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脂評本和程高本是《紅樓夢》的兩大版本系統(tǒng),程高本無視曹雪芹本意與伏筆,扭曲人物形象,捏造“蘭桂齊芳”結(jié)局,每呈續(xù)貂之相。本文以典型形象王熙鳳為研究點,串聯(lián)人物關(guān)系,對比脂、程本的文本內(nèi)容,從性格、情感、智商、結(jié)局等方面入手,探究曹雪芹與高鶚筆下王熙鳳形象的差異,意在厘清兩種《紅樓夢》,破除全本執(zhí)迷,回歸曹紅真相。
【關(guān)鍵詞】《紅樓夢》;王熙鳳;脂本;程本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2-0062-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19
基金項目:“薄命司人物形象的脂程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23Y0928)。
脂本《紅樓夢》是保留有脂硯齋評語的八十回手抄殘本,后由程偉元和高鶚收集整理,加工補寫,成為廣為流傳的一百二十回程高本①。針對典型形象王熙鳳,程本不僅無視前文伏筆,改變命運結(jié)局,而且將她從毒設(shè)相思局、弄權(quán)鐵檻寺、借殺尤二姐的精明老練,扭曲成設(shè)謀調(diào)包計的掩耳盜鈴和力詘失人心的軟弱無能等。若非區(qū)分“曹鳳”與“高鳳”,必因程本的篡改,將王熙鳳視為與寶黛情感對立的反角,成為大觀園眾芳的戧害者,將是非復(fù)雜的人物形象貶為概念化的否定對象,悖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小說主旨,讓王熙鳳的形象意義大打折扣。
一、從威嚴(yán)之虎到懦弱之貓:扭曲的性格
王熙鳳無疑是《紅樓夢》最具鮮明性格的人物,她處在矛盾的交叉中心,置身事內(nèi)如履薄冰,代替男子成為賈府的支柱,以雷厲風(fēng)行的手段管家理事。眾人認識的王熙鳳就像王昆侖先生所說的“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1]127一樣,用獨特的魅力誘敵深入,讓人心甘情愿為她所用。
王熙鳳出身于“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2]81的金陵王家,王家從事的外交貿(mào)易開闊了鳳姐的視野,其禮儀制度也未過分苛求。出于對長子王仁的失望,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鳳姐側(cè)重于管家理事和往來貿(mào)易。如賈珍所說的“殺伐決斷”,讓鳳姐更多了幾分豪爽大方和男兒郎的氣魄。王熙鳳作為長房賈璉的妻子,卻與二房王夫人一同受到賈母的喜愛,打理二房事務(wù),反倒與邢夫人疏遠了。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權(quán)力統(tǒng)治者,其喜愛的偏向于寧、榮二府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也因此王熙鳳能越過一眾長輩來接管賈府治家大權(quán)。管家后的王熙鳳手中握住了實權(quán),行事也就越發(fā)大膽,這與此后賈府垮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但是鳳姐并非小肚雞腸之人,病后果斷下放權(quán)力,全力支持李紈、探春的改革。即使是侵犯到自己的利益,也不忘暗中提點平兒。鳳姐深感探春之憂慮,對她懷有惺惺相惜之情,毫不在意被壓過一頭的威風(fēng)。也因她知道探春終是要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對自己造成威脅,故此時放權(quán)于探春正是明智之舉。在賈府男兒都不堪重用的情況下,鳳姐以女兒之身,撐起將傾的大廈,勉強維系住這個大家庭。
對比王熙鳳主持的兩場葬禮,尤氏的葬禮在賈府聲勢尚盛的前八十回,鳳姐據(jù)賈珍之意,辦出了與尤氏身份輩分不相符的場面;賈母的葬禮則在后四十回,此時賈府被抄家后已是搖搖欲墜,以前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接二連三地暴露出來,沒有銀子再加上人心失散,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協(xié)理寧國府是鳳姐第一次大展身手的機會,她先用一句“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2]282,暗中抬高王夫人的位置,成功攬下此事。接任后的王熙鳳,大刀闊斧改革弊端,以身作則執(zhí)行任務(wù),呈現(xiàn)出一個精明能干的管理者形象。而府中奴才們個個皆是用錢辦事的勢利眼,鳳姐本信心滿滿地想把賈母的葬禮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卻困于要節(jié)儉的老爺太太們發(fā)不出銀子。就如賈璉說“你想這些奴才有錢的早溜了,按著冊子叫去,有說告病的,有說下莊子去了的。剩下幾個走不動的,只有賺錢的能耐,還有賠錢的本事么”[3]748,里頭一團亂,鴛鴦也不免犯嘀咕。再加上邢夫人的擠兌,鳳姐吩咐眾人時是含悲忍泣的,讓大家可憐她。底下人譏諷她的時候,鳳姐也只顧說自己沒法兒,并無更多言語,雖強打著精神,但已力詘心衰。再看和眾人的對話,第一回主持時,鳳姐直接將任務(wù)分發(fā)下去,沒有一點迂泥之感;第二次卻整整和底下對話了七回,用足耐心向眾人道盡苦楚,把自己擺在低位,請求奴才的幫助。以鳳姐之性,即使在家族衰敗之際,也能鎮(zhèn)壓眾人,至少也要保持頭腦清醒和判斷果決,何以被逆境所困,失去反咬能力?
二、從愛恨分明到一味狠毒:扭曲的情感
王熙鳳作為大觀園的保護者、內(nèi)外的連接者,雖身處男子世界,心卻向著園內(nèi)女兒世界。鳳姐滋生于男子世界的陰狠毒辣,是為了生存的被迫之舉,其出發(fā)點和歸結(jié)點自始至終都指向男子世界,從未想過將黑暗滲入園內(nèi)。即使大廈將傾,她仍舊肩負起守護者的作用,把保護傘傾向大觀園。在詩社需要金錢資助的時候,鳳姐花錢逃脫“反叛”稱呼;在天冷之際,她主動提出讓姑娘們在園內(nèi)吃飯,以防來回跑禁不住冷風(fēng)朔氣;她因岫煙的人格暗中照顧,也因司棋的勇敢另眼相待;在邢夫人替賈赦打鴛鴦主意、王夫人主張抄檢大觀園時,鳳姐都采取消極逃避不合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tài)度。然而正是嘴上不饒人的黛玉也真心贊賞的王熙鳳,后四十回竟提出“調(diào)包計”,在黛玉病至準(zhǔn)備后事時,仍只找大夫瞧瞧,自己卻和老太太、太太一起,到薛姨媽那邊去商量寶玉和寶釵的婚事,將黛玉置之不顧,可謂費解至極。
身為賈府掌權(quán)者的王熙鳳,是奴才討好的重點對象,也是賈府處事的風(fēng)向標(biāo)。前八十回的黛玉已是賈府默認的寶二奶奶,而王熙鳳也成為公開的“挑頭”,多次調(diào)侃。在向黛玉詢問前日送的茶葉時,鳳姐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將內(nèi)心所想表現(xiàn)出來,再說道“‘你替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2]572這段話直接把黛玉放在寶二奶奶的位置上坐穩(wěn)了?;橐龃笫律星倚枰龝Y,而鳳姐直接在公共場合講出,并以人物、門第相提并論,必是心里早已認定的主意,不是為了取笑而信口開河。同時鳳姐的謹慎表現(xiàn)在作為靠山的賈母身上,是不會做出有違其心意之事,尤其在寶玉婚事上,這樣的行為背地里也定有賈母的默認。更何況黛玉的人品性情和才識樣貌,哪一點撐不起寶二奶奶這個名頭呢。在寶黛二人正因小事鬧脾氣時,鳳姐不以為然,只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2]691,于賈母處也如此解說,這已是過了明面的。后賈府逐漸敗落,鳳姐與平兒商議省儉事宜時說起二人婚事,“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2]1303過禮的物件從園里送回園里,自己的人送又自己的人收,直接就相互抵消了。而若是另有人選,就像程高本所寫的由賈母牽頭、王熙鳳配合所出的“金玉良緣”,雖也是親上加親,但畢竟不是自家人,禮數(shù)必不可少。同時黛玉的嫁妝,就算父母給她留好了,官中又怎會不填上一份呢。
但是到了第八十四回,情況卻急轉(zhuǎn)直下,賈母突然與賈政商量寶玉定親之事,并說“也別論遠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3]575。后又與薛姨媽說:“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作了媳婦兒,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不賓服呢?!盵3]578兩家何必言此客套話,突然提起此事,只能說心里自有想法,同時也難保旁人據(jù)此發(fā)散思維,于是鳳姐在薛姨媽走后馬上提出所謂天配的“金玉”之說。雖有討喜之說,但其轉(zhuǎn)變未免太過生硬,而且還是以程高本對賈母情感傾向的扭曲為前提的(此處暫不討論)。鳳姐對寶黛愛情的支持由來已久,怎會因賈母模模糊糊的一句話,而冒著猜錯心意的風(fēng)險惹賈母不高興呢?若因別人之事牽連己身,尚非王熙鳳所為。鳳姐也清楚,因亂點鴛鴦譜而受傷害的三人,皆為她平日珍視的“姐妹”。而且相對于薛寶釵來說,黛玉這個人選明顯更有利于她。黛玉一直病痛纏身,“出門風(fēng)一吹就倒了”。其本身優(yōu)柔寡斷、多愁善感的性格,即使在學(xué)識上能與寶釵一較高下,也不適合治家,自身更無奪權(quán)的欲望。再加上黛玉的情緒常表現(xiàn)在臉上,雖偶有小別扭,但都是女兒心態(tài),讓人一目了然。再看寶釵決定搬出大觀園之后的行為,既能照顧彼此禮節(jié),又有警醒他人之用,這樣的治家人才,鳳姐何能不防?
再看以史湘云做東的螃蟹宴,鳳姐讓不慣張羅的湘云先吃去,自己承擔(dān)起東道主的責(zé)任。在小丫鬟桌上,關(guān)于主仆的尊卑禮儀已被拋至腦后。對于鴛鴦的取笑,王熙鳳不以為意,以“好姐姐”直呼,一仰脖子吃了唇邊的酒;平兒手中掰開的滿黃螃蟹,躲開了鴛鴦,撞在鳳姐腮上,也引起眾人大笑;她們還答應(yīng)著賈母,說滿桌子的螃蟹腿給鳳姐管夠。這尚是生活中的小插曲,王熙鳳和丫鬟們的嬉笑打鬧,至少在這一刻里,她們是平等的朋友,而鳳姐也像愛護大觀園中的小姐們一樣,愛護著身邊地位低下的女兒。即使是在深宅大院中小心服侍的丫鬟,也不曾被磨滅內(nèi)心的天真爛漫。
面對過氣不得臉面的老嬤嬤,鳳姐也保持著對她們的尊重,及時拉走惹寶玉厭惡的李嬤嬤,和她回家吃酒;奶媽趙嬤嬤來討差事,鳳姐一邊讓拿酒端菜,一邊三言兩語安排妥當(dāng);面對來“打秋風(fēng)”不好意思開口的劉姥姥,王熙鳳先巧言緩解,后拿出自己的銀子相助,舉手之勞亦是雪中送炭。在宮內(nèi)的夏太監(jiān)來“勒索敲詐”時,也是鳳姐將自己的金項圈拿去典當(dāng),暫時搪塞過去。而高鶚卻寫“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凈,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3]727。此情此景,誰能不為鳳姐一哭?
你說王熙鳳貪嗎?貪。她克扣全家的月錢去放債,翻出上千的收入;收三千兩銀子,拆有情人一對;典當(dāng)賈母物品,借機索取好處費;設(shè)計大鬧寧國府,白賺二百兩。你說王熙鳳毒嗎?毒。草菅人命,不僅設(shè)局引誘賈瑞,而且借殺尤二姐,打下成形男胎;利用張華告狀后,立馬斬草除根;對丫頭、小道士一個不如意,上去就是一巴掌。王熙鳳可以是貪婪的,也可以是毒辣的,但任何一部分都不是王熙鳳,不能以偏概全來看待她。王熙鳳對女兒們的善意是無法抹去的,她左支右挪支撐賈府也是不可否認的,正是這些復(fù)雜因素組合在一起,才繪成我們所見到的八十回前的鳳姐。
三、從精明老練到自欺欺人:扭曲的智商
在王熙鳳火速轉(zhuǎn)變對寶黛婚姻態(tài)度的同時,也積極給正為寶玉心意犯愁的賈母出謀劃策。“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調(diào)包兒的法子”“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么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3]656這個計謀是一次試探,而高鶚?biāo)坪鯖]有理解寶黛的愛情基礎(chǔ),所以他們兩人癡傻了,鳳姐愚昧了。
這法子可謂是漏洞百出,首先拿薛寶釵來說,眾人皆以寶二奶奶為耀,寶釵卻不以為然,她最初為選秀進京,其眼界何曾局限于賈府。且寶釵是有主見有堅持,為保持自己房屋陳設(shè)得罪賈母,不顧邢夫人勸解搬出大觀園,皆不因外人言談而改變自己想法。但在薛姨媽告訴寶釵自己應(yīng)承了這門親事后,寶釵只是“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3]662,她何曾是柔弱認命之人。再說在第四十五回時,黛玉與寶釵剖開心結(jié),結(jié)為金蘭,“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盵2]1040黛玉直言自己的誤會和后悔,寶釵也用行動說話,說:“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勞師動眾的”[2]1043,用行動說話。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也被寶釵每日看在眼里,她絕不可能插足二人之間的感情。以寶釵其性其情,絕非為圖嫁玉,甘心委屈自己,充當(dāng)他人替身,傷害金蘭姐妹之輩,卻被程高本如此糟蹋,情何以堪!其次,封禁全家上千人的口談何容易。人人皆有八卦心,尤其在茶余飯后、夜晚值班時,皆為有力談資。賈府內(nèi)的親戚大多濫竽充數(shù),王熙鳳應(yīng)是最清楚不過的,再嚴(yán)厲的警戒也不是無縫的雞蛋。一旦傳出真相,這個計劃就會徹底破滅,而無回轉(zhuǎn)余地,這與王熙鳳平時的行事作風(fēng)相差甚遠。
回想賈瑞對王熙鳳見色起意之時,鳳姐先是屢次戲弄,見其不改,再逐次巧設(shè)妙計,讓他身心俱疲、大病不止。從賈敬生日的初見,至冬至再會,后局終人亡,王熙鳳用三個多月的時間放出長線,一步步將賈瑞引誘進更深的陷阱,看似賈瑞的所走是自己的抉擇,其實暗地里都是王熙鳳設(shè)計成的必然。再看對自己產(chǎn)生巨大威脅的尤二姐,鳳姐吸取鮑二家的教訓(xùn),調(diào)整計劃,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法。她并未直接帶人闖進房里質(zhì)問,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而是趁機將尤二姐假意接入,操縱官司大鬧寧國府,借此“敲詐”。之后帶尤氏去見賈母,樹立賢妻良母形象,改變旁人看法,并從始至終將尤二姐瞞在鼓里,給自己留有退路。在整件事情中,王熙鳳把自己置之度外,不僅輕而易舉地得到錢財,而且還成功“洗白”。兩個類似的事件,卻演變出截然相反的結(jié)局,王熙鳳的謀略智力在一次次的挑戰(zhàn)中得到的是增長,而非倒退。在王夫人拿著繡春囊去質(zhì)問王熙鳳時,慌亂之下的鳳姐仍能很快穩(wěn)住陣腳,有邏輯條理地列出五條理由來澄清自己的嫌疑,并使之信服,此乃臨危不懼之輩。最重要的是她派人在事后刺殺張華,這種斬草除根的魄力豈是常人所能企及。以鳳姐在前八十回所表現(xiàn)出來的狠毒、縝密和魄力,何以大腦進水,設(shè)計出這樣一個可以說是與掩耳盜鈴毫無二致的方案,實在難以讓人信服。
再看被賈母親切地喚為“潑皮破落戶兒”的“鳳辣子”,王熙鳳的語言將這一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寶玉在焦大口中聽到“爬灰”“養(yǎng)小叔子”等話,并詢問鳳姐時,鳳姐脫口而出“混唚”一詞,其嚴(yán)重程度比罵人“胡說”更重;賈環(huán)輸錢后,鳳姐直言“虧你還是爺”,最后以喝命的“去罷”收尾,一連串潑辣之語一針見血地指出賈環(huán)的毛病,也讓聽者無可反駁,彰顯管家氣勢;面對眾姐妹找王熙鳳做詩社的監(jiān)社御史時,鳳姐用玩笑之語直指其目的,卻也不曾引起反感;而對于賈母頭上摔出來的稍顯不詳之意的窩,她用“盛福壽”一語硬將局勢扭轉(zhuǎn),討得老太太歡心。前八十回中的王熙鳳,其巧言妙語、縫補迎合之話無一不讓人記憶猶新,深感說話的藝術(shù)之美。但是到了后四十回,鳳姐連一句讓人眼前一新的話也說不出了,高鶚也在書中找補,說她“不似先前爽利”,其言語的本質(zhì)只是“爽利”嗎?寶釵的生日宴上,鳳姐在人尤未齊時說出齊全之語,針對“江燕引雛”說雛鳥飛了好些了,對眾人的沉默疑惑而一言不發(fā)。不知是因為王熙鳳未曾感到這莫名的氣氛,還是不知該如何補救?
四、從父權(quán)犧牲到善惡報應(yīng):扭曲的歸宿
《紅樓夢》并非純粹供人一樂的世俗小說,曹雪芹留下暗示、讖語,以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手法將故事緩緩道來。在第五回中出現(xiàn)的金陵十二釵圖冊,是由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所展示出來的,他在薄命司中翻閱家鄉(xiāng)金陵的柜子,三冊記載皆為寶玉的身邊女子,內(nèi)中判詞已將薄命女子的生平結(jié)局一一述盡。閱及王熙鳳時,只見“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凡鳥偏從末世來,都只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盵2]109此后聽得金陵十二曲中的第十支聰明累也是對她的描寫:“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2]118
從程高本看,鳳姐因一次小產(chǎn)未調(diào)理好,仍舊強作聲勢,因此落下病根。八十回之后,其病情反復(fù)以至愈發(fā)嚴(yán)重,而自己費盡心力積攢多年的財產(chǎn)因抄家而一無所有,還連累家人,內(nèi)中慚愧也結(jié)郁在心,再加上賈府家道衰敗,奴才們的反彈不服管,手中的權(quán)力也逐漸散落。最后是邢夫人對鳳姐的冷嘲熱諷,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財、權(quán)、人皆是一場空。在此本中,王熙鳳最終以賈璉妻子的身份病死在家。王熙鳳身處被封建禮教浸染的社會,男人是社會的主體,女人只是作為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雖從小作男兒教養(yǎng),但封建女性的準(zhǔn)則也是鳳姐必須遵守的。故不能單從字面意思來解讀判詞,也要結(jié)合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再加上脂硯齋所說的“拆字法”,作為賈璉“附屬品”的王熙鳳,其判詞可從她與賈璉關(guān)系的角度來探討。“一、二、三”指的是夫妻生活的三個階段,從最初賈璉對鳳姐保持新鮮熱情的“蜜月期”,對她百依百順,是“從”;到賈璉被鳳姐的強勢將情揮霍一空的“冷淡期”,對她陽奉陰違,是“令”;最后是賈璉將鳳姐一紙休離的“死亡期”,對她忍無可忍,是“人木”,即“休”,意為婚姻盡頭的休離。此事在第六十八回鳳姐大鬧寧國府中已埋下伏筆,卻與程本結(jié)局迥乎不同。當(dāng)時鳳姐對尤氏說:“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見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盵2]1665在鳳姐死后,賈璉手足無措,仍念鳳姐素日的好處,為她悲哭不已。但鳳姐的醋意讓賈璉沒臉,為“妒”;自己小產(chǎn)后不能生育,也不讓旁人有孕,將愛妾甚至腹中男嬰殺害,為“無子”;背著賈母太太們拿府里的月錢去放高利貸,成為抄檢寧國府時的重要罪證,為“竊盜”。種種行為都讓賈璉對她的恨意日益加深,還幾次說出殺死鳳姐、為尤二姐報仇的狠話。再加上他們的結(jié)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色侍人何能長久,賈璉又豈有懷念她、哭她的道理。
再看第一階段的王熙鳳,作者從未出場時極力渲染,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再至見其人繪其形,一個精明能干受寵愛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這是她一生中極輝煌的時期。鳳姐利用自己的才干和美貌,受到賈母的寵愛、丈夫的疼惜和奴仆的尊敬,手中不僅玩弄著府中的實權(quán),還抓住了丈夫的心,這卻極不合常理。封建時代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在協(xié)理寧國府一事中,鳳姐所展現(xiàn)的治家才華,是果敢決斷、一針見血的。而她只是府中一位受寵愛的年輕奶奶,即使能力出眾,也必須遵守尊卑長幼秩序,大權(quán)怎樣也不該落到她手中。而且王熙鳳與小叔子、侄兒的日常交往和工作往來,被賈璉看在眼里,或許這也是失婦德的一種表現(xiàn)。這些反常事件與這個封建社會和鐘鳴鼎食之家相悖,成為王熙鳳得意路下的定時炸彈。封建社會強加在女性身上的“七出”之罪,是男性休離妻子的重要準(zhǔn)則,也是給予男性或夫家單方面要求的權(quán)力。女性被禁錮在條條框框的規(guī)則之中,而男子卻無任何束縛可言。賈璉多次與女人狼狽為奸,以賈母為首的眾人則習(xí)以為常,不能引起任何重視,反而是鳳姐的妒婦行為得到否定。王熙鳳拒絕賈璉身邊有其他女人的出現(xiàn),這極大地挑戰(zhàn)了當(dāng)時的男權(quán)主義,而這種文化的評判是以兩性為劃分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王熙鳳想要奮起反抗,想要獲得和丈夫同樣平等的地位,也讓她站在了整個封建倫理道德的對立面。這個要求是合理的,但也是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個人的力量勢單力薄,無法與封建統(tǒng)治秩序所抗衡??此骑L(fēng)光的王熙鳳,從一開始就沒有逃離封建社會帶給女人的壓迫和束縛。自以為能夠凌駕于眾人之上,卻無法認識到身上的繩索,也無法看清腳下的深淵。王熙鳳尚且如此,其他軟弱如迎春的女子又怎能逃過這悲劇呢。
賈府抄家之后的沒落,讓王熙鳳從最高處陡然墜落,這種致命的落差僅是她悲劇的開始。在程本所寫的結(jié)局中,王熙鳳的生命在悲劇來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而脂評提及的“掃雪”“拾玉”“回首慘痛”這些揭示她命運結(jié)局之語,在續(xù)書中均無體現(xiàn)。高鶚筆下的王熙鳳,失去昔日大權(quán)在握的威風(fēng)凜凜、待人接物的高傲矜貴和遇事處決的鎮(zhèn)定自若,只因續(xù)寫者的主觀厭惡而增刪修改,試圖在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羞辱下獲得快感,有何高明之處?同時為了迎合善惡報應(yīng)的俗套口味,從甄士隱口中說出“福善禍淫,古今定理”之語。本是不信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王熙鳳,也從見鬼之后的懷疑逐漸走向迷信,最終懺悔所做之事。因此手握好幾條人命的王熙鳳便惡有惡報,在丟盡臉面后因病黯然退場,借此宣揚宿命論和因果報應(yīng),對讀者進行懲惡勸善的古板說教。從男性文化觀念來看女性價值,是以男性價值觀為基礎(chǔ)來衡量的,女性需要遵循男性所制定的標(biāo)準(zhǔn)尺度,用這一套制度來規(guī)范女性的思想行為?!耙粡摹彪A段的王熙鳳,她身上擁有的與封建社會相悖的東西,是超脫于封建婦女身份,而產(chǎn)生的一種不自覺的現(xiàn)代性思想;是站在封建倫理反面,而蘊育的一部分類似男性特質(zhì)的觀念。隨后的“二令”階段,此前所有反?,F(xiàn)象的反噬逐漸顯露,鳳姐的現(xiàn)代思想進一步剝離,她也回歸到傳統(tǒng)封建婦女弱小無助的地位?;蛟S其中還殘存著一絲新思想,卻也很快被第三階段中女性的嚴(yán)密枷鎖所束縛,這是王熙鳳悲劇的完成時。賈府男兒皆不及的王熙鳳,在這場斗爭中輸盡了身體和人格的立足本錢,于男權(quán)社會中寸步難行。她是曹雪芹寄托希望的“補天者”,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逃離不了被男性玩弄、被倫理道德壓迫的悲劇。王熙鳳身上的一切權(quán)力都是男性賦予的,一旦脫離男性的掌控范圍,就會立馬進行回收,她從未真正地凌駕于任何男人之上。這不僅是王熙鳳個人的悲劇,也是被籠罩在封建社會下的所有女性的悲劇,她們的才華得不到施展,人格被無情踐踏。曹雪芹以王熙鳳作為典型,是對父權(quán)文化及其社會的揭露否定,是為被壓迫的封建婦女一哭。
歷代學(xué)者和讀者忽視曹鳳與高鳳之異,而作捆綁理解者不在少數(shù),但二者筆下的王熙鳳形象卻呈現(xiàn)出較大反差。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雖在與其利害相關(guān)的事情上有著不同尋常的狠辣,但也掩蓋不住她作為女兒時的機敏靈動,從中揭示封建禮教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高鶚偽全本中的王熙鳳,不僅遠離了曹雪芹所設(shè)定被休而死的結(jié)局,而且把人物性格和處事行為進行了扭曲,內(nèi)容的注水和文字的滑坡,將其弱化為一個尋常婦道人家,宣揚惡有惡報的宿命因果觀念,顯示出曹高之間思想境界、審美水平的差距。唯有正確區(qū)分兩種《紅樓夢》,才能做到正本清源,破除全本執(zhí)迷,回歸曹紅真相。
注釋:
①關(guān)于脂本與程本孰為先后,迄今存在兩種相反意見,多數(shù)學(xué)者相信脂本先于程本,然亦有歐陽鍵等極少數(shù)晚近學(xué)者否認脂前程后。本文認為否定說法存在明顯破綻,故持原來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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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汶星,女,漢族,重慶潼南人,昆明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