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妻子去家家樂超市購物。
我們經(jīng)常光顧此處。離家近,打車起步價(jià),價(jià)廉物美。廣告上說家家樂超市,是“最適宜您的購物天堂”,是“我們瓢城老百姓自己的便宜商店”,在這里“購得實(shí)惠,購得開心”。
我們步行前往,二十幾分鐘,手牽手,看上去很親密。
超市在負(fù)一樓,我們乘滾梯而下,相互提醒抓好扶手。先到水果區(qū),她在一堆榴梿面前站立片刻,繼續(xù)往前走。我順手掂起一個,她說不要,太貴。我說,不貴,購得實(shí)惠,吃得開心。我把榴梿放在購物車?yán)?。她笑了?/p>
我們分開。我在旁邊的食品貨架前掃視,想買點(diǎn)麥片、堅(jiān)果。她叮囑我買無糖的。我說知道。她往里去,買蔬菜和肉。
促銷員是個中年婦女,身穿紅色馬甲,印著促銷的品牌。她向我推薦了五黑麥片,還有一些原味堅(jiān)果。她說,多吃黑的食品好,健身,這種麥片賣得最好,堅(jiān)果要吃原味的,我剛才聽到了,讓你買無糖的。我說你耳朵真尖啊,這么吵你都能聽見。她說我是順風(fēng)耳,耳聽八方,你看我耳朵比別人大一號。我看了看,還真是。她笑說,一看你們的感情就很好。
我還在看,她忽就嘆道,這死丫頭,真急死人。我回頭看,無他人,遂問,什么?她邊看手機(jī)邊說,我家丫頭,經(jīng)人介紹,談了個對象。男方條件雖不算好,也還罷了。見過一面,吃個飯。后來再沒回音。我讓她跟男的聊聊,她不肯,說哪有女生主動的。真是氣人,女生怎么就不能主動,你不主動別人就先下手了,這跟做買賣一樣,先下手為強(qiáng),過了這個店,就沒貨了。再說,你又是什么條件呀,還裝啥,挑啥?我問,多大了?她說,啥?噢,多大了,過了年三十整了。我說還小。她說,小啥,年年說小,一晃一年。我點(diǎn)頭說是,看好了就主動點(diǎn)兒,不能矜持,越大越難找。她說,就是這話,真叫人著急,我讓她主動約那男的吃個飯,她死也不肯,像要她命一樣。我說,做做工作,也不能急,不能勉強(qiáng)。這事得要眼緣。緣分一到,不請自來,你攔都攔不住。她說,我歡喜都來不及,攔啥!我想了想,說,你跟你家先生談?wù)?,讓他想想辦法。她的臉驟然變色,怒道,他,活死人,屁辦法。我嚇得趕緊走開了。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妻子已買好東西,在收銀處排隊(duì)。購物車?yán)锒训脻M滿的,足夠一周所需的了。她說,我排隊(duì),你去轉(zhuǎn)轉(zhuǎn),不用倆人都耗在這里。我順著人頭看去,收銀臺那個胖胖的小妹妹正在緊張忙碌著,我們排在最后一個。
我繞到收銀臺外面茶葉柜看看,又到旁邊煙酒柜看看。酒好像又漲價(jià)了,我看來看去,舍不得買。
此時,妻子那邊已結(jié)過賬,我來幫她推車。時間已經(jīng)不早,超市快打烊了,我們幾乎是最后出來的。超市的上空盤旋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顧客朋友們大家好,又到了和您說再見的時候了,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鼓勵,歡迎您下次光臨。祝您晚安。謝謝!
妻子說,她是最后一個結(jié)賬的,收銀的那個小妹妹忽然說,她很苦,遇到一個渣男。我說,什么?渣男?妻子說,是啊,是這么說的,你聽我說呀。我也問她,什么渣男?她說,我男朋友,沒有工作,成天在家里打游戲,我辛辛苦苦到家,還沒個好臉色,盤來問去,好像我在外面跟哪個鬼混了。我站了半天,累得要散架了,還得給他寬心,說好話。身累,心更累。我說,是渣男還不分手,一了百了。妻子說,是啊,渣男的話,就不要拖了,越拖越累。她說,不拖,踹了他,萬一想不開呢,那我罪大了。我說,那她還是離不開。妻子說,是的呢,我趕緊轉(zhuǎn)了話風(fēng),說可能他這陣兒沒工作心煩,你體諒他點(diǎn)兒,哄哄他。她說,關(guān)鍵是他懷疑我,我煩呀。我說,你打個電話給他,撒嬌,讓他來接你下班,既讓他看到你在上班,又讓他放下游戲,出來散散心,還能加深感情,幾全其美呀。她說,得了吧,指望他來接,做夢吧。說著話,結(jié)完賬,我就出來了。她還在身后說,腦子真是讓驢踢了,當(dāng)初為什么談男朋友。
我們在門口等車。妻子在網(wǎng)上約了車。不遠(yuǎn)處,有個男的騎在電瓶車上,兩腿支地,打著手機(jī)。我說,那可能是收銀員的男朋友,主動來接她了。妻子說,不會吧。我說,萬事皆有可能。我們的車到了。
我們上了車,車?yán)锊ブ嗦?,兩位老藝術(shù)家,逗哏的已經(jīng)過世了,捧哏的還健在。逗哏的說:我有一次逛公園,聽到前面有一對老人,手牽著手,說著悄悄話,白發(fā)蒼蒼,如此恩愛,心里覺得很溫暖,也很羨慕,便靠近去想聽聽他們說什么。就聽見老頭對老太太深情地說,天太晚了,冷,別凍著,早點(diǎn)兒回去吧。我聽了特別感動,老頭多好啊,這么體貼老太太。就聽老太太回答,再多走會兒吧,回去了俺家老頭子就不讓我出來了。
司機(jī)哈哈地笑了。我們沒笑。
到了家,妻子把采購的東西一件件歸置起來,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放柜子里的放柜子里。我沖了個澡,回自己房間休息了。房間門是并排的,像賓館里兩個房間的門。我夜里上衛(wèi)生間,路過她房間門口,隔著房門,便能聽到她嘹亮的呼嚕聲。我在南邊的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看不遠(yuǎn)處的高架橋上,零星的車輛穿過,西邊的路上,一排燈火交替遠(yuǎn)去。
回到自己房間,看了一會兒書,接著睡。明天一早,我們都要早早起來,各自去上班。
消消食
小區(qū)門口,他向兩邊看看,本想往東走,卻抬腿往西來。西邊有一男一女在說話。
西門門口是一條路,路邊一排樟樹下,停一溜電瓶車、自行車,再往里是一溜門臉,依次是哈氏牛肉湯館、芳芳賓館、紅燈籠土菜館、康福藥店、香香美發(fā)、姜一刀足療、陽光超市。那一男一女就在芳芳賓館和小城人家土菜館之間。
女的騎坐在電瓶車上,雙手握把,兩腿支地,作隨時啟動狀。男的背對門,指間捏支煙,未曾點(diǎn)著,算是個道具。他一手掐腰,一手揮舞,指頭的煙幾乎要觸到女的鼻尖。女的視若不見,只是笑。
他剛吃過飯,家宴,兄弟姐妹們周末閑聚,吃著他妻子親手燒的菜,聊些國際形勢、國家大事、單位秘事、鄰里趣聞,開心呢,男人們當(dāng)然要喝酒,零售價(jià)二三百塊的、53度的醬香型白酒。吃飽喝足了,又喝了會子茶,方才各自回府。留下他和妻子,還有一桌殘羹冷炙。妻子已系起圍裙,準(zhǔn)備打掃戰(zhàn)場。他要幫忙,妻子嫌他礙事,讓他出去消消食。正合他意,便拿起手機(jī)出來。夏天的夜晚,燥熱的氣息在空中彌漫,在每個人的體內(nèi)涌動。
他看著手機(jī)上的一條微信留言,緩緩向西,不知該不該回復(fù)。經(jīng)過這一男一女身后,女的穿著米黃色碎花連衣長裙,束發(fā),家常而干練。男的穿黑T恤,淺色休閑褲,身子微往前傾,似乎在向女的講個什么事,講兩句便看女的臉,問,對???對啊?女的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臉還是笑。
他似乎聞到了一股香氣,淡淡的,無疑是女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他不便久留,低頭看手機(jī),緩緩走過。他留意到那女的又回頭看他一眼。他不動聲色,在藥店門口停住腳步,看著手機(jī),扭臉又看了下那一男一女,推門進(jìn)了藥店。
藥店里也有一男一女說話。男的在柜臺外,女的在柜臺內(nèi)。他認(rèn)出男的是土菜館的老板,女的當(dāng)然是藥店店員。女店員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男老板回頭看了他一下。他坐到門口桌旁,把血壓儀拿到面前。魚躍牌的。
都是熟客,要敬酒的,今天來了十桌,大廳里不算。男老板說。
那錢賺海了。女店員說。
他把血壓儀的綁帶綁在胳膊上。
錢賺不完,就是傷身體,今天喝了三杯。男老板說。
一杯二兩,三杯六兩,不多。女店員說。
他按了開始鍵,儀器里立即傳來女人的聲音:測量開始,請勿移動和說話。
不是二兩,是二兩五,三杯將近八兩。男老板看了他一眼,說。
你一斤多的量,還差遠(yuǎn)呢。女店員也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么曉得我能喝一斤多?男老板問。
測量結(jié)束,高壓125毫米汞柱,低壓85毫米汞柱,您的血壓正常。
你上次說的呀。女店員說,不高的,最近血壓好得兇呢。兇,就是很。
剛喝過酒的,明早就反彈了。他解開綁帶,站起來。
你看看我,喝點(diǎn)兒酒就忘事了。男老板說。
沖點(diǎn)兒葛根粉喝喝,解酒快。女店員說。
家里有的,上次在你這兒買的。他說。
你肯定也能喝酒。男老板說。
我不會的。女店員說。
你有酒窩,哪不能喝酒。男老板說。
有酒窩就能喝酒???女店員說。
他推開玻璃門。
不能喝酒怎么長酒窩。男老板說。
看你說的,我還想我能喝酒呢。女店員說。
那什么時候請你喝喝看。男老板說。
玻璃門彈了一下,咕吱一聲,他已經(jīng)到了門外。那一男一女還在原地。
他們是從飯店出來,還是從賓館出來的呢?他又走過去。這一回,走在男的身后,他聞到一股酒氣。
也喝酒了,應(yīng)該是從飯店出來的。是跟那女的一起吃飯的嗎?應(yīng)該是,那為什么不在飯店里談呢?也可能在飯店里談了很多了。
我看都不想看他,他不在我眼里。那男的說,仍然拿著一支沒點(diǎn)著的香煙,晃來晃去。
人家也不壞,你不要多想。那女的穿過男的,看他一眼。他走了過去。
我也就跟你說說話,別的人我都懶得開腔。男的說。
在小區(qū)門口猶豫了一下,他繼續(xù)往東走,仍然看著那條微信留言。
十分鐘后,他又從西邊走過來。他圍著小區(qū)外圍晃了一圈,轉(zhuǎn)過陽光超市,經(jīng)過姜一刀足療店、康福藥店、香香美發(fā)、紅燈籠土菜館、芳芳賓館、哈氏牛肉湯館。他往康福藥店里看了看,男老板仍然在跟女店員說話,東邊那一男一女也在。
他轉(zhuǎn)到第三圈,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了,他的身上汗涔涔的,反而不覺熱了??蹈K幍昀镏皇O履莻€女店員,拿著拖把拖地。土菜館里,那個男老板跟服務(wù)員說笑。那一男一女還在。他走過去,過了小區(qū)門口,后面一聲響,那女的騎著電瓶車過來,還沖他一笑,好像說一聲“謝謝”,就飛快過去,融入人流。
他似乎再無轉(zhuǎn)圈的必要,折了回來,看那男的仍然站在門口,手里拿著那支沒點(diǎn)著的香煙。他看到他從兜里掏出打火機(jī),打著了,卻又熄了。隨后把煙搌了搌,扔了。
嘩啦一聲,藥店的女店員拉下了卷簾門。
那男的走進(jìn)了土菜館。
他走進(jìn)小區(qū),一陣風(fēng)拂過,他感覺熱一下子沒了。到家門口時,把那條微信留言刪了。打開門,家里清清爽爽,干干凈凈。桌椅擺放整齊,地板亮亮堂堂。電子吸塵器已經(jīng)歸了原位。浴室里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他輕輕換了拖鞋,走了進(jìn)去。
你消完食啦。妻子在浴室里大聲喊。
消完食啦。他也大聲喊。
回頭看桌上一杯混濁的液體,知道是葛根粉。摸摸,還溫著。仰脖喝了。
不好喝,很舒服。
作者簡介>>>>
鄧洪衛(wèi),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xué)》《江南》等發(fā)表小說。小小說入選各類選本、中學(xué)語文教材等。出版作品集《大三國的小人物》《初戀》《我就知道這么多》等。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