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海

夏天應該是羅得島最浪漫的季節(jié)。海面上帆船點點，雖然那是富人的享受，但也可以成為窮人的風景；海浪拍打著綴滿貝殼的礁石，輕重得當，仿佛擔心把礁石拍碎；站在海邊，海水散發(fā)出我最喜愛的海藻的味道，這大自然的饋贈，讓我的嗅覺迷醉；有的海鳥從弗吉尼亞飛來，有的海鳥往緬因州方向飛去，但它們都要在我們面前盤旋，仿佛它們已經(jīng)知道我剛剛?cè)ミ^那里；島上那些大得離譜的房子，依然驕傲地占據(jù)著島上最佳的地理位置，雖然一百年前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但它們依然看著遠方，看著大海，看著海上的帆船和海鷗，像一百年前一樣。

從地圖上看，羅得島州的州府叫“普羅維登斯”。從字面看，這個地名對于中國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再看看其英文Providence（按普通名詞解釋，即天賜，天堂，天意），才知道它的確配得上做羅得島州的首府。有著米開朗琪羅天頂畫《西斯廷教堂》里的蔚藍的海水的羅得島，我們就更能理解它的州府為什么叫“天堂”。

“羅得島”和“羅得島州”通常被我們混稱。更多情況下，人們認為羅得島州就是一座具體的島；或者，羅得島州就是在島上。這都只對了一半。羅得島州作為美國最小的一個州，其全名是The State of Rhode Island and Providence Plantations（羅得島與普羅維登斯莊園州）；這也是全美最長的州名，由于州名太長，人們便在習慣上稱它為“羅得島州”。羅德島州的版圖包括與馬薩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相鄰的大陸部分，以及伸入大西洋中的、以新港（New Port）為主體的島嶼部分，我們所說的羅得島指的便是伸入海里的這一部分，即狹義的“羅得島”，是羅得島州最具特色、最為精華的部分。當然，由于整個羅得島州版圖很小，從該州的任何地方到海邊都不會超過半個小時的車程，所以又被稱為“海洋之州”（State of Ocean）。

這是盛夏的第一天，我們在普羅維登斯這一側(cè)租住的民宿里吃完早飯，做完清潔，關(guān)上大門，就算是成功退房。開車經(jīng)過兩座跨海大橋，我們來到了新港那邊的羅得島上。

天藍得讓人目瞪口呆。沒有一絲云彩的天上，只有一枚碩大的、獨自燃燒的太陽。有海島，有藍天，有陽光，生活便更像生活。

走在羅得島上，既是走在現(xiàn)實中，也是走在歷史的長廊里。差不多是在400年前，殖民者在這座當時還是一座荒島的土地上烙下了最初的腳印。印第安人把這座島賣給清教徒時，它連名字都沒有。就像歐洲人給新大陸本來沒有名字的地方一一貼上歐洲的地名那樣，這片本屬于印第安人的荒島易手之后，被貼上了“羅得島”的標簽。

美國最初獨立的6個州，由于最初的殖民者多是英國人，所以這6個州便成了“新英格蘭”地區(qū)。于是，英國的地名被原原本本地用到了新大陸：普利茅斯、樸次茅斯、考文垂、蘭卡斯特、伯明翰；要么就在前面加一個“新”字：新約克（紐約）、新倫敦。而羅得島在英國并沒有它的對應地（counterpart），但它依然是歐洲的舶來品。稍稍了解一點希臘文化的都知道，在愛琴海的東南部，在作為希臘文明起源地的克里特島的東北方向，就有一座小島叫羅得島。作為希臘的第四大島，它離希臘本土很遠，卻與土耳其隔海相望。

我發(fā)現(xiàn)，用老歐洲的“羅得島”來命名新大陸的這座荒島，不是照搬照抄，而是神來之筆，命名者顯然是比較了兩座島的共同之處。雖然美國的羅得島是瀕臨大西洋，但從其風光看，第一次登臨該島大有置身于愛琴海的感覺：碧藍的海水，陡峭的巖壁，令人產(chǎn)生一種置身于地中海的錯覺。

陽光一點也不吝嗇，它照著富人，也照著窮人；它懷抱百年大樹，也讓小草通體透明。走在陽光下，走在羅得島上，就是將整個人交給陽光，交給海風，也交給自己散漫的遐想。

羅得島新港海邊南端，是游人最愛去的地方。在這里，羅得島以柔軟的曲線伸向海中，形成一個不明顯的半島（peninsula），確切地說形成了一個弧形的海岬（promontory）——朝西看，可以看到羅得島州的大陸部分；往南、往東看則是浩渺的大西洋。站在這海岬，我忽然想起了卞之琳的那首叫《半島》的詩：

半島是大陸的纖手，遙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樓已有了三面水，可看而不可飲的。

這一天是周六，海邊的游客特別多。有放風箏的，有漫步的，有坐在海邊看書、發(fā)呆的。夏天的陽光雖然有點火辣，但海風總能把溫度調(diào)節(jié)到宜人的程度。開一輛車到海邊停下，從車上搬下躺椅、遮陽傘、書、狗和一天的飲食。也看書，也看海；看大海的時候看書，看書的時候看看大?！宋呐c自然在天地之間獲得了和諧，肉體與精神在知識與自然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

正往前走著時，忽然一個畫面深深地吸引了我。在海邊草地的長椅上，一對約莫70歲的老夫婦面朝大海悠閑自得地坐著。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更多的時候則是看著海、看著天發(fā)呆。老婦人穿一件藍色的背心，盡量讓自己暴曬在陽光下；她的頭上戴一頂遮陽帽，帽子上別著一朵紅紅的玫瑰。吸引我的正是這朵玫瑰。它是遠近唯一的一點紅色，而這一點紅色立刻被我上升到了美學的高度。我想起王爾德說過的，美是不實用的。這頂遮陽帽，如果沒有配上這朵玫瑰，遮陽的效果一點不會差；這頂遮陽帽，即使配上了這朵玫瑰，遮陽的效果肯定不會因此變得更好。所以在我看來，老婦人遮陽帽上的這朵玫瑰，完美地詮釋了什么是唯美主義。

一朵紅紅的玫瑰，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裝飾，但人在70歲時，還在意、還記得在帽子上別一朵玫瑰，這就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追求美學的生活。羅得島上的太陽很響亮，也很寧靜；天依然藍得可以照見我們的靈魂，而我們的靈魂也像一座打開了所有門窗的屋子，任海風自由貫穿；海水輕柔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那些礁石在這座島還不叫“羅得島”的時候就在那里；點點白鷗像被風吹亂的音符，在陽光中變奏出不同的樂章。老婦人帽子上的這朵紅紅的玫瑰，則像一朵小小的火焰，把人類對美的向往悄悄地點燃。我不禁想起蘇格蘭詩人彭斯的那首詩《紅紅的玫瑰》：

啊，我的愛人像朵紅紅的玫瑰啊，六月里迎風初開，啊，我的愛人像支甜甜的曲子，奏得合拍又和諧。

玫瑰被彭斯寫進這首詩之后，天下的詩人再用玫瑰表現(xiàn)愛情，都會被王爾德指責為“庸才”。但是，用一朵紅紅的玫瑰來裝點我們的生活，讓它在羅得島的陽光下綻放，這一定是對生活的熱愛，也是對唯美主義生活態(tài)度的最好實踐。

繞過這處海岬，我來到19世紀美國的交通大王、鐵路大亨（Cornelius Vanderbilt，1794-1877）的故居“聽濤山莊”（Breakers House）。坐在這座19世紀的，豪華得不可思議的老宅的石階上，看著遠處的海浪用白色的牙齒舔著礁石，看著朝海平線飛去的海鷗，不斷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還是那朵紅紅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