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茴

本名王曉頔，1983 年出生于北京市，中國內地作家、編劇，曾擔當《私》文學雜志主編，先后出版《匆匆那年》《花開半夏》《初戀愛》《曾少年》等長篇小說。小說《匆匆那年》榮登2008 年暢銷書排行榜，同年個人被評選為人民出版社優(yōu)秀青年作家。八年后，由該小說改編的同名網(wǎng)劇在搜狐視頻播出，同名電影上線賀歲檔，本人擔綱編劇，榮獲華鼎獎最佳編劇。2013 年，由小說《花開半夏》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在湖南衛(wèi)視播映；2019 年，總編劇作品《白狐的人生》在騰訊視頻上線；2023 年，總編劇網(wǎng)劇《曾少年之小時候》在騰訊、愛奇藝上線，總編劇電視劇《曾少年》在中央電視臺8 套黃金檔播出，獲得多項大獎。

對話九夜茴

1. 您生于北京，長于北京，可謂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在您心里，北京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在我心中，北京首先是一個非常親切的城市。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北京是首都，有自己獨特的標識，但對我來說，它是故鄉(xiāng)，是我十分熱愛的城市。它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也因此有一些厚重感，讓自身擁有一種獨到的松弛。這種感覺可能和大多數(shù)人認知里“北京‘卷得很厲害”不一樣，我心中北京的內核是松弛的、寬容的，猶如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又歷經(jīng)風霜，后來人生觀很通透豁達的老人一般。

老北京其實也是非常有人情味的。你看北京人之間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不是說“早上好、晚上好”，而是問“吃了么？”“出去?。俊薄吧夏腻迯潈?？”，這是一種很生活態(tài)、很親切的表達方式。舉個有趣的例子：我家住在胡同里，我的街坊鄰居可能是有好幾代聯(lián)系的親戚。北京人特別講究“老街坊”，也就是遠親不如近鄰，而我們家的老街坊，交情從我太奶奶那一輩就開始了，起碼延續(xù)了四代人。我們家的對門就是一個醫(yī)生世家，這家的爺爺是國內非常厲害的腸道科專家，他的兩個子女一個是消化科的，一個是牙科的。于是我小時候換牙、補牙，全都是在“牙醫(yī)叔叔”那兒進行。到現(xiàn)在我們家小朋友牙壞了，我也帶他去那兒看?？囱赖臅r候叔叔甚至會說：“嘿！你這個上牙床，長得跟你奶奶的一樣！”

2. 家鄉(xiāng)的地域文化或風土人情，在性格塑造或作品創(chuàng)作等層面，給您帶來了什么影響？

從我爺爺那一代開始，我們家就定居北京了，所以我從小接受的是大家庭式的教育——規(guī)矩多，表現(xiàn)出來，更多是一個情緒比較穩(wěn)定、懂得克制的人。小時候奶奶常教育我：禮節(jié)是知識之本。所以我們一家子都非常重禮節(jié)，包括北京人也非常講理。在這個方面，我感覺自己還是挺典型的一個帶有北京性格特色的女孩。此外，因為我真的很熱愛北京，我的很多作品故事背景地也在北京，很多北京人的生活習慣、說法方式，都是作品里自然而然會帶到的。

3. 您擔任編劇的電視劇《曾少年》在2023 年首播，被觀眾評為“80 年代北京胡同里的青春回憶錄”?！昂边@種元素，在諸多關于北京的文學和影視作品里都不少見，作為本地人，您覺得胡同之于北京，代表著什么？

胡同代表著“市井”，是北京人文的根基。如果沒有真的住過北京的胡同，你就不算真正感受過北京。因為不管是北京的地域文化還是生活，都根植在每一條縱橫的胡同里。很多影視劇創(chuàng)作者不是北京人，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其實是想象中的北京，而《曾少年》的故事就完全根植于胡同。我記得把劇本給到一山（演員張一山）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劇本就說，這個是他看過的“最北京”的劇本。

我從小就生活在北京的胡同里，小時候朋友們還取笑我是個“胡同串子”。上大學時，我?guī)瑢W去家里玩，從進胡同開始就不停地打招呼，比如碰到一個人就問“哎！大姑，出去??？吃了嗎？”，以至于同學很驚訝地問，你們家親戚全住這兒啊？我就回答，這其實是北京的一個人文習慣——別人家孩子怎么稱呼，你也跟著怎么稱呼，別人家小孩管這個人叫大姑，我也管她叫大姑。這是一種北京胡同的人文內核。

4. 電視劇《曾少年》中出演的許多演員都是北京籍，比如后來《曾少年之長大了》的男女主角張一山、關曉彤等，最初在選角上有何考量？待在這樣一個極具“京味”的劇組，有什么感受？

《曾少年》的故事和北京這座城市緊密相關，所以選演員的時候，我就想找一些純京籍的演員。因為從表演層面上來說，有一些東西不是演繹的，而是天然自帶的，不需要理解角色或熟讀劇本，一到和自身關聯(lián)性很強的事件，不用演就表現(xiàn)出來了。我們整部劇的演員和導演，不光一山、曉彤，還有姜佩瑤、徐紹瑛、李溪芮都是北京人；范丞丞雖然是青島人，但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導演組里有一位祖籍不是北京，但從小在北京念書長大，其他全是北京人?？傊?，我們是一個含“京”量很高的劇組。

我們的劇組特別歡樂，到了現(xiàn)場會有一種走進德云社的感覺，沒有一句話會掉在地上。平時大家會互相逗個貧，比如在現(xiàn)場看到某個東西，如果有人用北京話“唷”開頭，就會聽見此起彼伏的“唷”聲。

5. 作為代表性的青春文學作家之一，您的諸多作品都被大眾熟知和喜愛。我們很好奇，您是何時開始下筆撰寫這些動人的故事，寫作的初心是什么？

我人生中第一篇長篇小說大概寫于14 歲。那其實是《花開半夏》的前身，但當時寫得比較稚嫩，而且是寫在800 字的作文紙上，后來還被老師沒收了。

寫這些是因為“表達欲”。我們每個人都有對生活的感知，但表達的方式不同?？赡苡械娜撕邆€歌，有的人吃點兒好吃的，或約朋友喝個小酒，我的表達欲就在寫作上。我確實很喜歡創(chuàng)作，喜歡寫故事、講故事，所以那時的初心，完全是對創(chuàng)作的一種熱愛，從未想過投稿，只是文章在同學之間傳閱，以至于現(xiàn)在我的很多中學同學還說，家里還留著我當年的手稿。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我也成為了被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人生的那一撥人。大四那一年正好在學車，比較無聊，我就想再寫小說，當時正好網(wǎng)絡興起，就將作品隨便發(fā)在網(wǎng)上。因為我是利物浦的球迷，最早的時候，還將作品發(fā)到了利物浦的球迷論壇里。之后又發(fā)到了“天涯論壇”，還發(fā)錯了版塊。當時天涯有長篇小說版塊，如“舞文弄墨”，我卻因為不了解寫作，隨手發(fā)到了“情感天地”板塊里。在一眾講婆媳矛盾、婚戀關系的帖子里，這樣一篇虛構的小說一騎絕塵，成為了那個板塊常年置頂?shù)淖髌贰?/p>

很幸運的是，我很快被一些出版社編輯關注。我的第一部書就是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很特別，因為一般作者只會有一些出版公司或文藝類出版社來接觸，不太會第一部書的起點就那么高。很湊巧，當時找我的編輯在人民出版社任職，人民出版社又離我們家非常近，走路10 分鐘不到，我天然地對它有一種親切感和信賴感，沒多想就出版了作品。這是一種特別的嘗試，我也由此成為人民出版社當年出版作品中最年輕的一位作家。

6. 您是80 年代初生人，大部分作品飽含著那個年代個人對青春的感受。80 后的青春，與90 后、00 后的青春，您覺得有什么不一樣？

所謂年代，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數(shù)字，它會滲透入你的人生。就如80年代初出生的我們，交往方式還有書信，但對90 后和00 后來說，這種方式就有點古老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有IC 卡電話，住宿舍有201 卡電話，經(jīng)歷了從沒有手機到剛有手機、沒有智能手機到智能手機普及的過程。

我一直覺得，人類是很奇特的一種生物，我們的科技在日新月異地發(fā)展，但是人類的原始情感和一些規(guī)則反而顯得亙古不變。不管是80 后、90 后還是00 后，甚至再往前百年、千年，我們人類的情感模式，讓我們?yōu)橹袆拥哪切〇|西，以及事物發(fā)生、發(fā)展的秩序，如“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反而沒有產(chǎn)生大的變化。

之前看《曾少年》后臺的數(shù)據(jù)，我發(fā)現(xiàn)這部劇居然在十幾歲的小朋友當中點播率最高，真正的受眾80 后反而人數(shù)最少?，F(xiàn)在的80 后其實都處于最辛苦的一個階段，上有老下有小，沒有時間去追一部和自己直接相關的劇集。因此有一種感受——我們的青春是別人的年代劇。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我所說的，可能青春會有不同，時代也在變化，但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

7. 有人說：“人不能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鼻啻豪锇l(fā)生的哪件事令您感觸最深？您現(xiàn)在會用什么詞來形容自己的青春？

我和大家稍微有一點不同，我在青春時期就已經(jīng)明確了青春的寶貴和易逝。所以從中學時代開始，我就使勁把每一年都過得很充實。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我們的青春，我覺得是“熱烈”。每一個人回溯自己的青春，都挺美好、挺熱烈、挺鮮活的。但我之所以選擇熱烈這個詞，是想告訴慢慢老去的80 后以及一些年輕的孩子們，我們也曾經(jīng)那么鮮活過。

回過頭來看，青春里有很多可愛的瞬間。聊一件好玩的事兒，中學時我們學校的籃球隊要去參加比賽，大家都非常想贏，于是立了一個誓，如果這場比賽輸了，全體籃球隊就剃光頭。那時籃球隊在外校比賽，我們在學校里上課，沒有機會去現(xiàn)場，但有BB 機的同學會從現(xiàn)場給我們傳來消息。當知道我們輸了的那一刻，全班同學趴在桌子上開始哭，老師課都上不下去了。第二天上學，籃球隊還真的全剃了頭。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青春里的小事兒，真的覺得好可愛、好熱血。

8.“世紀之交”“申奧”“非典”，這些標志性的時代事件，都曾在您的作品《匆匆那年》中出現(xiàn)。您覺得這些事件在作品中出現(xiàn)，有何作用？

人在身處某個時代的時候，不會有很強烈的感受，但當你經(jīng)過了那一段時光，就會發(fā)現(xiàn)人的命運和時代是休戚相關的。我在《曾少年》里曾寫過一段臺詞：小的時候，我們覺得背的那些考試用的時事內容和自己沒什么關系，但后來你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的每一次眨眼都會讓你的命運改變一點?？梢赃@么說，時代和我們的人生是一個因果關系，我們在這樣的時代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才有了這樣的人生。從《匆匆那年》開始，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到寫《曾少年》的時候，這種感受就更深了，這種時代與人命運的聯(lián)系，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是我們要接受的。

比如千禧年的到來，在當時的我眼里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在之前的人生中，不管寫新年賀卡、寫日記，都是以“19”開頭，過了千禧年之后，就要以“20”開頭了，我會擔心自己從第一筆開始就寫錯，這是時代給生活的一個小變化。我自己能成為一個作家，也是基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以前作家投稿都是寫在稿紙上，投遞到出版社，但我們因為有了一個全新的創(chuàng)作平臺，只要在網(wǎng)上寫，就能被人發(fā)現(xiàn)。此外，從前我覺得人沒有電腦無法生活，也沒想象到未來有一天，一部手機就能打天下。時代發(fā)展其實就是這樣，一直在改變我們的人生。

9. 您既是作家，也是編劇。兩種身份對您而言有何不同？哪種身份對您而言更有難度？

更難的還是編劇。因為編劇不是一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一個團隊，而且要考慮的東西很多。比如寫小說的時候，不用考慮季節(jié)、場景的變換，你可以今天在北京，明天在紐約，但是在寫劇本的時候不能這么天馬行空。寫小說可以用各種各樣的詞，比如“千軍萬馬”，但如果在劇本里寫個千軍萬馬，制片人肯定就頭疼了，這要請多少群眾演員?。?/p>

第一次當編劇寫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還是小說，不太像是劇本，仍帶有一種固有的創(chuàng)作者的思維，很順序化地在敘事、抒情，甚至還有一些很文藝化的表達。我現(xiàn)在都記得，當時在廈門拍《花開半夏》，我去探班，少紅導演拿著劇本跟我說：“小九你看，你寫的‘陽光下的微塵在他眼前浮動，我怎么給你拍，我們現(xiàn)場怎么給你打光，上哪兒打出微塵來？”那時我就知道，這種文學性的表達不適宜出現(xiàn)在劇作中。

從作家到編劇，其實是一個慢慢成長的過程。后來我跟了很多后期，這對編劇而言很有必要。在機房里看人剪片子，你就會知道哪段戲的節(jié)奏有問題，哪幾場戲之間的連接有問題，哪一段話的臺詞有問題。之前寫小說，你完全不會考慮一個人說了多長的一句話，但是真正在劇作中，觀眾是不太能有耐心聽一個人說超過三行話的。寫的時候不覺得，拍出來的時候，坐在機器前，你就會覺得好漫長?？傊?，我是在實踐中成長的，也非常感謝我們行業(yè)給了我這樣成長的機會。

10. 當下小說作品影視化的風潮更盛，尤其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助力下，短劇等形式也紛紛出現(xiàn)，觀眾對此態(tài)度有褒有貶。您的作品《匆匆那年》《花開半夏》《曾少年》等都經(jīng)歷了影視化，并取得了不菲的成績。您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改編，以及這種小說影視化的風潮？

我覺得小說影視化不是風潮，而是一直以來都這樣，文學和影視作品從來很難分開。我們的第五代、第六代導演在國際上獲得了很多大獎，其實都是因為當年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的崛起貢獻了大量優(yōu)質內容，比如莫言、余華、畢飛宇、蘇童等等。

在電影學院有這樣一句話：文學是電影永恒的老師。從世界角度上來看也是這樣的，很多知名的電影都來源于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只不過近幾年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樣態(tài)的變化，一些網(wǎng)絡作家的作品涌現(xiàn)，讓大家對這個看法不一樣了。這中間有很多作品良莠不齊，有一些不適合影視化，或者太急于求成了導致效果不好。這些年，觀眾相對更趨于理性，對影視改編這件事情回歸到本真，也就是說“內容為王”的時代到來了。這對我們創(chuàng)作者來說其實很好，而且我自己一直堅信，好的文學作品影視化一定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而好的內容也一定會被市場、被觀眾所發(fā)現(xiàn)和接納。

我自己的作品影視化，我自己都有參與，尤其后期的《曾少年》，我本人就是監(jiān)制。書粉和影粉之間的“戰(zhàn)爭”，其實很正常，因為一千個人心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怕你心目中的哈姆雷特變成羅密歐，那就麻煩了。我一直在強調，IP 改編作品的核心是這個故事最先打動你的是什么？這個故事里的人，他本身是什么樣子，你可以增增減減，但最原始的故事內核不能動，如果要動，不如不改變它，直接原創(chuàng)一個故事出來。

11. 您曾表示，《曾少年》是自己最后一部青春小說，未來將會轉型。這種打算還在繼續(xù)嗎？接下來，您還會有哪些作品與讀者或觀眾朋友們見面？

現(xiàn)在看來，這個話我有點說滿了。因為當時寫完《曾少年》，感覺自己完成了一個非常大部頭的作品，好像把人生中關于青春的感受和那個時代發(fā)生的人和事寫窮盡了。也確實，《曾少年》整部小說加劇本，毫不夸張地說寫了有100 多萬字，而且是我一個人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敲下來的，以至于在機房的時候，看著演員說上句臺詞，我馬上能接住下一句臺詞。

但就現(xiàn)在來說，什么都不絕對。因為隨著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變化，遇見了新的人和事，你就會對人生、對青春有一些新的感悟，所以我最新的一部作品還是和青春相關。只是和以往不太一樣，《匆匆那年》寫的是愛情，《曾少年》寫的是成長，最新的一部作品其實是在青春的屬性下，有了一點懸疑的色彩，這也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創(chuàng)作類型。希望能給讀者、觀眾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