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祥
編者按:駢文作為一種文體概念,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寶貴遺產。駢文創(chuàng)造者借助對偶、聲律、辭藻等要素,在駢文中展現(xiàn)出的充實內容、藝術內涵、美學意蘊,讓人感受到了攝人的藝術魅力,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本期特別關注,誠邀三位專家,帶大家了解駢文的特質、來龍去脈,也例舉具體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特點。
駢文是最具中國特色的文體之一,其基本特點,駱鴻凱概括為四個方面:“先之以調整句度,是曰裁對;繼之以鋪張典故,是曰隸事;進之以渲染色澤,是曰敷藻;終之以協(xié)諧音律,是曰調聲。 ”(《文選學》)具體說來就是講究對偶、用典、藻飾、聲韻四點,具有平衡對稱之美、典雅含蓄之美、辭采精麗之美、聲韻和諧之美,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美學特征。也正是因為如此,關于它的名稱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狀態(tài):有人從時代的角度,稱它為今體或六朝文;有人從音韻格律角度,稱它為律語;有人從形式與內容之關系的角度,稱它為俳語……而絕大多數(shù)人則是從行文句式這一角度對它進行命名:或稱駢儷,或稱駢偶;或稱駢語,或稱儷語;或稱儷體,或稱駢體。其中最為流行的是“四六”和“駢文”兩個名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從行文句式上考察,駢文的組成經常以四字句、六字句的并列或錯綜為主,這樣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人們都摘取“四六”兩個字,作為駢文的代稱。與此名相比,“駢文”一名出現(xiàn)雖晚,但是更加科學、嚴密,它反映出駢文最根本、最突出的特征 —以對偶句式行文,這是駢文存在的根本條件,而其他用典、藻飾、聲韻則是次要因素:不用典,不講究藻飾,不講究聲韻,只要以對偶為主要行文方式就可以稱為駢文;反之,雖然特別講究用典、藻飾、聲韻,但是不以對偶為主要行文方式的文章,無論如何都不能稱其為駢文。所以,錢鍾書先生強調:“駢體之要,在乎疊詞( Phrase)?!保ā渡霞掖笕苏擇壩牧髯儠罚┮馑际侵v究對偶行文是駢文最突出、最主要的特征。
同時,從文體學的角度考察,駢文極為特殊,它具有超越一般文類的性質。因為它主要以對偶這種修辭方式作為衡量標準,因此無論哪類文章,只要它滿足了以對偶為主要行文方式這一必要條件,就可以稱其為駢文。所以,王志堅的《四六法海》選入賦、詔、敕、令、教、策問、表、疏、啟、箋、書、移文、序、論、銘、碑、誄、祭文等十八類文章,因為都以對偶行文為主,所以納入駢文的范圍;王先謙《駢文類纂》選入論說、序跋、表奏、書啟、贈序、詔令、檄移、傳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哀吊、雜文、辭賦等十五大類文章,也因為其行文方式皆以對偶為主,所以歸入駢文的范圍。雖然在駢文批評歷史上因為駢文觀的因素,個別批評家如李兆洛在編輯《駢體文鈔》一書時,為了證明駢、散同源,所以把實質上屬于散體古文的個別文章也收入其中。但是,從一般意義上講,不滿足以對偶為主要行文方式這一條件,是不能劃歸到駢文的范圍的??梢?,駢文不局限于哪個文章類別,具有超越文章類別的特殊性質。褚斌杰先生指出:“從實地看,它(駢文)并不與詩歌、辭賦、小說、戲曲等一樣是一種文學體裁,而是與散體文相區(qū)別的一種不同表達方式。但由于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格式和特點,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所以一般地也都把它看作是中國文學中的一種體類。 ”(《中國古代文體概論》)準確地把握了駢體文和散體文對稱的文體屬性,揭示出它與詩、賦、小說、戲曲等具體文體的不同;同時又承認它本身表達方式上的固有特征,屬于中國文學史上的特殊現(xiàn)象,一般被視為中國文學中的一類特殊文體。
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駢文這種特殊文體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園地之中呢?
關于駢文中對偶產生的原因問題,前人論述較多,概括起來有這樣幾種說法:一是劉勰《文心雕龍 ·麗辭》中的成于自然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 ”后來的黃侃首先對劉勰之說加以解釋,指出:“明對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矯揉而成也?!保ā段男牡颀堅洝罚┤缓笤凇稌春鬂h書〉論贊》一文中又進一步闡釋說:“尚考文章之多偶語,固由便于諷誦;亦緣心靈感物,每有聯(lián)想之能;庶事浩穰,常得齊同之致?;虮确蕉?,或反覆以相明。兼以諸夏語文,單觭成義。斯所以句能成式,語可同均。是則聯(lián)類之思,人類所同有;排比之文,吾族所獨擅。論文體者,宜于此察也。 ”(駱鴻凱《文選學 ·評騭第八》引)在劉勰的“自然說”之外,又提出人類聯(lián)想功能的作用,人類生活實際需要的作用,特別是漢語言文字單音獨義的特殊功能所起的重要作用。這是對駢文產生原因特別精當?shù)母爬?,此后許多人都是在此基礎上加以闡發(fā)。如范文瀾在此基礎上把駢文產生的原因歸納為四點:一是人的聯(lián)想作用;二是古人口耳傳學,便于記憶的實際需要;三是為文舉證的需要,孤證不立,必有兩句相扶;四是人們講話時為便于唇舌,追求均平,齊整字句的習慣作用(《文心雕龍注》)。劉永濟則專門就黃侃所指出的漢語言文字的特殊功能這一點進一步分析:“文學之用對偶,實由文字之質性使然。我國文字單體單音,故可偶合。 ”(《文心雕龍校釋》)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也在這一點上加以說明:“唯有以單音節(jié)為主(即使是雙音詞,而詞素也是單音節(jié))的語言,才能形成整齊的對偶。在西洋語言中,即使有意地排成平行的句子,也很難做到音節(jié)相同。那樣只是排比,不是對偶。 ”(《龍蟲并雕齋瑣語》)這樣,關于對偶形成的原因概括起來主要是這樣幾點:即自然界的啟發(fā)、人的聯(lián)想作用、生活實際需要、漢語單音獨義的特殊功能等幾種原因。古往今來還有許多人探討這一問題,但是主體上都不出這個范圍。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駢文雖然是在自然界的啟發(fā)、人類聯(lián)想能力的驅動、人們生活實際需要的促進、漢字的特殊功能作為溫床的幾種因素共同作用之下產生的,但是,它的產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經過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的。大體說來,它經過了這樣幾個階段:
第一是先秦的濫觴階段。從史的角度考察,先秦時期,中國文學還處于自在的、不自覺的狀態(tài)。用散用駢,也順其自然,雖然不乏駢詞儷語,但卻不是作者自覺的、著意追求所致。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說得非常清楚:“意授于思,言授于意,騰諸唇吻者為語,載諸篇簡者為文。言有雅俗之殊,斯文有文質之異;或出之以儷詞,或述之以散筆”“方式不同,作用則一”“初無造作,故一人之書,駢散兼有;一書之義,奇偶互見”“全出自然”。這一時期的謠諺、經典、諸子百家之作大略如此。其中上古謠諺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國語》衛(wèi)彪傒引諺語),“山有木,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左傳》羽父引周諺),“多循天籟之自然”(劉師培《論文札記》)?!渡袝冯m有偶儷之辭,如“臣哉鄰哉,鄰哉臣哉”“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但都是率然而成。而《易》《詩》《春秋左氏傳》盡管奇偶相雜,但也不是刻意經營所至。其他諸子之文,或為記事,或為明理,或為游說,或為論辯,有什么樣的實際需要,就寫什么樣的文字;既不著意為駢,也不苦心作散,考慮的是功利和實用,并不作純藝術的追求。不過,從文學史的縱向角度來考察,先秦文獻、典籍中這些“率然對爾”的駢詞儷句,雖在當時不是刻意追求的產物,出于自然,但對后世駢體文的形成與發(fā)展則產生了重要作用,可以說是后世駢文的濫觴。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指出:“辭章實備于戰(zhàn)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 ”又特別強調“諸子者,六藝之支流,文章之淵藪也”。而六經中的儷詞偶語對后世駢體的影響也相當顯著。后世駢文的不少對偶類型,都可以在先秦謠諺、經典、諸子百家之中找到初祖。雖然這些對偶方法還顯得粗樸一些,但基本方式則是后世駢文的濫觴。
第二是秦漢的萌芽階段。先秦時期文獻典籍、諸子百家、民間謠諺中的駢辭儷語是出于自然,但是到了秦漢時期,文章中的對偶則主要是作者自覺追求的產物?!端膸烊珪偰?·四六法?!窏l下說:“自李斯《諫逐客書》始點綴華詞,自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始疊陳故事,是駢體之漸萌也。 ”李斯的文章如《諫逐客書》中已經出現(xiàn)自覺追求對偶、用典和藻飾的傾向,顯示出作者對文章形式之美的初步探索,因此譚獻稱《諫逐客書》為“駢體初祖”。到了漢代,文學已經開始了獨立自覺的發(fā)展過程,其表現(xiàn),一是出現(xiàn)了代表文學的“文章”的概念,把文章和學術分離,并且在圖書分類上把文學作品獨立出來。劉向《別錄》中就把圖書分為經傳、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等六類;劉歆《七略》對此進行修訂之后別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二是專業(yè)文人隊伍已經出現(xiàn)。如姚思廉在其《梁書 ·文學傳》中指出:“昔司馬遷、班固書并為司馬相如傳,相如不預漢廷大事,蓋取其文章尤著也。固又為賈、鄒、枚、路傳,亦取其能文傳焉。 ”其實當時專業(yè)文人遠不止司馬相如、賈誼、鄒陽、枚乘、路溫舒等人。三是各種文學體裁在漢代長足發(fā)展或已經成熟。詩、賦自不必說,其他如對問、七、連珠、論、說、詔、策、移、檄、章、表、疏、啟等,都已充分發(fā)展,并成為后世楷模。最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文人創(chuàng)作中的尚偶傾向,劉勰在《文心雕龍 ·麗辭》中說得明白:“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 ”這些作家對駢偶已經達到“崇盛”的地步,而且下了“刻形鏤法”的功夫,可知他們文章中的對偶當然是有意講求的。從當時的文章體制上看,駢文體制已經是萌芽狀態(tài)。所以孫梅在《四六叢話序》中說:“西漢之初,追蹤三古,而終軍奇木白麟之對,倪寬奉觴上壽之辭,胎息微萌,儷形已具;迨乎東漢,更為整贍。 ”其中多數(shù)作家的文章都處在駢體的萌芽狀態(tài)。當然,個別作家已經超越時代,如蔡邕的某些文章已經基本上駢偶化。
第三是魏晉的形成階段。此時由于經學的衰微和玄學的興盛,以及佛學的東漸,致使文學擺脫了儒家禮教的束縛,呈現(xiàn)出空前的獨立自覺狀態(tài):不僅創(chuàng)作主題開始由表現(xiàn)社會政治內容發(fā)展到著重展示個人的內心世界,創(chuàng)作思想也表現(xiàn)出由“言志”到“緣情綺靡,體物瀏亮”(陸機《文賦》)的嬗變先聲;文學理論批評也由強調社會教化作用到強調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的天賦才華價值,而且把文辭美化視為作家“才思”“才文”的外化表現(xiàn),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突出地重視和強調作品的藝術形式之美,顯示出遠遠超過兩漢時期的自覺傾向,在講求文學諸種形式技巧之美的同時,又特別追求對偶的精工與辭采之美。劉勰在《文心雕龍 ·麗辭》中就特別指出這一狀況:“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毫析厘。 ”由此便導致駢體文的脫胎。其中如曹植之文,雖然不乏清峻疏朗之氣,但是以儷語為主體,已經是駢偶體制。到了西晉陸機之手,對偶明顯比曹植整齊工致,使事用典方面也更加運用自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文章中,已經有了四六對偶的句式,其精工程度不僅前所未有,而且“下開四六之體”(駱鴻凱《文選學》)。陸機之外,其他晉代作家如張華、左思、潘岳、郭璞等人的駢文也比曹魏時期作家之作更為精美工整,這一點,只要看一看他們的作品便可了解,如張華的《歸田賦》、左思的《三都賦》、潘岳的《秋興賦》《答東阿王書》、陸機的《文賦》及其《吊魏武帝文》《豪士賦序》,等等,都是精工華美的駢文體制,證明駢文在魏晉之時已經形成,以獨立的面目出現(xiàn)于文壇之上。
自此以后,駢文經過了千百年的發(fā)展、演變,雖然有盛有衰,但是一直流行,成為最具中國特色的文體之一。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駢文批評通史”(22&ZD259)的系列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