂了,沒別的辦法,靜養(yǎng)三個月會好的?!?/p>
送走醫(yī)生,楊柳跑回自己房里,從箱子里拿出一貼膏藥。她讓外人都出去,自己親手為老夫人貼上去。幾天后,仝夫人對楊柳說:“這膏藥真好使,感覺輕多了?!彼龁枟盍媚铮骸斑€有膏藥沒有?”
楊柳姑娘忙說:“有,啥時候用都有,這是俺家的祖?zhèn)鞲嗨?,不用求人的?!?/p>
楊柳姑娘和仝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處得跟一家人似的。伙計們見了,都很尊敬她。有比她大的,她開口閉口叫哥;也有新來的,或者比他小的,她就像個姐姐一樣去關(guān)照他們。只要打兩天不見楊柳,伙計們就會私下打聽楊柳姑娘去哪兒了?有討飯的上門,她跑到伙房,把吃剩的白面饃包好送給他們,有時還把一些自己不穿的舊衣服送給他們。仝夫人就說楊柳姑娘就是一個活菩薩,比我還心善。
那天晚上,楊柳姑娘被一陣吵鬧聲驚醒。她推門出來,見家里的伙計們手持棍棒四處找人。他們抬頭看見二樓的楊柳姑娘,就問見沒見一個賊人進來。他們說眼看著一個賊進了大院卻不見了。楊柳姑娘抬頭見在老槐樹上藏著一個人,那人與她四目相對時,楊柳姑娘對下面伙計說,一個人影從院墻上跳下去了。大伙一聽,都朝大門口追去。院子里恢復(fù)了安靜。
薛成聽到外面的動靜,只是穿上衣服,并沒有出來,也沒開燈。等伙計們都走了,他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最近,他晚上老睡不著,思想著仝家接連發(fā)生的事兒,他預(yù)感到還會有事情要發(fā)生,而且是大事。他之所以不給仝掌柜明說,就是因為仝掌柜身體不太好,頭疼病時好時歹。加上仝夫人骨折,這一段兒真夠仝掌柜煩心了。不過他倒是提醒仝林沒事不要出遠門,多守在父母身邊,處事一定要謹慎。說這話時,仝林似乎也悟出點什么,不停地點頭,但薛成還是不放心。
就在這時,薛成透過窗戶玻璃看見一個人影從老槐樹上跳下來,輕得跟一只貍貓似的。接著聽見街門響了一下,便再沒動靜。
第二天,楊柳姑娘見了薛成,說您都看見了,這是一個走投無路的賊。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薛成看著眼前的這位姑娘,他突然感覺楊柳不再是一個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而是一個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觀世音婆娑。仝家祖上積德!只可惜這姑娘生不逢時。
一天,仝林找到薛成說:“我想結(jié)婚?!毖Τ蓡枺骸澳阆肷??”仝林說:“結(jié)婚就是拜堂成親,我要拜堂成親!”
薛成聽后吃驚地望著仝林,問:“你給老掌柜說了嗎?”
仝林說:“沒有,我不敢說。”
薛成說:“你想過后果沒有?!?/p>
仝林說:“想過,但我不怕!”
“你怎么不問我和誰拜堂成親?”仝林反問道。
薛成說:“還用問?”說完就去找仝掌柜。
仝掌柜近一個時期,老咳嗽,一陣接一陣。薛成剛把話說完,仝掌柜又是一陣咳嗽,臉憋得通紅。仝夫人不住地拍打著他的后背。
仝掌柜說:“放一放再說吧。”
薛成說:“怕是放不得了!”
“那就簡單辦,不要張揚,越簡單越好。”仝掌柜語氣很重。薛成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怕是怕不了的?!?/p>
“那就拜托你了!”仝掌柜說道。說這話時仝掌柜又是一陣咳嗽,咳得喘不過氣來。薛成忙過來幫他拍打著后背。
成婚那天,一大早,東方的霞光就像著了火一樣,整個東方都通紅通紅的。拜天地時,新娘子楊柳也是一身的紅,紅衣紅褲紅鞋紅蓋頭,臉蛋不施粉黛,白里透紅。兩個伴娘,也是一身的紅妝。前來賀喜的不少,但大都留下彩禮,說出個理由就走了。留下坐席的也就十幾桌。仝林輪流給大家敬酒,每敬必陪,還沒等敬完酒,就把少掌柜喝得兩腿直打轉(zhuǎn)兒。有兩個輕狂子弟,一邊給新娘敬酒,手腳不干凈,借機在新娘身上蹭點便宜,抓住新娘的手不放。楊柳抓住那個年輕人的手讓他坐下喝酒,誰知那青年疼得殺豬般叫喚,新娘仍然微笑著。
酒席尚未結(jié)束,西天邊黑云就壓了過來,天一下子暗了下來。一些客人見勢不對,起身告辭。有幾個貪杯的,走出門沒多遠就被瓢潑大雨淋成了落湯雞。那場雨下得太大了,一直下了一天一夜,整個街道水流成河。有人說,自打他記事就沒見過下這么大的雨。
是的,我想你們都猜到了。仝林是我爺爺。但為了敘述方便,請暫時忘記這一點。
接下來,仝家就像這場從天而降的大雨一樣,禍?zhǔn)虏粩?。先是新宅子的夜間突然起火,火光沖天,整個臨街鋪子,還有庫房都變成了火海。好在撲救及時,后面的宅子算是保住了。但這場大火把整個門面房和庫房里新進的布料綢緞都化為灰燼。
這場大火之后,仝掌柜幾乎沒有露面,一些善后事情均有薛成和仝林來處理。仝林讓伙計們把燃燒后的斷壁殘垣,碎磚亂瓦進行清理,一直忙碌了十幾天。鋪面又搬回了老宅。
楊柳開始接受店鋪的經(jīng)營管理。薛成開始給楊柳傳授經(jīng)營之道,比如對布料質(zhì)地的把握做到一看二摸三扯;進貨時做到進貨渠道正道,供貨老板厚道,貨到付款清道;與顧客打交道做到待客三分笑,送客三步道,收錢三不要。這三不要就是布頭錢不要,零頭錢不要,孤寡殘小錢不要。薛成每說一句,楊柳都點頭記一句。令薛成想不到的是,少夫人楊柳竟是一塊做生意的好料。楊柳接手不足三個月,仝家鋪子的景象便煥然一新。楊柳對經(jīng)手的賬目過目不忘,對新老客戶見面就熟。老客戶一進門,她便遞茶倒水,笑臉相迎。見到年齡紀(jì)大的,她叔叔大爺不離口。對一些有想買好料子,卻又手頭不寬裕的,不用客戶說,到結(jié)賬的時候,她都把零頭抹了去。客戶走時,再忙她也要送出去,客客氣氣地說:“常來鋪子上轉(zhuǎn)轉(zhuǎn),看到中意的料子說一聲,我先給您留著,有錢沒錢先拿走?!笨蛻魸M意離去,她還揮手相送。
店鋪上的生意雖說因失火貨樣種類不齊清淡了不少,但鋪子也未見明顯蕭條,面子上撐得滿滿的,就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所有這些,大家嘴上不說,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是少夫人獨當(dāng)一面,楊柳功不可沒;二是世事多變,獨木難支,仝家鋪子怕要進入多事之秋了。
那天晚上,仝林和楊柳正在老槐樹下練武,突然一塊瓦片飛落下來。楊柳撿起來一看,破碎的瓦片上貼了張字條,上面寫著:“有人害你,小心留意。”二人看過后,倒吸了口寒氣。
第二天,仝林在街上遇到一個要飯的,那人說借一步說話。要飯的走在前面,仝林繞了個圈子,在一僻靜處見到了那個要飯的。那人說昨晚后半夜,你家門口放了具尸體,后被一個人扛走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仝林一把拉住,從身上掏出幾塊大洋,放在乞丐的籃子里。
很快,街面上便傳出一外地藥材商人被害的消息。說是有人在河邊釣魚,發(fā)現(xiàn)了商人的尸體。楊柳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抓賊時的情景,她知道那人是來報恩的。不是他把尸體背走,攤上這人命官司,仝家人不死也得退層皮。
一天,仝林慌慌張張過來,拉住薛成就往新宅子跑,邊跑邊說老爺子快不行了,他要見你。薛成三步并作兩步,等見了仝掌柜,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纯囱矍暗馁谡乒?,瘦得脫了形,只剩下一雙大眼了。仝掌柜拉住薛成的手,有上氣沒下氣地說:“我們仝家是外鄉(xiāng)人,在本地做生意,不容易,全仗你里外周旋,我們仝家謝你了!”說完又是一陣咳嗽。他接著說:“眼看這世道不濟,咱又得罪了人,這生意怕做不下去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了,沒啥報答你的,我沒經(jīng)你同意,給你購置了一百畝水澆田,地契上寫的是你的名,也夠你養(yǎng)家糊口了。仝林血氣旺,還不夠練達,以后你能幫襯就再幫他們一把,實在不行,你就回家種你的田去吧。”說完,叫仝林把一張地契遞給薛成。薛成滿眼是淚,跪在地上抓住仝掌柜的手一句話也沒說。
薛成眼看著仝掌柜咽了最后一口氣。
四
仝掌柜走后的第二年,日本人就進了縣城。
趙家鋪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熱鬧起來了,進進出出的人就跟唱戲似的。那天剛吃過早飯,趙家老大趙兵軍騎著東洋高頭大馬,從街東頭搖著馬鞭一路走來,后面跟著十幾個扛槍的兵,那陣勢就跟古代中了狀元沿街夸官似的威武。他到了仝家老宅門前圈馬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來到仝家新宅前,用皮鞭指著正在重新休整被燒壞臨街房子的工人說:“不用修了,這個宅子已經(jīng)不姓仝了!”說完揚長而去。
一天,一個當(dāng)兵的拿著一張請?zhí)麃淼劫诩倚抡?,見了仝林把請柬遞過去說:“我們家趙隊長想請您到家里喝酒?!辟诹譀]去接請柬,對當(dāng)兵的說:“告訴你家主子,有啥話就捎個信,不煩趙隊長了。”過了一個時辰,趙兵軍帶著兩個跨短槍的兵走進了仝家大院,給坐在客廳里的仝林恭恭敬敬施了個禮。他說:“日本人讓我跟您捎個信,他們看中了你家的新宅子,說憲兵大隊要駐在那里了。他們說了只是借用,宅子還是你家的?!辟诹烛v地一下就要站起來,被楊柳摁了下去。她說:“趙隊長,請您告訴皇軍,啥時候讓搬家,提前吱一聲?!彼嬖V薛成送送趙大隊長。趙兵軍起身走了。
趙兵軍走后,仝林兩口子把上上下下一家人都召集到客廳里。仝林說:“今天的事大伙都知道了。世道變了,咱家的鋪子也該關(guān)門了。大家就各找生路去吧?!彼麑ρΤ烧f:“把工錢都發(fā)給伙計,每人多發(fā)半年的工錢,今天吃頓散伙飯,明天就不留大伙兒了?!?/p>
等眾人走后,仝林留下薛成,他說:“您對仝家有功,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說客氣話了。這是二百元現(xiàn)大洋,不多,您就收下吧。老掌柜給您的一百畝水澆地,您最好租給別人種,離開這個地方,越遠越好?!?/p>
薛成先辭了仝夫人,到客廳里又見了仝林夫婦。他說:“我來仝家這些年,仝家人待我不薄,這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臨別,我有句話說。別給小人斗,能忍就忍,該躲就躲。他們的好景不會太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闭f完話,薛成起身告辭。
薛成回到老宅,收拾一下衣物和應(yīng)用物件,用一只皮箱盛了。臨出門,他對著老槐樹拜了三拜,走了。
日本人來了,仝掌柜走了,仝家的新宅也不姓仝了。父親咽氣時痛苦與無奈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仝林和楊柳的心底。所有這些,都是趙家父子的“功德”!
自打仝掌柜離開人世后,老夫人眼看著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從新宅子搬出來的那天,老夫人一句話沒說。她來到老槐樹下,雙手合十,低頭不語。她又來到仝掌柜的靈位前坐下,閉上眼睛,像是在述說著什么。楊柳陪坐在婆婆身邊,她不想打擾老人家。不知過了多久,仝夫人要站起來,楊柳將婆婆攙扶起來。到了床邊,仝夫人拉著楊柳的手說:“閨女,你來我們仝家不是時候呀,叫你吃苦了。咱家結(jié)下了仇人,看來禍?zhǔn)逻€在后面。日本人不走,咱家的兇日子不到頭。記住,家財都是身外之物,活命是最要緊的。日本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二鬼子。你倆要學(xué)會忍,別跟他們斗?!睏盍蛔忠痪涞芈犉牌胖v,并不插話。
那天晚上,楊柳就睡在婆婆身邊。到天亮的時候,楊柳突然叫醒仝林說:“快起來,娘不行了!”
仝夫人走了,走得很安詳。出殯那天,楊柳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一道街的人都跟著掉眼淚。有人說仝夫人走的那天,老槐樹一直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他們都說老槐樹哭了,哭得很痛,很傷心。
仝家只剩下了老宅,家已經(jīng)不像個家了。偌大一處院子空空蕩蕩。老槐樹上的鴉鵲早就不來了。
仝林一連幾天都沒在家。他出門時告訴楊柳,把家里值錢的東西能賣的賣,該送人的送人吧。楊柳點點頭。其實家里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值錢的東西了。
那天,楊柳聽到了外面有人敲門,她以為是仝林回來了,就去開門。剛開了一條門縫,一個日本軍官就擠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挎東洋刀的軍官也跟著進來。先進來的日本軍官是個翻譯,她見了楊柳就說:“皇軍大隊長到你家來看看,看看你們家有什么困難沒有?;受娬f你們家把那么大的一個宅院給了皇軍,皇軍非常感謝你們。”楊柳說:“謝謝你們家主子,我們家好著呢,不勞掛心!”那個憲兵大隊長一進門就一直盯著楊柳看,接著是淫笑。他沖楊柳嘰里咕嚕說些什么。翻譯官說:“皇軍說你長得真漂亮,很迷人。你的男人去哪里了,他很有艷福?!甭犃朔g官的話,楊柳沖那個大隊長微笑了一下?;受娨镒撸瑮盍⒉蛔钄r。她向門外看了看,見趙兵軍站在門外。楊柳就說:“趙隊長咋不進來,我家里可有好茶呀!”趙兵軍說:“不進了,我在外面等著皇軍,你把皇軍侍候好就行了?!闭f著沖她一臉詭笑。楊柳見趙兵軍不進來,就把門從里邊插上。楊柳帶著皇軍往里走去。
趙兵軍在外面等了好一陣子,見里面沒動靜,就上去敲門。這時,楊柳從里面把門打開。她告訴趙兵軍你家主子讓你進來說話。趙兵軍沖楊柳媚笑了一下,走了進去。楊柳往外面看了看,見沒人,又將大門從里面插上。趙兵軍看了看楊柳,就跟著進去了。進了客廳,趙兵軍一眼看見皇軍和那個翻譯官一個趴著,一個仰面朝天躺著,頭上還在咕嘟咕嘟冒血泡。趙兵軍一見,嚇得扭頭就跑,被楊柳一腳踢中襠部,疼得他趴在地上直叫喚。楊柳踩住他的脖子,疼得他光扭腚,就是叫不出聲。
楊柳將一把殺豬刀抵住趙兵軍的脖子說:“你把我們仝家害到這一地步,還不解氣,又來禍害我。你妹妹跟我家一個小伙計來喜跑了,是你們趙家人賤,跟我們仝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你竟一把火把我們家給燒了。我一個外鄉(xiāng)人,跟你們家有何冤仇,你們卻在藥里做手腳,非要置我于死地。你們賴了人家錢財,把那個藥材商給害了,又把他的尸體放到我們家門口,讓我們背人命官司。難道你們趙家人都是狼心狗肺?沒有一點兒人性?你燒了我們家新宅,還要把沒燒完的宅子孝敬給日本人。你把日本人當(dāng)?shù)?,卻為何不讓你的七大姑八大姨陪日本人睡覺,卻來糟踐我。你說今天我還能饒得了你嗎?我告訴你,今天你奶奶我不想再殺人了,不是我發(fā)善心,我是讓你替我看護好這個宅子,如果我家的老宅子有半點閃失,你們家就一個人都別想活。為了讓你長點記性,就留下你兩個耳朵,你的人頭我先給你寄著?!闭f完手起刀落,兩只耳朵活生生給拉了下來。她用毛巾將趙兵軍的嘴堵上,用繩子將他綁在老槐樹上。收拾干凈后,她提著一個包袱走出了大門。
楊柳殺日本人的故事幾乎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楊柳不殺趙家大公子,只割下了他的一對耳朵,這其中的奧妙就無人能解了。多少年以后,有智者說楊柳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此,她不僅完好無損地保住了仝家老宅,而且解放后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仝家。
據(jù)說,日本皇軍得知日本憲兵大隊長被殺,駐N縣的日本兵要血洗魏鎮(zhèn),火燒仝家老宅,還是趙大生拿著兒子的兩只耳朵,又拉上自己的外甥——大漢奸楊貴生一起到皇軍那兒說明利害。他們說要留住這個老宅,用中國人的話叫放長線釣大魚,早晚會抓住仝林兩口子。到那時,我要挖他們的心,掏他們的肺,為大日本皇軍報仇。還有一種說法是:皇軍之所以沒有屠城,焚燒仝家老宅,那是因為大漢奸楊貴生出面求情的緣故,駐N縣的皇軍也不得不給他面子。就為這件事,趙大生在魏鎮(zhèn)大肆宣揚自己爺們的功德,說若不是自己在日本皇軍那里苦苦求情,魏鎮(zhèn)早就血流成河,雞犬不留了,這叫“好狗護三鄰,好人護三村”。但無論如何,趙大生兒子的兩只耳朵是再也長不出來了。
趙兵軍被楊柳拉下兩只耳朵后,在家養(yǎng)傷,傷好后,請人給他做了一對兒假耳朵,戴在頭上就跟真的一模一樣。起初,趙兵軍老實了一陣子,他一想到楊柳殺日本人,割自己耳朵的那一幕就做噩夢。但是,自從他去了一趟表哥楊貴生那里,回來后他認賊作父,惡毒兇險的本性暴露無遺。他見了日本人點頭哈腰,畢恭畢敬,殺起革命干部比誰都賣命。有一次,他為了在日本人面前表他的忠心,將一名革命干部殺害后,將心掏了出來,看著一動一動的心臟他仰天大笑。因此,他得到了日本人的賞識。他積極為日本人收集情報,殘害革命干部,給N縣的抗日斗爭造成極大危害。“徑水抗日大隊”決定成立鋤奸小分隊,除掉趙氏父子,為抗日斗爭鏟除一害,同時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而這個鋤奸小分隊的隊長就是仝林。仝林的身份就是“徑水抗日大隊”副大隊長。這次是他主動請纓要當(dāng)這個鋤奸小分隊隊長的?!皬剿谷沾箨牎币彩强紤]到仝林精明強干,又會武功,對當(dāng)?shù)厝耸斓厥?,關(guān)鍵時刻能隨機應(yīng)變。
三月十八是魏鎮(zhèn)古廟會。要是在和平年代,這個古廟會連會三天,趕會買東西的,到楚云寺上香的人山人海。但在這個亂世,趕廟會的人少了許多,但還是有人來趕會,走親戚。那天一大早,憲兵隊的偽軍就將魏鎮(zhèn)的四門把守得嚴嚴實實,此外還加了流動哨。趙大生知道自己的仇人多,民憤大,就早早叮囑趙兵軍這兩天一定多長幾個心眼,他說這兩天心里老撲騰,眼皮老跳。趙兵軍說你小心過度了,這世道小心點沒錯,但也不能自己嚇自己呀!
快晌午的時候,楊柳頭上扎著一條花格格毛巾,綁著褲腳,挎著一個竹籃子,跟著兩個鄉(xiāng)下老娘們就進了魏鎮(zhèn)。在她的后面不遠處跟著一個牽牲口的年輕人。就在這時,一個騎馬的偽軍軍官過來了,后面跟著十幾個偽軍,眼看快到東門了。楊柳一看那個軍官正是趙兵軍,她給那個牽牲口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從牲口背上的褡褳里掏出短槍,向天空連放兩槍,趕會的人大亂。這時,楊柳手起鏢落,一支飛鏢正中趙兵軍腦門。趙兵軍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其他偽軍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到跟前一看,趙兵軍頭上的血涌了出來,伸手到嘴上一摸,只出氣沒有回氣。偽軍大亂。楊柳和那個牽牲口的趁亂鉆進了旁邊的胡同。
再說仝林,聽到槍響,他和另一個隊員趁亂混進趙家院子。兩個守門的偽軍慌亂中把大門從里面插上。這時,趙大生叫人都躲進屋里,不要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當(dāng)趙大生與仝林二目相對時,他剛要喊人,仝林的短槍已經(jīng)對準(zhǔn)了他的腦袋,一聲沒喊出來腦袋已經(jīng)開了花。趙大生的老婆見丈夫被仝林打死,對仝林破口大罵。仝林已經(jīng)殺紅了眼,連趙大生的老婆,帶上兩個大喊大叫的親戚都被崩了。兩個偽軍也被另一個隊員解決掉。趙家大院內(nèi)橫七豎八躺了六具尸體。仝林一聲撤,兩人打開大門快步跑了出去。門外接應(yīng)的人也跟著撤退。
這次鋤奸行動干凈利索,鋤奸小分隊無一人傷亡。
趙大生一家被殺的消息很快傳到他的二兒子趙兵臣、外甥楊貴生那里。楊貴生立即調(diào)集五百人馬火速趕來要為舅舅一家報仇。
當(dāng)時,駐扎在沙區(qū)根據(jù)地的抗日名將朱司令員早有消滅大漢奸楊貴生和他的“華北特務(wù)工作團”的計劃,這次楊貴生要為舅舅報仇,真是機不可失。他立即調(diào)集“白馬團”一個營的騎兵,以及“徑水抗日大隊”二百多人,做好了消滅大漢奸楊貴生的一切準(zhǔn)備。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早有哨兵報告說,楊貴生大隊人馬已經(jīng)進入N縣,正向魏鎮(zhèn)方向開過來。其實,這次軍事行動不用動員,全體參戰(zhàn)官兵對楊貴生這個無惡不作的大漢奸早已恨之入骨。當(dāng)楊貴生的隊伍進入伏擊圈后,躲在棗林深處的“白馬團”騎兵營迅速完成包圍。進攻號角吹響后,騎兵營官兵掄起馬刀就像切西瓜一樣,所到之處,刀起頭落。這群平時作威作福的漢奸隊伍,見如此兇猛的騎兵早已嚇破了膽,跑的跑,投降的投降,浩浩蕩蕩五百多人的隊伍,不到兩個時辰全部被殲滅。但在打掃戰(zhàn)場時,卻不見楊貴生和趙兵臣兄弟。仝林和楊柳騎著戰(zhàn)馬,手持戰(zhàn)刀,將整個戰(zhàn)場找了幾遍,就是不見他倆兄弟的影子。楊貴生和趙兵臣提前跑了。
在圍殲楊貴生、鏟除漢奸趙兵軍父子的表彰大會上,仝林不但沒受到表彰,還給記了大過處分。他的“徑水抗日大隊”副大隊長的職務(wù)也被撤銷了。原因是他公報私仇,亂殺無辜。對上級的處分,仝林并無怨言,他承認殺人太多,但他并不后悔。
仝林的副大隊長是被擼了,但他打起仗來不怕犧牲,有勇有謀的軍人素質(zhì)還是得到上級首長的認可。此外,他還傾其所有,將家里的積蓄全都用在為革命軍隊招兵買馬上,將一批又一批革命青年送到抗日前線。司令員找他談話,想把他帶走,跟自己干。他說我是在徑水河邊長大的,在這邊打日本人我有底氣。就這樣,他硬是將首長的好意給拒絕了。多少年來,他的戰(zhàn)友每每提起這件事,都說他做了一件極不該做的傻事,蠢事。他要是能跟著司令員,到現(xiàn)在恐怕師長旅長都當(dāng)上了。
但接下來,仝林夫婦卻干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至今都被人津津樂道。那年夏天,仝林和楊柳被首長叫過去,面授機宜。兩人扮作打把勢賣藝的,趕著一輛馬車,馬車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只是這匹駕車的馬高大威猛,不像是平時駕轅拉車的馬。天剛亮,他們乘船渡過徑水河,一路向西。到了日頭偏西的時候,眼看前面就是太行山了。就在這時,一支偽軍巡邏隊正好路過,他們讓馬車停下接受檢查。檢查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就讓他們走了。剛走幾步,那個巡邏隊的頭目又叫住他們,他走過去伸手到馬鞍底下去摸。這時,只見楊柳一抬手,一支飛鏢過去,那個偽軍頭目中鏢倒地。仝林從馬鞍下面拽出兩支短槍,將另一支遞給楊柳。六個偽軍很快被打死。正當(dāng)他們準(zhǔn)備撤離時,不遠處又有一支偽軍聽到槍聲向這邊趕了過來。仝林和楊柳將那匹馬從車轅中拉出來,楊柳一躍而上,那個男人在仝林的幫助下也騎上馬。二人騎一匹馬向山里駛?cè)?。仝林從地上又揀起一支短槍,向一個樹林方向跑去。巡邏兵見騎馬的人不見了蹤影,就向仝林追了過去。仝林利用樹林作掩護,邊打邊撤。這時,天色已暗,眼前一條小河攔住了去路。仝林泅水過河,后面槍聲響成一片。他剛游上岸,就感覺腿上一熱,再往前走,腿已不聽使喚,趴在地上不能動彈。
后據(jù)楊柳說,她騎馬將那個男人送到一個八路軍的交通站。然后,頭也不回,又騎馬往回趕。等她在一個老鄉(xiāng)家找到仝林時,仝林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楊柳在當(dāng)?shù)孛癖膸椭拢瑢①诹謳Щ夭筷?。由于救治不及時,仝林的一條腿落下終身殘疾。
五
新中國成立后,縣政府要給仝林安排領(lǐng)導(dǎo)職務(wù),被他拒絕了。他說就我這一條半腿,還當(dāng)啥領(lǐng)導(dǎo)。無奈,縣政府專門為他頒發(fā)了證書,享受和老紅軍一樣的離休干部待遇??h領(lǐng)導(dǎo)要將楊柳安排到縣政府負責(zé)婦女工作領(lǐng)導(dǎo)崗位時,也被她拒絕了,她說自己沒什么文化,還負責(zé)什么婦女工作。后來,縣領(lǐng)導(dǎo)把魏鎮(zhèn)仝家新宅,也就是原日本憲兵隊的大院改成“沙區(qū)抗日軍民英雄紀(jì)念館”,讓她當(dāng)館長。楊柳一聽,說這主意好,也就接受了,快快樂樂地當(dāng)起了她的“館長”。時間一長,她覺得這個館長也沒什么事做,打掃一下衛(wèi)生,整理一下展品,也沒幾個人來參觀,感覺無聊。她和仝林一商量,干脆把自己家老宅臨街的八間房子收拾一下改成商鋪。仝林說我看行,還干咱的老本行,賣布賣鞋什么的。不知是誰把仝林兩口子的主意告訴了魏鎮(zhèn)的公社書記。書記找到他說:“鎮(zhèn)里正籌劃成立供銷合作社,干脆就把你家老宅的臨街房子改成供銷社,你來當(dāng)這個供銷社主任,你看如何?”仝林說:“啥主任不主任的,我就不是個當(dāng)官的料,叫我啥都行?!本瓦@樣,他算是默許了。供銷社很快成立了,仝林被任命為供銷社主任。供銷社成立后,鎮(zhèn)里派來幾個女售貨員,賣布匹,賣鞋襪,賣日用百貨,所有公社社員用的東西都賣。供銷社一開張,前來買東西的農(nóng)村社員把個供銷社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仝林一看,挺熱鬧,就對售貨員說,要公買公賣,別賺窮人的錢,別的我就不管了。他每天吃過飯,先到供銷社門市部轉(zhuǎn)一圈,然后就回到自家后院的二樓上喝茶去了。有閑來無事的幾個老街坊找他拉閑瓜,聽他講故事。等沒話可說了,干脆幾個人湊成了一桌麻將,沒多少輸贏,就圖個過過手癮,找個樂子。時間一長,他家里的麻將館就出名了,街坊鄰居都知道了,有上場兒的,有站在一旁觀看的,好不熱鬧。后來“破四舊,立四新”,掃除牛鬼蛇神運動開始后,就有人舉報仝林家里有人打麻將賭博。一幫人就過來抓賭,一看仝林正和幾個人噼里啪啦打麻將,上前就把桌子給掀了,還要把人帶走。仝林掄起拐杖,將幾個人打得四處亂跑。有跑得慢的,頭上腳上被打得起了泡。仝林邊打邊說:“反了小兔崽子!敢掀我的麻將桌子,老子殺日本人的時候你們還在你娘肚子里呢,小兔崽子!”這時,這幫子人就跑到革委會那里告狀。革委會主任一聽,就把幾個家伙給臭罵一頓:“你們幾個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也敢到他們家抓賭去?往后到了他家門口都得繞著走,聽見了嗎?”
新中國成立后,楊柳給仝林生了兩個兒子,個個虎頭虎腦的,把個仝林高興得沒事就哼個小曲。他逢人就說:“我就說嗎,(楊柳)這娘們就是我的福星,她不生就是不生,一生就是一堆兒。你看吧,說不定哪天她還會給我生一個千金呢。這娘們就是我家的福星?!?/p>
這話還真叫仝林給說中了,就在楊柳四十多歲時,她又懷上了。楊柳臨產(chǎn)的那天,因為生過兩個孩子了,輕車熟路,也不到衛(wèi)生院去,直接請了一個接生婆到家里來接生。一大早,東天邊火紅一片,把個老宅照得通紅通紅的。接生的張大媽說:“這孩子命大命硬,還沒生下來就紅了半天?!痹捨凑f完,就聽“哇”的一聲,孩子出來了。再一看,是個女娃。那哭聲,將半個院子都吵醒了,那棵老槐樹上的幾只鴉鵲驚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站在門外的仝林一聽這哭聲,就知道準(zhǔn)是個女娃,高興得推門就往里闖,被接生婆給攔住了。他跑到院里,大聲喊:“叫他們哥幾個都過來,今天打幾圈麻將,我請客,不喝醉誰都別想走!”
那天,他們老哥兒幾個玩麻將玩到很晚的時候。仝林的牌很順,把輸了半年的錢全都贏了回來。打完牌,他把贏大家的錢都又退給他們。他說:“今天我喜得千金,還在乎你哥幾個的三核桃倆棗?!备鐜讉€說:“那可不行,這錢我們不能要,就當(dāng)是給侄女的見面禮。”仝林一聽,高興,就說:“好,這錢就先放我這兒。今天我請客。說好,今天我請客不算數(shù),等到我家千金辦滿月的那天,大伙兒都得來喝喜酒,不用大伙兒拿份子錢,只管喝酒。”他拿出自己放了十幾年舍不得喝的山西汾酒,一直喝到大半夜,大伙才散了去。
第二天,日出三竿了,楊柳還不見仝林起床,就拖著身子來到仝林的床前,邊叫他的名字,邊罵:“你個死鬼,非得讓你家閨女來叫你才肯起床呀?”她一把將仝林的被子掀開,見仝林帶著衣服睡,面帶微笑,臉朝上一動不動,就去擰他的鼻子。這一擰不要緊,她發(fā)現(xiàn)老頭子早不出氣了。她忙叫:“老仝,你可別嚇我,咱家閨女還等你給她起名呢!老頭子,你快醒醒!”然而,仝林再也沒能醒來。楊柳一聲接一聲地哭叫,把街上的人都招引過來了。大伙兒七手八腳把他送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晚了,你們咋才來?”
仝林真的走了。
仝林出殯的那天,床上的嬰兒哭得一聲比一聲高,把所有人都哭掉了淚。楊柳在仝林的靈前拜了三拜,鞠了三個躬,然后大聲說:“仝林,你走好,你等著我,哪都別去,等著我!”三銃子槍連鳴九響,老槐樹葉嘩嘩往下掉,就像拋下的紙錢。大伙一聲號子,仝林的棺材被抬了起來,緩慢往門外走。
老槐樹還在落葉兒,嬰兒的哭聲在老宅回蕩。
就在仝林走的第二年,縣政府來了幾個人,說上級領(lǐng)導(dǎo)來看望你們兩口子了。楊柳就有些不高興,說:“不知道我家老頭子已經(jīng)走了嗎?他活著的時候咋不來看?”她這話剛落地,就見一個身穿中山裝,個子不太高,五十來歲干部模樣的人走到她面前說:“我來晚了,老嫂子!”說完,他拉住楊柳的手說:“你還認識我嗎?”楊柳看著眼熟,但想不起來是誰。那人提醒道:“那年,咱倆騎了一匹馬,你在前面,我在你后面。是你們兩口子送我進的太行山!”楊柳驚奇地說:“我想起來了,咱倆騎了一匹馬,你在后面把我抱得緊緊的!”她抓住那人的手說:“仝林走了,他要是能活到今天,見到你該有多高興呀!”那人來到仝林的墳前祭拜,眼淚都流了出來。等那人走后,一個縣領(lǐng)導(dǎo)才告訴楊柳,那人是一位大領(lǐng)導(dǎo),來咱縣視察,問起你們兩口子的事兒。他臨走還一再叮囑我們,讓多關(guān)照您。
仝林走了,這個家就像塌了半邊天。盡管兩個兒子都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漢子,但誰又能替代了老仝呢?老仝呀,你咋說走就走呀?兩個兒子,還有咱的寶貝女兒,咋就留不住你呀?楊柳看著仝林的遺像一看就是半天。
楊柳最近老是愛到楚云寺上香。楚云寺距離魏鎮(zhèn)三里多地,步行不到一個時辰。從家里出來一路向北,出了魏鎮(zhèn)土城墻,也就是魏鎮(zhèn)的北門,再往北有三條路,一條路是大道,向北一直通到河北省邯鄲。還有兩條道,一條通往西北方向,到楚云寺就是走的這條道。另外一條道是向東北方向去的,路不太寬,行人也少了許多些。仝林的墳地就在這條道的路邊。從北門算起,向東北方向走四百一十三步就到了仝林的墳頭,這是楊柳無數(shù)次用大腳板量出來的,一步都不少。
那天,楊柳從楚云寺上香回來,照例在北門歇一歇腳,便朝東北方向走去。走到第三百零五步時,迎面走來一個老人。她并沒在意。等那位老人走過去,她扭回頭看了看,她發(fā)現(xiàn)那個人好像剛扭過頭看她。她感覺那人好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想了想,也沒太在意。等她到了仝林墳前,見到一堆紙錢的灰燼還在冒著細微的青煙。她趕忙扭頭向回趕,等趕到北門時,見那人已經(jīng)上了一輛黑色的蛤蟆汽車,屁股后面冒著煙兒走了。
她站在那兒呆了很久。見汽車沒了蹤影,她又往回走,一直走到仝林的墳前。這次,她沒再數(shù)步數(shù)。她剛蹲下去,就刮過來一陣旋風(fēng),把紙灰吹得團團轉(zhuǎn)。她突然發(fā)現(xiàn)紙灰下面露出一塊,不,兩塊,三塊銀元。她把灰燼用手撥拉開,見到五塊銀元。她拿在手心,吹去灰塵,看清了,是袁大頭?!八茄Τ?!”她突然叫道?!澳抢项^肯定是薛成”,她又自言自語地說。回想起他的模樣,雖然頭發(fā)全白了,走動也有點顫,但他那雙眼睛還是那樣有神。他為什么不到家里找自己,不跟活人說話,卻要和死人說話呢?
后來我想,薛成不去找楊柳是有他考慮的。在那個轟轟烈烈的年代,還是不給楊柳添麻煩的好,他自己也少了許多麻煩。這應(yīng)該就是薛成的性格。
六
仝林走后,三個孩子成了她的全部。好在兩個兒子都很孝順,一進家就媽長媽短地圍在母親身邊,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讓她動手,有什么好吃的,她不動筷子,沒人敢往嘴里送??粗矍叭齻€孩子,楊柳心里平和了許多,寬慰了許多。但讓她最不高興的是,老大老二又都不是讀書的料,老大讀到高中就不讀了,說是要替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小兒子見老大不讀書了,自己也不想上學(xué)了。把個楊柳氣得,她對小兒子嚷道:“就是綁,我也要把你送到學(xué)校讀書去。你不看你爸你媽不讀書,不識字,啥大事都干不成。你們弟兄兩個都不讀書了,咱們這個家還能有啥希望?”這時,還不到四歲的杏兒就說:“還有我呢,我就要好好讀書,我長大了做大事情?!边@下把個楊柳高興得,抱起杏兒親個不停。
杏兒真是個讀書的料,從小學(xué)到初中,在班里就很少有考第二的時候,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這小丫頭,長得可人,嘴巴又甜,把個楊柳喜歡得不行。兩個哥哥說母親偏心?!拔揖褪瞧?,誰讓你們不好好念書呢?”楊柳說。但說歸說,其實兩個大哥哥也都非常喜歡這個小妹妹。
大哥二哥不是讀書的料,卻是一塊做生意的料。老大眼看著那個供銷社半死不活,幾個老娘們整天板著個臉,貨架上的貨缺這少那的,價格還扳得死死的,誰還愿意進這個門。一天,老大和母親說:“咱家門前這么好的地段,這么好的店面,都讓幾個娘們兒給糟蹋了,不死不活的,看著心里就難受。不如把咱家店面接管回來,咱自己經(jīng)營,我保證不出半年就紅紅火火,財源滾滾?!睏盍宦犞睋u頭,她說:“那幾個售貨員都一把年紀(jì)了,你不讓她們站門市,還不餓死她們呀?”老大就說:“您是在可憐她們,就您這菩薩心腸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yīng)的。您看這樣行不行,這幾個售貨員我也不趕她們走,每月開她們一半的工資,然后讓她們自己在街上找個地方,賣我的貨,掙了錢是她們的,我敢保證她們每月掙的錢要比現(xiàn)在多得多?!睏盍肓讼耄f那就試試,如果不行,就還讓她們回來。這幾個售貨員一聽老大這主意都不樂意,但又沒有辦法,門市是人家的,人家每個月還白給半個月的工資,又給指出了門路,不用自己掏一分錢就可以當(dāng)老板,所以大家盡管臉上不高興但也都還是接受了。誰知沒幾個月,她們還真的發(fā)了財。那天,姐妹幾個一合計,非要請楊柳一家子吃頓飯,說自己掙錢了,這都托老人家的福。楊柳一聽心里高興,就說:“你們幾個老姐們兒都能有碗飯吃,我就放心了,我就擔(dān)心你們背后罵我呢?!?/p>
再說老大,他把原供銷社里面的柜臺貨架全都清理干凈,找來設(shè)計師重新設(shè)計,里里外外裝修一遍。他自己跑到南方考察了一圈,進了一批服裝。這些服裝一上架,又洋氣又有品位,價格是貴了點,但與市面上賣的服裝一比,立見高下。他還從外地雇了幾個青春靚麗的服務(wù)員??腿艘贿M來,眼前頓時一亮。開業(yè)那天,有來買衣服的,也有來看稀罕的。走一撥又一撥,一天的功夫,上架的服裝就賣出去一半,那場面真叫個火爆。
老二對祖上服裝布匹這個行當(dāng)根本就不屑一顧,人家高中沒讀完就一個人走了。去哪兒了,他沒說。楊柳長長地嘆了口氣:“兒大不由娘,走吧,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剩下的就是這個老生女兒——杏兒了。杏兒學(xué)習(xí)不用她操心,生活上更不用她操心。從小到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比如,她從小就愛扎辮子,又黑又長的頭發(fā)到了她的手里就成了藝術(shù)品。她先是綁十幾個細細的小辮,再把小辮綁成個大辮子。后來學(xué)習(xí)緊張沒時間了,她就干脆綁了一個大辮子,但是發(fā)卡是不能含糊的。她光發(fā)卡就有好幾個。個性化的發(fā)卡配上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這道風(fēng)景走到哪里都把男孩子的眼球撐爆。她這條大辮子伴隨她讀完中學(xué),讀完大學(xué),一直到參加了工作她都沒舍得剪。
考大學(xué)那年,楊柳第一次去見了杏兒的女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說你就等著喜訊吧。那天,杏兒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從考場出來,見到楊柳,一頭撲到母親懷里就哭,哭得一塌糊涂。高考成績出來了,果不其然,成績比平時少了三十多分,報志愿時只報了個省內(nèi)重點大學(xué)。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楊柳反倒挺高興,她就怕杏兒考得太高,大學(xué)畢業(yè)后遠走高飛,摸不著人。錄取通知書如期而至,被河海大學(xué)中文系錄取。
大學(xué)報到那天,兩個哥哥爭著要開車送她,都被她拒絕了。她背上行囊,拎著個提包擠上公交車走了??粗卉囋阶咴竭h,楊柳捂住臉扭頭回去了。進了家,她將大門重重關(guān)上。
杏兒在大學(xué)是學(xué)生會干部,學(xué)習(xí)委員。在系里,她無疑成了男生關(guān)注的焦點。她的沉穩(wěn)練達,美麗睿智,特別是她那條在屁股上跳來跳去的大辮子,都是眾多男生放不下夠不著忘不了的酸杏兒。對于杏兒來說,她不想過早地談?wù)搨€人情感。她有一個愿望,那就是畢業(yè)后回老家工作,永遠陪著母親,一生都不離開她老人家。杏兒太愛自己的母親了。報道那天,坐公交車離開家時的場景,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母親捂住臉轉(zhuǎn)身的鏡頭永遠刻在心里。對每一個追求者,她都選擇了一視同仁,或者叫視而不見。但他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杏兒的初衷。他是英語系的一個男生。他寫詩,在學(xué)校他創(chuàng)辦了“河海詩社”。杏兒不喜歡寫詩,她的強項是小說和散文,而且在??舶l(fā)表了幾篇,受到讀者的一致好評。她的美女加才女的形象無人可比。她的寫作主題都在講述那個魏鎮(zhèn)的故事。??骶幘拖矚g她的寫作風(fēng)格,他說她的寫作風(fēng)格有劉紹棠的味道。這個主編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學(xué)生。
大二那年,放暑假,那個主編帶著幾個他得意的文學(xué)青年到他的家鄉(xiāng)采風(fēng)。說是采風(fēng),其實就是帶著大家登山。在這幾個文學(xué)青年中就有英語系的那個男生。他叫劉陽,老家是河北滄州的,不是本省學(xué)生。說實話,這幾個文學(xué)青年都是主編最欣賞的,照主編的話說:“你們中必將出現(xiàn)一個或者幾個文學(xué)大家?!?/p>
登山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幾個都住在主編家里。吃過早飯,每人騎一輛自行車,從主編的家里出發(fā),一路騎行。等到了山腳下,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了。主編讓大家將自行車集中停放在一所小學(xué)的院子里。
這座山叫云龍寺,海拔一千五百米。它的特色是在山頂?shù)膽已逻吷嫌幸粋€寺院,寺院里有一口山泉,泉眼如磐,泉水四季不斷。上山的路并不陡峭,是在山坡中踩出來的一條山道。山坡上長滿野草,有很多野花。坐在草坡上遠眺群山,逶迤連綿,云攏霧繞。對于這群沒見過更沒登過山的學(xué)生來說,這里無疑就是蓬萊仙境。受環(huán)境的感染,幾個學(xué)生開始打鬧嬉戲。杏兒更像一只蝴蝶飛來飛去。她的前面是一片樹叢,枝葉繁茂,葳蕤生輝。幾朵嬌艷的鮮花挺立在枝頭,像是在向她招手。她毫無顧忌地向樹叢跑去。就在她要鉆進樹叢時,她感覺一只手把她的胳膊緊緊抓住。她回頭一看,正是劉陽。他驚恐地說:“你不要命了?”杏兒往腳下一看,我的天呀!腳下正是萬丈深淵。嚇得她一下子就撲在劉陽的懷里,渾身一個勁發(fā)抖。等她冷靜下來,回頭再看,原來這是個口小肚大,形似口朝下的無底“巨甕”?!熬蕻Y”深不見底,它的四周被灌木叢遮掩??梢韵胂螅艘坏┑湎氯?,將粉身碎骨。這一驚嚇不要緊,杏兒再也沒了游玩的興趣了。
他倆的故事就是從這次登山開始的。杏兒對劉陽的關(guān)注也是從那次登山開始的。劉陽一米七五的身高,精瘦,因為瘦,更顯得挺拔。他的鼻梁很高,眼窩很深,像個西方人。他的詩很有個性,就連杏兒這個寫散文的才女都似懂非懂。他的詩經(jīng)常在知名度很高的學(xué)刊和詩刊上發(fā)表。那個主編所說的在他們當(dāng)中會出現(xiàn)文學(xué)大家,其中就有他。他們開始談戀愛了,這在文學(xué)系和英語系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
她和劉陽談戀愛的事,杏兒已經(jīng)告訴了母親。楊柳聽了并不反對,因為她知道自己女兒的眼光不會錯。果然,杏兒帶劉陽回家,楊柳見了很滿意。杏兒和劉陽還當(dāng)著楊柳的面保證,等他們結(jié)了婚,就把母親接到城里住,一輩子都不離開她。雖說楊柳并沒有拿他們的話當(dāng)回事,但他們的一片孝心還是令楊柳心里暖洋洋的。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nèi)缭噶粼谑〕?。就在他們?zhǔn)備結(jié)婚的前夕,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在他們結(jié)婚前,雙方家長商定在一起吃頓飯,見見面。那天,杏兒的兩個哥哥拉著母親,開車來到省城。杏兒、劉陽還有劉陽的母親,他們早早在酒店門前等候。杏兒向母親和哥哥介紹劉陽的媽媽。楊柳看著劉陽的母親,感覺有點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來。當(dāng)他們走進房間時,楊柳突然看到劉陽母親耳朵后面的那顆紅痣,她脫口叫了出來:“玉鳴”。劉陽的母親回過頭來看著楊柳。她說:“我是玉鳴,你是楊柳吧?!睏盍鴥赡_突然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其他人也都呆住了。楊柳突然拉住杏兒說:“咱們走!”杏兒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楊柳見女兒沒動地方,就說:“你要是不走,咱母女的情分就算到頭了!”說完甩門而出。
就是這重重地一甩,她們母女的情分真的走到了盡頭。盡管杏兒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讓哥哥回去做母親的工作。哥哥告訴她:“沒轍!母親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再說,兩家結(jié)的仇太深了!”杏兒從省城跑回家,母親不見。她跪在母親門前,從日出跪到日落,但楊柳就是沒有給她打開這扇門。
杏兒,是我的姑姑。我沒見過她,但我爸多次講過她的故事。我這個姑姑是我奶奶的命根子,心尖子。我奶奶從省城回來后很傷心。她把自己鎖在屋里,幾天不吃不喝,無論誰叫都不開門。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姑姑的事,甚至就連誰家女兒出嫁了,誰家生了個女兒等等,只要和女兒有關(guān)的詞,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開始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就到楚云寺上香,風(fēng)雨無阻。她讓我爸給她寫了一個牌位:“槐仙之神位”,然后恭恭敬敬掛在老槐樹上,初一、十五都要在牌位前擺上貢品,燒上三炷香。
對了,我忘了介紹我爸了。我爸的確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嫌門前的服裝店規(guī)模太小,再說一個小鎮(zhèn)就那么高的消費水平,沒什么大的發(fā)展,于是他就將這個服裝店包給別人去經(jīng)營,自己到了P市去發(fā)展。他還是經(jīng)營服裝鞋類,生意同樣做得風(fēng)生水起。他在市里買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的大房子,準(zhǔn)備把一家人都搬進去住,當(dāng)然包括我和奶奶。
我從小就跟著奶奶一起生活。該上學(xué)了,我爸就和奶奶商量,接我和奶奶去市里生活,但被我奶奶一口拒絕了。她說年紀(jì)大了,離不開家了。奶奶說的是實話,她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老宅,還有那棵老槐樹。
我上學(xué)的事讓我爸爸很傷腦筋。我該上小學(xué)了,如果在魏鎮(zhèn)上學(xué),它和市里的教學(xué)條件差距太大,怕耽誤了我的前程;如果我去市里上學(xué),家里的老娘孤孤單單一個人。奶奶年事已高,又不肯離開老家,爸爸真是左右為難。奶奶看出了爸爸的心事,就說文靜是你的女兒,帶走還是留下是你的事。三年五載我還死不了,身邊沒人我倒落得個清靜。其實,我奶奶是一萬個舍不得我走。一聽說爸爸要把我?guī)У绞欣锶ド蠈W(xué),我就抱住奶奶的腿不放,我說哪也不去,就跟著奶奶,跟她一輩子。關(guān)于我的去留問題也就沒人再提起。
我是在魏鎮(zhèn)讀完的小學(xué)和初中,高中在縣一中讀的。你知道我們縣一中是很厲害的,在全省高中里面也是很有名氣的,但是我不厲害。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也不是一塊讀書的料。這如果完全歸結(jié)于遺傳基因有點勉強,但如果說跟我這個經(jīng)商家庭沒有一點關(guān)系也不是事實。我對讀書,特別是對死讀書不感興趣。如果我也和他們一樣從早到晚死記硬背,我的成績是不比他們差的,甚至?xí)^他們。比如語文課,我在班里的語文課成績一直保持第一名。特別是我的作文,語文老師老拿我的作文當(dāng)范文讀。只可惜我的其他學(xué)科不行,所以在高考時,我的高考分數(shù)僅過了大專線。我就在本市讀了一個??茖W(xué)校,還是計算機專業(yè)。
我敢說在我們這個家庭里,我才是奶奶的小棉襖,是她最親近的人。這倒不是說我有多孝順,用我奶奶的話說這叫緣。她對我爸說:我孫女是我前世的佛,是來度我的;我閨女是我今生的魔,是來折磨我的。
我奶奶愛發(fā)脾氣,為一句話,一件事,她能幾天慪在心里,見誰都板著個面孔。但是,只要一見到我,她那張緊繃的臉立馬就放松下來,臉上堆滿笑。我奶奶笑起來真美。我有時逗她:“都說你年輕時是方圓百里的大美女,你咋就看上我爺爺了呢?我聽人說我爺爺長得特丑,說要不是你奶奶嫁給他,怕是一輩子都得打光棍?!蹦棠绦Φ脙裳鄱疾[到一塊了。她說:“聽誰胡說,你爺爺才不丑呢,要不他的孫女咋會這么俊呢。”
最后,我還想講講我的姑姑。劉陽實在太愛我姑姑了,其實他早已把和我姑姑談戀愛的事情跟他媽說了。當(dāng)他母親知道那個杏兒就是我爺爺仝林的女兒時堅決反對,她說這仇太深了,解不開。劉陽勸他媽,都是你們上輩子的事,過去幾十年了,你們那一代人走的走,活著的也都八九十多歲了,誰還記得那遙遠的故事?他媽說就是我答應(yīng)了,杏兒她媽也不會答應(yīng),那可是個烈性女人。
他們兩個不顧雙方家庭的壓力,依然走在了一起。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八歲時,死于車禍。而我的姑父,那個詩人,則是酒后爬到鄰居家的核桃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腿。他以酒續(xù)命,最終還是死在酒上。
兩個親人的先后離去,對我姑姑打擊太大了。所有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我姑姑從不對任何人說,包括我爸爸。后來,我爸爸到她單位找人,單位領(lǐng)導(dǎo)說她早就不在這個單位工作了。去哪兒了?誰都不知道。
臘月二十七,再過三天就過年了。然而,就在這一天,我奶奶走了,走得很安詳。我們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一個不落全都在場。她帶著微笑,像睡著了一樣。遺憾的是再有幾天她就一百歲了,和老槐樹一樣成仙了。
就在我奶奶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姑姑回來了。
那天晚上,守在奶奶床前的就我和爸爸兩人,別的人累了幾天了,他們都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這幾天,一家人吃住全都在老宅。老宅有他們各自的房間。從醫(yī)院回來,一家人幾乎寸步不離,分班輪流守在奶奶的床前。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她老人家就像耗盡的油燈,只要一陣微風(fēng),一口大氣,就會將它吹滅。他們誰都不想留下遺憾,都想陪老人最后一程。然而,奶奶就是不肯咽下這口氣。她在等待著,留著最后一口氣。她在等什么呢?
大約晚上九點,我似乎聽到老宅大門“吱扭”一聲響了一下,聲音不大,我還以為是風(fēng)吹開了大門。就在這時,昏睡的奶奶突然動了一下,接著眼也睜開了,嘴巴也在奮力地張合。我從奶奶的嘴里似乎聽出了一個聲音“杏兒!杏兒!”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她是在叫著“杏兒”,我敢肯定。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我和爸向門口望去。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戴一副金邊眼鏡,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圍巾。她身材偏瘦,卻很有氣質(zhì)。
就在我納悶時,我爸突然站起來,沖那個女人叫到:“杏兒!”杏兒!難道她是我姑姑杏兒嗎?
那個被叫杏兒的女人徑直來到奶奶床前,叫了一聲:“媽!”便長跪不起。
我跑到院子里大喊:“我姑姑回來啦!我姑姑回來啦!杏兒回來啦!”我的聲音在這個空曠的大院里回蕩。
所有的人都跑了出來。我姑姑被圍在當(dāng)中,問這問那,有哭的,有笑的,有偷偷抹眼淚的。
這時,我突然叫道:“奶奶!奶奶!”大家這才扭回頭來,見奶奶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她是那樣地安詳,那樣快樂地駕鶴西去了。
那一夜,我姑姑讓大家都去休息。她關(guān)掉燈,點燃一支蠟燭,獨自一人守在奶奶的床前。
我奶奶走了。辦完奶奶的喪事,該走的都走了。老宅恢復(fù)了它往日的平靜。
那天晚上,我和姑姑睡在一張床上。夜已深了,我聽到姑姑均勻的呼吸聲,但我知道她并沒有入睡。
我問姑姑:“您是怎么知道奶奶病危消息的,你怎么才來?”
姑姑說:“你奶奶是我的佛,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這些年,你見過奶奶嗎?奶奶說她見過你,在楚云寺。奶奶說你頭上有了白發(fā)。這是奶奶的幻覺還是真的?”
“是真的,每年的三月十八楚云寺廟會,我都會回來。你奶奶上香許愿,都是為我許的愿,我就在她身旁,但是她看不到我。”
“這些年您都去哪兒了?”
“你姑父劉陽走的第二年,敦煌研究院在全國招募研究人員,我報了名?!惫霉谜f。
“在那茫?;哪饔蛉?,你一個人青燈孤影,為了啥?你咋就不能回家,當(dāng)面向奶奶認個錯,求她老人家諒解呢?”
“你不懂!”停了很長時間,她才說出三個字。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還要回去嗎?”我又問。
姑姑說:“不走了,送走你奶奶,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在這個老宅住下來。我離開這里太久了!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
我一聽,高興得坐起來。我說:“我說萬事皆有緣嘛,走了一尊老佛,又來了一尊大佛,我們家是佛光寶地。前不久我爸還說母親走了,這老宅就可惜了,再沒人住了。這不,老宅又派上了新用場。大佛鎮(zhèn)宅,以后我可以天天見到我的姑姑了?!?/p>
我姑姑摸著我的頭說:“睡吧,天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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