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古代文獻中的“空?!币辉~,歷來解釋不一。較為常見的有地名、瑟名與神樹之名三種解釋。當“空?!北会屪鞯孛麜r,無法依據(jù)不同文獻的記錄確定其具體之所在,并且有可能是神話虛構之地名?!翱丈!弊鳛樯拇Q時,其命名依據(jù)主要有產(chǎn)地與材質(zhì)兩種解釋。最后,圍繞著“空?!背霈F(xiàn)了一些“樹木生人”的敘事,這可能與先秦時期的植物崇拜與生殖崇拜有關。三種不同的解釋背后都能找到神話的痕跡,因此“空?!钡亩嗔x之間并非是完全獨立的,這也印證了比較神話學中關于神話與同音異義詞之間關系的論述。這種多義之間的聯(lián)系也使“空?!痹谖膶W中呈現(xiàn)出意義不定的模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效果。
關鍵字:空桑;地名;符號;神話學
先秦及兩漢文獻中,“空?!币辉~多次出現(xiàn)。但在不同語境中,“空?!庇兄耆煌慕忉尅_@究竟是同形之巧合,還是異義之間實際互有關聯(lián)呢?如果多義之間相互關聯(lián),其原理與機制又是什么呢?試做討論如下。
一、作為地名之“空?!?/p>
聞一多做過一篇《司命考》,開頭便是“從空桑說起”?!洞笏久分嘘P于“空桑”有這樣的描述:“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聞一多認為“空?!笔且惶幍孛?,并且應當為帝顓頊的統(tǒng)治區(qū)域,即《呂氏春秋·古樂篇》中所謂“帝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的“空?!盵1]117。聞一多引用了《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中“又北二百里,曰空桑之山,無草木,冬夏有雪。空桑之水出焉,東流注于虖沱”的材料,猜測這個“空桑”當在趙、代之間。但聞一多也發(fā)現(xiàn),“空?!彼坪醪恢灰惶?,“但最初顓頊所統(tǒng)治的空桑當在北方”[1]119。在《什么是九歌?》一文中,聞一多認為:“似乎司命本是齊地的神。但這時似乎已落籍在楚國了。歌中空桑,九坑皆楚地名可證?!盵1]223在《大招》中,同樣有“魂乎歸來,定空桑只”之語,可見楚國似乎也有“空?!?。結合他對“九坑”即是荊州松滋縣九岡山的分析,聞一多判斷“這不只反映了顓頊的族人由北而南的移植的事實,而且明確指出了那趟路程”[1]119。
同時,聞一多認為“大司命”就是顓頊之佐的“玄冥”,并且引用《路史》所引《尚書大傳》中“窮桑,顓帝所居”及《左傳·昭公二十九年》中的“脩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睘樽C,論證“空?!奔词恰案F桑”[1]117。實際上,《左傳·昭公二十九年》中清楚寫明,任命“脩及熙為玄冥”的是少皞而非顓頊。但《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又言:“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唐賈公彥據(jù)此認為:“高辛氏因之,故《傳》云‘遂濟窮桑,窮桑,顓頊所居,是度顓頊至高辛也?!盵2]2可知顓頊與少皞被認為存在帝系之間的聯(lián)系。
西漢劉向的《九嘆·遠游》中有“就顓頊而敶辭兮,考玄冥于空?!敝洌梢娖湟褜㈩呿?、玄冥與空桑聯(lián)系在一起。按《說文》中“穴”部之“穹,窮也?!倍巫ⅲ骸案F者,極也?!飞n,蒼天也。按穹蒼者、謂蒼天難窮極也。韗人為皋陶。穹者三之一。注謂鼓木腹穹隆。居三之一。今人皆謂高爲穹隆?!庇帧案F,極也?!盵3]《詩·小雅·白駒》:“在彼空谷?!薄翱铡保段倪x·西都賦》李善注引《韓詩》作“穹”[4]。至少從漢代開始出現(xiàn)了“天空”連用的用法,“空”“穹”或可假借,“空?!奔礊椤案F桑”的假說似乎也成立。
此外,《淮南子·本經(jīng)訓》中有:“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fā),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樹木。”《淮南子·天文訓》又言:“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比绻⒁獾筋呿溑c“空?!敝P系,似乎也不難理解為何與顓頊爭帝位之共工,又發(fā)洪水向舜發(fā)難了。
對“空?!敝唧w所在,歷代也不乏其他看法。杜預《春秋左傳集解》曰:“窮桑,少皞之號也。四子能治其官,使不失職,濟成少皞之功,死皆為民所祀。窮桑地在魯北?!盵5]這就與聞一多對空桑處于趙、代之間的判斷大相徑庭了。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言:“《尸子·仁意篇》:‘少皞金天氏,邑于窮桑?!兜弁跏兰o》云:‘少昊邑于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謂之窮桑帝?!盵6]這似乎都說明少皞氏的“窮?!痹隰?shù)亍4送?,聞一多在利用《山海?jīng)·北山經(jīng)》的同時,也回避了《東山經(jīng)》中的另一處“空桑之山”:“《東次二經(jīng)》之首,曰空桑之山,北臨食水,東望沮吳,南望沙陵,西望愍澤。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虎文,其音如欽,其名曰軨軨,其鳴自叫,見則天下大水?!边@一處“空桑之山”,肯定不在趙、代之間。
另一個與“空?!毕嗨频牡孛恰翱胀?。通常認為,“空桐”(崆峒)為山名,在今甘肅省。但《左傳·哀公二十六年》中記載:“大尹興空澤之士千甲,奉公自空桐入,如沃宮?!笨芍@一“空桐”在宋地,當在今河南省內(nèi)?!逗鬂h書·郡國志》記載梁國有“虞有空桐地,有桐地,有桐亭”,也應在今河南省。顧頡剛言:“向來注家均說空桐為隴右之崆峒山,大蒙為《天問》與《覽冥》之蒙泛,以‘四極觀之,是固然矣。然亳東即有空桐,亳地亦曰大蒙?!盵7]《欽定日下舊聞考》曰:“岷州、原州、肅州、汝州、薊州、贑州皆有空同山?!盵8]可見名為“空桐”的地名同樣分布很廣。
這至少說明,依據(jù)不同文獻中所記載的“空?!敝乩砭€索,考證其具體所在的方法是有問題的。這種方法認定文本中的地名都真實可考,然而從《大司命》《少司命》等文本中似乎可以判斷,諸如“帝郊”“云之際”“咸池”“陽之阿”等地似乎都不在人間,而是對神明處所的稱謂。《國語·楚語》載顓頊“絕地天通”之故事,因此將“空?!币暈橐惶幪斓鄣木铀?,不與人間相通,這也是完全可能的。
二、樂舞與琴瑟
在另一些文獻中,“空桑”并非以地名之意直接出現(xiàn)?!吨芏Y·春官宗伯》中有:
凡樂,圜鐘為宮,黃鐘為角,大蔟為徵,姑洗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門》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凡樂,函鐘為宮,大蔟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徵,應鐘為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
可知“云和”“空?!薄褒堥T”都是不同琴瑟的定語,且分別用于不同的禮樂中。東漢的鄭興、鄭眾父子(先鄭)認為“云和”“空桑”“龍門”都是地名,而鄭玄(后鄭)則認為這些是山名。唐代賈公彥支持鄭玄之說:“云‘云和、空桑、龍門皆山名者,以其禹鑿龍門,見是山,即云和與空桑,亦山可知,故不從先鄭‘云和,地名也?!盵2]341這主要是因為賈公彥認為龍門已經(jīng)確定是山名,考慮到并列的結構,其他兩者也應如此。清代迮鶴壽則持不同觀點:“后鄭以龍門是山名,故以為云和和空桑亦山名。其實梧桐之生,不必定在朝陽。先鄭以云和為地名,則空桑本是地名,亦未可定?!盵9]也就是說,雖然“龍門”可以視為山名,但并不一定“空?!本褪巧矫?;如果以“云和”為地名的話,那么“空?!币餐耆梢允堑孛?。不過,“空?!笔钱斪髑偕漠a(chǎn)地解的。
然而,對此類“空?!钡尼屃x也存在完全不同的看法。東漢王逸即認為“空桑”就是瑟的名稱:“空桑,瑟名也?!吨芄佟吩疲骸耪呦铱丈6鵀樯Q曰昙睆茪w,定意楚國,聽瑟之樂也?;蛟唬嚎丈#孛?。歸徠一作徠歸?!盵10]從《大招》文本來看,將“空?!贬尀樯坪醺雍侠?。而之所以將瑟稱之為“空桑”,主要是因為制作瑟的材料是空桑,而并非因為其產(chǎn)地。東漢邊韶《塞賦》中將“土鼓塊枹”與“空桑之瑟”并列在一起,顯然也是形容上古樂器材質(zhì)之簡陋,而不是地名。
對于作為琴瑟代稱的“空?!钡降资堑妹缘孛€是材質(zhì)的討論沒有定論。不過,漢代《風俗通義》中的“空侯”提供了一個類似的案例:“孝武皇帝賽南越,禱祠太乙、后土,始用樂人侯調(diào),依琴作坎坎之樂,言其坎坎應節(jié)奏也。侯以姓冠章耳?;蛘f:空侯取其空中。琴瑟皆空,何獨坎侯耶?斯論是也?!对姟吩疲骸部补奈摇J瞧湮囊??!边@本是用琴瑟皆空卻不以“空”命名,來駁斥“空侯”得名于中空的說法。但如果“空?!钡拇_可用作瑟名,那么“空侯”未必就不能以此命名;同時,采用類似方法命名樂器,這也是可能的。
上例中“空?!彼坪跞砸缘孛?,但實際上漢代以來“空桑”與“顓頊”之聯(lián)系逐漸減弱,轉而直接成為了“琴瑟”的代名詞。另一方面來,如果“空?!北揪筒皇侨碎g實存的地點,那么“空桑之琴瑟”可能代表的是與古帝相關之神樂的樂器。
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的是,作為琴瑟代稱的“空?!币才c帝顓頊存在某種隱秘的關聯(lián):
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惟天之合,正風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鏘鏘。帝顓頊好其音,乃令飛龍作效八風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鱓先為樂倡,鱓乃偃寢,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呂氏春秋·古樂》)
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
圣王與音樂是存在對應關系的。從《莊子·天下》中的“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可見一斑。因此,即便得名于材質(zhì),“空桑”與帝顓頊之間也通過音樂存在著隱秘的聯(lián)系?;氐降孛c山名之分,這一區(qū)別看似無關痛癢,實則不然:如果“空桑”是山,那么似乎暗示了“邑于空(窮)?!钡奶慌c顓頊之神性是大于人性的。這也提示了“空?!钡暮诵膯栴},即我們到底應以神話思維還是歷史思維去理解這一語詞。
三、圣賢的母體
《楚辭·天問》曰:“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列子·湯問》有:“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笨梢姟耙烈诳丈!钡臄⑹略喈斄餍?。最生動的描寫這一故事的,當屬《呂氏春秋·本味篇》: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泵魅?,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這個神話又在漢代演變出了關于孔子的版本,《藝文類聚》中引《春秋孔演圖》中所述:
孔子母征在游太冢之陂,睡夢黑帝使請己,已往,夢交,語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庇X則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
其中,“黑帝”可能正是漢代列為五方帝的北帝顓頊??梢娖渑c其他“空桑”文本之間仍存在聯(lián)系。實際上,類似敘事分布范圍之廣,在許多民族中都有分布,如《高昌王世勛之碑》記載:“蓋畏吾爾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禿忽刺,曰薛靈奇。一夕有天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國人即而候之,樹生癭,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見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癭裂,得嬰兒五,收養(yǎng)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汗。即壯,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為之君長?!边@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樹木圣人”的神話母題在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不同異文。
植物崇拜(plant worship)在人類學與民俗學的研究中并不罕見。弗雷澤的《金枝》即以一棵羅馬神廟中的圣樹展開論述,并專門用一章討論“樹神崇拜”,其中注意到雅利安人早期的“神殿”一詞可能來自于然的森林,而神樹能保佑降雨和豐收的習俗也并不罕見[11]。維克多·特納在《象征之林》中也重點描繪過作為一種支配性象征符號“穆迪樹”(mudyi),意為奶樹,因為它的樹枝是乳白色的,類似乳汁。同時,穆迪樹也是一個儀式場所,男孩的割禮(穆坎達)與女孩的成年禮(恩坎加)都在這種樹下進行[12]。因此,一個空洞的樹干可以象征“子宮”,隱喻著生育與生殖的能力。
五行有木,說明了木在中國文化里的特殊地位。除扶桑、若木、建木外,《山海經(jīng)》中的“帝休”“帝屋”“帝女之?!彼坪醵际桥c“帝”相關的神樹,可見中國對神樹的崇拜由來已久,三星堆之青銅神樹即為實證。而中國又是已知世界上最早養(yǎng)蠶繅絲的國家,《詩經(jīng)》《禹貢》《左傳》等都大量提到了蠶、桑與絲織品。因此,在一般的植物崇拜外,中國又有獨特的桑崇拜?!秴问洗呵铩ろ樏瘛分杏涊d: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庇谑囚迤浒l(fā),櫪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
如果說伊尹具備巫師的身份,那么商湯則可能有國王兼巫師的雙重身份。無論如何,“桑林”都在商朝建立的歷史及相關神話中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也成為商人最核心的崇拜之一。《左傳·襄公十年》記載:
宋公享晉侯于楚丘,請以《桑林》。荀罃辭。荀偃、士匄曰:“諸侯宋、魯,于是觀禮。魯有禘樂,賓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師題以旌夏,晉侯懼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還。及著雍,疾。卜,桑林見。荀偃、士匄欲奔請禱焉。荀罃不可,曰:“我辭禮矣,彼則以之。猶有鬼神,于彼加之?!?。
宋人乃商人之遺民,“桑林”被視為同魯國保存的周禮之“禘樂”相當,可見其在周代的禮樂秩序中同樣有著很高的地位。而“桑林”之樂舞還蘊藏著令人敬畏的鬼神之力。
《墨子·明鬼》中有言:“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惫襞c聞一多均認為,桑林和祖、社稷、云夢一樣,是“諸國的高禖?!盵1]83因此,與“樹木圣人”的神話母題一樣,“桑林”也很可能象征著性與生殖。《淮南子·說林訓》曰:“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蝸所以七十化也?!币矎牧硪粋€角度暗示了桑林與人的生成之間的關系。鑒于篇幅,無法展開對桑崇拜與生殖之間關系的論述,但“空桑生人”的神話或許正是從此中汲取了養(yǎng)分。“空?!钡囊庀蟀凳玖恕澳軕言兄共俊?,而“空桑生人”則將桑與生殖之關系的隱喻以具象化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
四、結語
上文討論了先秦及兩漢文獻中所出現(xiàn)的“空桑”的幾種主要解釋,包括地名(或山名)、瑟名以及圣賢的母體。乍看上去,這三種解釋似乎相互獨立。然而,一旦注意到不同解釋背后都有神話的痕跡,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事實:相關神話總是圍繞著“空?!边@一語詞展開的。這樣一來,問題就不再是作為地名之“空?!本烤乖谌碎g何處,而應是作為與帝顓頊相關的地名為何會以“空?!泵??問題也不再是琴瑟之“空?!本烤故且圆馁|(zhì)命名還是地名(或山名)命名,而應是為何只有“空?!敝偕獰o論“空?!弊骱谓狻欧隙Y樂之規(guī)制?答案或許是,這些都是對同一神話思維的彌散式表達。
以麥克斯·繆勒的比較神話學的觀點來看,同音異義詞建立在隱喻的基礎上,只是這些隱喻時常被忘記與誤解;另一方面,隨著一些語詞原始音義的萎縮與消亡,舊的意義變得無法理解,新的神話便在廢墟上被建立起來[13]。對于“空?!边@一案例而言,其沒有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神話,但多義之間的隱喻也并沒有完全消亡。我們能夠看到一條“神圣——生殖——秩序”的暗線始終潛藏其中。巧合的是,《風俗通義》中恰好有這樣一個關于“空桑生李”的故事,展現(xiàn)了神話甚至宗教是如何經(jīng)由一個符號被敷衍而成的過程:
南頓張助,于田中種禾,見李核,意欲持去,顧見空桑中有土,因植種,以余漿溉灌。后人見桑中反復生李,轉相告語。有病目痛者息陰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謝以一豚?!蹦客葱〖玻嘈凶杂?。眾犬吠聲,因盲者得視,遠近翕赫,其下車騎常數(shù)千百,酒肉滂沱。間一歲余,張助遠出來還,見之驚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種耳?!币蚓晚街?。
這個故事中,被崇拜的“李君”之所以被視為神異,無非不是其被誤認為乃空桑所生的緣故??梢娖毡檎J知中,空桑與生殖力總是存在關系。作為一個形名復合詞,相比于獨立的專名(proper name),“空?!备菀妆焕斫鉃橐粋€定中結構的短語。因此,作為能指的“空桑”很自然地與一種具象的所指——中空的桑樹——對應起來,并就此獲得符號學意義上的理據(jù)性(motivation)。這使其更容易成為多義之間的錨點。
唐代以來,“空?!钡牟煌饬x在文學中開始分別發(fā)展。如將“空?!币暈橐庀蠼M合中之一部分的“高柳莫遮寒月落,空桑不放夜風回?!保ㄌ啤げ芩伞ぁ肚G南道中》);將其作為琴瑟代稱的“涼室無外響,空桑七弦分”(唐·司馬扎·《彈琴》);化用“空桑生人”之神話的“此生不是空桑出,不報冤讎不姓張”(元·無名氏·《陳州糶米》)。另一方面,“空?!币蚱涠嗔x而產(chǎn)生了一種意義上的模糊,也為文學實踐活動所利用。如唐代僧皎然《寒棲子歌》中有“海上仙游不可見,人間日落空桑枝”之句,“空桑”固然是指桑樹,但其背后的神話色彩又暗合詩中神仙敘事的語境。又如宋代汪莘的《訪建康留守》詩中的“刺人如影那見血,激天孤竹和空桑”,則可同時表達樂音之高亢與木材之挺拔,又似乎暗示了古代的神圣秩序。所有關于“空桑”的文學實踐共同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互文,使得“空?!碧用摿藛我晃谋緦ζ湟饬x的錨定,創(chuàng)造出一種漂泊不定的審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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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豐,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藝術人類學與民間文學博士生,日本關西學院大學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