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的印象,要從一根油條講起。剛生下來,我就被送到蒲墅蕩的外婆家。母親一周會來看我一次,父親來的次數(shù)很少,也沒有規(guī)律。忽一日,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手里拎著一紙袋油條,他朝我張開臂膀,示意被外婆抱著的我到他懷里去。我回身摟住外婆的脖子,不敢看他。他走到外婆身后,從袋里抽出一根油條,在我鼻前晃動。撲鼻的香味,掀起了我的眼皮。外婆說,快叫人呀,我伸手接過油條,叫了一聲:舅舅。
七歲那年,到了上學(xué)年齡。母親把我?guī)У芥?zhèn)上家中。那個難得一見曾被我稱為“舅舅”的人,在大院門口的紫桐樹下等我。紫桐樹零零散散地掛著喇叭狀的紫色小花,而他腳邊、被雨打濕的地上,落了厚厚一層。他迎過來,身姿挺拔,膚白如玉,腳步帶起花朵,水珠滾動,舉手投足間,讓我想起戲臺上的翩翩書生。他接過母親手中的行李,朝我一笑,說,長高了不少。
鎮(zhèn)上的家,在一個老宅院里。前院是鎮(zhèn)政府辦公區(qū),后院是家屬區(qū)。廂房依著連廊,連廊通向一幢幢木樓。又窄又陡的樓梯,黑洞洞的,看不到頂,似乎直通天堂。飛檐、圓柱、門窗,呈現(xiàn)出腐木的敗色,雕花掩在塵垢下,隱匿著過往的繁盛。踏著青磚往深處走,茸茸的黏濕的青苔爬滿磚縫,每塊磚上都有裂痕,不知承載了幾代人的腳力。穿過兩個天井,拐入一道石拱門,眼前一亮,滿院的梧桐樹在陽光下閃閃晃動,不由得讓人心境明朗起來。
這個老宅,出點動靜就讓人心驚肉跳。比如有一次,我額頭涂滿痱子粉,坐在樓梯最高處,三姐回來正要上樓,抬眼一看,先是愣住,緊接著一聲尖叫,連滾帶爬跑了出去。老宅似乎隱藏著另一個世界,總是給人無盡想象。母親把我放在這樣一個大院,回了她工作的地方——茗嶺鄉(xiāng)政府,好幾天才回來一次。陌生的父親,和大院一樣,讓我深刻理解了一個詞語的刻骨銘心:害怕。
自從那天朝我咧了一下嘴角后,好像再也沒見父親笑過。沒想到,白面書生板起臉來,如此嚇人。他還沒進(jìn)大院,我的心就拎了起來,立即停止一切活動,就因為遠(yuǎn)遠(yuǎn)傳來他的清嗓聲。至今記得那聲音,很有層次,第一聲“嗯哼”從喉嚨底部發(fā)力,尾音在鼻腔回旋,隨即沖出一聲咳嗽,不亞于天響驚雷。如果哪天沒有接收到這信號,而那高大的身影漸近,我會感受到一種壓迫感,立即警覺起來。我在他身體的陰影里回身仰頭,見他鼻孔微張,雙頰下沉,立即把頭抱了起來。因為我知道,他只要看到我悶頭做著不著調(diào)的事,就會握起拳頭,拱起中指,在我頭上來一個宜興特產(chǎn)——釘弓子。
他很少在家,一支筆一杯茶一根煙,就能在辦公室坐一天,不停地畫畫寫寫。深夜和同事在值班室打牌,是他唯一的娛樂。冷不丁響起一聲高亢的“吊王、槍斃”,在幽深的宅院是如此突兀。此時,姐姐們在學(xué)校自習(xí),我在家中,好像看到吊在東廂房的三姨太,聽見踢踏著拖鞋的狐貍在下樓,冷汗從每個毛孔冒出來,悄無生息地,渾身像浸在冰水里。我挪動僵硬的身體,蒙頭沖了出去。無數(shù)個夜晚,在小巷里路燈下游蕩,像極了一個小小的幽靈。
后來從別人口中得知,父親本來不想再要孩子,是母親堅持把我生下來的。而被強留下來的我,體弱多病,常常像面條一樣趴在大人肩上,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正如食堂馮婆婆說,啊,總之一句話,這個丫頭古里古怪的。我猜想,這可能是他不熱絡(luò)我的原因?;蛟S,還有另一個因素。在外婆家時,我曾拎著竹籃跌跌撞撞往村西集市跑去,人家問我去買什么,我說買個小雞雞。他們就說,正是因為你跑太快了,把小雞雞掉你媽肚里了。如果有了那寶貝,看你爸怎么稀罕你!
很小就知道心被掏空是什么滋味。那是站在揚塵里,看母親乘坐的客車遠(yuǎn)去,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拐角。轉(zhuǎn)身回望,人來車往好不熱鬧,而我無處可去?;丶易谛“宓噬希犞鴱V播里的天氣預(yù)報,“三千米上空,三千米上空……”幽幽之聲,心中充滿無限空寂。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無所適從。這時,父親回來了,沒有任何預(yù)兆,一個“釘弓子”落在我頭上。我摸著火辣辣的頭皮,倒吸一口氣,仰頭看他。他面孔鐵青,眼睛瞪得老大,把一摞紙拍在我頭上,誰叫你拿出去亂丟的!我淚眼模糊看去,是早上帶出去給小伙伴疊四角板用的,以為寫滿了就是廢紙,我把它們?nèi)釉陔x辦公區(qū)不遠(yuǎn)的空地上,被父親撿到了。
也許這摞紙隱藏著不可為人知的秘密。當(dāng)時,我并不理解他的氣急敗壞,一股難耐的反抗情緒陡然升起。本來就是鄉(xiāng)下野丫頭,被困在這陌生小鎮(zhèn)和散發(fā)著腐朽味的大院,還整天面對兇巴巴的面孔提心吊膽!
我要回外婆家。
那屋后的紅花草田,該連成一片紅云了吧?多想在里面打個滾,把自己顛過來,倒過去,看看不一樣的藍(lán)天,然后帶著滿身青汁,和表哥表姐溜去蘆葦蕩玩水、捉蝦。此時,浮在紅云上的田埂,定會出現(xiàn)一個手拎竹竿、小腳顛顛的身影,那是嘴里念念有詞、眉頭蹙成一坨趕來敲打我們的外婆。她生怕我們被水鬼拖了去。我們嘻笑著四散奔逃。晚一步的,頭上被敲的那一下,有點疼,但肯定很幸福,要不然,她怎會笑得如此大聲?
當(dāng)?shù)谝活w星星冒出墨藍(lán)天空,我連同一個小包袱上了外婆家的飯桌。是舅媽們把我抱上去的。她們把我圍在中間,正好一面一個,輪番教育我,有的叉腰,有的抱胸,佯裝口氣嚴(yán)厲,但看起來分明又有些興奮。大舅媽說,不得了,小小年紀(jì),居然離家出走。二舅媽說,膽真大,近二十里地呢,走丟了可怎么辦哦。三舅媽說,還曉得拎個布袋,帶幾件衣服,這個麻利婆。小舅媽說,嗨,小葦,你要倒霉了,你爸已托人來打聽,回家一頓“毛筍煨肉”是逃不掉的。
過了幾天開心日子,母親把我領(lǐng)回家。我等著頭上吃“釘弓子”。
走進(jìn)大院,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父親站在紫桐樹旁的臺階上,他側(cè)著身子,手插褲袋,頭頸微仰,眼睛雖然盯著前方,但給人的感覺是早已看見我們,故意不轉(zhuǎn)過身來。母親說,來,打幾記屁股,看她以后還敢不敢!我抬頭看父親,他的側(cè)臉居然舒展開來,嘴角上翹似笑非笑,但還是不看我,好像在掩飾一種莫名的尷尬。我叫了一聲,爸爸。他回過頭,從臺階上下來,摸摸我的頭應(yīng)道,誒,回家吧。
兩天后,父親出差了,我像只小鳥,歡欣雀躍。盼著他在外多逗留幾天,甚至最好不要回來。
可是,父親沒幾天就回來了??吹剿哪且豢?,我失望至極,但又感到意外。破天荒的,父親在我進(jìn)門的同時,抖開一件衣服,展示在我眼前。那是一件雪青色布衫,鑲著紫色絲邊的翻領(lǐng),左下側(cè),有個月牙形口袋,上面繡著一朵淡紫小花。那種紫,和大院門口的泡桐花一模一樣。父親拉過我,把我的手臂塞進(jìn)衣袖,扣好扣子。他往后退兩步,左看右看,對母親說,好像買大了。母親說,不大,今年罩棉襖,明年就當(dāng)春秋衫。
這是父親第一次給我買衣服,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有點“人來瘋”,自從父親給買新衣服后,覺得他還是有點喜歡我的,就開始觀察他,什么時候不大高興,什么時候心情還好,見機行事。等他心情不錯時,我就想學(xué)學(xué)其他小孩,與他親熱一下。
有一天,我趴在他辦公室門框上看他,他正好放下筆,撫掌一笑,看來是寫到了精彩之處。我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進(jìn)去,父親毫無察覺。我走到他身后,爬上靠背椅。他回頭一愣,詫異地看著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摟住我笑了??吹贸?,除了詫異,他還有一點驚喜。我得寸進(jìn)尺,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就這樣,父親一手寫字,一手摟住我防止摔下來,而我,直到手臂發(fā)酸,才放開他的脖子。
遺憾的是,這種嘗試只此一次。事后,父親再沒來親近我,他始終對我缺乏耐心。我心中的膽怯終究還是戰(zhàn)勝了對父愛的渴望,沒有自然的親昵感又何必強求。于是,我們又回到了原點。父親還像以前那樣呵斥我,我也像以前一樣躲著他。特別是倆人共處一室時,總感到心胸窒壓,想趕緊逃出去舒一口長氣。
父親的笑,大概從我四年級的某天以后,變多了。
那天,剛進(jìn)自家小院,瞄見父親和他朋友曹叔叔在堂前聊天。我正遲疑著要不要進(jìn)去,曹叔叔看見了我。他向我招招手,回頭對父親說,丫頭作文比賽得獎,你獎勵什么了?父親一臉蒙,搖搖頭,???我都不知道有這回事??!曹叔叔說,你呀你呀!都是幾天前的事了,我家芳芳告訴我,說你家丫頭得獎的這篇作文,詞匯豐富,描寫生動,語言流暢。父親笑了,說,就憑芳芳這評語,她作文也錯不了!我抬頭看父親,他也正看向我,笑意還沒從他的臉上退去,眼睛瞇起,竟然略帶些許欣賞的神情,甚至還有莫可名狀的亮光,好似乏善可陳的我突然出現(xiàn)一個閃光點,剎那間照亮了他的眼睛。
曹叔叔走后,父親來到我房里,說,作文給我看看呢,什么題目?他接過去一看,哦,寫的運動會??赐辏c點頭,嗯,寫得不錯。獎狀呢?來,幫你貼上。我開心地拿來漿糊,父親舉著獎狀,在堂屋墻上移上移下,選擇合適的高度。我站在他身后,托著漿糊瓶,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
此后,父親還是會訓(xùn)斥我,但已是和表揚交替上陣。因為數(shù)學(xué)不好,責(zé)罵;因為語文好,贊賞。
至少,父親與我的互動,不再局限于“釘弓子”。
有一天,父親居然還開起了我的玩笑。母親說,丫頭曉得乖丑了,一天照多少次鏡子。父親笑笑說,十幾歲的小姑娘,腰里有槽了,所以就妖嬈(宜興話中“腰”與“槽”同音)了,這不是很正常嘛!有時寫文章還與我探討一下,問我哪種措詞更合適,是用“爭”好呢,還是用“斗”更好。甚至在我經(jīng)過他身旁時,沒話找話。有次,他搖著折扇問我,你知道小姑娘應(yīng)該怎么用扇子嗎?然后自問自答,京劇里,小姐扇臉蛋,小生扇后背,老生扇肚子。說完,“啪”地一下收攏折扇,在我眼前輕點兩下,說,你下次看戲仔細(xì)觀察觀察。我翻著眼珠回想,還真是。
這樣的交流斷斷續(xù)續(xù),點點滴滴,像廚房沒有關(guān)緊的水龍頭,像墻上走走停停的掛鐘,不知不覺,歲月就在嘀嗒聲中溜走了。這段日子,看出父親在主動走近我,但也自知無法突破我自小筑起的心墻,直到我做了母親,他才釋放出另一面。
看到我女兒的那一刻,他笑著說,蠻好,家里丫頭開會了?;丶业谝惶?,他伸出肥厚的大手,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好像做菜碰豆腐一樣,生怕碎了。他試了幾次,不敢抱起來,干脆蹲下,但發(fā)福的身子極不配合,肚子始終比膝蓋先行一步。好不容易調(diào)整好姿勢,他趴在床沿,伸出小指,輕輕觸碰嬰兒的臉蛋,下巴一抬一抬,“哦哦哦”地引逗。母親換下尿布,他連連叫道,我去洗我去洗!手撐著站起來,卻挪不動步,估計是腿蹲麻了。他在腿上狠狠地搓幾下,又伸直蹬了蹬,接過放尿布的盆,噔噔噔,噔噔噔,起勁地去了天井。不一會兒,傳來母親一聲驚呼。原來,父親捏著尿布汰來汰去,水池里飄滿了“蛋花”。那個水池可是還要洗碗的,母親一臉嫌棄,埋怨他上下不分,父親說,小丫頭的黃金,你還嫌啊?再啰嗦,我火起來放鍋里汰也有可能!說完,自己嘿嘿直樂。
從此,他把對我的稱呼“小丫頭”,轉(zhuǎn)移到外孫女身上。當(dāng)然,他從沒當(dāng)面叫過我,只是同母親提起,會說小丫頭怎樣怎樣。而對外孫女,他是直接叫的。小丫頭,外公帶你去吃外國貨。小丫頭,走,我倆出去逛逛。小丫頭,你真調(diào)皮……
雖然面對父親還是拘謹(jǐn),但有了調(diào)和劑“小丫頭”,氣氛不再是冰點。我感慨于父親的變化,歲月終究磨平了他的棱角?;蛟S當(dāng)年,他正背負(fù)著沉重枷鎖,看似美滿的家庭,光鮮的職業(yè),卻有著不為人知獨自吞飲的痛苦。當(dāng)一個本不愿接納的生命來到他面前,沉重又增加了一分。他笑不起來,輕松不起來。
轉(zhuǎn)眼,“小丫頭”長大了,父親老了,他再也沒心思把白發(fā)染黑,高大的身材也縮了水,像烈日下干枯的樹桿。他得了糖尿病。
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在房間等我,等我掀開他的衣角,露出青紫肚皮,打一針胰島素。皮膚似乎已麻木,針刺進(jìn)去,連輕微的顫動都沒有。吃好飯,端來一盆熱水,他抬起下巴,等著我擦洗。其實,這時父親自己能動手,只是懶得動了。我說,爸,力所能及的事,還是要自己做,不然手和腦會越來越不靈活。父親聽了,沉默不語。他好像有點不開心。而后,無力洗澡成為他最大的心事。當(dāng)我提出由我來幫他,父親驚訝的眼神伴著羞澀,連連搖手推脫,但尊嚴(yán)終究敵不過身體的潰敗,只能無奈接受現(xiàn)實。
后來,父親住院成了家常便飯。
那天,我剛進(jìn)病房,就碰上父親張望的眼神。我把手里的東西放進(jìn)柜子,繞到床頭,他躺在床上,目光追隨著我,卸了假牙的嘴囁嚅著,欲言又止。
怎么了,爸?我問。
今天我罵護(hù)士了。父親有氣無力,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叫。半夜,我吃了安眠藥,好不容易睡著,她硬把我推醒,要量血壓,還把所有燈開得雪亮,我罵她不顧病人死活,不是個好東西。父親邊說邊看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病痛使父親變得敏感、焦慮。我不忍責(zé)備,只說,爸,如果她不按規(guī)操作,會吃批評,甚至可能被扣工資。你想想,如果那小護(hù)士是你的“小丫頭”,辛苦不說,還要被病人責(zé)罵,你會不會心疼?父親聽了,嘴一癟,兩行淚淌下來,說,對,以后再也不會了,你去幫我道個歉吧。說完,父親像卸下了一身重?fù)?dān),同時又感到分外無力。他閉上眼睛說,我要睡一會兒。
父親一定很孤獨吧?在他最后的日子,我給了生活上的照料,卻沒有給予精神陪伴。獨處時,倆人依舊相對無言,我也從沒問過他,爸,天下爹娘護(hù)小妮,可你為什么同我不親熱?或許他聽了會尷尬,或許真的答不上來。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已得到一個答案,他去世前,曾對母親說,這個小丫頭,被我們生到了。
(白珂琦,無錫宜興人。2018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報端。)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