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兩根锃亮的弦延伸成兩道堤,歲月汩汩流淌而來。二爹拉著二胡,很超然地坐在街角,過往行人在他面前茫然奔波,像一個個散漫的音符,難成曲調(diào)。
二爹膝下無嗣,晚境黯淡,成天擠在東街這說書人算命人的隊列中,前來湊熱鬧也多是三兩個上了年紀(jì)的閑漢,一曲到終,也冷清清得兩聲彩。每次二爹收拾胡琴離去時,總不忘重復(fù)一句老腔陳嘆:咳!時代過去了……
老年人似乎都曾有過昔日的輝煌。二爹手中這把胡琴,曾維系過祖上幾代人的生路,后來又忠實地伴隨二爹,直到今天。二爹對童年的所有記憶,都是攙扶著自己的瞎子爺爺轉(zhuǎn)街走巷,握著這把胡琴穿梭于城內(nèi)的茶肆酒樓。每次,在爺爺嫻熟的一曲凄吟后,那些頭發(fā)梳得油亮、晃腦搖足做陶醉狀的大老爺們便漫不經(jīng)心擲來幾個銅板,二爹很鄭重地將銅錢拾進(jìn)兜里,這就是爺孫一天的生計。
那年,二爹十歲,熙攘的古城霎時荒庵一般空蕩,然后,扛長槍的東洋人踩著沉悶的口令和燥塵進(jìn)了街。在九州酒樓,圍成幾個圓圈的日本人用槍管同時對準(zhǔn)圈內(nèi)一個點,二爹扶著他的瞎?fàn)敔斣谀抢锒俗G俾曉诮┧赖臍夥罩杏挠捻懫?,浮光掠影的樂調(diào)里,悲風(fēng)、冷月、流離失所的人群、黑的血、紅的淚,還有黯淡的潮音漸次閃逝;爾后,穿越于人叢的音節(jié),陡然短促激越如人馬的嘶喊,驀地狂風(fēng)驟作,狂風(fēng)中的音符已灌注了重量,如滾滾石塊飛旋進(jìn)酒樓,砸在人群中。那個時刻,爺爺?shù)亩涯?,一種驚惶卻彌漫了整個屋子。后來,那個嘴上留一撮仁丹胡的日本人在顫動的腮上驟地浮起一抹兇殘,勒緊指揮刀跨前兩步,巴掌在觸及爺爺臉頰的瞬間又抽了回來——爺爺已經(jīng)肌膚冰涼,氣息全無。這日本人半晌方從喉眼里撇出一聲驚嘆,良久,走到眼神懵愣的二爹面前,在小腦袋上輕拍了兩下,便將這幫人拉走了。
以后,爺爺在酒樓上的那曲彈奏成了絕響,二爹一生都在追求這境界。
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二爹在輾轉(zhuǎn)賣藝的生涯中走過八年抗戰(zhàn)的烽煙,跨進(jìn)他的風(fēng)華年齡。其時,作為“冷月派”傳人,二爹已名噪三江,成為城中清客要人們的席客,每日在血色酒污之余,卻還常自哀嘆,已無力再續(xù)昔日爺爺?shù)娘L(fēng)采。日月對流,乾坤已換,人民政府成立時,那幫清客顯要也蹤跡全無。日復(fù)一日,二爹依舊只能在穿街走巷中討著生活。有陣兒,琴聲里常徘徊一個衣著得體戴眼鏡的老者,交談中聽到爺爺?shù)乃嚸?,老者肅然起敬,他是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自此,二爹偶爾也能走上學(xué)院的講堂奏上幾曲,偶爾也見識到城中一些音樂名流;在一次萬人觀摩的文藝演出中,二爹以一曲《江河水》臨時補缺了一個節(jié)目,四面掌聲如潮。算來這應(yīng)是二爹一生最輝煌的時刻。當(dāng)一個首長上臺同他握手時,二爹已熱淚滿面:要是我爺爺……
在二爹面前,爺爺聳立成了他無可仰及的豐碑。
風(fēng)云忽變的一個清晨,一伙娃娃扭住剛出門的二爹,給套上一頂紙糊的高帽送進(jìn)游街的行列,在四面“破四舊”“打倒牛鬼蛇神”的嘶喊中,二爹看到戴著同樣高帽,已腰身佝僂的老教授……
一切最終都會飄逝成過眼煙云。如今,二爹老了,面目頹唐,對著蕭然四壁,他只能拿起那把塵封的胡琴,蜷縮進(jìn)街角,在兩根弦之間拉過來扯過去竟多了無窮內(nèi)涵。行人匆匆,二爹于是又多了那聲哀嘆:唉,時代過去了……
那天街上來了個雜技班。聲嘶力竭的吆喝里,一個小孩隨著鑼聲猴兒般就躥上了被一只手高擎的竹竿頂端;有個窈窕的姑娘在熊熊火堆里撐起來的一根鐵桿上做了九十九個前滾翻和后滾翻;有個滿身橫肉的家伙,竟然躺在三道雪亮的刀刃上,胸腹被兩個大漢用雙錘輪流錘擊……這時觀者如云,掌聲如潮,其中有人感嘆,在外國驚險電影和“瘋狂搖滾樂”洪水猛獸般席卷神州的今天,我們身邊原來還有這般燦爛的土文化。在一個屏息的時刻,大伙同時被一個輕吟的樂聲攫住,都著魔般地扭過頭。
那是二爹,很生動地坐在街畔,二胡聲聲,載起了一道道澈動著水紋的流光掠影,灑向這些吃驚的人群。那是淘洗了五千年的月華,淌進(jìn)一片廣袤的土地;那是在無數(shù)嘆息、無數(shù)飲泣后,一群精致的天使,在月光下婆娑起舞……
琴聲就在雙弦驟斷的那一瞬,凝寂于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人們尚且瞪著一雙雙迷惘的眼。在所有視線的聚焦點上,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枯坐著,雙腿盤曲。
二爹這形象整個就是一把二胡!
俄而,兩行濁血從二爹鼻孔里汩汩淌出,繞過雙唇延伸,在空中劃過兩道锃亮的弦影,錚錝一聲濺落在地上,余音裊裊,流連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