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某個拍攝采訪的間隙,我在岱廟天貺殿前的石凳上坐下,試圖讓自己回答一個問題:中國古建筑最具魅力的部分到底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一直在吸引著我?
我曾在北京沉浸于頤和園的一步一景,驚嘆于天壇的氣勢恢宏;在敦煌九層塔下臣服于古代畫師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在張掖西夏大佛寺的屋檐下想象河西走廊的昔日繁華;又在洛陽白馬寺齊云塔的銅鈴聲中感知心緒漸趨寧靜,它們每一處都會給我不同的答案,所以當我走近岱廟,不禁會想,這一次岱廟又會帶給我什么樣的新體驗?
我曾數(shù)次登上泰山,卻是第一次來到岱廟,所以一切體驗都是全新的。還沒進入岱廟,就被其四周的角樓迷住了,墻是被日曬雨淋后飽和度降低的暗紅色,瓦卻是陽光下泛著光彩的金黃,加上古城墻下春天花朵的映襯,實在讓人不舍移開視線,更何況還有遠處如黛的連綿群山。
角樓屋頂亮麗的金黃讓人感覺它似乎從來沒有沾染歲月的痕跡,這與它腳下的城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岱廟城墻很高,灰色的墻磚密密麻麻排列上去,很多已經(jīng)被侵蝕得頗為嚴重,墻面坑坑洼洼不再齊整,但這才像一座真實的古建。
岱廟的周圍很是繁華,這里是泰安老城的中心,它的東西城墻與泰安當?shù)鼐用竦淖≌g距離極近。但高聳的城墻把所有的城市喧囂都隔絕開去,踏入正陽門的那一刻,我就真正走進岱廟的懷抱里了。
三月,牡丹還在沉睡,但玉蘭開得雀躍。配天門前的紫玉蘭洋洋灑灑鋪展開去,雖已經(jīng)有百年樹齡,但與旁邊的銅獅相比,它實在是小字輩。銅獅鑄造于明代,但即便是堅硬的金屬也無法抵擋時光的侵蝕,其面部已經(jīng)變得斑駁。銅獅在配天門前孤獨站立了數(shù)百年,終于有玉蘭溫柔的陪伴,每年春天,它是否也能嗅到玉蘭的香氣呢?腳下的小獅子說明這是一尊雌獅,想來她定也很是享受。
中國古建的主體幾乎不會出現(xiàn)金屬材質(zhì)。岱廟內(nèi)同樣鑄造于明代的鐵塔、香爐,鑄造于宋代的鐵桶,也多為陪襯。鐵塔在日軍的轟炸中僅存一層塔座,三層塔體,最初并不在廟內(nèi)。保存完好的香爐與鐵桶,倒是與岱廟息息相關,一用于焚香,一用來防火,在數(shù)百年的風雨中也只是丟失了一些光澤。
相比于銅鐵的穩(wěn)定,岱廟內(nèi)的其他部分都在以更快的速度“變老”。
中國古建,賦予了木材全新的生命力,而木材又為中國古建注入了靈魂。也正是因為以木為主體,岱廟才一次次被大火吞噬。但榫卯的美學魅力和木材自身彈性為建筑帶來的穩(wěn)定性讓它的地位極其穩(wěn)固。仁安門下,天貺殿內(nèi),已經(jīng)翹起的彩繪讓這些木頭露出了本來面目,平添了許多滄桑。而院落里依然蒼翠的古柏,則展示著木頭源于其本真的生命力。但更多的植物并沒有古柏一樣的壽命,早已在時光中化為枯枝被移除。如果它們真的有主體意識,會選擇成為建筑的一部分被賦予另一層生命嗎?
加速變老的還有石頭。北京文物部門曾對石質(zhì)文物腐蝕情況進行過比較分析,結論是近50年石質(zhì)文物腐蝕程度與此前500年所造成的腐蝕基本相同。岱廟的石碑、石欄、牌坊恐怕也不例外。古人認為石頭可以與天地同壽,但今天的我們仔細端詳,天貺殿前的圍欄摸上去有沙礫的質(zhì)感,粗糙卻真實。學者陳從周把這圍欄比作天貺殿的“素裙”,如今,這裙角也失了華麗,變成“古著”。腳下的青石臺階卻變得越來越光滑明亮,那是游人參拜留在岱廟的痕跡,臺階兩側的是頑童滑出的凹痕,讓這肅穆的廟宇平添了一絲歡笑。
城墻、牌坊、殿堂,岱廟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唯獨天貺殿前的中軸線上,憑空多出來一株古柏——孤忠柏,它太過跳脫,竟然擋在登山之路的正中央,而岱廟的修建者還把它保留了下來,除了“古人講究建筑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這一解釋,我們似乎找不到它能立于此處的其他理由。
春日午后的陽光灑在青石板上、古柏樹干上,形成溫暖的斑駁,游人的腳步在不自覺中放慢。岱廟的千百個細節(jié)在腦海中閃回,我卻無法將其定格。一個專題采訪,讓我在幾天的時間里吸收了太多信息,真的陷入“不識廬山真面目”的窘境?;蛟S等下一次,當我像從我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一樣,以純粹游人的身份再次走進岱廟,應該能輕松找到答案了吧。
(工作人員于夢珂,實習生董良言、孫鵬宇對本文圖片拍攝亦有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