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軒
母 親
每次田間回來
母親都會帶回一些閃爍著星光的
草籽,泥巴
偶爾是虛幻的太陽的輪廓
帶回更多的
是冰凌般的鹽
母親一直都在夢想中
她不停勞作
換回讓我們活命的食物與布匹
貝 恩
我在畫室看貝恩畫畫
他專注的神情比神奇的顏料更令我
著迷。他完全不加思索
隨性把顏料放進調色盒
并用粗細不一的畫筆在畫布上涂抹
他深褐色的卷發(fā)在額前垂下來
又快速甩到一邊
我看到了他眼中星辰一樣的光亮
也看到畫布已經(jīng)被層層疊疊的色彩覆蓋
那是一些灰一些白一些藍
一些讓人尖叫與屏息的凝固的血紅
它們重合,聚集,爆發(fā),燃燒
死亡
貝恩忽然嗚嗚大哭
像遭遇了令人無法置信的重大事故
他抱著我
他那么年輕,憤怒,單薄
而我,猶如一個拷問人類靈魂的淺薄的智者
裝模作樣輕拍了一下他大海一樣起伏不已的肩膀
與一位詩人朋友交談
我與一位詩人朋友在交談
我告訴他我是農(nóng)民
正卷著褲管
一邊給麥田澆水
一邊拔去田間雜草
我說那些雜草
曾經(jīng)是我們的救命糧食
它們,生命力旺盛
那些年
我們一群土坷垃般的野孩子
在泛著白堿的土地上
幾乎是雀躍著尋找一簇又一簇
不分季節(jié)生長的野草
或野菜
我告訴詩人朋友
如果讓您寫,它們一定是
美妙絕倫的詩句
包括我們冬天皸裂的雙手
露出幾個腳指的
母親縫制的布鞋
甚至我們的歌聲
也像冬天雪地里
撲棱棱飛起的麻雀
對了,它們有非常好聽的學名
——云雀
詩人朋友先是笑了
后來聲音哽咽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
站起來打開窗戶
并肯定我描述的,是一首
現(xiàn)實主義的詩
能夠續(xù)命
能夠讓人感恩的
唯有食物
之后詩人朋友
聲音顫抖繼續(xù)朗誦道:
哦,飽滿的,干癟的,哭泣的
小麥,稗子
哦,饑饉的,富足的
芨芨菜啊
楊樹葉啊
我時常散步在我的花園
這里沒有花草樹木
沒有精靈般的小鳥婉轉啼鳴
但我命名為我的花園
并時常徒步于潮濕斑駁的石板路上
感受比超驗主義更孤獨的思想
我已經(jīng)廢棄了筆墨紙硯
更愿意在想象中寫作
頻繁使用我鐘情的省略號與破折號
它們明確的指向,猶如
針尖上的波濤,顯示出的杰出意義
成為我對具象深淵的答謝辭
而關于這一切,我自覺地封閉了我的唇
只是單一地贊美另外的天空
火焰,或灰燼
父親用他菜色的大手
在童年那條水滴匯成的小溪中
投進去整車青蔥的蓖麻桿與棉花桿
嶙峋的石頭也砌成了半堵墻
溪水被抬高之后跌落
依然蕩漾著波光粼粼的好看的水紋
每隔一段時間,父親就去翻動那些
苦味的蓖麻桿棉花桿,并把它們的皮
剝下來,紡織成粗細不一長短不一的
麻繩。麻繩也僅僅是麻繩
賦予它價值與意義的
是肩上挑著的谷物,青草,柴禾,煤炭
還有饑餓,寒冷
以及上吊的男人女人
火焰,或灰燼,是隸屬于星辰的比喻
而我更希望是繩子的
它把每一寸希望與絕望扭絞在一起
那力量所形成的塌方與廢墟
堪比石頭燃燒時噴濺的巖漿,又好像
落日跌進山崖的崩裂
而我的父親對這些毫無思考,或者
習慣性選擇了沉默
(難道他深感無能為力而束手無策?)
他啞巴一樣機械的動作
像是領受了一種不能抗拒的使命
熟練地用他菜色的手
不知疲倦地為這些火焰,或灰燼
提供源源不斷的化為烏有的原料
我們沒有能力與勇氣成為梵高
其實,你與我一樣
并不知道梵高為什么割掉耳朵
那些流傳的也許是真相,更大的可能是不是
但可以肯定一點,我們與他
都是狂熱熱愛家園的人
似乎除了熱愛沒有其他辦法
我們堅固的或瀕臨倒塌的房屋在這里
我們拼命工作的七天在這里
我們搖搖欲墜的稻草人在這里
我們的一日三餐在這里
我們的睡眠與失眠都在這里
我們伸出雙手,其中一部分白皙水潤
它們擅長的,是掌心向下,拍板定音
與摁壓紅色印泥
更多的,布滿厚厚老繭,握過斧頭與鐮刀
而對于這些,我們必須要使用耳朵
用它聽必須服從與接受的指令
我們沒有能力與勇氣成為梵高
我們活著,像一只只溫順又悲哀的狗
不能熱忱地表達深愛與絕望
光輝的詞語
詞語,光輝的詞語,自認為能夠照耀萬物的詞語
你從未想過世界的前途,或者末日,你永遠都神采 奕奕:
從一只草履蟲到一滴精血,從灰褐色的天空到泥濘 的小路,
你一直在行走,如同被憤怒填滿的沒有退路的勇士
你前額發(fā)光,像在表達戰(zhàn)無不勝的真理,
而真理在虛假的情報與炮火中早已成為了灰燼
你所有的榮光只是一廂情愿,
你沒有利劍,也沒有盛滿月光的劍鞘,
你沒有房屋,也沒有開啟智慧之門的金鑰匙,
而你依然是幸福與滿足的,這些,多么值得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