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麗
那個夜晚下著紛紛揚揚的雪。
臨睡前我問奶奶:“明早起來的時候,雪能鋪滿院子嗎?”奶奶慈愛地笑著對我說:“能鋪滿能鋪滿,小寶乖,快去睡!”
我睡在奶奶的臥室南頭,靠墻的地方放了一張小床。奶奶給我鋪了一床厚厚的小褥子,上面是一床厚厚的小被子。我洗漱好,乖乖地鉆進被窩,腳丫子試探地往被窩深處一寸一寸地伸過去,果然碰到了暖烘烘的熱水袋。
在我頭頂上方有一個糊著透明塑料布的木格子窗戶,我望著因下雪而比平時明亮的窗戶,想象著明天被棉絮一樣的鵝毛大雪覆蓋的小院會是什么樣子。眼皮漸漸沉起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奶奶在跟二姑說話,提到一個叫“美珠”的名字。那晚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漫天飛舞的雪花,夢見大雪中走出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夢里我好奇地問她是誰,她笑著對我說:“我是美珠呀。”
第二天早上剛醒,我立馬一個骨碌爬起來,趴到窗戶邊上,透過塑料布上那個早就被我戳破的小窟窿眼兒往外看。哇,地上真的全白了!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我歡呼了一聲,也不用奶奶催,急急忙忙自己穿了衣服起來。
那天的早飯,我后來一直想不起來是什么滋味。因為我的心里想的全是出去跟隔壁的花妮還有她哥哥大珂打雪仗的事。大珂人高馬大,我跟花妮必須聯(lián)合起來才能打敗他。我想著這件事,完成任務(wù)似的把最后一口稀飯喝完,擦擦嘴一溜煙跑出去了。
半個小時后,奶奶家院外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三個“小雪人”。這“小雪人”們從頭到腳都沾著雪花,而且會跑會跳,還會哈哈大笑。笑起來聲音大得嚇人,幾乎要把門口槐樹枝上的雪花都震落下來。兩個矮一點兒的“小雪人”是我和花妮,比這兩個“小雪人”高一點兒的是大珂。我們?nèi)齻€人歡叫著團雪球,打雪仗。笑鬧間,一個白白的圓圓的雪球,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啪的一聲,砸在一個穿紅色呢子大衣的女人身上。
我們?nèi)齻€嚇呆了,停下動作一動不動。走在女人身旁的是一個男人,他扔下行李包,用手把砸在女人身上的雪拂掉。
我望著那個男人,驚喜地大叫了一聲:“三叔!”然后我聽見身后奶奶跟二姑開門出來的聲音,聽見奶奶熱情地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聽見奶奶假裝嗔怒責(zé)怪我們仨淘氣。二姑也在說著什么,三叔跟著應(yīng)聲。大家邊說邊往屋里走,一時混亂中我只聽清楚兩個字:美珠。
美珠身材纖細(xì),有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fā)。她穿著一件不同于我家隔壁紅嫂子的大棉襖的呢子大衣。大衣是紅色的,讓從雪地里走來的她像一團移動的火焰。大概是那件呢子大衣太紅了,把美珠的臉都映紅了。她站在三叔高大的身軀旁,嬌小得像一只黃嘴小鳥。
“你是丫丫吧?”她張嘴問我。她沖著我笑,眼睛彎彎的,聲音也像婉轉(zhuǎn)的鳥鳴一樣好聽。
旋即我的手里就多出兩塊包著花紙的糖果,我還記得那花紙是紅色的,帶著黃色的花紋。美珠把糖果塞進我手里的時候,她的身上有種好聞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孔。
花妮和大珂也分別得到了兩塊糖果。奶奶對我們仨說:“去玩吧。”于是我們仨又重新回到院外的雪地上,只是誰也沒有再去團雪球。
后來是花妮最先拆開糖果的包裝紙,我和大珂看到,包裝紙里包著一塊奶白色的糖果。
花妮舔了一口,說:“真甜?!?/p>
花妮又舔了一口,說:“她就是你的花嬸美珠嗎?”
不等花妮舔第三口,我說:“花妮,你真是個小饞貓。”
他們幾個大人在屋里說話,我和花妮、大珂蹲在院里看小雞走路,地上到處都是竹葉一樣的腳印。夏天很胖冬天卻餓瘦了的麻雀,在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蹦來跳去,嘰嘰喳喳的。一小串干癟的淡黃色楝樹籽從高處掉下來,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小坑,我看著被雪花鑲嵌在雪地里的楝樹籽沉思。
沒多久,我拿著跟花妮、大珂一起撿來的一捧楝樹籽,跑進屋對奶奶說:“奶奶,這給你擦手,擦了這個你的手就不會凍裂口子了。”一邊說一邊偷看坐在煤火旁的美珠。
美珠正好也看向我,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她,便撲哧一笑說:“讓孩子們進屋玩吧,外面怪冷的?!?/p>
于是花妮和大珂都跟我進來了,都擠在煤火旁邊,都擠在美珠身旁。
我知道美珠是三叔在廣東打工時認(rèn)識的。早些年周圍人給三叔說了一個又一個對象,始終也沒成。隨著三叔的年齡越來越大,爺爺奶奶越來越愁。后來爺爺去世,臨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叔。誰想到這年春上三叔出去打工,倒是自己談了一個。當(dāng)時兩人一說話就聽出來是一個省來的,接著一問,越聊越近,才知道對方家就在鄰縣。秋天的時候就聽二姑跟奶奶說,過年的時候三叔要先帶美珠回家看看,接著再去女方家提親,雙方?jīng)]意見的話過完年就把婚事辦了。奶奶聽完高興得連夜燒香,又哭又笑地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
我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花妮。剛才打雪仗的時候,我還跟花妮說我昨晚上夢見美珠了。剛才見到了不是夢里的美珠,花妮還悄悄問我:“跟你夢見的一樣嗎?”我趴她耳朵上說:“比我夢見的還好看?!?/p>
屋里黃土泥砌成的煤火里,一大早就被奶奶添了一大鏟新煤,此時正在熊熊燃燒。鐵火圈上還放著幾捧今年新摘的花生,早已烤得焦香。
我記得那一天,我和花妮吃了很多花生。我記得那一天,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照映得紅撲撲、油亮亮的。我記得那一天,美珠坐在眾人中央,笑靨如花。我還記得,奶奶背過身子偷偷擦淚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