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孫鐵嘴歸山了。
雖說人都是要死的,但他覺得還是有點兒遺憾,要是能在自己的葬禮上由自己說席:“己親厚友,老少外家,家門戶族,同年老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或溫順,或高亢,或悲戚,或歡暢,一通之后再來句拖腔:“酒官人,提酒來篩哇!”這才算圓滿。就像櫻桃樹不吃櫻桃,可果兒還是要結(jié)的,有點兒歉意在。
鐵嘴姓孫,男女老少喊了他半輩子“鐵嘴”,大號反倒叫人忘了。有一回文化局來了幾個人去家里訪他,喊他的大號,他愣怔了半天,拍著腦袋笑了:“是叫我啊?”他自己也忘了。
我小時便聽他說席,那時他還年輕,衣服總是干凈,要么穿紅,要么穿黑,都是布紐扣,那是他的禮服。為啥要他說席?祖父說這是作禮。至于啥是作禮,我不操心,我只操心吃席。
鐵嘴好聲口,鬧哄哄的紅白喜事現(xiàn)場,他一出聲,嘈雜聲一下子就矮了下去。開言之前,他要拉一下衣襟。他身后得站著人,要么是戴紅花的新郎官、新娘子,要么是披麻戴孝的孝男孝女。
他的話好聽,我們那兒說這是“四言八句”,有些韻腳。開席之前,他說:“油漆桌子汪汪黑,我代主家招呼客。家有百客,又無百主,凳子有腿,椅子有靠,想坐自己找,想喝自己倒!”
開席時,他先聲奪人:“一言奉請哪!依得禮來,人人應(yīng)請上坐,個個都應(yīng)升東。只因主家院場偏窄,人手不多,設(shè)宴不公……親友來自四面八方,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前來賀喜,花費銀錢。待來日也,各位迎親嫁女,子孫高中,老人壽期,綠竹生筍,新屋落成,栽花插柳,新貴人隔墻挑土,步步填情。新郎新娘,喜氣洋洋,來到席前,躬謝深情,親朋好友,高臺落座……酒官人,提酒來篩哇!”
那時的筵席確實寡淡,不過,經(jīng)孫鐵嘴這么一說,忽然多了些古意,平添許多貴氣。
后來,我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有一則故事:
北方民家,吉兇輒有相禮者,謂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韓魏公自樞密歸鄴,赴一姻家禮席,偶取盤中一荔枝,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資政吃荔枝,請眾客同吃荔枝?!蔽汗髌溧┼?,因置不復(fù)取。白席者又曰:“資政惡發(fā)也,卻請眾客放下荔枝。”魏公為一笑。“惡發(fā)”,猶云怒也。
韓魏公是宰相韓琦,白席人盯著他的舉動,他吃,眾人能吃;他不吃,眾人就得放下筷子。有點搞笑。
原來,這種職業(yè)自古就有,有點兒像司儀。那時叫白席,我們那兒稱說席。
清代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也有一則故事:
湖南麻陽縣,某鎮(zhèn),凡紅白事,戚友不送套禮,只送分金,始于一錢而極于七錢,蓋一洋之?dāng)?shù)也。主人必設(shè)宴相待,一錢者止準(zhǔn)食一菜,三錢者三菜,五錢者遍肴,七錢者加簋。故賓客雖一時滿堂,少選一菜進(jìn),則堂隅有人擊小鉦而高唱曰:“一錢之客請退。”于是紛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進(jìn),則又唱曰:“三錢之客請退?!庇谑羌娙欢⒄哂秩舾扇?。五錢以上不擊,而客已寥寥矣。
這個舉著銅鉦敲打的人也頗有白席人遺風(fēng),只是已經(jīng)沾滿銅臭。
類似的事情梁實秋在文章里也寫過:
我后來遇到一位朋友,他來自江蘇江陰鄉(xiāng)下,據(jù)他說他的家鄉(xiāng)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過略有改良。喜筵備齊之后,司儀高聲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紛紛就座,本來菜數(shù)簡單,一時風(fēng)卷殘云,鼓腹而退。隨后布置停當(dāng),二元的客人大搖大擺的應(yīng)聲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貴賓了。這分批入座的辦法,比分別退席的辦法要稍體面一些。
雖說比較起來稍體面,不過也是人情淡薄。就想起有一次孫鐵嘴說席,正好來了一位乞討者,請求給碗熱飯就好了,孫鐵嘴卻朗聲請乞討者入席:“這位稀客莫慌張,只要想想朱元璋,坐下舉筷端起盅,略洗風(fēng)塵暖肚腸?!?/p>
這位乞討者熱淚滾滾,同座的人也感慨不已。這是禮的烙印。
白事,他站在那里,神情落寞,還是那一句:“一言奉請哪!”說得哀婉低沉,他要說“花了銀錢,送來禮品,香燭紙炮,菜蔬酒煙,孝幛挽聯(lián)”。要說“靈柩難以久留,總歸入土為安”。要說“等到孝服滿,襪子補(bǔ)后跟,步步來填情”。要說“酒官人,來篩酒哇……”
孫鐵嘴已經(jīng)歸山,“酒官人,來篩酒哇”已成絕響。人愛說,禮失而求諸野,可是少了作禮的人,這禮,慢慢就無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