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宜
主任編輯,作家。作品散見于《美文》《飛天》《延河》等國家省市報刊。多次獲甘肅新聞獎一等獎,出版音樂隨筆集《萬物生長的音階》,獲首屆天水市科學研究暨麥積山文藝獎、空山書店文學獎。
當我聽說隴南書院修繕告竣的消息時,天水上空恰好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沿漢忠烈候紀信祠,經大什字,過市政府,緩緩而行,沒幾分鐘便走到門口。斜對面,兩株六百余年的參天古槐巍然屹立,綠葉掩映之下,一座威嚴、古樸的建筑呈現于面前,這就是有著“隴上第一民居”美譽的天水胡氏古民居——南宅子。南宅子和書院隔壁的北宅子隔街相望,創(chuàng)建人胡來縉和胡忻父子都是明代名臣,被邑人譽為“父子鄉(xiāng)賢”。
也許是天寒地凍的緣故,路上的行人比平日里少了很多,喧囂的車流聲卻是此起彼伏。直到移步書院,所有的時光瞬間靜止了。
隴南書院的原址,現為秦州區(qū)人民政府,其原貌尚存。書院三進,臨街坐北朝南正門三間。入門為過廊,兩邊為東西齋房。齋房各有坐北朝南的齋舍五排,每排五間。
最初,書院占地五千多平方米,共有房舍七百余間。整體建筑為長方形布局,以貫穿南北的通道為中軸線,東西均勻排布。創(chuàng)始人董文渙還在齋舍門楣上題有“含英”“茹實”“研經”“敷文”等文字。含英茹實,研經敷文,合起來也是一副楹聯。學生俯仰之間,受到的是鼓勵,也是提醒。
隴南書院是清末天水的六座書院之一。據載,當時著名的書院全國有很多,比如應天、岳麓、白鹿洞等等,而偏居西北一隅的隴南書院,單單從規(guī)模和影響力而言,或許無法與其他知名書院相比擬,但其教學理念,亦可謂之獨具風格,一枝獨秀。
隴南書院創(chuàng)始人董文渙,平陽府洪洞縣人,清咸同年間著名詩人、詩律學家。清光緒元年三月,董文渙勘丈河西縣“叛產”,以賤價出售得銀,在秦州動工復建藏經之所、誦講之堂、休息之廬,名為隴南書院。翌年,隴南書院竣工,董文渙親撰《創(chuàng)建隴南書院碑記》及《隴南書院落成示同舍諸生》。
是年,董文渙敦請辭官的秦州進士任其昌先生為首任山長(歷代對書院講學者的尊稱)。品行高端的任其昌主講隴南書院近三十年,孜孜不倦。他并未沿襲專門考課、研習舉業(yè)的風習,而是崇尚經史學章、訓詁考證的學風,更加注重學生能力的培養(yǎng)。當時,書院不僅免費為學生提供宿舍,還補給數兩銀子作為獎學津貼。很多學者認為,這些教育理念即便置于當世,也是非常先進的。
任山長門下受業(yè)者約有千人,弟子中舉者八九十人之多。哈銳、任承允、劉永亨、丁秉乾等一代晚清精英均出其門下,使他被譽為“隴南文宗”。二十年后,任其昌兒子任承允接任山長,同為進士出身,天水人稱其為“小任山長”。父子山長一度傳為佳話。
1900 年,任其昌聽到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后西逃,郁郁而終。去世后,州城百姓感戴他對當地文化教育事業(yè)的貢獻,以其字“士言”命名,改他居住過的南巷子為“士言巷”。士言巷雖說不深,卻是天水為數不多的一個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古巷。若是沿解放路一路向西行至伏羲城,遠遠便能望見士言巷口那兩株屹立千年的古槐樹。
如今,老樹雖已干枯,枝干卻依舊守望著巷內的老宅院。任承允74歲的曾孫任宣寧,曾在老宅院蔥郁的樹木映襯下,一邊抿著小酒,一邊聽著秦腔,回憶關于這座小院的陳年往事。“在母親記憶中,祖父病逝后,于右任、胡宗南、鄧寶珊等官員和文化名流都前來吊唁或致電追祭,場面很是宏大。”
任宣寧一直遺憾,由于曾祖父離世較早,自己也只能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為這位隴上久負盛名的先人畫像。從15 歲到打板鼓開始,再到后來當兵,復員到工廠工作,直至退休,雖說沒有了祖上在秦州的榮光,但任宣寧并不覺落寞。得閑,他時常與三兩老友相約伏羲廟廣場,吹笙,打板鼓,看NBA 賽事,自得其樂。
正如同任宣寧血脈里流淌著的從容,一個世紀以來,不論世事如何紛亂,秦州城諸如士言巷、張家大院、石作瑞故居等充滿故事的老宅,與隴南書院一樣,在天水城百姓心中,永遠是一個蘊含了詩意和華美文采的地方。
時光的閘門一經拉開,很多歷史畫面便紛至沓來。
那一年,26 歲身著長衫的天水青年馮國瑞,自隴南書院考入東南大學畢業(yè)后,又憑借著滿腹才華考入清華大學深造,成為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等國學大師的弟子,一度被梁啟超稱為“隴上才子”,而后世亦贊譽馮先生為國學大師。
他幼年聰敏好學,7 歲入私塾啟蒙,9 歲請專館讀儒書,11 歲考入天水縣私立亦渭小學,14 歲畢業(yè),先祖再請專館講習古文辭,師從任承允、哈銳。17 歲那年,他考入甘肅省立第三中學,因博學強記,國學功底扎實雄厚,深受老師喜愛。后來,在清華園讀書的那些美好歲月,想必亦是馮氏一生難忘,彼時與他同時就讀于梁啟超門下的同窗好友們,如今也大抵成為了中國文壇的大儒。
回至故鄉(xiāng)的馮國瑞,對甘肅石窟藝術進行了開拓性的挖掘研究和整理。從發(fā)現六朝石窟麥積山到為其修志,憑著知識分子對鄉(xiāng)邦文物特有的尊重與熱愛,他攀危巖、探幽洞,深入石窟腹地考察。這是麥積山石窟開鑿1500 多年來,首次由專業(yè)知識分子對石窟文物進行的科學考察,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馮先生還傾其一生教授國學、歷史、詩詞,富學以育子弟,規(guī)行以教后人,成為天水人心中的文化符號。后人馮念多年后回憶說,“祖父繼承發(fā)揚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文化,他的國學根基源于隴南書院傳統的文化精神”……
隴南書院后改學堂,于1914 年改稱“甘肅省立第三中學”,1936 年改名天水中學……書院改學堂,在保留國學的基礎上開始傳播現代科學文化知識,書院流淌的人文血脈得以傳承。上世紀20 年代,這里一度涌現出鄧寶珊、胡楚白、王新令、聶幼蒔等眾多民國時期的天水名人。
多年之后的冬日,我站在隴南書院,看著落雪的松柏、青磚,這座天水文脈傳承的高地,而今早已隱退在林立的市井樓廈之間,歸于寂靜。古城天水能于鬧市之中傾力保護這一方書院,大抵也是這座城市對文化傳承的尊崇與信仰。
當我走出書院,回身看紅大門內依舊雪花飄飛,安靜寂然。這一刻,我仿佛聽到,秦州城一片書聲瑯瑯……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