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

我們知道，在《紅樓夢》中賈璉被稱呼為“二爺”，王熙鳳被稱呼為“二奶奶”?？墒?，賈璉和鳳姐的“二爺”和“二奶奶”的稱謂是因何而來，卻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又是閱讀《紅樓夢》必須得直面的一個問題。賈璉和鳳姐都是書中的重要人物，尤其是鳳姐，更是書中的主角之一，我們研讀《紅樓夢》，如果連這個最基礎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那是多么的尷尬。鳳姐的“二奶奶”稱呼自然是從賈璉的“二爺”而來，所以，問題的關鍵是賈璉的“二爺”稱謂從何而來。

在第二回中，作者借用冷子興之口，對賈府作了詳細介紹，其中對于賈璉的介紹是：“若問那赦公（指賈赦），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甲戌、己卯、庚辰等大多數(shù)版本皆如此表述。由此可知，賈璉是賈赦的長子。根據(jù)第二十四回的內容，我們知道，賈赦還有一個次子叫賈琮；這在第七十五回中也有體現(xiàn)。這就與第二回中冷子興對賈赦子嗣情況的介紹完全吻合了。所以，單從賈赦家庭而論，賈璉自然是大爺，而不是二爺。

唯有甲辰本和程甲本上“長名賈璉”作“次名賈璉”，在《紅樓夢》的版本中，這兩個版本的可靠性比較低，此當屬于這兩個版本共同的祖本整理者所作出改筆；程乙本更是干脆把賈赦有二子修改為只有一子，改得書中內容更加自相矛盾了。

書中用“二爺”和“二奶奶”稱呼賈璉和鳳姐，并非只是偶爾一次兩次，而是從頭到尾，一貫如此稱呼。所以，這也不是用訛誤或者成書問題能解釋得了的。若是訛誤或者成書問題，通常只是偶爾出現(xiàn)一兩次自相矛盾的地方。

對于賈璉為何是二爺這個問題，就本人的閱讀范圍而言，接觸到的大體有這幾種解釋：

第一種，用政治索隱解讀的方法解釋這個問題。如蔡元培先生在《石頭記索隱》中解釋道：“賈璉為戶部，戶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稱璉二爺，其所掌則財政也。 ”這種索隱方法可以作為文本闡釋方法的補充，但不能替代基于文本自身邏輯自足性的闡釋方法。即便真如蔡先生所言，“賈璉為戶部，戶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稱璉二爺”，但是，從文本看，賈璉為“二爺”的邏輯自足性在哪里，這仍然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如果否定文學的邏輯自足性，文學就變成玄學了。

第二種，認為賈璉的“二爺”稱號從賈珍而來，賈珍是大爺，賈璉是二爺。周汝昌先生在《和賈寶玉對話》一書中，借與寶玉對話的方式對寧、榮兩府玉字輩進行了排行：賈珍老大，賈璉老二，賈珠老三，寶玉老四，賈環(huán)老五，賈琮老六。持有這種看法的人也有很多。這種看法其實是缺乏依據(jù)的。理由有二：

第一個理由，從賈赦、賈政、賈敬這一代人來看，寧、榮兩府已經沒有進行大排行序齒了。如果采用大排行的話，賈敬是大老爺，賈赦是二老爺，賈政是三老爺。可是，書中顯然沒有采用這種排行，而是既稱呼榮國府的賈赦為大老爺、賈政為二老爺，也稱呼寧國府的賈敬為大老爺，由讀者根據(jù)語境來判斷分別指誰。如果上一代人都沒采用大排行，下一代通常就更不太會采用大排行了。

第二個理由，如果說賈璉的“二爺”稱謂是從賈珍而來，相當于跳過了李紈的丈夫賈珠，這既不合情理也不合邏輯。賈珠是在娶妻生子之后才去世的，在家譜中必然有其應有的地位。在書中，鳳姐一直稱呼李紈為嫂子，說明賈珠比賈璉要大。

第三種，認為賈璉并非賈赦長子，他應該還有哥哥。這種看法的直接版本依據(jù)就是甲辰本和程甲本。但放在整個版本的譜系中，甲辰本和程甲本的文字顯然是不可靠的，這種不可靠直接體現(xiàn)在內容的自相矛盾上：一方面說賈赦有二子，而賈璉只是次子；另一方面第二十四回中又出現(xiàn)一個比賈璉更小的兒子賈琮。至于程乙本上說賈赦只有賈璉一個兒子，更是自相矛盾了。

第四種，認為賈璉的“二爺”稱號從賈珠而來。在榮國府的孫子輩中，賈珠是老大，賈璉是老二，所以稱呼為“二爺”。這種看法的代表性人物如王志堯先生。

在以上四種觀點中，第四種是本文贊同的觀點。單從文本邏輯自足性來說，賈璉的二爺從賈珠而來，是唯一可行的解釋思路。不過，這種解釋思路也遇到一個非常大的障礙，就是既然賈璉從賈珠排序而是“二爺”，寶玉為啥也是二爺而不是三爺呢？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個障礙，賈璉的“二爺”從何而來本就不是個難題。所以，要完整地解釋賈璉為何是“二爺”這個問題，需要回答兩個問題：第一，賈璉為何要與賈珠一起排行；第二，寶玉為何也是二爺。針對這兩個問題，王志堯曾給出一種解釋：

賈珠為大爺，賈璉是排在賈珠之后的二爺，寶玉本來該叫三爺，但是寶玉亦被稱為二爺，何也？這主要是與父輩的權勢威望有關。賈政是榮府的掌門人，王夫人是內當家的，賈母對賈政的偏愛和對賈赦的厭惡，使得賈赦成為榮府的邊緣人物；邢夫人是有名的尷尬人。特別是有賈元春的強硬后臺，致使賈政一門不屑與大老爺為伍，所以盡管賈璉甘當二爺，賈寶玉卻并未列在賈璉之后降為三爺，而是序在賈珠之后，這就出現(xiàn)了賈寶玉、賈政一家的小排行，賈璉為二爺是按賈赦、賈政兩家大排行的序列。也正是上述原因，賈赦一家有與賈政一家套近乎之嫌。這便是賈璉、賈寶玉同為二爺?shù)恼嬷B。

賈璉與賈珠排在一起，極有可能是賈赦夫婦的一廂情愿，因為榮府的家政大權被二門的賈政夫婦完全掌握，特別是元春晉升妃子之后更是炙手可熱，所以空虛無聊連老母親都對其無好感的賈赦及尷尬夫人邢氏討好二門的行徑當在情理之中，這便是賈璉與賈珠大排行的真實原因……而到生了賈寶玉乃至賈環(huán)時，賈政夫婦不屑與賈赦一門為伍，便小排行地排序為老二、老三即是。這種稱謂非是曹先生的粗心，恰恰是曹公精細的結果。（《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 —榮國府玉字輩排行問題考釋兼與周汝昌、要力石先生商榷》，《銅仁學院學報》 2010年第6期）

王志堯先生的看法偏重于心理猜測，可備一說。本文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來論證這一難題。賈璉從賈珠而排名老二，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是賈璉到賈政處管家之后，方才被稱呼為“二爺”；第二種可能性是賈璉自幼就跟著賈珠這樣排名下來的。下文分這兩種情況進行簡要說明。

一 可能性之一：賈璉到賈政處后才有了“二爺”稱謂

在這種可能性下，有兩個問題需要回答：第一個問題，賈璉到賈政處管家后，為何要與賈珠一起排名？第二個問題，賈璉被改稱為“二爺”后，寶玉為何也是“二爺”。下面先討論第一個問題。

（一）賈璉為何要與賈珠一起排行我們知道，賈璉是賈赦長子，但卻住在賈政家中幫助其料理家務。那么賈璉是從什么時候到賈政這邊幫著料理家務的呢？書中雖然對此沒有明確交代，但大體可以推測出來，應該是在賈珠去世之后。為什么這么說呢？賈璉有自己的父母，所以不可能一小就在賈政家中，這不合常理。這一點從冷子興的話中也能判斷出來：“這位璉爺身上現(xiàn)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 ”大家注意其中措辭，“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著”，也就是說并非很早就如此，是最近才如此。如果賈珠沒去世的話，按說賈政是不需要賈璉來幫助料理家務的；賈珠去世后，才有了調賈璉過來幫助管家的實際需要。

隨著賈璉從賈赦處來到賈政處，因生活場景發(fā)生了變化，就面臨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賈政的家里人尤其是家里的下人們該如何稱呼他呢？在賈政這邊的生活場景中，賈璉確實是有了重新參與排位序齒的需要。因為賈璉原本比賈珠小，這樣一來，賈璉自然就成為二爺。如果賈璉不是因為要居住在賈政家中，他是可以不用參與排位序齒的。

其實，這一點不難理解，這就是實際生活的需要。當眾人天天在一起的時候，就需要用清晰的稱呼來更方便地區(qū)分不同對象了。如果只是偶爾在一起，則不存這個需要。大家參照一下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四位的排名，就很容易理解其中的道理。迎春和惜春，尤其是惜春，如果不是因為她們都居住在賈政這里，原本是不需要參與排序的。拿惜春來說吧，如果她只是偶爾過來榮國府中玩一兩次，那稱呼她為寧國府大小姐就可以了。正是因為大家都居住在一起，為了方便又準確地進行人物區(qū)分，這樣就有了一起排名的需要，否則的話，大家想象一下，稱呼起來會有多麻煩：咱家大小姐（元春）、咱家二小姐（探春）、大老爺那邊的大小姐（迎春）、那府里的大小姐（惜春）。這樣是不是太不符合生活實際了？

賈璉如果不參與賈政家庭中的人物排序的話，同樣會帶來幾個方面的交流麻煩：

第一，如果僅依從他在賈赦家中的排位，他會被賈政家人也稱為大爺。但因為賈珠剛過世不久，賈珠曾是賈政這邊的大爺，如今當又要稱呼賈璉為大爺?shù)臅r候，是不是會給賈政夫婦乃至賈母等人帶來情感上的刺激？不愿意觸碰傷心往事，此乃人之常情。

第二，容易發(fā)生人物關系指代不明，會增加交流障礙。這一點從鳳姐身上看得尤其明顯。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鳳姐與李紈大概天天都會見面，服侍賈母和王夫人日常生活起居。這兩個同是賈母孫媳婦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沒有一個排序，家里人稱呼起來是非常麻煩的。如果都稱呼為大奶奶，會發(fā)生混淆。如果分別稱呼為“珠大奶奶”和“璉大奶奶”，一則是有些麻煩，二則是下人們整天把主人的名字掛在嘴上，也不成敬意。所以，如果按照賈珠和賈璉年齡排序，稱呼李紈為大奶奶，鳳姐為二奶奶，則既明確又簡潔。我們看看書中第二十七回的一處情節(jié)，就非常好理解這一點了：

紅玉聽了，撤身去了?；貋碇灰婙P姐不在這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便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里去了？”司棋道：“沒理論。 ”紅玉聽了，又往四下里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便走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看見二奶奶沒有？”探春道：“往大奶奶院里找去?！奔t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4，215頁）

透過上面這段文字，我們就很容易感受到稱呼鳳姐為“二奶奶”給語言溝通交流工作帶來的便利性。否則都是“大奶奶”的話，將會徒增交流麻煩。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即便賈璉在賈赦家中本來是大爺，當他來到賈政家后，因為賈珠的原因，也可能會被稱呼為“二爺”。若賈璉“二爺”稱呼果真是因為到賈政這邊后才獲得的，對深入理解《紅樓夢》中的部分情節(jié)或有助益。如第七十三回中，邢夫人見迎春的一處文字：

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p>

此處從邢夫人的口中說出“璉二爺”的時候，讀者朋友細細想來，是不是其中具有強烈的挖苦諷刺意味？有沒有不帶臟字地罵賈璉夫婦認他人作父母的意思？

（二）寶玉為何也是“二爺”

寶玉的“二爺”稱謂肯定是從賈珠而來，這一點應該不難有共識。假設前文的分析能有幾分道理的話，即賈璉住到賈政這邊后，因主客觀的需要才被稱為“二爺”。那按照邏輯推演，寶玉應該就是三爺了?？墒窃跁袑氂駞s一直被稱呼為“二爺”。對這一現(xiàn)象如何進行合理闡釋，確實是一個難題。本文提出兩個角度供讀者朋友參考。

第一個角度，生活經驗與純粹邏輯相互區(qū)別。在賈璉是“二爺”后，寶玉應被稱作“三爺”，這是純粹的邏輯推理；而在賈璉是“二爺”后，寶玉仍被稱呼為“二爺”，這雖然不符合純粹邏輯推理，但卻也能貼近生活經驗。這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解釋：

一方面，寶玉的“二爺”稱呼是歷史形成的，理論上應早于賈璉的“二爺”稱呼。根據(jù)第二回冷子興對賈寶玉和賈璉二人的年齡介紹，當時的賈寶玉是“七八歲”，賈璉則是“二十來往”。常理上，賈璉不太可能十二三歲就到賈政家中來管家了。所以，應該是寶玉出生后，過幾年賈珠死了，賈璉才住到賈政家中協(xié)助管家。這樣的話，寶玉的“二爺”稱呼自然先于賈璉的“二爺”稱呼。

另一方面，寶玉與賈璉的年齡差距很大，賈璉負責管理家中事務，寶玉完全不參與家務管理，他們各自的生活圈子不同，交集并不多。因此，雖然稱呼上都是“二爺”，但實際上家里人應該能很容易地把他們區(qū)別開來。也就是說，一般不會造成誤解或者溝通交流上的麻煩。若有一天寶玉成年了，并開始參與家務管理了，抑或者寶玉結婚了從而出現(xiàn)了兩個“二奶奶”，那時候寶玉的“二爺”稱呼才會變成交流上的障礙，可能就面臨著不得不改變稱呼的問題了。

第二個角度是政治避險的角度。在賈璉成為“二爺”后，從純粹邏輯推理出發(fā)，寶玉自然變成“三爺”，賈環(huán)則被迫變成“四爺”。大家都知道，雍正也是排行老四，是有名的“四皇子”“四阿哥”。賈環(huán)的形象在書中非常不好，如果遇到別有用心之人把賈環(huán)的形象與雍正聯(lián)系起來，也是很容易找到一些共同點的，這在當時文字獄的背景下，就非常容易招致災禍。曹雪芹作為那個時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

此外，從索隱的角度，也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曹雪芹也許正是想通過這種巧妙的設計，既避開了政治風險，又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方法，旁敲側擊，含沙射影。這種索隱的認知，很早就有了，比如蔡元培先生就認為寶玉是影射康熙太子胤礽。只是這種索隱的方法，由于缺乏方法上的科學性，既不能證實，也無法證偽，只能任憑讀者自己去體悟，本文就不多作分析了。

二 可能性之二：賈璉自幼便從賈珠排名第二

在這一可能性下，問題反而要變得更簡單一些。賈璉自幼隨賈珠排行，這本也是很常見的事情，不需要作特別的解釋。那時，大概賈母的丈夫賈代善也沒有去世，賈赦應該也還沒有自立門戶，在同一祖父母之下，孫子輩皆承歡膝下，進行大排行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

只是既然賈璉自小就隨賈珠排行，為何到了寶玉又不依從這個大排行了呢？

一種可能性就是寶玉出生之時，其祖父早已經過世了，賈赦已經襲爵，且搬到了榮國府東路區(qū)域單獨居住。就是說賈赦與賈政已經不居住在一起了，這就為賈政的子女單獨排行提供了可能性。因為賈璉與寶玉不在一起生活，且年齡差距也很大，雖然都是“二爺”，通常并不會導致人物指稱上的混淆。

另一種可能性如前一部分所述，也是為了規(guī)避政治風險。如果寶玉依從大排行被稱呼為三爺，則賈環(huán)就是四爺了。賈環(huán)的形象不佳，若引發(fā)政治聯(lián)想，可能會帶來巨大的禍患。這點前文已述，不多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