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昆明）

“切割”是一個銳利的詞，帶著刀鋒薄刃的響動，在紙面上行走；或者在金屬的表面，鋸的齒不斷咬嚙下，鋸齒下的竹子、木頭或其他材質(zhì)的東西呈現(xiàn)一個個截面，或是金屬對金屬的粗暴斷開；肉在刃之下，在看似無縫隙的地方被開出一條“路”來；荒蠻之地，切割之后，或許就有了生機。

然而，“切割”這個多維的詞語，在世界上，更多的似乎總帶著開掘和破壞的意味。完整的一個物體，如果不幸被切割，破壞性似乎大于建設(shè)性，比如在身體某個部位，留下痕跡。然而在手術(shù)中，切割卻具有去腐生肌，割除壞的成分，保留好的部分的神奇功效。

也許，這一切都還是將目光停留在實物層面，縱橫交錯的切割顯得任性而信馬由韁。切割是在工具之下的過程，也造就結(jié)果。當(dāng)?shù)秳澾^肉體，當(dāng)鋸子劃過木或者竹等，那聲音總是具有侵略性地鉆進(jìn)你的耳鼓。

切割還有基于虛擬層面的意義。假如人生可以切割，肯定有人會毫不猶豫將不好的回憶、不完美的人生像切去盲腸一樣切去，但是回憶如此開放，開放到所有好的壞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納入腦海里，以至于驅(qū)除不掉。

時間總有斷面，在某個時刻定格，出現(xiàn)一道分水嶺，從某一個點回溯，然后聚焦在特定支點，霍然分為兩段。

一

加諸于個體來說，切割總有分割記憶的企圖。

比如，他的童年居然出現(xiàn)過一次自殺事件。在老柳樹下，他覺得自己無生的希望了，所以他想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他認(rèn)為，父母拋棄了他，寄人籬下不說，還時常被虐待。于是小小年紀(jì)的他有了萬念俱灰之感。那時候的他，腦海里除了報仇，別無他求。那是人生中最為晦暗的日子，成年之后的他想切割掉這段記憶，然而記憶如此頑強，根深蒂固地植入腦海。每當(dāng)人生有邁不過的坎，他總是想到夕陽下的那次自殺未遂事件。切是無法切掉了，他坦然地對自己說，那就當(dāng)作一塊恥辱的印記，永久留存著吧。

人其實都想切割掉生命旅程里那些不堪的、不忍回想的印記。然而失憶對于不善健忘的人，是多么困難的事。就像激光除疤，總是連著皮肉的切膚之痛。愈是想忘卻，愈是清晰地出現(xiàn)在生命中。勒龐《烏合之眾》和閆文盛《主觀書筆記》都表達(dá)過類似的觀點，要想切割掉個體的記憶，太難了。

時間有時候抹不平一切。時間的洪流過后，是深深的溝壑，就像鐵犁耙過的河道。

二

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然而穩(wěn)定不代表著沒有危機。

他如此熱愛做生意，教學(xué)之余，他開著卡車倒騰售賣各種緊俏物資，商海里的他如魚得水。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太沉浸于一方天地，總會得意忘形。越是違禁的，越要去碰觸。不假思索，他就成立了公司。最初他想讓妹妹或者妹夫擔(dān)任法人，不過也就一剎那的念頭。因為他妹妹或妹夫都沒有正式穩(wěn)定的工作。然而，倔強的人總覺得既然要干，就自己當(dāng)法人吧，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的。潛伏的危機已然來臨，他已經(jīng)觸碰到了法律和教育界的紅線。聰明的他套取國家各種補貼，買豪車、開酒吧，一時風(fēng)光無兩。嫉妒他的人中就有他關(guān)系交惡的前妻。在一次審計中，他的前妻讓他丟掉了工作。他被迫退回違規(guī)套取的國家補貼，酒吧也關(guān)了門，差點兒就鋃鐺入獄了。那時候的他，怪妹妹一家不幫他分擔(dān)公司的事，不替他扛下來，他更怪父母為什么不提醒他。其實，怨天尤人于事無補，任何錯誤買單的終究是自己。當(dāng)他飛速前行，隨心所欲之時，誰又能拉得住那根野馬的韁繩？每每面對家人，他總不能釋懷。

他痛苦地說，他想切割掉這段記憶。有人告訴他，這種慘痛的教訓(xùn)是他自己造成的，怪不了別人。命運之神垂青于你，同樣也會懲罰你。人生短暫，這樣慘痛的經(jīng)歷就是自己完整人生的恥辱柱，是切割不掉的。

三

他形容枯槁，在夕陽中就像一根即將斷成兩截的木頭。

眼睛渾濁的他用手扒拉著掛在身體右側(cè)的盛裝便溺的袋子。直腸癌導(dǎo)致他的身體迅速衰朽和破敗。人生的暮年似乎就是從一場大的疾病開始的。

他自從生病就開始陷入了漫長的回憶，回憶他曾經(jīng)如何的意氣風(fēng)發(fā)。除了個子矮之外，年輕的他充滿了活力和激情，可以不眠不休地在田地里連續(xù)勞作。他對南方和北方的農(nóng)具使用得都十分得心應(yīng)手，很多種田的老把式都帶著敬佩的眼神向他請教。他享受那樣的時刻。一個農(nóng)民能做到這樣的程度，這是命運進(jìn)程中的偉大勝利。就像面對垂下的稻穗憧憬豐收一樣，那時的他年輕，走南闖北，孤身一人，無懼風(fēng)雨和坎坷，即便天塌下來總覺得還有個高的頂著。

然而命運的魔方在家庭變故和疾病侵襲的時候，讓他覺得無情和不可測，就像面對深淵和陰霾，無止境的處在低處，自然看不到高處的亮和溫暖。他開始無端的失眠，加之飲食的簡單和粗糙，身體越來越單薄了。歲月仿佛在某幾個瞬間就抽走了他全部的營養(yǎng)和脂肪，最先突出的是顴骨，如山峰般瘦削，以逼人的姿勢讓眼睛外凸，卻顯示不出任何的精氣神。病去如抽絲，病還未去，他整個人已經(jīng)委頓。人似乎就是棍子支撐的面條，抽走棍子，人立馬就癱成一堆泥。

一個人追念往昔，長久地?zé)o法自拔的時候，其實就是將人生進(jìn)行了切割，好和壞、健康與疾病，分水嶺非常明顯。但是二者中間似乎是沒有堤壩的，好的境況和壞的境況一直那么嚴(yán)絲合縫。即便試圖在記憶中找出一把刀來截開，那也是徒勞的。誰能篡改記憶呢？誰能阻擋現(xiàn)實的殘酷呢？命運的猙獰和可怖就在兜轉(zhuǎn)輪回里。

四

有時候，他說自己是無神論者，從不信鬼神和命，然而命由天定的思想?yún)s時常讓他陷入迷惘和無助。

坎坷的經(jīng)歷，一次次粉碎著他的夢想，看著白發(fā)逐漸從兩鬢爬上頭頂，他想著不知明鏡里，何處染秋霜？翻出大學(xué)時期的照片，他滿頭烏發(fā)，眼睛雖小，但是閃亮有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從來覺得世界盡在把握?！懊\的寵兒”“天之驕子”，那些閃光的字眼，都是加諸自己的。那時雖然艱苦異常，每次吃飯都是清湯寡水的，但人是飽滿的，飽滿得像是灌漿的麥穗，在風(fēng)中搖曳時都是傲人的姿態(tài)。年輕真好，青澀的味道里都是美好。雖然沖動，更多的是無知，可即便是荒唐又怎樣，不會患得患失，不會瞻前顧后，不會左顧右盼，只會一往無前、不計得失、橫刀立馬……那時候讀蘇東坡的詩詞，注意到的是他澎湃的激情，如拍打在赤壁上的浪花；做夢，夢境都是斑斕五彩的，夢里都是笑聲。人一沾著床鋪，立馬就可以見周公。

但是，四十歲挨邊，卻常常失眠輾轉(zhuǎn)。據(jù)說這不是病癥的可怕病癥，必須依賴牛奶、芹菜或者那些散發(fā)著怪味的藥物，才能暫時鎮(zhèn)壓住。失眠或許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連環(huán)的夢境，反射現(xiàn)實的夢境，似真似幻。陷在這樣的夢境里，其實和沒睡沒有任何差別，整個人像是浮在空中的一片葉子，走在路上的感覺就像腳沒沾著地，懸空的肉身就如交付給另外一個虛擬的世界。夢境和現(xiàn)實似乎重疊了。洗一把冷水臉，試圖把白天過成白天，黑夜交給黑夜，而混沌總是摻和著現(xiàn)實。切割不了疲憊不堪的肉身和虛幻無邊的夢境，只有任其如荒地，逐漸長滿雜草和蟲蟻，突兀、堅硬，硌得心生疼。

五

那次到東川采風(fēng)，我一直在想，若是沒有曾經(jīng)那些肆虐的石塊和水流，這塊土地會怎樣？會平滑如鏡嗎？現(xiàn)在這片土地千溝萬壑，巨石被洪流裹挾著前進(jìn)，帶著棱角的就像一把把切向大地的鋒刃，而大地卻那么柔軟，無力抵抗。洪流和巨石的裁切，讓這片土地的河床越來越高，就像黃河下游看起來岌岌可危的地上河。面對著泥石流切割過的土地，他們欲哭無淚。這是山川對河道的宣戰(zhàn)？抑或是一種變異的回歸？從大地中崛起的山川，最終被水流沖下，在河道里奔騰不止，卻是對大地的破壞。

據(jù)上了年紀(jì)的人說，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村子曾經(jīng)被水淹過，資料記載，“當(dāng)年漲大水，高十余丈，三間房子般大的石塊如同漂湯圓一般”“沖走了半邊街、幾個村莊”，并沖進(jìn)寺廟，泥漿埋沒至佛像的脖子；一到雨季來就是暴雨，石頭和沙，沙和泥巴，一滾一滾，“轟”就下來了，聲音很大，而且速度相當(dāng)快，老百姓簡直都不敢出門。當(dāng)時水利老專家編了個順口溜：“水沖沙壓一片荒，累累泥石變河床，千畝良田成沙海，百姓生活苦難艱?！薄叭硕▌偬臁薄@在富有奮斗精神的人看來，似乎是可行的。但是人在那些來時無預(yù)兆的災(zāi)害面前，就像泥丸一樣渺小，當(dāng)銳利的巨石切向人，人就成了肉醬。

歷史圖片里，鐵路像扭曲的麻花，公路被攔腰斬斷，農(nóng)田被泥土和石塊覆蓋……泥石流像無法馴服的攪動山河的蛟龍，為禍這片土地?！按笥甏鬄?zāi)，小雨小災(zāi)，無雨旱災(zāi)”“三年兩頭早，十年九歉收”“掉座山頭走蛟龍，條條溝口吹喇叭”……那些無法馴服的蛟龍像帶著收割鐮刀的死神，割向大地，割向無辜的草木和人群。于是，人們開始探索著如何鎖龍伏蛟，讓那切割大地的鐮刀能都斂起鋒刃，讓那蛟龍在預(yù)設(shè)的軌道里馴服地前行。其實，人們不把砍伐的巨斧伸向草木，草木也會給人以恩典，那就是固沙護(hù)土，讓那些巨石老老實實待在土里。人終究得認(rèn)識到，很多時候，都是自食惡果。

時至今日，那些昔日為害大地的巨石再也沒有出現(xiàn)，鋒刃再也沒有出鞘。暴雨初歇的夏日，人們不再收拾殘局一樣行走在河床上，而是在綠蔭下愜意地泡上一壺茶，說些陳年舊事。天邊的彩虹不再是鐮刀的模樣，而是彩虹該有的樣子，該有的顏色。人的心境或許就是這樣，憂心忡忡的時候，看著石頭都會頭皮緊；心情舒暢的時候，覺得那些石頭居然像盆景，有人有了閑心就去河床里尋些奇石來，擺在家里，壘成假山，時不時向人炫耀。安居樂業(yè)的人們，再也不用望著房頂待天明了，終于可以酣然入夢了。

六

隕石從不知多少光年的地方?jīng)_向地球，在不斷被切割中，體積越來越小，所有的棱角在星際間運行時被磨圓。

這就像人的一生。當(dāng)你年少氣盛的時候，何等血氣方剛，遇事從來不懂得三思而后行。為了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為了不值當(dāng)?shù)氖虑榭梢詰{借著酒勁揮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豪情，然而現(xiàn)實人生總會給你迎面一擊。并不像隕石被動接受切割，而是雙向互擊。你的拳頭擊向現(xiàn)實，可能是打在空氣里，既無聲響，也無回應(yīng)；現(xiàn)實卻不分青紅皂白打得你分不清東西南北，讓你被迎頭痛擊時，還搞不懂拳頭來處，甚至把你打成內(nèi)傷卻無法言說。有時候，人在塵世里，是無力，無助甚至于是無望的，所以才會學(xué)阿Q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面向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這種自我麻醉和自我療救總能治愈難以消解的傷痛。

有個朋友做生意經(jīng)年，自認(rèn)縱橫商場游刃有余，然而命運總和他開玩笑，屢次創(chuàng)業(yè)毫無起色，他卻屢次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滿血復(fù)活。他說命運雖然沒垂青于我，屢屢給我以悲傷和苦痛，但是就像木瓜可以蘸著辣子鹽巴吃別有一番滋味一樣，我這樣的人可能就是活給別人看的一個反面典型，我的失敗便是別人參考的教材。

很多人說，他這樣的理解超乎常人，莫非他像王陽明一樣，有了自己的“龍場”？龍場悟道，所以才這般通達(dá)樂觀，凡事如此看得開，苦水里都能濾出一絲甜來。他說，假如命運收割不了我這硬得毫無道理的蹶子，那我就去搶掉它手里的刀子，讓那把刀子割不到我，即便割到了，也是我修煉經(jīng)年的甲。

切割，縱向走過人生，橫向跨過歲月，其實分不開好和壞的境遇。愈加想存住好，愈多的壞會乘虛而入。當(dāng)你全力以赴追尋美好的時候，壞總窺伺在側(cè)，帶著陰險的笑。然而，切割，總會讓人以昂揚的姿態(tài)屹立不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許正因為我們刻意想把壞給掩住，才會放大美好。向前掘進(jìn)的生命進(jìn)程中，“切割”這個銳利的詞語，其實指向著光明和未來。就如卡爾維諾塑造的馬可瓦爾多這個人，“他生命中除了以小時計酬的薪水，額外的工資補助，和家庭津貼外，還有某些東西可以期待。”是啊，“期待”讓“切割”有了一絲溫暖的意味。

責(zé)任編輯：李軍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