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那時我們家養(yǎng)著一條狗。狗是一條極普通的土狗,我至今不知道這種狗的學名,但在我們那一帶,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這樣的狗看家護院,有時也當作牧羊犬來使用。我們那個地方是個蒙漢雜居、半農(nóng)半牧的嘎查(村),家家都種著地,也都養(yǎng)著牛和羊。一旦出去放牛和羊,走得遠一點,比如到白音花牧場去,我們就帶上狗,一是可以幫助看管牛羊,二是可以防狼。
說我們家的狗是一條極普通的狗也不十分準確,因為在我們那一帶,它實際上并不普通,非常不普通,可以說是名聲在外。用現(xiàn)在的話說,它是一條遠近聞名的“名狗”。這條狗性格暴烈,好勇斗狠,而且能征善戰(zhàn),方圓幾十里五六個嘎查的狗沒有一條是它的對手。它簡直就是我們那里的狗類搏斗術的冠軍,而且是無可爭辯的冠軍,因為自從來到我們家,它從未在任何一場搏斗中被擊敗過。
這條狗,我們就叫它烈狗吧。
隔三岔五,總有人找上門來,控訴烈狗將他們家的狗咬傷了。我們總是忙不迭地給人賠不是。嘴上賠著不是,但心里對烈狗卻沒有責備——誰不愿意自家養(yǎng)著一條這樣的“冠軍狗”呢?何況烈狗的確是看家護院的一把好手,我們家的雞窩、羊圈和牛棚從來沒有遭受過豺狼等猛獸的侵擾,也從來沒有遭遇過賊人的偷盜,這都要歸功于烈狗。方圓幾十里內的人畜,哪個見了它都有幾分害怕,遠遠地看見都要躲著走,哪里還敢上門來招惹它?但是,今天把畢力格家的狗打敗了、明天將呼斯樂家的狗咬傷了也不是個事,沒有辦法,我們只好給烈狗的嘴巴戴上套子,看看戴上嘴套的烈狗還怎么逞能!
沒想到,我們還是低估了烈狗的能力。這天晚上,嘎查東頭的烏吉斯古楞找上門來,聲稱我們家的烈狗又將他家狗的脖頸子咬傷了,現(xiàn)在還在滲血。我們照例一邊賠禮道歉,一邊在心里感嘆:“烈狗啊烈狗,你還真是條烈狗!”
限制措施只得繼續(xù)加碼:我們又在烈狗的脖子上套了一條項圈,還在項圈上系了一根棒子。一旦撕咬起來,棒子便會丁零當啷地來回扯動,妨礙它“技術動作”的發(fā)揮。這是從我們的老嘎查達(村主任)哈斯烏拉那里學來的辦法——從前我們嘎查出過一條為害四方的老烈狗,就是用這個辦法馴服的。
嘴套、項圈再加上吊棒子,這下總該萬無一失了吧?但事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烈狗還是“不負眾望”地四處招惹禍端。我們只好放出“終極大招”——將烈狗拴在院子里不讓它出門,心想:這下你總該沒辦法了吧。
果然,拴起來的烈狗明顯蔫了,像位無仗可打的過太平日子的將軍,終日無精打采地趴在院子里,渾身沒有一絲活氣。這也不是個辦法。俗話說,人得溜達狗得遛,我們便決定每天還是把烈狗放出去,放放風,不能就這樣讓它的余生在“無期徒刑”里度過。只不過,時間要選在人畜無害的夜里。
于是每天晚上九點,我們準時站在家門口的院墻上鄭重其事地向四鄰們喊話:“外頭還有人沒?老少爺們兒都趕緊進屋啦,我們家要放狗啦!我們家要放狗啦!”
農(nóng)村人睡覺都早,夜極靜,我們的聲音在夜空里傳得很遠很遠。沒有人回應,我們便解開狗鏈。第一次撒開烈狗時,剛一解開狗鏈,烈狗就像哈薩爾射出的神箭一樣不由分說地躥了出去!它憋得實在太久了。它在村莊里橫沖直撞地跑著,肆無忌憚地叫著,仿佛一位太平將軍又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那一刻讓我們知道,烈狗還是烈狗,還是那個睥睨天下的“冠軍狗”。
從此以后,烈狗的日子便在“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庸常中平淡地過著。它命運的轉折發(fā)生在半年之后。
那一天,嘎查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頭草原狼。狼是群居動物,很少以單只的方式出現(xiàn),而且我們嘎查已經(jīng)很久沒有狼闖入了。這頭孤狼忽然出現(xiàn),說明它已經(jīng)餓極了,即便形單影只也要闖入人類的領地。
一頭餓極的狼,戰(zhàn)斗力可想而知。事實上,它已經(jīng)禍害了嘎查里的好幾條狗。不得已,嘎查達帶人敲響了我們家的門,央求我們派烈狗去跟那頭狼作戰(zhàn)。
我們?yōu)榱夜氛伦焯?、項圈和吊著的棒子,仿佛為一位即將出征的將軍檢點行裝。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烈狗出發(fā)了。過了許久,一陣低沉的狼嗥傳來,烈狗拖著疲憊而沉重的身體回來了,一進院門便轟然栽倒在地上。我們連忙趕去查看,但見它渾身布滿血淋淋的傷痕,一如一座千瘡百孔被歲月剝蝕殆盡的舊屋。
烈狗敗了。我之前說過,我們家的烈狗素無敗績,但這一回它敗了,只不過不是敗在其他狗身上,而是敗在一頭餓極的草原狼身上。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雖敗猶榮”四個字。
但我還是錯了。原來,烈狗并沒有敗。
第二天清晨,在嘎查外的林間空地上,我們看見了大攤大攤的血跡,還有遍地散落的狼毛—— 一切都在提示我們昨晚這里發(fā)生了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
烈狗打敗了獨狼,將它趕出了嘎查。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狼敢來侵犯我們的村莊。
經(jīng)此一役,我們以為烈狗會就此消沉,從此失卻它往日的光輝,甚至失去生命也完全有可能。但只過了七天,軟趴趴地臥倒在地上的烈狗又站了起來,并逐漸恢復了它昔日的雄風。是啊,我們終于知道,烈狗終究是烈狗,它還是那條睥睨天下的“冠軍狗”!
可是好景不長,在半月后的一次例行放風中,烈狗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晚上,我們一如從前地打起響亮的呼哨,但它沒有像以前一樣聽話地迅速跑回來。我們知道,它一定是被人毒害了。
烈狗死了,死在了這個它曾經(jīng)誓死捍衛(wèi)的村莊。
也許,世上本不應該有烈狗這樣的存在。
我們永遠地失去了烈狗。自那以后,我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或許養(yǎng)過,但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