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彝族）

那一年，這件事發(fā)生時，他沒有想到是父親本人。父親閉眼的時候，醫(yī)生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守在身邊的親人，無不失聲痛哭，淚流滿面。那是一個陰郁的早晨，風吹過七樓的窗戶，發(fā)出讓人揪心的聲音。他瞄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天空里越積越厚的黑云，停在城市上空，快把城市壓扁了。

父親能不能熬過來，親人們心中有數，事先也做了些準備。

接下來的幾天，他按計劃完成了所有手續(xù)。殯儀館里，有許多父親的朋友、同事來了，也來了幾個平時難得一見的領導，他們面無表情，但跟父親告別時卻顯得很輕松。他們的到來，讓一輩子沒有面子的父親，化成灰前還風光了一把，讓他很受感動?；丶业臅r候，父親變成一個昂貴的骨灰盒，靜靜地躺在后排座位上。他也不必擔心父親身子向前傾斜，告訴他人生要注意哪些拐點，在什么路口要如何轉彎了等雞毛蒜皮的事了。不論是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城里，不論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里，父親認路是一把好手。認定的，他絕不更改。他也以此為榮，總是叨叨個沒完。由于沒有在城市公墓里買到終極關懷位，父親回到鄉(xiāng)下，住到了他那些鄉(xiāng)下親戚身邊。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

幾個子女征求了母親的意見后，決定把父親生前喜歡的物品隨葬。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便隨父親去到地下，成了村后矮山石頭群里的一部分。父親去到黑暗世界后的情形，他不清楚。臨走時，他跪在雄偉的墓碑前，磕了三個響頭，并許諾說：“爹，我走了，明年清明節(jié)，我再來看你?！?/p>

回到家里，他把父親的遺像掛好，點上香，擺上供品，等著時間把父親之死留下的情感空間填平。

一個月后，沉默的母親也開始出門，跟樓下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老人嘮了起來。

半年后的一個夜晚，離春節(jié)沒有幾天了，幾個老朋友相約，他們在河邊的一個小飯店里喝了幾杯。這一夜，他第一次夢見父親。父親從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丫口過來，抱著一只小耳朵黑山羊。那是一頭瞎眼的羊羔，不時叫上一兩聲。他從橋上過去，在一排破爛的羊舍前與他相遇。

“爹，你從哪里來？”他問道。

父親像往常一樣，瞇起眼睛看看他，問：“你是誰？從哪里來？”

“我是大林，來喊你回家吃飯呢?！?/p>

“大林？我不認識。”父親說，“我剛從家里出來，火塘的火都熄滅了，還吃什么飯？”

“家在我后面，你怎么可能從家里來？”

父親笑笑，轉身不見了。

他從夢中醒來，發(fā)現出了一身汗。這個怪異的夢讓他睡意全無，只好爬起來，坐到沙發(fā)上，準備放電視看。想想母親妻子正熟睡，放電視會把他們吵醒，他縮回了伸向開關的手。靜靜坐了一會兒，便掏出手機玩，發(fā)現手機計步器上顯示父親走了兩萬步，遙遙領先于群里的其他人。父親真的去放羊了？他心里想。怎么可能？父親已經化成一堆灰。他突然醒悟，父親死了，不可能再去放羊了。發(fā)生什么了？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個不祥的念頭：父親的墳被盜了。他本想撥打父親的手機號，又怕打草驚蛇驚動了盜墓人，便忍住了。父親生前，是單位里的會計，手里存放著許多表格和數據，這些數字都是錢。錢后面，還有一些名字。這些名字，只有在父親的手機里才和錢掛鉤。父親的手機是一把打開許多人面具的鑰匙……想到這里，他不由心里一緊。

第二天，他到單位請了一天假，驅車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帶著小妹家的兩個侄兒上山。父親的墳前，雄偉的墓碑依然屹立著。轉到碑后一看，發(fā)現了一個大洞，真是慘。新墓被盜，他查看了半天，發(fā)現父親的手機被盜墓賊拿走了。他們偷盜父親的手機干什么？他不明白，只好去鎮(zhèn)上報了警。

派出所出警，查看了現場后，開始撥打父親的手機。手機無人接聽。

他們便鎖定父親的手機。定位顯示，父親的手機在城里。

他跟他們一起回到城里，來到大街上。根據定位顯示，父親的手機就在這條街中段。那里有一個大商場，父親以前經常到那里買煙。跟他以前陪父親逛商場時一樣，這里的人依然還是很多，只是沒有一張他熟悉的面孔。

奇怪的是，手機鈴聲竟然在天花板上響起，那里卻什么也沒有。

“見鬼了。”一個干警說。

我看看滿是燈管的天花板，再次撥打父親的手機。

劉歡演唱的《彎彎的月亮》的歌聲，從自動電梯上飄來。電梯是下行的，鈴聲從兩個美女前邊響起。兩人突然聽到歌聲，愣住了。他站在遠處，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這是怎么回事？”他問干警。

“搞不明白?！蓖醺彼L說，“一直開著手機，沒有這么笨的盜墓者吧？如果沒有盜墓者，怎么破案呢？”

“真是怪事。王副所長，等你們破案了，我再來了解真相?！彼麄兏鎰e，自己開車回家了。

他怕父親突然從后車座上發(fā)出聲音，搞得手抖腳抖的，幾次操作失誤，幾乎造成車禍?；氐郊遥桓姨岽耸?。母親、妻子、女兒等干人，肯定承受不了父親的墓被盜的事。當天夜里，他盯著手機屏幕，看到父親的步數不斷增加，想到白天的奇特一幕，更沒有睡意了。

“一天到晚玩手機，你有病啊？”妻子嗆了他一句。

“好，好，我關機睡覺?！彼s忙說。

第二天上班，領導層層轉包會議，他出席了兩場。超長的會議時間，七點半才放他的車子進入主街上?；氐郊視r，才知道妻子帶著女兒去給女兒的朋友慶祝生日了，母親一個人在家，一反常態(tài)，既不做飯，也不弄菜，只是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

“媽，你不舒服嗎？”他放下包包問。

“大林，你爹說他沒有地方住，我有些擔心?！蹦赣H說。

“媽，你說什么呢？”

“昨天夜里，你爹托夢給我，說他的房子又破又爛，沒法住?！?/p>

“有這事？”

“怕是他的墳墓出現問題了?！?/p>

“不會吧？”

“我打電話給小玉，想讓她去看看，電話一直沒人接?！?/p>

“這事，過幾天我?guī)慊厝?，我們一起去看?！?/p>

“那好吧?！?/p>

“媽，時間也晚了，我們到門口的小館子吃一頓吧?！?/p>

“他家的鹵肉好吃，你爹最愛吃了?！?/p>

“我們就去吃鹵肉。等我們回去時，告訴我爹，門口小館子的鹵肉還是那么好吃?！?/p>

吃過飯，他借口散步，給小玉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母親要回去的事，讓她明天請個人把父親墳上的破洞填起來。

“小玉，母親回去時，一定不要讓她看出異樣?！?/p>

“哥，放心，我會安排處理的?！?/p>

有了小玉的保證，他才返回家里。母親此時正在接電話，完了，我問她：“誰打來的？”

“是小玉，白天她去賣菜，把手機忘家里了?！?/p>

“菜好賣不？”

“自家種的綠色蔬菜，很搶手的?！?/p>

“過兩天我們回去，砍幾棵回來吃?！?/p>

“那我還得告訴小玉，讓她留幾棵?！?/p>

母親又按響了小玉的電話，兩人聊了大半晚上。妻女回來時，母親說：“累了，我先去睡了?！?/p>

“你朋友家，去的人多嗎？”我問女兒。

“擺了三桌，夠熱門的。”女兒說。

“看來，明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也得擺三桌了?！蔽艺f。

“省省吧，亂哄哄的，我不想過?！迸畠赫f。

她們生活在沒有父親的世界，也挺幸福的，他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睡到半夜，他聽到手機鈴響，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說：“手機充滿電，不用，怪可惜的?！?/p>

“你在哪里？”

“有人心里有鬼，想盜我的手機，我就帶著手機離開了。電用完了，我就處理掉這個手機，就回去了。這樣，以后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了。”父親說完，電話掛斷了。

翌日，他洗臉出來，問妻子：“我昨晚沒有起來打電話吧？”

“睡得跟死豬似的，還想著打電話？”

妻子的話讓他納悶，明明接了一通電話，怎么會睡得跟豬似的？難道我是在夢里接的電話？可是，他記得很清楚，睡覺時，他的電話是放在床頭柜上的。今早，他的電話卻出現在妻子的梳妝臺上。

我沒有打過電話，難道是妻子移動了它？他想。

去辦公室，他發(fā)現，父親還在走動。

我肯定，大清早就出門散步，是父親的風格。如果父親不想死兩回，我得趕緊找到他，送他回去。哪怕他要死兩回，出于對父親的尊重，我也不能讓他到處流浪?？磥恚行〇|西不處理干凈，真是讓死人都難安生。

他又給小玉打了一個電話：“小玉，你在處理盜洞的時候，叫人把陪葬物品都清理出來燒了吧?！?/p>

“為什么？”小玉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燒干凈了，就沒人再牽掛了。”

之后，他決定起身去找父親。

來到門外，他又站住了。

可是，我去哪里才能找到父親？他感到頭疼。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