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斌 黃小星 萬靖
牧野蒼茫,云層山脈并肩,牦牛群散落如星點,高高隆起的念青唐古拉山脈下,京藏高速公路和青藏鐵路線交錯穿越羌塘草原——時光如飛掠的車輛般迅疾,道路旁海拔4700多米、設施完備的香茂鄉(xiāng)小學,有一段獨特的DNA深嵌在主樓墻體中:刻著“那曲杭州希望小學”的石碑。
29年前,一封來自援藏干部的求助信從那曲發(fā)出,翻越千山抵達3800多公里外的西子湖畔,隨之涌向高原的愛心,讓那里的孩子背上書包,改變命運;
近30年來,很多曾在這塊石碑前暢快歡笑的孩子,帶著“愛和希望的種子”回到家鄉(xiāng),建設家鄉(xiāng);
2024年春天,曾是那曲杭州希望小學第一批學生之一的達扎旺堆,寫下一封信,向那群“可愛的叔叔”致意。
自1994年對口援藏大幕正式拉開以來,至2022年,全國先后有10批共11900名援藏干部人才奮戰(zhàn)在高原各地。他們,用心、用情、用行動,向時代作答。
拍照時,我就站在第一排正中間。那天的情景,讓我和30多名同學終生難忘:從此我們有新校舍了,再也不用忍受刺骨的寒風了。
——摘自達扎旺堆的信
今年4月,全國首批援藏干部、當年任西藏自治區(qū)那曲縣常務副縣長的姜軍結束對西藏的回訪,搖下車窗,再次揮手告別這片土地。人群中,達扎旺堆突然上前,握住姜軍的手,將額頭輕輕抵在他的手背上。
這個至高的行禮,是尊敬,是送別,是祝福,是跨越30年被兩封書信串起的記憶。
在38歲的達扎旺堆記憶里,童年有兩個鑲著金邊的日子:一個是讀五年級時的“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父母特意從牧區(qū)來看他,為他帶來一身藍白相間的新衣服;另一個是斑駁相紙定格的1996年9月初的一天,他和同學們在學校旁的路邊瘋玩時,突然被格桑老師召回,因為一群“可愛的叔叔”馬上要來,還要拍照片!
為了人生第一張照片,孩子們很快散去,換上最像樣的衣服,洗凈臉和頭發(fā)后,他們又聚到一塊鐫刻著“那曲杭州希望小學”的石碑后,揮舞雙手,暢意歡笑。
如今,已從事教育工作19年的達扎旺堆,是那曲市第五幼兒園黨支部書記。今年3月底,當他在給孩子們準備一堂主旨為“愛”的主題演講時,思索許久,兒時那個節(jié)日般的日子閃現(xiàn)眼前。
“心中有太多感激的話想說出來?!弊鐾暾n件,達扎旺堆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給當年那群“可愛的叔叔”寫一封信:
“起初,學校沒有圍墻,屋頂漏雨漏雪,教室窗戶幾乎沒有玻璃,上課時同學們凍得直哆嗦。因家庭經(jīng)濟困難,同學們身上穿得都比較單薄。搬進窗明幾凈的新校舍后,同學們都特別開心?!?/p>
達扎旺堆想告訴當年的叔叔,后來,學校的圍墻砌得更好了,校舍更漂亮了;以學校為起點,他們的人生與家庭命運都被改變。
這一切,源自30年前的一?!胺N子”。
1994年7月,西藏百萬農(nóng)奴解放35周年,中央召開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談會,確定了“全國支援西藏”的方針和“分片負責、對口支援、定期輪換”的援藏模式。對口援藏大幕正式拉開。
次年5月20日,浙江第一批45名援藏干部,胸前別著大紅花,從杭州啟程至那曲。
我們期待著在世界屋脊上矗立起一座豐碑!
——摘自姜軍的信
在今天,一瞬間,光纖通信就將達扎旺堆的心意傳達。但30年前,就像高原上遲遲不來的春天,寄出一封信,并不意味著一定會有回音。
1995年8月10日,在那曲縣委住宿樓昏黃的燭光下,姜軍寫下一封特殊的“家書”,寄給素昧平生的時任《杭州日報》總編輯舒士越。
那段日子,下鄉(xiāng)的車輪軋過茫茫草地又扎進河水,一些數(shù)字深深地刻在姜軍腦子里:那曲適齡兒童入學率只有22.5%,中青年文盲率高達75%;平均每1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一所小學,讀完三年級又有72%的孩子失學,重復父輩揮鞭牧羊的命運。
對這個初為人父的28歲年輕人來說,無數(shù)個時刻,姜軍只能在想象中抱抱血脈相連的新生命,但眼下,有一種對更多孩子的責任充盈心胸。于是,他向“大后方”請求支援:“每個杭州人少吃一根棒冰、少抽一支煙,省下的錢可以建三四所希望小學……”
十余日后,姜軍被一封加急電報驚醒,簡短幾行字傳遞了喜訊。
那年8月25日,姜軍的信在《杭州日報》頭版刊登,很快傳遍整個杭州。幾個月前深烙在人們心中的那場送別被喚醒,支援西藏的情懷驟然迸發(fā)——每天都有大量懷揣現(xiàn)金的人涌進捐款點:一位在菜市場賣荷葉的小本生意人送來了3000元錢;一位不留名的婦女將丈夫去世的撫恤金塞進捐款箱;7歲小姑娘喻愷寧給姜軍寫信:“從今天qǐ(起)10天不吃棒冰,省下10元錢,為xīzàng(西藏)杭州希望小學買10塊磚?!?/p>
一個星期內(nèi),5.6萬多名市民、120多家企業(yè)捐助了225萬元。
1996年下半年,幾所希望小學相繼在那曲落成,其中一所將“杭州”刻進校名。每所學校都是當?shù)刈钇恋慕ㄖ?/p>
如今,那曲適齡兒童入學率早已是100%,2023年高考上線率達95.56%。
從一封信、兩地情筑起的“那曲杭州希望小學”,到現(xiàn)在與內(nèi)地學校別無二致的香茂鄉(xiāng)小學,正是30年間全國援藏工作和西藏變遷的一個縮影。
回溯20世紀90年代,援藏干部在宿舍里燒牦牛糞取暖;年輕的腸胃吞下這里“極硬”的水、耐儲存的土豆和白菜;下鄉(xiāng)去渺無人煙的牧區(qū),有時要在車里過夜,氣溫降到零下十多攝氏度,他們靠著車窗捂著被服直哆嗦。
這些年,黨中央從西藏異常艱苦的工作、生活出發(fā),制定各項政策舉措,解除干部職工的后顧之憂。
即便能在保障完善的宿舍里生活,但每個初到這里的援藏干部,對抗高原反應的努力依然堪稱艱辛:頭痛、嘔吐、血氧濃度降到內(nèi)地的搶救標準。他們的皮膚逐漸黢黑,高原紅烙在臉上。更令人擔憂的變化則記錄在醫(yī)學影像中:肺動脈高壓、心肌肥厚……有人甚至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雪域高原。
30年來,是你們的愛,為我們種下了“希望和愛的種子”。讓我們牧區(qū)的小孩,都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我也會把這份愛和溫暖傳遞下去。
——摘自達扎旺堆的信
就像牦牛群日暮時分總會記得家的方向,大學畢業(yè)后,達扎旺堆沒有留在外面的世界。像他一樣重返家鄉(xiāng)的同學還有很多,有的回到曾就讀的香茂鄉(xiāng)小學任教,每天在那塊“那曲杭州希望小學”的石碑旁,與一屆又一屆眼神晶亮、笑容純真的孩子相伴。
2018年,達扎旺堆在那曲縣古露鎮(zhèn)小學擔任校長。他注意到一個叫羅布堅才的孩子,總把殘缺的左手藏在褲兜,瑟縮著瘦小的身體。
達扎旺堆想,對這樣的孩子,更該付出無私的愛。他帶孩子們?nèi)ダ_,去游樂場、科技館,看外面的世界;他鼓勵羅布堅才融入集體,即使大掃除,也安排他做一些擺放桌椅板凳的活。
一個學期后,達扎旺堆檢查興趣班時,被一個唱得最好、聲音最大的孩子吸引。一看,正是羅布堅才,他用有缺陷的左手,使勁敲響非洲鼓。達扎旺堆禁不住熱淚盈眶。
達扎旺堆將羅布堅才的進步,歸結為“愛的力量”。寫信時,回望來時路,達扎旺堆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成長也正是被“愛”鼓舞:記憶里那間窗明幾凈的希望小學校舍,長久滋養(yǎng)著人生,這是他幸福感的來源,也讓他甘愿把愛回饋“原點”。
希望與愛的種子,在當下有了更多具象:
醫(yī)療、教育人才“組團式”援藏,讓病痛遠離高原上的人們,也進行“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耕耘;
越來越多的年輕“援二代”,沿著父輩走過的路,來到這里并扎下了根……
今朝,漫步在拉薩的北京中路,那曲的浙江中路、遼寧中路,日喀則的山東中路……每個路名,都匯聚了全國援藏的力量。30年間,援藏人前后接續(xù),為西藏帶去了另一種“高原反應”——2019年底,西藏擺脫被束縛了千百年的絕對貧困,對口援藏政策也從“輸血式”幫扶轉向“造血式”幫扶,“十三五”期間17個省市規(guī)劃安排援藏項目達1260個,完成總投資200億元……
在廣闊的“世界屋脊”上,藏族同胞遇上援藏干部人才,總會互相熱情招呼,“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標語隨處可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扎根在心。
眼下,高原綠意已來:那曲曾是中國唯一沒有樹木綠化的城市,如今一些道路旁已有云杉生長,有的還結出扎實飽滿的果實,偶有西藏雪雀筑巢枝間。
30年來,全國各地的援藏干部人才抵達遙遠的雪域高原時,往往會從家鄉(xiāng)帶來一瓶水、一捧泥。當水和泥融進新的土地,他們堅信,泥土與心意總能相融,種子會破土萌發(fā)。春天如同回信,終將在眼前舒展。
(摘自《浙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