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路易·塞爾努達
差不多一年過去了,你再次發(fā)現自己置身于這片土地上。透明的空氣下,你的凝視再次吸收嚴苛的地面:一片平原,胭脂仙人掌、世紀植物——龍舌蘭沒有遮蓋,反而突出了它的赤裸。在你的前面,在背景中,是那必須攀登的群山。你再次置身于一片土地上,它的節(jié)奏和口音,與你缺失的那片土地的節(jié)奏和口音相符,人們貼近你的心。
難道你聽不見他們說話嗎?他們混在一起,你越過邊界之際,在海關樓里聽見那個年輕人的嗓音歌唱,亂彈吉他,在他的回音后面,他們似乎并沒在你的耳朵里發(fā)聲?墻壁的厚度,天花板的高度,放大了他的音量,展現和強調,就像第一眼未曾注意到的照片上放大的細節(jié),那種曲調中有活力與脆弱,野性與文明。
你幾乎不會相信自己的感覺。你真的在這里?你就沒有這樣想象?它的記憶和影像隨你而來,支撐你度過那么多個無足輕重、無休無止而又漫長的冬季月份,那幾個月多么單調沉悶,凄涼荒蕪,空空蕩蕩,以至于你幾乎不能相信它的真實情況。愛如此陌生,突然就多么令人吃驚地萌發(fā)出來,拽著一個人的意志和一個人的全身,只有它所意識到的原因,在一種深深而奇特的沖動中。
是的,在你的眼前,你的愛的目標就在這里:那凝視如此難得用你愛過的景色來美化的你,看看它吧。這片平原,這片天空,這種空氣籠罩你、吸收你,在它們里面消滅你。如今愛不僅在里面,把你淹死在它的廣闊之中,而且也在外面,看得見、摸得著,你終于成為它的一部分,自由自在地呼吸。你覺得活著很美好,曾經生活過很美好。你所有的歡樂,你所有的熱情,都在你的靈魂中讓那種神圣感復活。你感謝上帝,他讓你活著,就是為了體驗你渴望的這一刻。
你無意識發(fā)現自己輕輕哼唱的這曲調、這支歌,就是你在那里聽見又無意識學會的東西。然而現在,隨著你對自己哼唱,它就變了,隨之而來的不僅僅是這支歌,還有你學會它的那些日子的非常的現實。在你前面的,是你的旅館房間中的那個窗戶,從一個小花園里長出來的棕櫚樹冠,那些露臺的輪廓,以飄著幾朵白云的天空為背景。你看見的東西就像一顆果核,被那座城市、那個世界包圍,你的房間就是它的中心。那個日子的景色始終相同,始終不同,因為你習慣了在這里,從自身中發(fā)泄,無憂無慮,愉快,漫無目的地漫游,被你的情感、你在這一刻的情緒所引導,而那樣的情緒不過是對那樣的背景做出的自然反應。
當你在那里甚至沒有注意就聽見這曲調,你就從未想過你以后在它里面發(fā)現自己在時空中倍加遙遠,一切都一如既往,你在夏天的自我與它同在,你從未想過,它會從你的記憶那并不痛苦的生活中帶回一個罕見的時刻。因為這曲調包含著你生活的幾周時光,你的生活如今就是這支歌,每當你哼唱,你都會像你現在這樣看見同一片天空、同一座城市、同樣的環(huán)境出現,在這無足輕重、短暫的曲調中復活,因為那個原因,這曲調能賦予你那同樣也無足輕重、短暫的生活的外貌,而且,這曲調就像那在尋求靈魂,尋求那回歸的軀體悲痛的靈魂,在這旋律空寂的螺旋中,發(fā)現自己的化身。
詩歌、繪畫、雕塑,藝術的其他自然形態(tài),一旦被想起,就無法歸還你生活中的那些時刻,因為它們的物質存在陷入本身的存在之中,它是自己的存在,在你的存在可能進入它的地方,不曾提供空間。另一方面,聲音構成的音樂,那為我們存在的最不具形體的事物構成的音樂,有血有肉的生物,完全流動而且沒有實體。那就是我們?yōu)槭裁茨軌蜻M入它,用我們的行為來投入它,把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欲望賦予它,把它作為我們自己的存在的表現來占用它的原因。無論它可能有多么高尚或高貴,我們都依然能夠掌控它,為自己的目的而奴役它,把我們人類的動物重量強加給它,而我們這種動物的存在,在遺忘的支配下漂移。
可是,如果這種旋律堅持,把它進入你的生活的那些日子的輪廓歸還給你,沒有這種東西,它就會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一種沒有實體的渴望,一種沒有目標的欲望,一種沒有愛人的愛情,那也僅僅是在片刻之間,就像鏡子堅持并把你托付給它的影像歸還給你片刻。因為你一旦消失,誰還能找到你存在過的那種痕跡,誰還能破譯你的那種回音,那些時辰,你托付給它的往昔?萬物都將隨你而衰落,就像聚會結束之后那些閃亮的金屬箔飄帶,甚至是在音樂中流連一陣的一些日子的陰影,還有誰將能為世界喚起那在世界上跟你一起結束的事物。
可憐嗎?對于你,或許可憐。然而,你只不過是游戲中的又一張牌,盡管要承認這一點會令人傷心,那張牌也不是被你或為你而打出的,但它跟你在一起,且只有區(qū)區(qū)片刻。
——給瓜達盧普·杜埃納斯
沿著偏僻的鄉(xiāng)間路,路邊點綴著刺梨和偶爾出現的桉樹,那個孩子乘坐著騾拉車,隨著車廂的節(jié)奏,從那個具有阿拉伯名字的村莊回城。那時他本該有多大——五歲,六歲?然而,夜幕會用另一個可怕的新想法將其充滿,如果可以的話,唯有成人才能去面對它。
透過車廂窗戶,他能看見天空正失去顏色,從下午強烈的蔚藍到薄暮褪色的天藍,從那里慢慢擠滿陰影。在城外離家很遠的地方,夜晚會趕上他——直到那時,友好的墻壁、圖畫書上閃耀亮起的燈盞,把他保護于黑暗的夜晚?
他可能并沒完全意識到一種突然出現的恐懼,注意到它的影響而沒注意到原因,告誡他開闊鄉(xiāng)間的夜晚世界——面對陌生和不熟悉的事物心生的恐懼,在他那兒童的意識中,那種恐懼開始迅速、焦慮、可怕地轉變成在前面逃逸(隨著拉車的騾子加速前行)的持續(xù)運動的壓力。
多年以后,他會告訴你說他本人并沒辨出那個嗓音從內心深處升起,隱秘而害怕,說“夜幕在降臨,夜幕在降臨”,以此警告其他不曾注意到的人,警告或許無力抵抗那種事先未知的恐懼的人:對那在世界上放縱、跟人們抗衡、等著伏擊生活的力量的恐懼。
你,相當了解他,可以(用那在一個人深沉而不會腐朽的中心與另一個人的外在直覺之間不可避免的誤差幅度,無論是多么親密的朋友),把一顆注定要感到——即便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感到它的靈魂中原始而古老的恐懼的覺醒,關聯到他自己成為男人時,后來會用一行詩賦予它的那種表達:“唯恐孤零零地走進時間的陰影?!?/p>
看門人及其朋友進入農院,他們當中,有個人半遮著吉他。當他們對我們談到將要來臨的慶祝,談到他們當中有個人要進行不可能的攀登——攀登鎮(zhèn)子坐落于其腳下的那座崎嶇的山峰,夜色就慢慢降臨下來?,F在,你穿過拱門幾乎看不見花園了。由于這個時辰成熟了,而且還有點時間,我們就要求他們唱歌,而他們正是為唱歌而來,但他們出于禮節(jié),靦腆地推辭了一陣,那個帶吉他的人最終就開始輕輕彈奏起來。
那吉他彈奏聽起來很美妙,彈出的音樂帶有羞怯的優(yōu)雅,那些用假聲唱出的奇異嗓音,突然就匯入旋律的激流。起初,你那不習慣的耳朵聽起來仿佛是走了調,然后你在明顯的不和諧音下,察覺到了更深沉的和諧。在歌詞和他們的假聲歌唱之間,有微妙的笑話,在歌詞具有嘲諷性時很合適,而在歌詞具有戲劇性時更合適。
他們歌聲平滑的邊緣并沒有愚弄你。這些粗鄙的人,因為你不知怎樣去感謝他們的冷冷的激情而升華。夜里,當你在黑暗的公路上駕車回去,你看到他們成雙成對消失在車燈前面,看見他們在帽子光環(huán)下的白色身影,披肩毛毯掛在一邊,一個人的手臂摟著另一個的肩膀,(你會說)在龍舌蘭酒的影響下稍稍搖晃著前行,你明白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正相反,那是來自他們的靈魂深處沖動的激情,在他們的肉體中綻放,而龍舌蘭酒充其量只是借口罷了。
那種苗條、天鵝絨一般的黑色,重量好像不過是那需要抗衡帶有自發(fā)阻力的空氣之物,在柵條后面無休無止地踱步,柵條那邊,那些受到如此冷酷的美所誘惑的人靜靜停了下來,注視它。它物質的力量被提煉成了威嚴的優(yōu)雅,它的意志將像舞者的內心,構筑完美的身體平衡,每塊肌肉都依照音樂和數學規(guī)則,輕柔而精確地組織起來,讓它的每一次運動都生機勃勃。
不,玄武巖和花崗巖都無法描繪它,它只是夜晚本身的吉光片羽。就像夜晚一樣輕快而輕盈,跟某種大災難把它從其中拋到大地的那個空間相比,同樣遼闊而黑暗,它眼睛的淺綠色的光照亮那種黑色,時不時忽閃著撕扯和壓碎的欲望,忽閃著它厭倦的精神質量中燃燒的唯一念頭。是什么詩人或魔鬼,始終如此這般地憎恨環(huán)繞四周的人類的粗俗呢?
當那道閃電掠過,然后聚焦于遠在可見之物那邊的某種別的現實上,它的掃視就對外面冒犯的場面冷漠了下來。陷在柵條后面,它那毀滅的力量在避難,外表上看不見,而它的眼睛沒看見或者不希望看見的那種外貌如此之近,但爪子難以企及,如今,這只動物的念頭更加完全徹底、更加無情地摧毀。
路易·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1902-1963),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生于塞維利亞,早年在塞維利亞大學攻讀法律,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后,他于1938年踏上流亡旅程,輾轉英美兩國,先后在一些大學執(zhí)教,50年代移居墨西哥,直至去世。其作品主要有《天空的側影》《被禁止的快樂》《祈禱》《奧克諾斯》《像等候黎明的人》《獻給軀體的詩》《幻想的悲哀》等,內容或快樂浪漫,或痛苦絕望,或和諧優(yōu)美,或冷峻干澀,雜糅了法國超現實主義、德國浪漫主義和19世紀英國詩歌,成為20世紀上半葉西班牙詩壇上少見的“歐洲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