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亮
每給一個客人做完足療,他都很虔誠地合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像在許愿似的。
我問他:“你剛才在說什么?”他先是不理我,然后,像往常一樣,倒水,試溫,放上泡腳藥,把我的腳放進去,一股舒適的暖流便從腳底升起來。十分鐘后,他用一雙女人般的細手在我的腳上捏抻按揉,一邊用心做著足療,一邊嘴里小聲說著:“我的靈魂呀,我愛你呀,我要擁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護你呀。”十幾分鐘后做完足療,他提高了音量,說:“好了?!?/p>
我一頭霧水,問他:“你念的什么?”
他抬起國字臉:“我自己寫的詩?!?/p>
這家足療店不大,四五張床,四五個足療師。他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凈規(guī)整,而且神情嚴肅,面相里帶著一種不可冒犯的威嚴。第一次來,我還以為他是店老板,可女老板說:“這是我們店新來的足療師,先生您想試試嗎?”
我說:“試試就試試。”
全程幾乎無話,但我能感覺出,他是用心在做,比另外兩個賣弄風(fēng)情的女足療師強多了。后來,我一直找他做,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起閑嗑。我問他:“你以前做什么工作?”他低著頭,對我的腳丫子全神貫注:“我以前,做處理人體表皮的工作。”然后,嘴里便又開始小聲叨念:“我的靈魂呀,我愛你呀,我要擁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護你呀?!蹦锹曇舨淮?,但有點兒磁性。
我很納悶兒:“什么叫‘處理人體表皮的工作?”老板娘接了一句:“就是搓澡的。一個月前,對面的澡堂子關(guān)了?!?/p>
我又問:“再以前呢?”
他說:“再以前,再以前自己開公司來著,做建筑裝飾?!?/p>
我“哦”了一聲,自己心里僅有的一點兒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人家自己開過公司,當(dāng)過老板;我呢,我現(xiàn)在還是個四處跑業(yè)務(wù)拉單子的打工仔。
那天,我壓抑得很,愁悶得很。臨近月末,一筆十幾萬的貨款,被刁難著,眼見回款無望。在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我像一條流浪狗,無路可走,便拎了一瓶“牛欄山”、兩個涼菜,做完足療之后,趁著店里沒人,和他一起擺了個椅子喝起來。我像傾倒垃圾一般,將遇到的種種苦衷扔進酒杯,又和他一起喝進肚子里。他正了正深色的西裝,問我:“要是對方下個月還不給你錢,你恨他們嗎?”
我說:“當(dāng)然,恨之入骨。”
他說:“你錯了,你應(yīng)該愛他們?!?/p>
我說:“我神經(jīng)病啊?!”
他喝了一口酒,仰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說:“你知道嗎?是他們讓你體驗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真的,你應(yīng)該感謝他們,愛他們。要有愛心,用你的靈魂愛他們?!苯又阌珠_始重復(fù):“我的靈魂呀,我愛你呀,我要擁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護你呀?!蔽覇査骸澳氵@么有愛心,怎么會穿著西服,在這地方給別人修腳呢?”他說:“這不好嗎?我過去有過錢——多少我就不說了——都讓我的前妻拐走了?!?/p>
“那你恨她嗎?”
“不恨。我還愛她。這個‘愛,和那個‘愛,不是一回事?!?/p>
“你一個修腳的,玩兒得還挺高深?!?/p>
他又喝了一口酒,說:“這跟修不修腳沒什么關(guān)系。你知道我最大的夢想是什么嗎?”
我說:“不知道,你說說?!?/p>
他說:“我想去歐洲,開足療店。”
我說:“求你了,好好說話?!?/p>
他說:“你可以認為我有病??扇嘶钪?,就要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要有大格局?!?/p>
我說:“是是。有大格局才有大境界。你在這兒做一次五十塊,在那兒沒準(zhǔn)兒就幾百塊呢?!?/p>
他不理我,自顧自語:“我的理想就是掙很多錢,然后開個大醫(yī)院、大養(yǎng)老院,還有流浪兒童收養(yǎng)所,讓天下所有看不起病的人、老無所養(yǎng)的人,還有無依無靠的兒童都來,免費。再成立一個很大的公司,我用這個公司賺來的錢去供養(yǎng)這些醫(yī)療和收容機構(gòu)。我的工人呢,每天只上四個小時的班,上午習(xí)文習(xí)武,下午工作。工作場所要放音樂,讓每個人都清清凈凈,快樂安寧?!?/p>
這時,店里進來兩個人,一胖一瘦。那個瘦臉人,板兒寸發(fā)型,眼里帶著兇光,一拍他:“喲!生活不錯嘛!錢攢得怎么樣了?”
他起身說:“這個月只掙了兩千,現(xiàn)在我就轉(zhuǎn)給你?!?/p>
那人一瞪小眼:“你這一個月才還兩千,那六十五萬什么時候才能還上?”
他低了眉:“我會盡力的,我會盡力的。您放心,我又不跑。”
“要不,我們給你想辦法——把你家房子賣了?”
“別呀,那我兒子就流浪街頭了。您再容我一個月,就一個月?!?/p>
那兩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坐下來,對我笑笑:“沒事兒,過去的老賬。人家欠我的,人沒了,可我欠人家的,總得還上。”他接著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兒子過兩天就要去上海工作了?!?/p>
我舉杯:“那敢情好,祝賀一下?!?/p>
十天以后,那筆款子我終于要回來了。我又去了那家足療店,想最后再做一次便打道回府。哪知女老板卻說:“他沒來?!?/p>
我問:“什么時候來?”
女老板嘆了口氣:“來不了了,說是去歐洲了。”
我站在那里,呆了一下。
“還真去了?”我問。
“誰知道呢?也可能是去上海了?!迸习逭f,“他干活兒不賴,回頭客也不少,偏要離開?!?/p>
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他小聲的念叨:“我的靈魂呀,我愛你呀,我要擁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護你呀?!?/p>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