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驚竹
朋友約我去她的園子里玩,我滿口答應(yīng),卻不能按時前往。倒不是我出爾反爾,只是空閑的時間總是寥寥。
從前我們倆總約在她那個小小的園子里,在八角涼亭里喝茶,也順帶喂蚊子。
我的血大概格外香甜一些,有我在,她便能從蚊蟲之中全身而退,悠然自得地靠著錦鯉池沿剝一兜花生——炒的,也有時候是煮的,不容易上火。園子里的錦鯉特別肥,不知她剝花生時是否時不時漏個幾粒給口糧單一的錦鯉們打打牙祭。
我還記得上一次見面,她指著八角亭外的玉蘭樹和我說:“再過幾天玉蘭就開了,我?guī)О虏鑱?,你肯定愛喝。?/p>
雖然新茶和玉蘭花并沒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正如我和她的交情也不過是談天說地,離了園子便再無交集。
她說,這就叫君子之交,以茶會友。
我說,今天的茉莉花茶屬實不合口味。
我指著分茶器里濃香四溢的茶湯打趣:“倘若君子之交像今天的茶,那也過分親密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連連點頭,顯然也不合她的口味。
茉莉花茶被包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繞著一絲不茍的細(xì)麻繩,正中貼一張紅紙。她準(zhǔn)備的空茶罐上畫著白描的繡像、工筆的花鳥。我們兩人一個倒茶葉,一個掃茶灰,卻惹來一身花的芬芳,香得過分狎昵。
我倒不是沒有聞過更香的花,只是記憶中的茉莉花總是清甜的味道,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一樣直觀地感受什么是“花氣襲人”。
茶是好茶,可我和她實在無福消受??上Я怂俏惶匾馑筒璧呐笥?,遇上了兩個不懂欣賞的蠢物。
她起身把茶湯撇進(jìn)湖里,錦鯉聞風(fēng)而至,成群結(jié)隊地來,卻只趕上一場茉莉花味的空歡喜。
如今想來,竟是恍如隔世。
玉蘭花早就開過了。
她的邀請,我總是十分心動,又只能無奈拒絕。那小小的園子就在城市中心的一隅,離我那樣近,又那樣遠(yuǎn)。每天清晨我腳步匆匆,不敢停留,每天深夜我披星戴月,它大門緊鎖,我們總是遇不到那個正確的又都有空閑的時間。
咫尺和天涯,大約是相近的詞。
我和她,只剩下電話里偶爾的問候。她和我說她的陶藝展覽,說新花色的茶席,說園子里一地的落花。我和她說我機械化的奔波,說在陌生的城市輾轉(zhuǎn),說凌晨的城市無比寂寥。
她說落花的時候哽咽,我說夜晚的時候哽咽。傷春悲秋像是一場錯誤的疾病,藏在彼此沒有說盡的話里。
可疾病,難道還有正確的嗎?
我有時也分不清自己的眼淚是為誰而流。我何嘗不知道她的那些展覽,從來都是沒有什么人看的,就像她大約也知道我在外漂泊,有難以啟齒的辛酸。
所以我們也不常聯(lián)系,怕惹起對方的傷心,更怕對方為自己憂心。
我又來到她的園子,玉蘭還是沒有開。
兩邊的廳堂布置了新的展覽,陽光透過窗格,零零散散地落在牌匾上,牌匾下的油畫上畫了一樹山茶。兩邊陳列著一掌大的紫砂壺,小燈照出泥沙細(xì)細(xì)的顆粒。藝術(shù)家的名字依舊是那樣陌生,和我相仿的年紀(jì),和我相仿的寂寂無名。
她就坐在八角涼亭里我們以前常坐的位置。我們在那里畫過扇面,織過繡片,演過皮影,看著錦鯉游來游去,看著花開了又謝,和天南海北的藝術(shù)家們暢聊,外面的世界,都與我們無關(guān)。
我?guī)Я艘欢祷ㄉ?,椒鹽的,她愛吃。
新茶裝在新的茶罐里,茶罐上是我從前沒見過的花紋。幾案上似乎還能聞到曾經(jīng)那股茉莉霸道的香氣。假山邊是紅色的山茶,一路開到小樓的白墻,濃烈得近乎庸俗。
她和從前一樣靠著池沿剝花生,仿佛我們昨天剛剛分別,她邀我看玉蘭花,邀我喝她帶的新茶。我卻變得局促起來,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聊詩詞歌賦,聊花鳥魚蟲,聊星星和月亮的時候好像一去不復(fù)返了。
她突然和我說起了正廳展覽的那幅油畫,問我好不好看。
我對繪畫實在是一竅不通,只說好。
她追問哪里好。
我說,山茶是很美的花。
“是啊,山茶是很美的花??上В皇鞘裁锤哔F的花。”她望向假山邊,紅色山茶花的盡頭,西式的小白樓二層晃過幾個模糊的身影。
我知道那座小洋樓里住著很多只剩下夢想和才華的藝術(shù)家,如果夢想可以用金錢衡量,那他們大約會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一群人。他們在畫布上、石膏上、陶土上,日復(fù)一日地?fù)]灑著自己“一文不值”的才華。就像油畫上茂盛的山茶,也像此時此刻來訪者寥寥的展覽。
她說:“凡·高最潦倒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死后會成為頗負(fù)盛名的畫家。有多少人能賭自己死后的事呢?天才如凡·高,不也只是潦草收場嗎?”
我看到滿地落花雜亂的紅色,突然有感而發(fā):“很多花都是一片一片凋謝的,不過山茶花落下的時候是一整個砸在地上。在枝頭開得那么好,時候一到,就這么掉下來了。”
她聽后,默默不語。
八角亭外,下起了雨。
我們穿過游廊,進(jìn)了主廳。那幅油畫就掛在中央,正對著門外的雨。它突兀地掛在那里,和雕花的門窗、花梨木的圈椅放在一起。
像什么呢?像一首宋詞不合時宜地混進(jìn)了莎士比亞的詩集。
我和她站在門檻內(nèi),看著雨水從屋檐流下,瓦片上有薄薄的青苔。
城市的中心竟也有這樣安靜的時刻,安靜得能聽見雨打在葉片和青磚上的聲音,安靜得能聽見蓮花缸里小魚游動頂起了浮萍,安靜得能聽見油畫上山茶開放的聲音。
這位還沒來得及出名的畫家是在什么時候看到了滿目的山茶?或許就是在園子里那幢白色的小洋樓上。它也是突兀的,和園子里的小橋流水怎么也融不到一塊兒??晌矣浀茫硪贿叺膲Ω率抢鏄?,我和她在滿樹梨花下照過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