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子

去年，我搬到了一個有園子的房子。有園子多好呀，我想種很多花。最先種的就是向日葵。買了一包葵花籽，撒在一個花盆里。沒料到它們全部發(fā)了芽，而且長勢良好，只好把它們一棵棵挪到院子的地里。

很快，它們長成了一片金光閃閃的葵花林，院子里好像新開了一個一個金太陽，美極了。首戰(zhàn)大捷，我自然非常開心。然而，沒料到的是，這批向日葵里會出現(xiàn)一個很特別的尾兵。

那是我在葵林盛花已過的時節(jié)發(fā)現(xiàn)的。那天，我在葡萄架下的地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怯懦的小可憐。那是一棵從葡萄架木柵欄的夾縫中冒出的向日葵，它張著兩片皺巴巴的小葉子，撐著一稈薄弱透明的莖，弱不經(jīng)風地在風中低著頭。為了獲得一點點陽光，它不得不謙卑地傾身向外。看著它頭上被密匝匝葡萄藤遮住的天空，被木柵欄束得緊緊的安身之處，覺得它簡直就像一個生活的玩笑。這樣的小可憐，怎么可能活下去？要知道，葡萄藤非常茂盛，完全是一手遮天的樣子。

但畢竟是一棵葵，不忍心拔。就是冒險拔出來，它卡在柵欄地縫，也有可能弄斷。算了，就讓它自生自滅吧。我?guī)е鴳z惜的目光，撫摸了一下它皺巴巴的葉子，走開了。

它就這樣卑卑微微地留在那里，滿園子的姹紫嫣紅，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忘了。又過了兩周，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葡萄架下冒出了一根與架相平的植物，才猛然想起。就是那株小可憐嗎？它居然能長這么高，長到葡萄架的高度，頭倔強地頂著遼闊的“綠色天花板”。誰能看出它就是那個小可憐呢，它現(xiàn)在的樣子，毫無怯懦，倒像一個咬牙苦撐的“擎天柱”。我又驚訝，又困惑，簡直不知拿它怎么辦。它怎么可能穿透不透風的葡萄架呢，但它分明也不可能倒退到葡萄架以下的位置。真是進不得，退亦不得，它現(xiàn)在應該最懂什么叫進退兩難了。

這么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仔細打量它，它的處境讓我心驚。它可是連一個正經(jīng)的立身之處都沒有，就靠一點葡萄架的滴雨漏光，垂著頭把自己長成一棵近兩米的“樹”，哪怕頭頂沒有出路。明知沒有出路，還要往上長，走不通也咬牙頂著。我心底生出了感嘆，它的確不再是那個生活的笑話，那棵可憐巴巴的小苗，不，它是一棵倔強的葵，讓我生出尊敬。

觀察它的處境，它的確已經(jīng)盡力達到了自己所能達到的最高高度。哪怕它開不成一朵花，我想，它也應該值得自己驕傲。我在心底為它發(fā)出贊嘆。

但后來的轉變讓我慚愧，讓我明白自己的確不懂一棵葵的夢想。

相持不下，進退兩難，這棵葵靜靜地立著，一天，兩天，三天，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到第四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改變發(fā)生了。不夸張地說，我?guī)缀跏强粗?，一寸一寸，從頭頂?shù)钠咸鸭苌?，鉆進僅有的一絲縫隙，又一點一點，使勁擠出自己的頭。因為縫隙實在窄細，它的頭被擠得扭曲變形。這個過程簡直讓我目瞪口呆。它完全有思想，有行動，鉚足了韌勁，又靈活自如?？窗?，它終于在葡萄架上艱難地伸出兩瓣擠得更皺的葉片，好像一個探頭的小孩，用兩只小手為自己鼓掌。

我大為震驚，爬上梯子去看它，簡直有些不相信是真的。站在梯子上，我看得分明。這棵倔強的葵，真的使勁拱開了厚密的葡萄藤，它的“葵生”第一次，掙脫了一切束縛羈絆，終于在兩米的高空上，為自己爭到了一個合法席位。有風，有光，有闊大的自由?？?，那兩片皺葉子現(xiàn)在像舒展的手臂，在擁抱這一刻愜意的自由呢。

爬下梯子，我仍不禁仰頭張望，心底又生出兩米高的尊敬，對這棵倔強的葵。

嗨，站在自由天空下的葵先生，你原來真的不是一個生活的玩笑，你是一位把玩笑變成幸運的生活大師呀。

當我仰望時，我想，不管未來這位先生開出什么花，結出什么果，它都將是一園花草中我最尊敬的那位。

我不清楚站在高處會有多大風險，但我為它揪著心。一周多來上海的天氣突變，進入雨勢洶洶的梅雨期，而且是連日狂風暴雨，接連不斷，這位葵先生突破了封鎖線，離開了保護傘的保護，獨自倚高，它能撐住嗎？

我每天站在屋內遙望，暗暗為它擔心。望見它無懼站在高處迎來送往各路風雨，既沒有嚇破膽子也沒有折斷脖子，我似乎能聽見它喉嚨里發(fā)出的歌聲，它在使勁吸取充沛的雨水。對，它一直營養(yǎng)不足，現(xiàn)在它在大口汲取養(yǎng)分，倔強地在風雨中撐開自己的生長力。

第12天，梅雨好容易過了，上海出梅，暴雨終于停歇。今天放晴。一開門，我就迎見了高處一個非常絢爛的笑。那是在高遠處藍天下多么燦爛的一張臉呀。天啦！原來我尊敬的葵先生，今天開出了一朵花！我瞬間為它熱淚盈眶。

這季我的園子一共種了五十多棵葵花吧，它們各具神姿，有的花大勝盤，有的花多如市，有的強壯如樹，有的柔弱似風。我從小就喜歡葵花的單純燦爛，沒人能拒絕它們那份點燃心中太陽熱烈燃燒的明亮。它們盛開時都讓我欣喜。但今天的欣喜卻最特別最深刻。

這棵不屈命運的葵，倔強不低頭，淋漓盡致發(fā)揮了自己的生長潛能，開出了為自己喝彩的燦爛花朵。在這樣風過雨停、陽光終至的清晨，用自己的方式，大聲歌唱生命的輝煌。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遇見一棵倔強的葵，恍若遇見碧空中的彩虹。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