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
阿公過世,子女們回來奔喪的時候,傷心欲絕的二姑問我為什么那么平靜。
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幾年。我在感受上的覺知的確比別人延遲一點,不算正常,即使如此,在阿公入塔,甚至對年之后,二姑預(yù)設(shè)的那份哀慟從來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自己不是不覺得奇怪。想起這個男人曾經(jīng)疼我愛我,浮現(xiàn)的是思念和感動,是綿長飄忽的感傷,卻不是哀慟。
阿公早在過世之前很多年便已經(jīng)開始離開我們。阿公和阿嬤老年都坐在輪椅上,起居得靠看護,每天的午餐和晚餐時間,看護把阿公和阿嬤推來桌邊,和大家一起圍著吃飯。起初阿公還能自己進食,逐年喪失肌力以后,似乎連帶沒了食欲,吃得很少,也從不喊餓。不僅僅是不喊餓,連話也很少說,用湯匙喂他吃飯,他只是閉著眼睛嚼,吃累了就不再張口。那個時候起,我已經(jīng)常常感覺不到阿公了,盡管明明就坐在他身邊,和爸媽聊著他的事。
我喜歡故意叫他,摸他的臉,扳他手指,能讓他張開眼睛看我一眼,就覺得他還在。那時我已經(jīng)長大離家,在城里找到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初嘗經(jīng)濟獨立的滋味,感到自主人生無限可能。弟弟或當(dāng)兵或念書。爸爸媽媽再怎么盡心照顧二老,多數(shù)時間還是不得不打理生意,以確保收入來源。兩位外籍看護,成為阿公和阿嬤最親密的陪伴。從前是我和弟弟被期望能夠自己乖乖長大,別太打擾大人的生活;后來是阿公阿嬤被期望能夠穩(wěn)穩(wěn)活著,別太影響子孫的生活。生命的設(shè)計本身毫無恩慈,幼兒和老人需要的生活品質(zhì),絕大部分仰賴青壯階層的照顧,這三種人各自的福祉,很多時候只能此消彼長。每個人的生活都重要,但是沒有一個人的生活可以都如意。
阿公一向以“疼子”著稱,我想象不出如果自己曾經(jīng)是叱咤家族的大王、鄉(xiāng)里間尊敬的長者、興旺藥鋪的經(jīng)營人、保護子女的自信父親,將要怎么面對衰老到無法自理的生活。多話的阿嬤和歷任看護成為知交,外籍看護頂替我從前的位置,和阿嬤一起唱歌看電視逛菜市場,密謀違規(guī)的下午茶。阿公沒有,他變成一個毫無意見的老人,既無要求,對外界也沒興趣,只是換著地方打盹,偶爾發(fā)起燒來,也是安靜無聲。一開始我放假回老家的時候,阿公聽到是我,還會主動張眼看看,漸漸地,連這種偶爾相“見”的機會也少了。阿公閉著他的眼睛過日子,沒有交代任何人,他想去哪里,他去了哪里,廳里日復(fù)一日是他坐在輪椅上,支著扶手,撐著下巴打盹的身影。
據(jù)說,阿公主動張開眼睛最久的一次,是阿嬤出殯那一天??醋o阿妮說,大家送靈車出門,家里只剩下阿公以后,他讓阿妮推他出房門。到廳里,阿公張開眼睛看著阿嬤離開的方向許久,再抬頭長長地看墻上那張金婚的全家福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聽到這件事,讓我慶幸阿公果然還在,盡管他已經(jīng)再也不理人。
某個秋天傍晚,天特別清,夕陽暖得恰到好處,我把阿公從廳里推到后院,想要他享受一下金色的陽光。我坐到他身邊,上上下下捏他的四肢,久不活動,只剩下骨頭和一層皮了,但是手握起來還是暖的。頭發(fā)是爸爸幫他弄的,三分阿兵哥頭,一層軟軟的銀白色頭發(fā),加上他常常穿的法蘭絨格子襯衫,看起來像個文靜男孩。阿公愛漂亮,小時候,我每天早上看他用扁梳沾一點發(fā)油,把頭發(fā)梳得光亮有型,我很習(xí)慣在他身上聞到賓士發(fā)油味道,或偶爾升級一陣,用資生堂百朗士。坐輪椅以后,爸爸每天早晚幫他擦臉,好天氣才洗澡擦澡,但阿公身上沒有味道,連加齡臭也沒有,無臭無味,返還成無性的干凈幼童。
太陽下山以后,秋風(fēng)就涼了,我發(fā)現(xiàn)阿公流鼻涕的時候滿心抱歉,連忙帶他回屋里。幫他擦鼻涕的時候,他一樣支著下巴,忽然抬起頭端詳我的臉,我對他說:“哎唷拍謝(對不起)啦,害你流鼻。”他聽了只是靜靜看我,過不久又閉上眼睛。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祖孫相見。在那之后,直到他離去,中間那一段時間很模糊,人明明還在,卻仿佛不在,讓我說不上來過去了多久。
我出生在阿公和阿嬤人生最豐盛的時刻,我在學(xué)習(xí)擁抱生命華美的一路上,同時見證他們被迫逐一放下手上的人生資財,像是一邊上小學(xué),卻又旁聽著大學(xué)課程,那些我當(dāng)下無法理解的知識,滲透到體內(nèi),變成一顆長效藥錠,一時一時地讓我領(lǐng)悟阿公阿嬤曾經(jīng)有過的彷徨和感傷。我邁向每一個成長階段的同時,他們也在滑向每一個老死階段,同一件物事,以歡娛的面孔迎向我,用決絕的背影離開他們。
后來我明白,其中一種我小時候無法理解的東西,是寂寞。每個人面對生命的盡頭,有他自己最終極最私密的寂寞。死亡對任何活人來說,從來不是一翻兩瞪眼的已知,而是隱身在黝黯之中的未知,要獨自走上這樣一條陌生道路,沒有人能不寂寞。即使有信仰,有心理預(yù)備,有旁人陪伴,那份寂寞一樣挾帶在血液當(dāng)中,循環(huán)在七竅六腑。不得不擁抱這份寂寞,大概是我所見過,阿公和阿嬤的人生中最困難的一課。
我仍然說不清,在阿公和阿嬤離世的時刻,為什么我沒有肝腸俱裂,痛苦到不能自已??粗麄冏呦蛩劳龅臅r間那么長,我至今不知道在結(jié)束的那一刻,活著的人除了吸口氣繼續(xù)走眼前的路,還可以有什么模樣。
(摘自北京日報出版社《俗女養(yǎng)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