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山
十面街口有一座小公園,我和小昭在公園看人下棋,下棋的是老秦和老苑。老秦的大名叫秦兆和,一天到晚在公園里磨,他有一大把時間,老婆沒了,兒子在西安,女兒在上海,兒子女兒不和他親,不來看他。老苑不知叫什么,我和小昭叫他老苑。老苑比老秦小幾歲,兩個人是一對棋友,陰天下雨也拆不開。
小公園對面是翠花面館,翠花面館好比是他倆的家,餓了下一碗面,渴了悶一壺茶,下雨了,把棋盤端進(jìn)面館的角落里,落子聲清脆,面館里吵得厲害,一點也不影響他倆。兩個人下悶棋,不吵。下罷了棋,叫一聲面,老板娘把兩碗清水面放在棋盤上,加一碟肉末辣子,一碟泡椒花生。老板娘說,秦叔,苑叔,慢點兒吃,您哥倆不忙。
翠花面館的老板娘,按理兒該叫陳翠花,可她不叫,她叫陳依云。
翠花面館開了十幾個年頭了,我和小昭是翠花面館的??停姨焐鏃l肚子,小昭也喜歡面條。肥腸面、肚絲面、牛肉面、丸子面、蝦子面、清水面,十面街十幾家面館,數(shù)翠花面館的面好吃。在十面街,到了吃飯檔口,路上隨便碰上倆人,見了面沒別的話,走,吃面去,上翠花!
我和小昭在翠花面館三樓開了一家中華文化咨詢公司。陳依云經(jīng)常給我們介紹活兒,沒法報答人家,我和小昭就狠命吃面,專揀貴的吃。陳依云說,來碗清淡的,指望你倆吃面,翠花面館早關(guān)門了。
翠花面館雇了一個大師傅,也姓苑,叫苑得意,高個子,背有點兒駝。苑得意是老苑老家的侄子,年紀(jì)不到五十,人特別勤快,買菜、搟面、火頭上全是苑得意的。陳依云給他開的工資高,苑得意把面館看成了自家的生意。苑得意說,三叔給找的活兒不賴,老板娘和氣,心腸好,人家把心摘給我,把我偷懶的心磨下來了。
過了吃飯時辰,苑得意蹬三輪趕集去了。十面街有一家早市,苑得意嫌價錢貴,嫌肉菜不新鮮,騎車十幾里地去趕小圓,小圓是一個大集,兩個小時一來回,誤不了事兒。翠花面館平常就我們五個人,老秦、老苑、我和小昭、老板娘陳依云,我們伸著脖子看老秦老苑下棋。老苑極少贏棋,好像專為輸棋而來,輸了一局,老苑也不氣餒,老秦,再殺一盤。老苑說殺,毫無殺氣,軟綿綿的,好像用面條殺。
一個贏得沒滋味,一個輸?shù)脹]脾氣,他倆像一對下棋的機器,一邊看棋的人也覺得無聊至極。在小公園,好多人看他倆下棋,走馬飛炮,轟轟烈烈,一局下來,沒任何懸念,老苑輸了,大家很敗興,人走沒影了。老苑輸棋輸?shù)梦倚奶郏覄窭显?,苑叔,別下了,我給您買一對鳥,聽個鳥叫,多好!老苑叔說,不下棋,你秦叔日子咋過?也提一只鳥籠子?提個鳥籠子,沒三天,不是鳥瘋了,就是你秦叔瘋了。
我私底下批評老秦,秦大爺哎,您老手下留情,讓老苑叔贏一局。老秦瞪著眼睛說,你當(dāng)我樂意,老苑下棋不走腦子,看看,十幾年了,生生把我的棋性磨沒了,我怪誰去!也是。老苑腦子慢半拍,老秦走一看三,老苑就知道攻卒殺當(dāng)頭炮。陳依云人好,老苑輸了棋,每回多給老苑加一個雞蛋。老秦是贏家,贏家寬腸寬肚,陳依云說,秦叔,給您加一個?老秦拍拍肚皮說,加不上,多加一個蛋,肚子不依。
苑得意端著大盆進(jìn)了小公園,公園里涼爽,一邊給三叔助陣,一邊干活兒。今天的活兒不討人喜,他是個知趣的人,躲出了幾步,在樹蔭下倒弄豬大腸、豬肚,面粉搓一遍,白醋搓一遍,籀起來對著太陽照一遍。那邊三叔輸棋了,苑得意哈哈笑著說,三叔,您老使使勁兒,贏一把,我也開開心,咱老苑家,別老站下風(fēng)口。老苑輸棋成了習(xí)慣,積習(xí)難改,苑得意也不當(dāng)事兒。
老秦哈哈笑了一通,得意呀,別說你三叔,搟面你是行家,十面街沒人比得了,下棋你不行,跟你三叔一樣,腦子不開竅,連你一塊綁上,也不是秦叔的個兒,信不信吧?苑得意咧著嘴巴笑,秦叔啊,您老賣殘局去吧,沒準(zhǔn)兒掙個酒足飯飽。老秦又笑,張著大嘴,一嘴破牙在口腔里跳,得意呀,你甭給我豎梯子,贏你三叔,我可是手拿把攥。
老苑也不生氣,朝這邊看了一眼,苑得意正舉著大腸,看腸褶里有沒有臟東西。陳依云不舍得開空調(diào),又怕熱,呼扇著一面小團(tuán)扇往公園走。老苑說,得意呀,入口的東西,不精心可不行,客人的舌頭比尺子管用,你手上短一寸,他抱怨一丈。咱翠花面館,指望一碗面,這一碗面,吃的是個清心,吃的是個自在,讓客人說個不字,別說老板娘,我臉上也掛不住。
這話陳依云樂意聽,翠花面館在十面街立住腳跟,多半跟老苑有關(guān),老苑把侄子管得服服帖帖,人緣又好,街坊四鄰,沒有不服老苑的。上車餃子下車面,送往迎來,頂數(shù)面條有個人情滋味,開面館利薄,開的是個長流水,一天的流水,比開個大酒館好。陳依云吃吃地笑著說,苑叔,您老給我撐著門面呢,有你和秦叔看著,咱翠花面館沒個不興隆。苑得意怕三叔教訓(xùn)他,笑著說,三叔呀,小圓有賣乳鴿的,嫩抄抄的,過天給您買一只補補,您臉上可不怎么好。
苑得意就一把嘴兒,沒見他給三叔買一根煙。苑得意這么說,老苑等于扳回一局,人家有個可心的侄子呀,這面館有他苑家的份兒,他老秦有兒有女,擱不住兒女離得遠(yuǎn),沒指望。老秦半邊臉灰了,復(fù)盤,再殺一局,把面子找回來。小公園燈光不好,晚風(fēng)又涼,我好說歹說把兩人勸進(jìn)面館。
老秦賭氣贏,老苑賭氣輸,下棋下出個好歹來,是她陳依云的罪過。陳依云說,苑叔,秦叔,吃一碗面咱再下,這是干嗎呢。苑得意一人端一碗面湯,陳依云說,加一勺丸子。苑得意又加了一勺丸子。兩人喝了面湯,打一個嗝,再殺,殺到客人走凈了,十面街沒人影了,老秦老苑還在興頭上,陳依云伸著懶腰說,打烊了,打烊了!秦叔,苑叔,散了吧,散了吧,還有明天呢。
老秦掀了棋盤,抱著大水杯子頭里走了,出了門,叫一聲板,一路走一路唱:“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開花落年復(fù)年……”這首《桃花庵歌》,唱的是人家大明才子唐寅悠游林下灑脫風(fēng)流的神仙日子,從老秦嘴里唱出來,特別不是滋味兒??床灰娎锨亓耍锨卦跇穷^消失了,唱腔還苦咧咧地在夜空里游蕩。
老秦一輩子有兩個喜好,一個是棋,一個是戲。老秦退休前,在京劇團(tuán)干劇務(wù),跟角兒們熟,學(xué)了一嗓子,老秦的嗓子不寬不亮,師傅半路里抽了頭,死活不教了。老秦在京劇團(tuán)的活兒,說白了他就是個裝臺的,燈光、幕布、道具,三下五除二,簡單得很。裝完了臺,貓在角落里,跟徒弟們下棋,徒弟們不敢贏他,把老秦慣壞了,棋風(fēng)越來越凌厲,越來越霸道,在十面街,除了老苑,誰也不愿跟老秦過招。
老苑走得遲,把棋子一顆一顆收進(jìn)棋簍,好像不踏實,再數(shù)一遍,老秦執(zhí)紅子,老苑擦得格外仔細(xì),使勁兒擦,把老秦的手氣擦得干干凈凈。苑得意關(guān)了灶,抹完了鍋碗瓢盆,爺兒倆一道兒走。他倆走的時候,陳依云還在盤賬,每天都是這個道道兒,老秦走了,老苑爺兒倆走了,陳依云也落門走了,十面街靜下來了。
老苑一個人住,單位分的兩間筒子樓,住在筒子樓里的人搬走了,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筒子。老苑受不住靜,靜就是虛,心虛,身子跟著虛了。去年春上,老苑病了一小場,白痢紅痢屙了半月,身子瘦脫了形。老苑輸水吃藥,跟前沒人不行,苑得意搬到三叔家去住了,三叔無兒無女,這間筒子樓,遲早是他苑得意的,伺候三叔是天經(jīng)地義。
苑得意住進(jìn)來,筒子樓有了動靜,有了活力,把老苑心里的虛補齊了,苑得意有了固定住處,一月省二百塊錢房租。晚上爺兒倆喝一壺酒,菜是面館的邊角料,肚絲一碗,肥腸一碗,蝦子蘿卜一碗,酒呢,當(dāng)然喝三叔的。三叔沒電視,苑得意怕走流量,把手機關(guān)了,專心陪三叔喝酒,外邊的街燈熄了,半醉半醒之間,爺兒倆上床睡覺。
外邊的人,少不了羨慕苑得意,苑得意這錢掙得自在,掙得安心。他沒煙癮,啥嗜好也沒有,倒是有個小酒癮,酒癮也不大,在面館,客人就著面條喝一盅兒,剩下個酒底子,就歸了苑得意??腿俗吡耍返靡鈩円桓笫[,蘸甜面醬喝上一小口。陳依云說,苑師傅呀,別給我省著,切一盤豬肚。苑得意晃著大蔥說,這東西好,開胃,清口。苑得意三頓飯在面館吃,一年到頭,一個子兒也不花。
每月五號,陳依云按時開工資,開完工資,苑得意跑一趟銀行,把錢存在本子上,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眼,樂呵呵的。陳依云跟他開玩笑,苑師傅,存不少了吧?苑得意笑笑,把本子裝起來。陳依云又說,苑師傅呀,想不想買房?買一套房,把老婆孩子接過來。陳家河開了個樓盤,價錢不高。陳依云說不高,是手里有大錢,有錢的人,買一口豬都不覺得累,沒錢的人,買一只虱子也一路跟頭,人和人不一樣。
每回趕小圓,苑得意在陳家河停一停車,看著幾叢高樓一天一天長高,心里發(fā)癢,癢也是白癢,存折上的數(shù)字也在增加,可沒人家樓盤漲得快。陳依云一說樓,撓著了他的癢癢肉,癢了一下就不癢了。苑得意每月有四天休班,有時休有時就不休,陳依云就想,苑得意老家有沒有孩子媳婦呢?他不說,老苑也不說,問緊了,老苑說,得意的事,問不著我,你問得意去!
苑得意四點鐘準(zhǔn)時起床,含著水嘴子,咕嚕咕嚕漱一漱口,廁所里撒一泡,一根袖子還在外邊,就下樓了,蹬蹬蹬,一路小跑。翠花面館的鐵皮門沒開,苑得意繞著小公園跑一圈,陳依云沒來,再跑一圈。陳依云不在面館住,這么些年,他不知陳依云住哪兒,陳依云不說,他也不打聽。聽見卷簾門嘩啦一聲,苑得意從小公園走出來,大步走進(jìn)面館。
進(jìn)了面館,凈一把手,給財神爺上一炷香,躬身拜一拜,生意就開張了。打開灶火,把肥腸、豬肚、雜碎在老湯里滾一遍,撈出來晾在大盆里,白芷、茴香、桂皮、八角、花椒在鍋里一蒸騰,一股兒白氣,撲了他一頭一臉,他特別喜歡這股濃烈辛辣味兒。滾完了肥腸豬肚,煮牛肉,炸丸子,這趟活兒緊湊,必須掐著時辰,打一個楞也不行。
一袋面往案板上一倒,一簍子雞蛋往面里一磕,甩開膀子揉面,揉一遍,小被子一蒙,拿過鬧鐘,擰一把弦,放在案板上,鬧鐘嘀嗒嘀嗒地響。這一團(tuán)面,像一個半大孩子,自個兒安安穩(wěn)穩(wěn)睡著。醒十五分鐘,再揉一遍,揉完了,大面扙壓一遍,再醒一遍。翠花面館的面,來頭可不小,筋道、柔韌、順滑,用老秦的話說,這面,真是美口!美口是個很貼的詞兒,入口絲絲縷縷的香,全是師傅的手藝,全是師傅的心腸。
醒面的工夫,苑得意開始備菜,肥腸切片,不能厚也不能薄,厚了嘴里油膩,薄了湯水一澆味兒就寡淡了。豬肚切絲,把豬肚片開,里外三層皮兒。第一層皮脆,咬在嘴里,筋道彈牙。第二層是肚筋,綿綿的,油油的,在舌面上就化了。第三層是內(nèi)皮,內(nèi)皮是韌,特別有嚼勁。豬肚性寒,一根香菜,一撮姜末,一勺辣子,就把這寒性解了。苑得意算不上美食家,可在灶口、調(diào)味上,那是一等。
苑得意三根手指壓在皮兒上,嗒嗒嗒,一邊切絲,一邊聽陳依云說話。陳依云在一邊剝蔥擇香菜,鳳眼一挑說,苑師傅,我想開一家分店,在陳家河,店面我看了,三大間房,里外通透敞亮。好像沒說到苑得意心里去,陳依云笑了一聲說,苑師傅,那邊開了張,你過去點畫一指頭,這邊呢,還是你主廚。苑得意眼皮一抬,依舊切菜,刀聲沉了,慢了,鈍了,好像刀也在思考。
苑得意是個可靠的人,陳依云對他越來越依賴。陳依云說,過些天,我?guī)€人過來,你教教他,苑師傅,你呀,別不舍得,生意大了,也有你一份兒。苑得意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陳依云說,這些年,你都看見了,我不吃獨食兒。苑得意在心里點頭,老板娘真是不賴,生意好了給他加錢,生意不好也沒難為他。苑得意的刀聲又亮了,又緊湊了,嗒嗒嗒。
陳依云說,苑師傅,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咱開三家五家,趁著這兩年生意好做,掙下個養(yǎng)老錢。苑得意嘴角笑著,老板娘的話,他聽到心里去了。陳依云說,苑師傅,我跟你說話呢。苑得意說,您是老板,我聽著就是了。陳依云看了苑得意一眼,也是,她是老板呀,犯不上跟苑師傅說。
豬肚絲配香菜、蔥絲、姜絲,撩幾滴香油,澆一小勺辣子。肥腸靠湯養(yǎng),老湯兩勺,加花生碎、芝麻醬、香菜末、蔥末,一攪一拌,香氣順著筷子往上走。牛肉切大丁,粒大飽滿,汁水豐富,辣子,蒜末,一勺蠔油,一勺白醋,牛肉湯味兒不能淡,一淡,腥膻味就出來了。丸子湯是素湯,綿、軟、透,一咬一嘴湯汁,豆腐丸子、面筋、花生碎,姜末、香油,也離不了高湯,高湯不能多,多了,味兒犯渾。
菜做好了,陳依云把一只大缸子遞過來,說,苑師傅,來一口,喘口氣兒。苑得意拍拍手接了缸子,吱地下去一口,滿口里茶香。這兩年,苑得意覺得自己養(yǎng)了個不好的習(xí)慣,喜歡上了茶水,沒這一口濃茶養(yǎng)著,渾身沒勁兒。這個習(xí)慣,是陳依云給他養(yǎng)的,他起初不喝茶呀,陳依云喜歡茶,喜歡喝碎銀子,碎銀子茶湯濃郁,味兒也上口。苑得意很想改掉這個習(xí)慣,可一聞見碎銀子香,肚子里伸出一只小手,就把茶缸子接住了。
面醒好了,五十斤面分成兩刀,苑得意袖子一挽,把面攤在案子上,大面杖搟一遍,然后上軸子,把面片卷在面杖上,反復(fù)搟壓。沒把子力氣,沒碎銀子養(yǎng)著,這趟活兒,苑得意頂不下來。一張面皮長八尺,寬六尺,厚一銅錢,像一面挺括的被單。反復(fù)折疊幾回,大面皮兒變成了一條方頭方臉的面龍,苑得意摸過大刀,一刀一刀切起來。
這面叫雞絲面,雞蛋和面,不加一滴水,面粉是河北過來的,叫面,其實是面碎,抓一把好似抓了一把鹽,蛋清蛋黃一攪,面碎就化了,醒半小時,面特別韌。和面不是和泥巴,手上沒情分,功夫不到家,做出來的面,沒嚼勁,沒咬頭。苑得意切一刀面,捏起幾根看看粗細(xì),咬咬韌勁,點點頭,繼續(xù)切,五十斤干面,和面、醒面、搟面、切面,正巧一小時。
面切完了,晾在笸籮里,端到灶口上。苑得意說,上大火!店里沒人,陳依云坐在椅子上打盹,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鍋里的水滾開了,苑得意的勺子叮當(dāng)敲一下,陳依云從夢里回來了,拉開鐵皮門,尖著嗓子叫一聲——開面了!外邊站著一溜人,大伙兒是上早班的,吃一碗熱面,淌一身汗,電瓶車上一坐,迎著颼颼的涼風(fēng),上班多有勁兒。
第一個走進(jìn)面館的是老秦,老秦的肚子是一把鬧鐘,那么準(zhǔn)時,到了點兒,肚子就開始鬧哄。他不像老苑,跟前有個侄子伺候,晚飯懶得吃,天不落明,肚子癟了,像一面鼓,咚咚地敲。十多年了,老秦吃頭一碗面,客人沒上來,店里清凈,面湯清爽,小菜齊全,關(guān)鍵是陳依云睡了一晚上,筋骨睡軟了,手上沒數(shù)兒,一大勺丸子湯,吱的一聲澆到面上。
老秦早上吃素湯面,只有素湯面,才品得到真正的面香,像站在麥田里,一大片麥,金黃金黃的。抄起一筷子,牙齒把面一根根拉進(jìn)嘴里,真是香!中午來一大碗肥腸面,品的是肥腸的香,面條裹著肥腸,層次感就出來了,面條的脆香,肥腸的油香,在舌面上勻勻地攤開,滋味兒綿長,睡夢里他都覺得香。晚上關(guān)門前,來一碗濃濃的面湯,嘎嘣嚼幾顆花生碎,肚子鼓鼓的。這一天,可真是自在,老秦有時候就想,沒了翠花面館,他還活不活了。
這一碗面,可不是退休以后的事,有了翠花面館,老秦就喜歡上了,帶著徒弟來,多數(shù)自己來。陳依云人好,用老秦的話說,俊,清,柔。老秦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京劇團(tuán)那么多女演員,哪個不過他的眼?陳依云的俊,他自己也沒法形容。陳依云的眼睛好看,又大又亮,媚媚的,看人的時候,有一束光從深潭里迸出來,你看見秋水了沒,就是那個樣子,清得能照見人影。小陳脾氣也好,十幾年,老秦就沒見陳依云發(fā)過脾氣。脾氣比面養(yǎng)人,翠花面館生意好,半是苑得意的手藝,半是沖著陳依云來的。
面館里紛紛攘攘,但是不吵,早上吃面的人,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沒力氣大聲說話,沒力氣爭論。面條的香氣,把腦子里的任何雜念擠出來了,心里只裝著面,口腔里滿滿的津液,好似要流出來。挨著老秦身后站一溜長隊,老秦回頭看看,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長尾巴黃鼠狼,一條大尾巴,蓬松地在身后展開,嘿,頭一份兒! 像得了一個彩頭,這碗面,讓他獲得了一種面條以外的精神享受。
老秦喜歡這種感覺,跟老苑下棋,把自個兒下傻了,下成朽木了,跟年輕人擠一擠,身上立即有了活力。他的身后站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伸著脖子往湯鍋里看,閨女家脖子長,一綹兒長發(fā)搭到老秦肩上來了。老秦說,別擠呀,把你秦叔擠進(jìn)湯鍋里,嘿,你們可擔(dān)不起!姑娘也不理會老秦,心說,秦大爺哎,您錯錯時辰呀,湊什么熱鬧,跟一班上班的擠,您老好意思。
蒸汽迷蒙之間,苑得意抓起一綹兒面,這一綹兒面,好像過了秤,不多不少,剛好滿滿一碗,腕子輕輕一抖,均勻地撒在鍋里,金黃的雞絲面像一抹飄搖的金綹,在開水里翻滾,滾一個來回,用笊籬抄起來,打進(jìn)碗里。老秦抱起大碗,盯著陳依云的大頭勺子,等著陳依云給他上湯。陳依云問,秦叔,您老還是丸子湯?老秦說,早上來一碗素的,吃了心里素凈。
陳依云澆上一大勺丸子湯,捏一撮香菜末,蓋在面條上。秦叔呀,坐哪兒,您自己掂對著來。老秦捧著大碗,往角落里一坐,端一碟辣子肉末,加一匙香醋,滴一滴香油,平常老秦不加醋,晚上喝了小酒,這一勺陳醋,就把酒醒了。老秦不喝酒,哪天想兒子想惱了,想閨女想煩了,開一瓶酒,就著一把椒鹽花生,吱吱地喝半瓶,越喝越氣,就喝高了。
老苑比老秦來得早,在小公園落落腳,坐一會兒,聽一會兒鳥叫。小公園里有遛鳥的,幾只籠子掛在松樹上,畫眉、百靈、黃鸝、山雀,松枝兒上的露水好看,一根松針串著一顆晶圓的露珠,鳥叫一聲,露水打一個顫兒,啪地落了。鳥叫聲不一樣,有的脆亮,有的羞怯,有的剛開嗓子,叫起來半截聲。老苑坐在松樹下,習(xí)習(xí)的晨風(fēng),隱隱的松香,把心醒開了,把氣喘勻了,清清爽爽,再進(jìn)店吃面。
他有意避開老秦,苑得意也好,陳依云也好,想多給他一勺兒甜頭,有老秦在,陳依云的勺子就縮回去了。老苑知道起這個貪心不好,自己的退休金怎么花也花不完,這是干嗎呢。可他還是很享受陳依云這個偏心,他不介紹苑得意來翠花面館,不是苑得意盡心盡意,面館的生意沒這么好,這是肯定的。一勺兒湯,是小陳的心意,這么多年,陳依云沒給他一個白眼,這叫知恩圖報。
老秦打著飽嗝出了面館,渾身有了力氣,香菜味、蔥花味、丸子味,熱熱鬧鬧從食管里回上來,這頓飯吃得舒坦。肚子飽了,心也飽了,回頭看一眼“翠花面館”的金匾,心里熱乎乎的,他盼著面館一天比一天好,再好五年十年,把他的余生打發(fā)了。兒女是靠不住的,兒女沒人家翠花面館好,一天到晚在店里磨,沒看陳依云一個不好的臉色。到底比不上人家老苑,老苑對翠花面館有個貢獻(xiàn),他只是一個食客,老苑卻是半個主人。
老苑坐在對面石條上,勾著頭聽鳥叫。鳥叫有啥好聽的!老秦往石條上一坐,剛要來一嗓子《桃花庵歌》,老苑說,我吃一口去。老秦說,記著把棋簍子抱出來,替我悶一壺茶。老秦叫了一聲板,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老苑聽膩了,心說,老秦心里八成自在不了,有兒子又咋樣,有閨女又咋樣,等于養(yǎng)了一個賊,把錢偷了,把心偷了,把老年的樂呵也偷了。
遛鳥的在松樹下做俯臥撐,一堆肉在清晨里起伏,老秦吃吃地笑了,這身材,還有臉出來鍛煉。老秦一亮嗓子,籠子里的鳥兒不叫了,撲棱著翅膀往外撞。遛鳥的說,秦大爺呀,您老慢著點兒唱,把鳥驚著了可不好,剛買的,認(rèn)生呢,哪天跟您混熟了,您老再亮嗓子。遛鳥的叫小武。每天早晨,把鳥提出來,揭開青幔,讓鳥兒伸伸腰、亮亮翅,啁啾幾聲。遛完鳥,小武點兩碗肥腸面,吃一碗,看一碗。
小武是十面街有名的拆遷戶,一個大院子拆了,得了一大把錢,落下一個壞毛病,除了錢和鳥,啥也不喜歡,也不喜歡女人,不戀愛,不結(jié)婚。老秦呵呵笑,我說小武,你這是武大郎玩夜貓子,花錢買只破鳥,不如買把胡琴,你買把琴,咱爺們亮一亮相。小武的身子粗,也矮,一聽老秦說武大郎,提著鳥籠子走了。
過了八點半,翠花面館走沒人了,洗完了鍋碗盤盞,點數(shù)完了剩菜余料,苑得意搬出幾個菜筐,往三輪車上一放,從陳依云手里接了錢,預(yù)備去趕小圓。陳依云把他叫住了,苑師傅,今兒個早點兒回,蔥姜辣子都有,你說小圓有乳鴿子,干脆買幾只乳鴿子,咱上一道乳鴿面。天熱了,牛肉面下得可不怎么快。
苑得意想了想說,老板娘,這您可是不知道,乳鴿子趕節(jié)氣,進(jìn)了六月,鴿子嫌熱,不孵蛋了,咱開的是流水席,斷了趟頭兒,我可沒法跟客人說。苑得意不愿意給自己上套子,多上一道面,多一樁活兒,早上就那么一點時間,他沒長三頭六臂。陳依云笑笑說,買幾只吧,先試試,上不上不一定呢。苑得意應(yīng)了,也行,那咱就試試。
老苑伸著脖子聽,得意說給他買一只乳鴿,補一補氣,盼了幾天,得意沒動靜了,侄子就是侄子,不跟他親。老苑又一想,苑得意是這個世上唯一埋他的人,就又不怪他了。老秦?fù)u頭說,乳鴿子,小圓還有賣乳鴿的?沒吃過,剛從蛋殼里滾出來,沒扎翎毛兒,沒叫一聲娘,有啥嚼頭?這人嘴巴真是刁,鴿子多好呀,它惹著誰了!
老秦老苑剛開局,松下的陰涼結(jié)實,兩人坐在樹下,對著棋盤發(fā)呆,老秦見苑得意上了三輪車,說得意,小圓有賣蒲扇的沒?苑得意說,有的是。老秦說,捎一把。好生挑挑,扇面開裂的不要,磨手的不要,不圓的不要。苑得意問,三叔,您要不要?老苑說,也是一把。兩人把錢遞到得意手上,苑得意騎車走了。老秦說,老苑,你這侄子,白吃白住,他也敢接你的錢?老苑說,你少管,有錢難買愿意。
苑得意趕小圓回來,店里坐著一男一女,跟陳依云說笑。見了苑得意,陳依云說,快叫苑師傅,幫苑師傅把東西搬進(jìn)來。搬完了東西,苑得意沒跟著進(jìn)來,進(jìn)了小公園,一人一把蒲扇,遞到老秦老苑手上。苑得意看了一眼棋局,三叔還在下風(fēng)。苑得意說,秦叔,您看是不是您要的玩意兒?老秦接過來,仔細(xì)看了一遍,在身上呼扇了幾下說,眼力不錯,這把扇子送老了。
老秦看扇子的工夫,苑得意替三叔挪了一步棋,老苑瞪著眼大聲吵,得意,愿賭服輸,沒你這么來事兒的!老苑把棋子放回原位,氣咻咻地。老秦沒當(dāng)事兒,他很想讓老苑贏兩局,抱著茶缸子喝幾口茶,盼著老苑把棋子動動。老苑躲是非,也抱著茶缸子喝茶,老秦上廁所,老苑也跟進(jìn)來了。老秦就想,老苑人太好了,人好百病生。
老秦往面館瞅了一眼,得意呀,你小子帶徒弟了?你呀,把衣裳換換,端端架子,等著徒弟給你磕頭。立春收徒,端午出徒,立春早過了,小陳年輕,不懂這個。苑得意笑笑說,老秦叔,您說的是上輩子的規(guī)矩,哪天收徒都是好日子。您說的這個架子,不端也罷。面館這點事兒,可不算個手藝。老苑的眼睛盯在棋盤上,苑得意挪了一步棋,把他的心挪開了,跳了一步馬,棋局開了。
老秦說,得意,手藝不是學(xué)出來的,是敬出來的,不敬師傅,不敬道業(yè),哪來的手藝?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誰也不能破。老苑走了一步棋,抬頭看了苑得意一眼,老秦的話,他不愛聽,得意,徒弟不是好帶的,不帶也罷。收了徒,好好待承人家,師徒如父子。陳依云扯著嗓子喊苑師傅,苑得意應(yīng)了一聲,身子沒動。老苑說,得意呀,你別犯犟,沒翠花面館,你就是個種地的。這人,得知道恩典,得知道報答。
陳依云把大茶缸子遞給苑得意,苑師傅呀,快喝口茶,你先認(rèn)認(rèn)他倆。陳依云把女孩子推過來說,她叫陳依芬,我叔家妹,人你見了,靈透著呢,一學(xué)就會。人家可是大學(xué)畢業(yè),上班嫌管得慌,這不,相中了你的手藝,非要來面館。陳依云又把男的推過來,說,小芬對象,叫王小明。兩人又叫了一遍師傅,苑得意搓著大手,不知該不該答應(yīng)。陳依云說,苑師傅,這倆人咱可是知根知底,你別藏著掖著。
苑得意看了一眼陳依芬的面相,心里有了數(shù),笑笑說,老板娘說了,我這里先應(yīng)下來。做面是個力氣活,沒把子力氣,沒個韌勁可不行,陳家河里的藕花俊吧,下邊可是一堆爛泥。苑得意想嚇唬兩句,把他倆嚇退了,陳家河的面館就開不起來了。陳依云咳嗽了一聲,苑得意只好說,我也是這么過來的,開面館偷不得懶。人家來吃一碗面,今兒來了,明兒來了,這就是財神,沒個好脾氣,做出來的面不筋道,財神不進(jìn)咱面館的門。
苑得意買了十幾只乳鴿,乳鴿比麻雀大不了多少,乳鴿開了肚子,血糊糊的,真不該買這東西,沒扎毛的東西,吃了喪良心。
苑得意端過一只大盆,把乳鴿倒進(jìn)大盆,把陳依芬招呼過來,小陳老板呀,別嫌臟了你的手,干咱這個的,離了腥膻,離了刀口,你玩不轉(zhuǎn)。你倆費費心,把乳鴿洗出來,洗三遍,沖三遍,料酒、香醋、精鹽搓一遍,清水投一遍。陳依芬張著大口說,這么麻煩呀,不就是個面館嗎,弄得跟大酒店似的。洗了兩只乳鴿,捂著嘴巴進(jìn)了廁所。陳依云嘟囔一聲,沖陳依芬的背影翻了一遍白眼。
王小明說,姐呀,這活兒不是大師傅干的,咱雇倆人,洗碗、打雜、洗菜。苑得意嘴角一笑,這倆人不是干事的人,數(shù)錢也嫌手腕子疼。陳依云說,你們也算大師傅?小明,你們兩口子別光想著省事,苑師傅沒來面館之前,我一個人干了五年,三點起床,十點關(guān)門,做生意吃不得苦不行。
第二天一早,陳依芬王小明沒來。苑得意說,灶火開了,豬肚滾了,面醒上了,他倆還來不來?陳依云摁了一會兒手機,臉拉下來了,苑師傅,不等他倆,你干你的,指望一對臭蟲造蜜,誰吃呀。過了八點,陳依芬王小明騎車過來了,陳依云氣呼呼地說,苑師傅,給他倆上碗面,吃了趕緊走人!陳依芬說,姐呀,不是八點上班嗎,國家規(guī)定的。陳依云說,是,朝九晚五,你得有那個命,你倆吃了飯,機關(guān)上班去!
進(jìn)來一個男的,坐在角落里,也不點面,靜靜地往陳依云身上亂看,看得陳依云心煩,陳依云大聲說,苑師傅,來客人了,你招呼一下。陳依云八成還在生陳依芬兩口子的氣,苑得意在心里笑了一聲,陳依云邁著小碎步出了門,往小公園看棋去了。
苑得意放下勺子,拿著面單過來說話,那人的眼睛追著陳依云出了門。苑得意打量了幾眼說,您呀,看著面生,頭一遭來咱翠花面館不是?男的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苑得意,問,生意還行?苑得意說,托您的福,還行吧,咱這十面街,都是面條肚子。您是來一碗肥腸面還是肚絲面?男的站起身子想走,苑得意一問,只好坐下了,點了一碗肚絲面。苑得意高聲說,好嘞——肚絲面一碗!上了面,男的發(fā)了一陣呆,沒嘗一根面條,起身走了。苑得意搖頭說,這可真稀罕,咱這碗面,出了十面街您吃不上,保證您還得回頭。
這兩天,陳依云臉上不好看,苑得意格外盡心,里里外外照應(yīng)著。苑得意說,想學(xué)的人有的是,要不,您再物色倆?陳依云說,不開了,不開了,也是我貪心,有一家面館還有啥不知足的。苑師傅,陳家河的店面,我抵出去了,剛起了個心,惹了一肚子惱。這幾年,翠花面館沒少掙,苑得意在面館干了五七六年,沒見過陳依云的男人孩子,在他眼里,陳依云是一個謎。在陳依云眼里,苑得意也是一個謎。
下罷一局,老苑進(jìn)了茅房,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進(jìn)去。老秦問,怎么了這是?老苑說,鬧肚子。老秦說,沒準(zhǔn)哪口沒吃對。老苑說,別瞎說,咱是吃面館的,肚子里不得勁兒,怨不到面食上。這兩天,老苑精神頭不濟(jì),臉色不好看,剛過了立夏,興許倒節(jié)氣呢,老苑自己沒當(dāng)回事兒,人上了年紀(jì),哪兒能沒個三好兩歹。老苑說,我先走一步,找?guī)灼幗澜?。老苑捧著肚子走了?/p>
陳依云嫌屋里熱,揮著團(tuán)扇出來乘涼,見老苑走遠(yuǎn)了,笑著問老秦,秦叔,苑叔走了?你倆吵嘴了?這可真稀罕。老秦說,你苑叔肚子里打架,鬧情緒了。陳依云嚇了一跳,秦叔,苑叔沒事兒吧?吃面吃的?老秦一笑說,春夏之交,腸胃換季呢,沒事兒。陳依云坐在石條上,老秦想起一件事,當(dāng)著老苑,問起來不方便。
老秦問,陳家河地段好,上了倆樓盤,人八成少不了,你呀,該琢磨琢磨,在陳家河開一家連鎖店,十面街就這么大個地方,吃面的人有數(shù)。陳依云以為苑得意走了話,問老秦,誰說的?苑師傅說的?老秦說,得意可沒說,得意的嘴巴不透風(fēng),昨天你找了倆徒弟,我尋思你想再開一家分店,結(jié)果呢,年輕人等著天上落餡餅,吃不了這份苦。陳依云說,秦叔,我一個女人家,有心再開一家,沒力氣呀。
老秦說,我老家有個侄子,也是開面館的,遭了一把火,把家當(dāng)燒光了,你再開一家,讓他給你當(dāng)當(dāng)家,你秦叔介紹的人,不比得意差。陳依云一笑,倆老頭兒爭風(fēng)吃醋呢,她沒對老秦不好呀,沒想到一碗面吃出了個人間是非。陳依云笑笑說,秦叔,您看著陳家河好,我也看著陳家河好,可惜我沒力氣再開一家。陳依云一句話,把老秦的嘴封上了。老秦說,算了,我是閑操心。
進(jìn)了立夏,天氣熱了,晚上吃面的少了,不到九點,我和小昭下來吃面,陳依云抱著手機打盹,面館預(yù)備打烊。見我們進(jìn)了面館,陳依云親自下廚,煮了兩碗肚絲面,沒見苑得意,也沒見老苑老秦,這是怎么了?陳依云說,苑叔身上不好,苑師傅提前走了。明兒你倆早一點下來,晚了,我可沒工夫伺候。
沒了老秦老苑,沒了落子聲,面館空蕩了不少。陳依云說,你們倆誰知道苑叔住哪兒?我說,面粉廠筒子樓。陳依云怪怪地看著我,不是拆遷了嗎?十面街稍頭上,有一家面粉廠,面里摻滑石粉,大家不吃當(dāng)?shù)孛媪?,面粉廠就倒了。老苑是面粉廠的老職工,住的筒子樓也是面粉廠的。面粉廠倒了,剩下幾棟破樓在改造之列,職工們意見不統(tǒng)一,鬧了幾個大動靜,政府懶得跟他們斗氣,不遷了。
筒子樓上黑乎乎的,沒有一家燈光,給苑得意打電話,苑得意關(guān)機。上回老苑叔病了,我和小昭輪流陪著打點滴,興許老苑叔在門診呢。我陪陳依云去社區(qū)門診找老苑,門診很小,兩三張床,燈光昏昏的,一個小護(hù)士趴在桌上打盹。我問,老苑叔在不在這里?小護(hù)士慌亂地站起來說,是有個苑立田,輸水呢。原來老苑叫苑立田。
老苑短小的身子蓋在白被單下,像蓋著一團(tuán)面。陳依云的眼睛紅了一下,叫了一聲老苑叔。老苑掀開被單,想坐起來,陳依云把老苑摁住,問,老苑叔,您老身子咋樣了?老苑想笑沒笑出聲來,啞著嗓子說,小陳,您咋來了?誰在店里?甭管有沒有生意,打烊早了,對不住客人。陳依云說,我知道了。不放心您,過來看看。老苑叔,苑師傅呢?老苑說,把我送下就走了。
老苑輸完了水,我們把他送回筒子樓,苑得意仍然沒回來。陳依云燒了一壺水,喂了老苑幾片藥,陳依云說,苑叔,明兒我?guī)メt(yī)院查查,醫(yī)院我有熟人,苑師傅在灶口上,面館離不開人。老苑擠出幾絲笑,小陳,你別管了,面館多忙啊,人上了年紀(jì),好比熟透的果子,哪天落地可沒個準(zhǔn)頭。老苑說得我們不自在。陳依云說,苑叔,我盼著您老有個九十一百的壽,咱面館指望您老臉抻著呢。
老苑看著我,似有話說。我說,老苑叔,有啥話,您老只管說,我應(yīng)著就是。老苑說,小張,你留心哪兒有合適的,留下一角兒地,有多大的荷葉,包多大的粽子,別多花錢。我知道老苑說的是什么,墓地這兩個字太沉,他說不出口。陳依云安慰了幾句,時間真是不早了,我們告辭出來,陳依云問,苑師傅去哪兒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按時到了,還是頭一碗面,吃了面,沒見老苑,發(fā)了一陣傻,問苑得意,得意呀,你三叔咋樣了?還是不好?苑得意在灶口上忙,面館里人聲又大,顧不上跟老秦說話。老秦?fù)]著扇子出來,坐在小公園聽鳥叫,鳥叫得老秦心煩。小武新買了一只八哥,八哥倒是精神,在籠子里跳著叫,脫褲子了,脫褲子了!老秦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兒!
小武跟老秦不對付,老苑病了,缺個說話的人。小武問,秦叔,咋沒見苑叔,你倆不在面館鎮(zhèn)著,這面館可沒滋味兒。老秦說,你苑叔病了。小武,你會下棋不?小武說,秦叔,您可是問錯了人,玩?zhèn)€鳥,斗個雀兒,我是行家,您說這下棋,除了燒腦子,沒見您老得半個好處,我不學(xué)那個。苑叔啊,不是我說您,下棋,摸骨牌,斗地主,那叫玩物喪志。老秦想罵小武兩句,小武怕老秦唱《桃花庵歌》,拎著鳥籠子走了。
苑得意一如從前去趕小圓。陳依云說,苑師傅,今兒別去小圓了,老苑叔病著呢。苑得意說,果子還招個蟲口兒呢,沒事兒,老秦叔陪三叔下棋呢。小市場的菜貴得嚇人,今兒剩下的,明兒接著賣,吃出個好歹來,咱面館擔(dān)不住。陳依云不好說什么,嘆了一聲,看著苑得意騎車走了。趕巧我這兩天不忙,小昭在家伺候月子,我自告奮勇去陪老苑叔。
我去商場買了幾斤蘋果,進(jìn)了筒子樓,樓里黑黢黢的,老苑叔的房對著公廁,公廁里嘩啦著水響。老苑叔房里有動靜,苑得意說得沒錯,老秦叔不守著棋盤,不在面館磨時間,這一天比一年還長。過幾天問老秦個地址,我想給他的兒女寫封信,問一問老秦還是不是他們的爹。
老苑在床上半躺著,身后靠著一床被,老秦坐在床上,支著破紙箱,兩人頭碰著頭下棋。我挺生氣,老秦叔,您可不地道,老苑叔還剩一口氣,您讓一個半死的人陪您下棋,等于謀財害命??衫锨厥宀幌缕?,他活不痛快,老苑叔不跟老秦下棋,誰陪他說話呢。老秦叔贏棋,贏了一個樂呵,老苑叔輸棋,沒輸房子銀兩,兩人各得其樂。老苑叔的臉小了一圈,笑聲也不響亮了。
今兒老秦可是落了下風(fēng),一路華容道,捻起一只車,猶豫半天,往老苑的炮口上撞,老苑也不打含糊,把老秦的車打了。老苑落下一子,老秦說,老苑,別踏我的馬。老秦一提醒,老苑就踩老秦的馬。下了兩局,老苑贏了兩局。老苑皺著眉頭說,你今兒怎么了,腦子可是不好使。老秦說,今兒手氣不濟(jì)。老苑嘿嘿笑了兩聲,這一聲笑,老苑精神了。
老秦叔上廁所去了,屋里就我們爺兒倆。老苑叔說,你老秦叔呀,讓我棋呢。我說,老苑叔,您讓了老秦叔好多年了,他讓您兩局,是應(yīng)該的。老苑說,你秦叔呀,肚子里有火,年紀(jì)大了,火壯了不好。少火生氣,壯火食氣,這道理我懂。老苑又說,苑叔哪天走了,你多幫幫小陳,翠花面館是小陳的半條命,沒有面館撐著,小陳就活不下去了。見我不解,老苑說,小陳也是面粉廠的,我們爺兒倆一個車間,小陳長得多好啊,人長好了,沒準(zhǔn)是個小災(zāi)。門口有動靜,老苑不說了。
到了傍晚,陳依云送上來幾碗面,給老苑脖子上戴了一條毛巾,喂了他幾口,苑叔,明兒吧,咱去醫(yī)院住幾天。秦叔,您也一塊查查身子,一年查一遭,有病治病,沒病咱防著它。老秦的眼睛紅了,說,小陳,我領(lǐng)情了,這些年,我和老苑沒少給面館添麻煩,我有兒女,犯不上讓你操心。老苑說,我不查,一肚子零件全壞了,查出一堆毛病,倒是如了醫(yī)院的意。
老苑不來面館,老秦不來面館,面館一下子冷清了,小公園不及以前熱鬧了。來吃面的人,問老苑哪去了,問老秦哪去了,問得陳依云心里發(fā)慌。陳依云把苑得意叫過來,咱給苑叔看病去,拖著不是個辦法。苑得意說,我?guī)迦ゲ榱耍侵蹦c癌,三叔死活不住院,我有啥法兒呀。
我和小昭多了一個任務(wù),天天給老秦老苑送面。苑得意格外盡心,專門給老苑老秦量身打造了一碗乳鴿面。洗凈了血水的乳鴿,陳皮、草果、肉桂去腥,熱水一澆,涼水一激,鴿子肉緊實了,把鴿子的小骨拆了,加人參、香菇、藕尖、紅棗文火煨一個小時,篦出湯來,湯汁清冽,香氣濃郁,乳鴿湯澆到面上,加一勺香醋,面和乳鴿湯相互成全,面帶點兒甜口,湯帶點兒酸香,可真是人間至味。這道面美口、補血、養(yǎng)氣,苑得意的孝心好比一道回天藥,老苑臉上紅潤了,心里松快了,身上就松快了。
陳依云天天過來,紅著眼睛看兩人下棋。老苑問,小陳,生意好不?進(jìn)了秋天就好了,起了秋風(fēng),吃面的胃口就開了。陳依云說,苑叔,托您老的福,生意好著呢。其實,這陣子面館的生意很不好,人影稀疏,老苑一病,苑得意的手軟了,面條軟了,不筋道了,味道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面的人,舌頭上有記憶,嘗一嘴巴,就把師傅的心腸品出來了。
小公園里多了一個男人,就是上回在面館點肚絲面的那人,這兩天他天天來,坐在松樹下,朝翠花面館閑看,眼里很迷茫,看幾眼,坐下,再看幾眼。他暗戀陳依云?好像又不是,以前沒見過這個人。陳依云一直沒結(jié)婚,在十面街,已經(jīng)沒人關(guān)心她的婚事了。小公園那么冷清,他不拉不唱,不遛鳥,也不下棋,坐得真沒意思。我和小昭來小公園打廣告招徠生意,他就坐在一邊,嘴巴上掛著一綹笑??腿俗吡耍液托≌褯_他點一下頭。他問,生意咋樣兒?我說,一般。他說,我問面館。小昭說,你問面館去,犯不上問我們!
小武提著鳥籠子來了,擠著小眼睛笑。小武跟那人不熟,也是點頭交情。那人走了,小武問,你們認(rèn)得他不?不等我們回答,小武又說,面粉廠的焦廠長,犯了強奸罪,剛出來沒幾年,看樣子掙大錢了。
老苑不在小公園,沒人聽鳥叫,小武不自在,提著鳥籠進(jìn)了面館,籠子里的八哥說,吃面了,吃面了!苑得意在灶口上發(fā)呆,陳依云聽見八哥說吃面,笑著問,小武,它會說人話?小武一笑,姐呀,鳥比人強,它不跟你耍心眼兒。我給你買一只?陳依云笑笑說,我沒工夫伺候它,姐不像你,不用操心錢。小武把鳥籠子架在桌上,對著八哥吃面。陳依云覺得新鮮,過來撩八哥,八哥,你想吃啥面?八哥說,陳家河,陳家河!
陳依云看小武,小武問,姐呀,你開分店了?陳依云說,哪有力氣開第二家。小武說,陳家河新起了一家面館,開店的也是一個女的,帶著個小閨女。那女的,長得跟您沒法兒比。陳依云依舊笑吟吟的,笑得不好看了。小武說,那女的原先在小圓賣肥腸,興許跟你們苑師傅熟。苑得意在水池上洗碗,水聲嘩嘩,聽不見小武胡說。
老苑吃了乳鴿面,好像吃了清心散,天天贏棋。老秦輸了棋,像得了一個歡喜,跟陳依云說,你苑叔呀,占著天時地利人和,病害人也養(yǎng)人,這棋贏得我沒話說,哪天病好了,咱們小公園見,不信贏不了你。老苑不敢笑,一笑,下邊漏氣,血水汩汩流出來,只好拿眼睛笑,一笑,一雙小眼睛擠住了。
這兩天,苑得意回來得少了,對老苑沒以前親了。老苑說,小陳呀,得意沒根基,沒定性,沒人管著不行,我不在店里,你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陳依云說,苑叔,我管著呢。老苑說,小陳,你苑叔沒臉跟你說,得意呀,在外邊養(yǎng)了一個女人,小圓的,帶著個小女孩。陳依云的眼睛睜大了,笑笑說,苑叔,苑師傅年紀(jì)不小了,是該有個女人心疼他。老苑說,老家還有一個呢,沒王法呀!
進(jìn)了秋天,老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濟(jì),每回見我,眼巴巴的,眼里像是有話,我知道老苑叔的心思。我和小昭在六道場給老苑看下一塊墓地,六道場在郊區(qū),村里開發(fā)的,一整面山坡全是高高低低的黑色大理石,像一叢小樓房。我拍了一張相片給老苑叔看。老秦也伸著脖子看,老秦問,啥價錢?我說了一個數(shù)兒,老秦說,可是不便宜。
老苑看得很認(rèn)真,看完了,把手機還給我,說,小張,不知有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那么大一個村子,沒個說上話的,還是不相應(yīng)。老苑以前說,老了回老家,讓苑得意把他這個離家的樹葉捧回去。回了老家,誰看著苑得意呢?老秦說,我也買一塊,老苑,活著咱倆挨著,死了咱倆挨著,咱倆還是下棋,過些天我送你一套棋譜,有輸有贏才有意思。老苑笑了兩聲,下身起了一片紅。
這兩天,老苑的棋興敗了,手里攥著棋子不知往哪兒放,人也不精神了,說一會兒話瞇一會兒眼睛。陳依云捧著嘴巴小聲說,秦叔,我年輕不懂,苑叔是不是不好了?老秦攥著老苑的腕子,掐了一遍脈,眼睛紅了一陣,說,是不好,該預(yù)備后事了。陳依云掏出一把錢,交給老秦說,秦叔,您老看著給苑叔準(zhǔn)備老衣,鞋帽襪子,袍子馬褂,您只管預(yù)備,別圖省錢。老秦不接錢,小陳,你苑叔有得意呢。陳依云說,秦叔,聽我的吧。
老秦走了,老苑抓著陳依云的手,小陳,叔有句話。陳依云紅著眼圈說,苑叔,有啥話您說吧,我聽著呢。老苑嘆了一聲,落下兩行淚,小陳啊,這么些年了,你一個人,苑叔看著心疼。陳依云落了一串淚,又笑了,苑叔,我習(xí)慣了,一個人好,您也是一個人,也是一輩子。老苑說,焦廠長找過來了,他是真心喜歡你,當(dāng)年那個事兒是他不對,是他對不住你,他求你原諒。陳依云含著眼淚點頭。
老苑走了,走得也算自在,喝了幾口面,打了一聲嗝,眼皮一翻,人就走了。沒過多少日子,老秦也走了,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六道場。老秦走了,兒女沒回來,陳依云做主給老秦辦了后事,圓圓滿滿的。老秦叔的墓地是小武花的錢,小武說,花個錢,心里安生安生。老秦老苑前后走了,沒再見小武,小武把鳥一概放了,到南方做生意去了。我和小昭計劃好了,把公司關(guān)了,我們還年輕,該正正經(jīng)經(jīng)干點事。
進(jìn)了臘月,落了一場雪,小公園松枝上的雪白亮白亮的。我和小昭從窗口往下看,陳依云穿了一件白襖,脖子里戴了一條紅圍巾,站在翠花面館的門口,好像在看翠花面館的匾。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是焦廠長。焦廠長叫焦依云。一人占著一個云,緣分這東西真的沒法說。
我們下去吃面,苑得意不在,面館今兒沒開張。陳依云說,弟弟,對不住了,咱面館不開了。我們愣愣地看著陳依云。陳依云說,往后吃面,你們?nèi)リ惣液?,苑師傅新開了一家,也叫翠花面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