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伊

5月底的時候，山上那些粉的、白的，成片成群的花幾乎落盡了，反倒是我的小院里，白樺木圍出的柵欄下，一直有紫花地丁開放。這些堇色的小花能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到9月，在這期間不斷有成熟的種子撐開卵形的子房，迸裂開來，散落在柵欄周圍，掃院子的時候隨意地將塵土翻到上面，明年就又會得到不少可愛的小家伙，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眼前的這個小……可愛吧？

“哼——哼——”一只赭石色，身上有深棕色和白色條紋的毛茸茸的小動物，正卡在柵欄里，它瞪著一雙烏漆黑亮的圓眼睛，極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晃得整排柵欄“簌簌”直響。它噘著長長的小嘴，竭盡全力地向院子里拱，令我十分擔(dān)憂。我既擔(dān)心新扎的柵欄就這樣被它擠散了，又怕把它放進院子里，會招來它的長輩們，給我的小院子帶來毀滅性的災(zāi)難。畢竟這是一只小野豬啊！

小野豬哼哼唧唧，十分惱火我不趕緊把它迎進院子的行為。我不敢直接用手碰它，生怕它沾上了人類的氣味，再回到族群的時候會產(chǎn)生麻煩，當(dāng)然我也很怕它家的長輩在見到它后，循著它沾染上的氣味來一場聲勢浩大的“報恩”。我嘗試著用腳輕輕地踢了踢它的小鼻子，想把它轟出去，沒想到它哼唧得更響亮了，好似我狠狠地欺負(fù)了它一樣。這叫聲讓我趕忙收回了自己的腳，規(guī)規(guī)矩矩地蹲在了它面前。但無論我如何好言好語地勸解，它也不肯理會，依舊固執(zhí)地向院子里拱個不停，一副不進院子誓不罷休的樣子。

就在我扶著額頭，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的時候，小東西突然不叫了，它靜靜地低下頭，眨了眨眼睛，細(xì)長黑密的睫毛上竟然掛上了淚珠。它虛弱地哼了兩聲，像無助的小孩在啜泣一樣?？吹剿@樣，我一下就心軟了，也顧不得剛才腦中不斷翻涌的群豬亂斗的混亂場面，連忙掰開柵欄，放它進來。

感覺到身上一松，失去了桎梏的小野豬立刻抬頭望了我一眼，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得我有點兒心虛。

但還沒等我起身做出歡迎的姿態(tài)，它已經(jīng)用后腳猛地一蹬躥了進來，開始滿院撒歡兒，邊跑還邊用鼻子拱著地面上任何它覺得可以拱的地方，不一會兒，整個院子就讓它翻得灰塵迭起。而我，還愣愣地蹲在地上，直到一股小風(fēng)卷著塵土撲面而來，把我淹沒。

“我竟然讓一頭小豬給騙了？”我抹了一把臉上的塵土，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小野豬一點兒也不怕生，肆無忌憚地探索著這個小院，雖然相較于它不足兩個巴掌大的身體來說，這個院子確實不小，但對于它真正的家園來說，這小院子也不值一提。我望向遠(yuǎn)處的山林，郁郁蔥蔥，煙霧繚繞，藏著無窮無盡的神秘故事。眼前的這個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舍得跑出來。

小野豬在院中盡情地蹦跶了一會兒后，似乎是有些餓了，它終于停止了探索，試探著向我靠近。

“這時候反倒警惕起來了？真覺得我這院子里沒有烤乳豬的材料嗎？”我撇撇嘴，決定以靜制動。小野豬看我一直沒有動作，自己也猶豫起來，但沒過多長時間，它就大大咧咧地跑到我腳邊，仰著頭哼了兩聲，緊接著用鼻子拱了拱地，在蹭了一層薄泥后，又甩到了我腳下。

“這算是威脅討食法？”我盯著鞋面上的泥點，嘆了一口氣，把掃帚倚在柵欄上，進屋去給它找點兒食物。小野豬興沖沖地跟了過來，就像一只黏人的小狗。

我其實也不知道小野豬該吃什么，兩個巴掌大的小家伙，明顯還是一只小奶豬，照理說應(yīng)該喝奶才對。但別說野豬奶了，就是家養(yǎng)豬的奶，我也沒處弄去。雖然我也認(rèn)識養(yǎng)豬的鄰居，但總不能讓我抱著這只小家伙去討豬奶吧？

不過我之前還真的研究過，為什么牛奶、羊奶都作為商品流通了，但豬奶卻沒有呢？最初我以為是因為“豬奶”這個名字聽著不好聽，畢竟豬總是給人以笨拙、愚蠢、癡肥的印象，雖然科學(xué)家為豬的智商正名了許多年，但刻板印象一旦形成，還是很難消弭。按照傳統(tǒng)上吃什么補什么的說法，幾乎沒人希望自己越長越像豬。但后來我認(rèn)真地請教了養(yǎng)豬的鄰居，才知道遠(yuǎn)不止是寓意的原因。相較于奶牛9個多月的哺乳期，豬的哺乳期只有兩個月，而且每次出奶的時間也非常短暫，采集牛奶一天擠個兩三次就可以了，但想采集豬奶，一天至少得擠二十次。而且豬的奶頭太多了，擠奶也十分不便。

既然沒有豬奶，那就拿牛奶粉糊弄一下吧，反正顏色也都差不多，今天就當(dāng)認(rèn)了個牛媽媽吧。我一邊給小野豬沖牛奶粉，一邊向它解說著牛奶的各種營養(yǎng)，也不知道它聽沒聽進去。

當(dāng)我把盛著奶水的小盆擺在小野豬面前時，小野豬歡愉地哼了一聲，立馬把頭埋進了盆里，它邊吃邊拱，時不時發(fā)出受用的哼唧聲。我也松了一口氣，打算明天去問問養(yǎng)豬的鄰居，小奶豬還可以吃些什么。

盆里的牛奶很快見了底，小野豬用力向下拱著，空空的小盆便被它推得轉(zhuǎn)了起來，不一會兒就被它徹底拱翻了，小野豬見狀仍不死心，繼續(xù)朝小盆拱。我只能把濕答答的小盆撿起來，又去給它沖了一盆牛奶粉，小家伙一直歡樂地跟在我身邊。

當(dāng)天晚上，小野豬乖巧地睡在了院子里的草垛上，小家伙的小肚皮起起伏伏，身上細(xì)長的絨毛也微微顫著，偶爾冒出來一聲細(xì)小的鼾聲，顯然是睡熟了。我看了它許久，才慢悠悠地回到屋子里。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踏實，我怕這個小家伙的長輩們會突然造訪，質(zhì)問我是不是扣押了家中的小孩；也擔(dān)心小家伙特殊的氣味會引來其他奇怪的客人；但更多的還是擔(dān)憂這個和媽媽走散的小家伙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它。

第二天，當(dāng)我頂著兩個重重的黑眼圈走出屋時，小野豬已經(jīng)活蹦亂跳地在院子里蹦跶了，很明顯，我昨天整夜的憂慮都是杞人憂天，這個心大的孩子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自己的未來。

當(dāng)我坐在小院里看著小野豬樂悠悠地玩耍時，鄰居來了。本來玩瘋了的小家伙突然停了下來，它站在離鄰居不遠(yuǎn)的地方，抽抽著鼻子，異常安靜。鄰居在看到小野豬后，臉上的神情也緊張起來，眼見氣氛越來越詭異了，我只好站起身來，迎向鄰居，詢問他有什么事。他瞟了一眼小野豬，我便把小野豬卡在我家柵欄上的事兒講了出來。鄰居聽完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而后他告訴我，野豬是非常難馴服的，而且成年野豬的攻擊性極強，他叫我趕快把小野豬送回山里，免除后患。

我聽了他的話也是一愣，尤其是回頭看到小野豬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也許是感覺到鄰居的不友好，小野豬的眼睛里滿是驚懼，小小的豬鼻子也克制不住地發(fā)抖。我想要湊到小野豬身邊去安慰它，它卻受驚了一般逃到了院子的另一角，而后警覺地瞪著我。我無奈地抿了抿嘴，先把鄰居送走了，然后又努力地去安撫小家伙，但它惶恐不安，始終不肯讓我靠近。我嘗試了幾次都失敗后，干脆不去管它了，只是照昨天一樣給它沖好奶粉，放在了院中。

小野豬的恐懼最終還是被饑餓打敗，又喝了幾次牛奶后，它才恢復(fù)了正常，在院子里樂顛顛地跑來跑去，不時地拱開地上的泥土，也不再時刻盯著我的動作。

就這樣，這只可愛的小野豬正式在我的小院子里住了下來，奶粉、蔬菜碎渣都是它的最愛，剩菜剩飯它也吃得香噴噴。最初盛奶的小盆也被我換成了一個有些分量的小石缸，這樣就不容易被它拱翻了。院子里的地面總是被它拱得一塊一塊的，我也懶得推平，干脆任它發(fā)揮了，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整個院子里的土壤都變得松軟了。而這正是野豬本身對自然環(huán)境的一種助益，因為野豬在野外的時候也喜歡拱開泥土，挖掘埋藏在地下的根莖，在這個翻拱的過程中，落葉、腐殖質(zhì)會與空氣更好地混合，加速分解，讓土壤變得疏松、肥沃。如果沒有野豬，一些地方的落葉厚度很難發(fā)生變化，草本植物便難以發(fā)芽。

小野豬徹底適應(yīng)小院子后，也不再抗拒跟我一起出門遛彎兒了。每次我出門的時候，它都像一只歡脫的小狗一樣跟上來，既不緊挨著我，也不會離我太遠(yuǎn)，就在我身邊。偶爾停下來，是因為它找到了感興趣的地方，一定要拿鼻子拱一拱才行。如果它逗留的時間比較長，那應(yīng)該就是發(fā)現(xiàn)了青蛙一類的小動物，開心地吃了一份零食。是的，沒錯，小野豬特別喜歡在外面抓青蛙吃，甚至都談不上抓，發(fā)現(xiàn)青蛙的一瞬間，它就張開嘴，一口吞掉了。我第一次看到小野豬吃青蛙也嚇了一跳，可是它吃完并沒有任何不適，反倒一臉滿足，我也沒法按著它的腦袋，不允許它捉青蛙，只好放任不管。

小野豬來到我家的第四個月，它后背上可愛的花紋幾乎徹底消失了，身上的絨毛也變得又長又硬，變成了一只有點兒丑的深棕色的豬，尤其是豬嘴的顏色也越發(fā)黑了，看著黑壯黑壯的。

不知不覺，八個月過去，小野豬長出了兩枚獠牙，變成了大野豬，而且還有越來越壯的趨勢，估計再有半年，小野豬就會徹底變成一只巨大的野豬，到時候就不單單是雄踞整個小院了，這個山腳怕都要稱它一句“大王”了！

東北有句俗話叫“一豬二熊三老虎”，意思是按照三種動物對人類的危害程度排名，野豬是最強的。這不僅是因為野豬數(shù)量最多最常見，也是因為它們皮糙肉厚，脾氣暴虐倔強，戰(zhàn)斗力強，一旦被人類挑釁，便不死不休，威脅度極高。

面對這只已經(jīng)一米多長的大家伙，有時候我也心中發(fā)怵，但畢竟是從小養(yǎng)大的，雖然它已經(jīng)變丑了，但我還是總能從它黑潤潤的眼睛里勉強找到一點兒小時候的影子，雖然很多時候都是我強行這樣認(rèn)為的。不過最近這個家伙總有些焦慮，就連拱土的時候都比平時狂躁，我也不大敢放它出門，好在這幾天下了幾場大雪，小院里積雪厚實，夠它玩上一陣。

但沒過幾天，我外出歸來，就見到柵欄上破了一個大洞，寒風(fēng)中斷掉的樹杈晃晃悠悠。我走上前去，看到上面還掛著幾綹黑色的長毛，而院外的積雪上，一串熟悉的腳印清晰地烙在上面。

我的小野豬逃走了。

我站在院外，一時竟辨不出眼里的淚是被寒風(fēng)吹的，還是被那延伸至山林間的積雪晃的。

后來我的柵欄修好了，也加固了，許許多多的樹枝密密麻麻地捆得結(jié)實，再也沒有一只帶著花紋的小野豬卡在上面。

（選自《暖心自然筆記·客從山中來》，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

野豬小檔案

野豬屬于中型哺乳動物，性情十分兇猛，具有超強的戰(zhàn)斗力。東北有句老話叫作“一豬二熊三老虎”，從中就能看出野豬的兇悍程度。

野豬的幼崽毛色為淺棕色，有黑色條紋，看著非常可愛，和成年后的潦草長相完全不同。成年野豬整體毛色呈深褐色或黑色，一般10個月后，雄性野豬會長出獠牙。

野豬的環(huán)境適應(yīng)性極強，棲息地非常廣泛，喜歡群居活動，并且經(jīng)常一起出動覓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