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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遷徙者的登場:艾杜與丘吉爾劇作里跨越邊界的女性形象①

2024-05-21 09:21:38顏海平周佳李德光校譯
關鍵詞:阿諾丘吉爾

顏海平 著 周佳 譯 李德光 校譯

“跨越邊界”的意識(1)這里并不繞開現(xiàn)代語境英美詞匯中“遷徙”涉及的法律機制及其運行的內涵,本文聚焦的是該詞在現(xiàn)代意識中的塑形過程和在生活世界中的效能影響。,在過去數十年歐美文學和廣義的人文學研究中延展并日益多樣化。(2)自全球疫情以來不同國家與文明之間加劇的隔閡與對立,全球范圍內邊界林立、流動停滯的狀況,是過去數十年經濟全球化以來“邊界穿越”作為變動中人文地理主導特征的深度和覆蓋度的折射。自“喧囂的1990年代”(3)該稱呼源自約瑟夫·尤金·斯蒂格利茨2004年出版的《喧囂的九十年代》,參見Joseph Eugene Stiglitz,The Roaring Nineties: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s Most Prosperous Decade (New York:W.W.Norton &Company,2004)。以來,隨著全球人文地理形態(tài)的加速轉換,人文話語將藝術作品中各種“遷徙人”意象,作為“旅途中”“在路上”“靈活流動”“不受束縛”的“主體性”載體加以表述的論斷亦新意層出。(4)相關著述參見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 (New York:Routledge,1994); Aihwa Ong,Flexible Citizenship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9); Rosi Braidotti,Nomadic Subjects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本文將檢視“遷徙人”意象在當代兩位重要女性作家作品里的形塑過程,探討她們“邊界跨越”中的多重動能及其內在悖論。(5)批評性探討參見Arif Dirlik,“The Postcolonial Aura,” in Dangerous Liaisons:Gender,Nation,&Postcolonial Perspectives,eds.Anne McClintock et al.(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501-528。具體而言,本文剖析在1980和1990年代里歐美文學與女性研究領域中被基本忽視的加納女作家愛瑪·艾杜(Ama Ata Aidoo)和被高度關注的英國女作家卡爾·丘吉爾(Caryl Churchill)筆下的女性形象,并由此構成兩者之間對話性相遇,以展開一種由并置而互鑒的探討。就語言媒介和歷史時間而言,兩位作家都用英文書寫,都是由英帝國瓦解而顯形的戰(zhàn)后世界時空巨變的重要組成部分。艾杜是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后不列顛”(post-British)時代撒哈拉以南非洲重構及其社會劇烈轉型中的杰出黑人作家(6)二戰(zhàn)后期出生在加納(殖民史上被稱為黃金海岸)的艾杜,是二戰(zhàn)后非洲大陸最為重要的作家和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推動者之一。她成長于反殖民統(tǒng)治和民族獨立運動中加納首任總統(tǒng)恩克魯瑪(Kwame Nkrumah)執(zhí)政期間,后成為著名詩人、劇作家,與Wole Soyinka,Chinua Achebe,Ayikwei Armah 等比肩,在加納第四共和國總統(tǒng)杰瑞·羅林斯執(zhí)政期間,曾任教育部長。她的名言:“成為作家,你不是必須只用英文書寫?!眳⒁姁郜敗ぐ旁趷郜敗ぐ艅?chuàng)作中心成立大會上的演講(Ama Aidoo,“A Speech at Launch of Ama Ata Aidoo Centre for Creative Writing,” March 2017,www.GhanaWeb TV.com)。該中心設在加納首都阿克拉的非洲傳播學院(the African University College of Communications in Accra,Ghana)。作家尼·阿伊克維·帕克斯(Nii Ayikwei Parkes)為首任主任。,丘吉爾則屬于前歐洲宗主國動蕩中社會場景再建和英國文壇重塑的代表人物之一(7)卡爾·丘吉爾于二戰(zhàn)中出生在倫敦,10歲時隨外交官父母居加拿大,1950年代返回英國,就讀于牛津大學,畢業(yè)于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創(chuàng)作了戲劇、電視、廣播及其他多種形式的作品,在英語世界影響廣泛,被稱為“莎士比亞以來英國最偉大的當代詩人和創(chuàng)新者之一”。。不同于一般分類將艾杜歸為后殖民研究、將丘吉爾限于英美研究,本文懸置這樣的認知劃分,將她們筆下獨特的女性意象跨界并置,聚焦于辨析這些意象如何以不同形式登場,在穿越地緣邊界、社會區(qū)隔、意識鴻溝的大遷徙中,指向二戰(zhàn)后氤氳上升的一種“交織性世界史”(8)Edward Said,Culture and Imperialism (New York:Vintage Books,1994),3.的全新視野,以及其中所蘊含、所喚起的遷徙中人們的差異性共振、可能生成的變革性相連。(9)貫穿于兩者共鳴之中的差異性的內涵與屬性,是女性主義跨國研究的另一個重要課題。參見Yan Haiping,“Transnationality and Its Critique,” in Emerging Perspectives on Ama Ata Aidoo,eds.Ada Uzoamaka Azodo and Gay Wilentz (Trenton:African World Press,1999),93-126。

與普適化的現(xiàn)代性范疇所界定的人的流動性不同(10)對這種普世流動的批評著述參見 George Steiner,Extraterritorial (New York:Atheneum,1975); Janet Wolff,Resident Alien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5)。,艾杜作品審美感知核心的女性移動,是一種邊界轉換性生存(transboundary existence)的特殊模態(tài),示意出遷徙者在全球性變遷中,尋覓著物質和意義世界中被重重遮蔽的生存路徑,在地方的、民族國家的和全球的場景之間,某種身心浩渺居無定所的特質,呈現(xiàn)出一種本雅明所稱的“常態(tài)化應急性”(11)Walter Benjamin,Illuminations,ed.Hannah Arendt (New York:Schocken Books,1969),257.的漫長旅途。卡爾·丘吉爾的戲劇時空里也出現(xiàn)了以不同方式形成的此類“遷徙者”形象,三棱鏡般折射出現(xiàn)代資本邏輯和現(xiàn)代人類軌跡的相互纏結和張力,以及其中囊括裹挾或動態(tài)展開的廣闊多樣的女性人生。始創(chuàng)于1970年代而高頻上演于1980年代和1990年代,她們的劇作里棲息著一種人性內涵的移置和深縈徘徊的脈動(12)“人性內涵的移置”主要指原先因循傳承中對人的屬性界定及其意義特質的既定理解,出現(xiàn)了充滿不確定性的轉換,其核心內涵“不可言喻”的狀態(tài)。,這種移置中的脈動,在過去數十年間的全球各地被強化、深化和復雜化,對我們把握變動世界中多重的人文地圖、歷史語境,不同個體、群體乃至人類整體和生靈萬物之間的關聯(lián)狀態(tài),不啻為充滿示意的認知路徑。(13)參見弗·詹姆森“認知圖繪”論。Fredric Jameson,“Cognitive Mapping,”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s.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47-360.

一、遷徙者:動能與悖論

對于1970年代如何構成戰(zhàn)后世界全球性結構再重組的一個歷史時刻,學界探討已久。(14)關于戰(zhàn)后主要工業(yè)國之間談判設立的世界經濟(商務與金融)秩序,即“布雷頓森林體系”在1970年代的全面危機及其終結的主要著述,參見Fred L.Block,The Origins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Disorder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 Samir Amin et al.eds.,Dynamics of Global Crisis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82); Stephen E.Ambrose,Rise to Globalism (New York:Penguin Books,1971)。這一刻目睹了工業(yè)強國之間為修訂新版“國際秩序”而展開的危機四伏的談判(15)參見 Fred L.Block,The Origins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Disorder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163; Stephen E.Ambrose,Rise to Globalism (Harmondsworth:Penguin,1971,1976),20-22。,也見證了原殖民地國家的民族獨立運動在此新版秩序的構建中,面對如何處理新出現(xiàn)和脫胎于老歐洲的諸多困境難題。(16)Ngugi wa Thiong’o and Micere Mugo,The Trial of Dedan Kimathi (London,Nairobi and Ibadan: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s,1976),47.對于后獨立年代的非洲大陸如何變革自身以穿越過去與航行未知的文化蘊意,艾杜有敏銳的意識。(17)Vincent O.Odamtten,The Art of Ama Ata Aidoo (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4),43-115.她于1970年發(fā)表的劇本《阿諾瓦》(Anowa)(18)Ama Aidoo,The Dilemma of a Ghost and Anowa (London:Longman,1985 &1996),61-124.本文中引用的《阿諾瓦》內容,出處相同,不再一一標出。取材于一個古老的非洲口述傳說:“不聽母親言”的女兒為追求自由而越界遠行,收獲的是能量蓬勃的初期綻放,但最終死亡的歷史人生。艾杜在劇本里將這個古老傳說設置在19世紀中期歐洲擴張主義全面侵蝕的黃金海岸,批評家們認為其中的意識形態(tài)與經濟統(tǒng)治模式指向古典殖民主義在非洲的獨尊來臨之際,同時隱含的是這一漫長的來臨和獨尊,在歷經巨大變革后的獨立非洲變奏重返所呈現(xiàn)出的時空張力。(19)Vincent O.Odamtten,The Art of Ama Ata Aidoo (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4),46.艾杜以將古老傳說嵌入世界現(xiàn)代史的“口述”風格(20)Ibid.,13.,展現(xiàn)非洲與殖民主義遭遇之際孕育的一種穿越邊界的人性構成;同時示意出這一人性構成在1970年代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正被復雜轉寫?!栋⒅Z瓦》的形式結構因此是一個雙重時空的交疊并置和互為探究:對現(xiàn)在的叩問,喚起對古老傳說的重訪;而在重訪中生成的,則是把握未知進路的史詩般驅動。

劇情開始時,穿越邊界的脈動正在黃金海岸的主要區(qū)域方逖地區(qū)(Fanti)顯現(xiàn),這似乎為來自耶比村(Yebi)的少女阿諾瓦(Anowa)提供了非比尋常的許諾和期待。自幼就與其他耶比女孩不同,她是“融多重人世輪回于一身的靈童”,她只“傾聽自己的故事,欣賞自己的笑話,遵從自己的主張”。阿諾瓦拒絕諸位求婚男子,不顧母親巴杜亞(Badua)的反對,擇了一位名叫科菲·阿寇(Kofi Ako)的年輕人作為丈夫,并決定離開耶比村落。對此巴杜亞曾極度苦惱地說:“讓她走吧。但愿她能走得好?!卑⒅Z瓦脫口而出的回答“媽媽,我一定會走得好,好得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仿佛預示著即將展開的命運。于是阿諾瓦和科菲開始了他們的旅程。劇本“第二階段”舞臺提示示意,這旅程是在具有明確現(xiàn)代特質的動態(tài)場域——“高架路”上展開。阿諾瓦以她的無限活力擁抱這個開放空間,與科菲一起為他們的貿易業(yè)不眠不息地工作,歷經“寒冷的夜間、炎熱的白天、風、雷、雨、閃電”。她對科菲說:“我喜歡工作,我喜歡在路上。”然而,隨著財富的增長,科菲開始做這世上“每個人都做的事”——圈養(yǎng)家奴。黃金海岸方逖區(qū)域古老的家奴制度,在高架路的目的地出現(xiàn)了新版本。在該劇“第三階段”,無論阿諾瓦如何反對,科菲興建了傲谷莊園(THE BIG HOUSE AT OGUAA),成為一名新式領主。莊園正廳懸掛著“維多利亞女王像”,兩側是“科菲與阿諾瓦像”和“(他們的)恩梭納(Nsona)部族的鳥圖騰”,俯瞰著正中地面上放置的“鑲金座”。置身于這新雜糅的三位一體及舊殖民式的顯赫莊園,阿諾瓦日益沉默。當科菲的財富如洪水般上漲時,阿諾瓦徘徊自轉著。昔日方逖大地上光彩照人和風雨雷電中活力無限的靈異女兒,逐漸成為“先前自己”的“無聲影子”。

阿諾瓦在邊界穿越的過程中到底經歷了什么?她與自己失去的聲音交戰(zhàn),莊園上下無人能懂其中的啞語,在他們眼中,阿諾瓦漸漸變成某種眼神奇怪的、低回縈繞的在場??品曝熾y她偏執(zhí)于生活中“一般的苦痛和普遍的錯失”,脫離常態(tài)人間,成為人間異類。阿諾瓦對“高架路”時空的想象與熱忱陷入困境,她的痛苦在于整座莊園是一個持續(xù)運轉、不停獲取的機器,運轉的目的是E.M.福斯特語中“對大地和人類的(資源)世襲”(21)福斯特在《霍華德莊園》中對“the Great North Road”的敘述,參見 E.M.Foster,Howards End(New York:Vintage Books,1921),14-15。“高架路”作為現(xiàn)代性結構場域的形象,參見[美]弗·詹姆森:《現(xiàn)代主義和帝國主義》,桑石譯,《外國文藝》,1993年第5期。。將“無限擴張”作為“高架路”固有屬性并成為其化身的科菲變成一個膨脹的男人,他將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生靈視為其膨脹擴張的原料和工具,擁有和掌控它們就能“像沼地里的牛蛙一般坐食而肥”。曾與科菲風雨雷電同行的阿諾瓦,發(fā)現(xiàn)自己將以新的功能置身于科菲莊園所擁有的眾生靈之列??品茖Π⒅Z瓦似乎就事論事地說:“我應該是新的丈夫,你應該是新的妻子?!闭煞虬阉曌髑f園世界的一個部件,理所當然地去除她“在路上”的幻想時空,從此留在家中,身穿工藝華貴的衣裳,戴著寶石,專門照看這座莊園。這個部件的功能屬性,是基于科菲作為“莊園領主”的獨尊性而為阿諾瓦指定的命運??品普J為“天下無數女人寧愿賭注一生來換取這樣一天的享受”。但對阿諾瓦而言,這享受過于高價和強人所難:這要求她磨滅自己的想象力、生命力和生產力,要聽從科菲將“靈異”作為“怪異”進行否定,要清理由此而來的情感、舉止與談吐,簡言之,要脫胎換骨、里里外外地重新改變自己,從而隸屬于丈夫,舉止“正?!钡貙W⒂凇澳行詧鲇颉奔捌渲刃蚴澜纭0⒅Z瓦新版命運腳本里的這些構成性要素,要求廢除她與科菲先前的關系屬性,宣告她自身的消失,幸運地變成“一個精致的小陶罐/底色光鮮,/打磨順滑,/放在高貴的角落里”。注視著這份腳本,阿諾瓦奇怪的眼神看到的不是天下人爭搶不得的“幸運”,而是一種具有隱蔽性的掌控形式,使得她難以呼吸,“當我把目光投向未來,我看不到自己。我只是個無處可依的旅人,到哪里都一無所有”。

意識到自己在科菲莊園里被全部錨定而又無處立足的悖論處境,阿諾瓦回想穿越耶比村邊界、“在路上”那如同隔世的當初。作為歷史長途的熱忱旅人,阿諾瓦逐漸悟出,布滿她生命軌跡的旅途,示意著無限敞開的時空,同時也是各種勢力擴張纏結的角斗場域,這場域的縱橫交錯可以物化生命、耗盡身心、溟滅想象、鉗制命運。由于一時無法對她的發(fā)現(xiàn)進行命名乃至超越,到該劇“第三階段”,阿諾瓦訴說的對象似乎只有墻壁、家具和日益加深的自身身影,成為“邊界穿越”中某種現(xiàn)代人性困境的物質載體?!?高架路上)旅人就是過客。把某人稱作旅人,就是用無痛的方式說她居無定所。她沒有棲身之處,沒有家園、村落,沒有自己的凳子,沒有齋日、慶典、節(jié)假……沒有立錐之地。”沒有歷史中的意義時空,只有夢魘纏繞的牽制。旅人阿諾瓦掙扎尋覓著,茫然四顧中,她在傲谷莊園里、科菲的農場家奴中抓住了自己依稀可辨的形影,隨后提出的認知性的叩問亦是終極意義上的揭示,“我和你的家奴又有什么分別?在這里的任何人都不屬于這里”。穿過不可化約的重重差異,艾杜筆下“新妻子阿諾瓦”的人身依附屬性與莊園家奴們的交遇重疊:事實上,莊園里有了第一個“精致陶罐”,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更多版本的“陶罐”到來,一如圈養(yǎng)家奴的邏輯。被定格為“陶罐”的阿諾瓦,與作為傲谷莊園建造原料的家奴們,在差異中無言以對,在無言中遙相注目。

由此,阿諾瓦作為一個科菲莊園里,在錨定中被無視、無視中在場的悖論靈影,成為艾杜史劇長卷深處的引力重心。這一遷移人的靈影脈動,既是這一片大地來自被暴力撕裂的過去的呼聲,亦是其在內涵外延置換中現(xiàn)時的回音。劇中雙人歌隊里的老漢與老婦在序幕伊始,將這苦痛呼聲溯源自遙遠昔日的黃金海岸遭遇的一系列創(chuàng)傷性變遷,這些變遷始自1470年代,于1870年代達到頂點,在與英殖民雄心持續(xù)強化時期的交織中,構成整個區(qū)域具有依附性的復雜過程。具體而言,1844年的《不列顛-方逖協(xié)議》開發(fā)了方逖地區(qū),并最終將整個地區(qū)及其文化包括古老的蓄奴慣習與“作為整體的非洲的貿易經濟”一起,移向和納入“正在出現(xiàn)的全球性跨洋商業(yè)網絡”殖民資本的運作。阿諾瓦故事結束時的1870年代目睹了英國正式將這一地區(qū)圈定為(帝國)直屬殖民地。序幕里歌隊敘說的正是這一歷史的轉折點,“這是阿諾瓦,/還有科菲·阿寇。/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們部落的首領/簽了那張字據——/他們叫做《1844年約章》——/把我們全都簽約給了/那些從天邊來的蒼白人”。序幕喚起的時刻使阿諾瓦和科菲兩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即與跨越洲際的歷史動因交織銘寫。在歌隊敘述的歷史語境化過程中,古老民間傳說的再現(xiàn),成為世界史本身充滿張力的癥候性軌跡。

在此歷史化語境中,阿諾瓦的旅程遂成為構成“現(xiàn)代非洲”的大規(guī)模人文地理瓦解裂變之歷史時空緣起和流變的內在部分。穿越邊界、展望愿景的生命靈童,在世界歷史“社會經濟的匯合湍流”中成為居無定所的遷徙者,她的困境深處記錄著在殖民機制的全球運轉與方逖社會的復雜巨變中,充滿想象活力的人性是如何被挾控、物化、改變直至被殖民。該劇“第三階段”里,這一人性轉變的最初景象出現(xiàn)在阿諾瓦的童年夢魘中。阿諾瓦幼年聽祖母談那些“從天邊來的/男人,長得……像煮沸的/或是烤熟的龍蝦”,深受觸動,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大女人”,身體里“不斷涌出男人、女人和孩子”,這時炎熱的海灘上闖進一群長著龍蝦頭和爪的男人,“他們沖到我坐的地方,將我一把推開,然后抓住男人、女人和孩子,把他們驅趕到平地上用腳猛踩”或“把他們趕到全是石頭的山上”,而“人群中從來沒有哭喊或者低語,只有陣陣無聲的爆裂,就像熟透的馬鈴薯或是飽脹的豆莢”。科菲莊園中,不同于“膨脹擴張”的科菲,“長大成人”的阿諾瓦注視著自己循環(huán)自轉的靈影,在跨界透視中直抵如同隔世的童年夢魘,成為一種現(xiàn)場性和歷史性的雙重實存,揭示著《1844年約章》的雙重秘密?!恫涣蓄?方逖協(xié)議》的起因是方逖長老為了對付北邊同族更善于征戰(zhàn)的強悍部落轉向歐洲殖民者尋求保護,而這“保護”導致的不僅是方逖區(qū)域的“直屬殖民”,還有“那些在宏大海洋前站立著的堡壘將提醒我們的孩子們……一個更大的罪行”(22)關于昔日被販賣者關押處的遺跡,參見“Ghana Museums and Monuments,”May 7,2023,Slaveryandremembrance.org。?!按蠛⒁娮C”方逖部落首領如何與不列顛商人共謀啟動橫跨海洋的奴隸貿易,使“被貿易”的人們在全球運營的網絡中成為輾轉的物品、默默“爆裂”的生靈。他們至今仍是獨立后的加納,乃至廣義非洲隱秘諱言、不可言喻、未能救贖之痛,深縈徘徊在黃金海岸、撒哈拉以南非洲和世界各地。對這一切,“所有善良的人都竭力忘卻;/他們已經忘卻!”(23)參見2014年8月13日艾杜在皇家非洲學會年度文學節(jié)的訪談(Ama Aidoo,“An Audience with Ama Ata Aidoo at the Royal African Society’s Annual Literature Festival,”August 13,2014)。相關歷史文獻,參見David Kimble,A Political History of Ghana:1850-1928 (Oxford:Clarendon,1963); K.Y.Daaku,Trade and Politics on the Gold Coast (Oxford:Clarendon,1970)。。而在艾杜的戲劇時空里,這“已被忘卻”的人們被曲折重訪,在阿諾瓦靈影中被記憶、再現(xiàn)、反思,被沉默而強韌地叩問,穿過現(xiàn)代史的動蕩場域,縈繞出沒在1970年代以降加納和世界各地的觀眾現(xiàn)場。

《阿諾瓦》在加納問世時,恩克魯瑪領導的首屆黑人獨立政府被軍事政變推翻已有四年。昔日的民族解放運動領袖被迫流亡國外。這一不穩(wěn)定的局面暫時掩蓋了后不列顛時代的加納在現(xiàn)代資本主導的全球運營和變動語境中一系列深層次的難題,同時加納面對的是充滿多面性、不確定性的世界秩序的再布局。(24)Vincent O.Odamtten,The Art of Ama Ata Aidoo (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4),78.后獨立時期深刻嬗變中的加納乃至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社會,在經歷長期未決的結構性危機的同時,亦見證著“新殖民勢力”(25)Ngugi wa Thiong’o,Writing Against Neocolonialism (Wembley:Vita Books,1986),14.抬頭的歷史轉折。遷徙人阿諾瓦的故事是劇作家艾杜對這些危機的敏銳記錄,也是一種反思和喻示。黃金海岸在舊殖民機制下的苦痛,加納在新壓力下的輾轉,由這具形喻象,獲得多重洞明。此刻,在阿諾瓦的女性體貌里寄寓、交織、縈回的1870年代黃金海岸的生靈,構成1970年代動蕩的加納與前生的隔世對話。前者(1870年代)對后者(1970年代)的呼喚或警示,猶如后者對前者的告別或重寫,經由兩者之間斷中有續(xù)、續(xù)中有變、變中有聯(lián)的人性靈影,差異化地揭示出兩者內涵復雜的交疊、交鋒和求變驅動。移動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復雜交叉之中,這一空間意義上徘徊的旅人由此具有一種“雙重時間概括性”,即“過去與現(xiàn)在重疊的時間性”。

當艾杜深入19世紀的非洲,將她那被錨定而無所歸的遷徙人凝練成現(xiàn)代人性界定性喻象之一時,英國的卡爾·丘吉爾也在1970年代的書寫中重訪很久以前的事,以度量自身所處時間中的場域轉換。她于1976年發(fā)表的歷史劇《白金漢郡閃耀之光》(LightShininginBuckinghamshire)(26)該劇名與首次出版于1648年的掘土派(Diggers,又譯“真正平等派”,主張平分土地,代表鄉(xiāng)村農民和城市平民利益)的一宣傳冊題目相同,示意出劇作家由歷史反思,轉向追求智性啟示。關于掘土派的歷史研討,參見 George Sabine,ed.,The Works of Gerrard Winstanley (New York:Russell and Russell,1965)。,重新上演了17世紀英國的動蕩時刻及其蘊含的解放性驅動力,它裹挾三位女性,在移動中橫跨正在經歷結構性巨變的英倫大地。第一位是瑪格麗特·布羅澤頓(Margaret Brotherton),她徒步從出生地朗伯克比(Long Buckby)離開,走過北安普敦(Northampton),走過亞斯頓科萊頓(Aston Cliton),直至走過我們見到她的無名之地,一路上尋找生計。她并沒有出現(xiàn)在那些地方的計劃,也沒有留在或離開那些地方的選擇。意味深長的是,瑪格麗特在舞臺上的出場正值她以“路過性身份”(無名身份)抵達“在此”(無名之地)并因此受審之際。兩位地方治安法官進行審訊后,給予瑪格麗特“溫和寬大”的判決:

治安法官甲:你必須回到你的出生地。

治安法官乙:如果她父母不是從那里來的,他們不會接受她。

治安法官甲:那么她父親的教區(qū)。

治安法官乙:她從未在那里居住過。

治安法官甲:她最近居住的教區(qū)。

治安法官乙:他們由于她行乞,把她趕了出來。

治安法官甲:完全準確,我們也這么做。

治安法官乙:你為什么不結婚?

布羅澤頓:……

治安法官乙:瑪格麗特·布羅澤頓,我們發(fā)現(xiàn)你已觸犯漫游流浪罪,現(xiàn)判處你受鞭笞直到本教區(qū)邊界,然后逐出教區(qū),遣返,直到、直到……

治安法官甲:她的出生地。

治安法官乙:直到你出生地所在教區(qū)。下一個。(27)Caryl Churchill,Plays:One (London:Methuen,1985),194.本文中引用的《白金漢郡閃耀之光》劇本內容,均出自該書,不再一一標出。

當然,她的出生地教區(qū)不會接受她,因為她父母來自他鄉(xiāng)。這里,瑪格麗特的生命被定格為一種無法在現(xiàn)代范疇構成的現(xiàn)代秩序中合適安置的人類現(xiàn)象,具有一種無法爭辯的合理性,她代表因法典詞匯缺失而違背法律條規(guī)的人的存在。當時,即現(xiàn)代資本發(fā)軔之際的整個英國,到處是這樣的人。世人熟知的16世紀早期的圈地運動,見證著自耕農是如何被羊替代,以及約翰·賀爾斯(John Hales)于1549年描述的情形,“……原眾戶之里,現(xiàn)盡為一人與其牧童所獨占……蓋諸般亂象皆因羊而起,本國種植耕稼,亦受其傾擠而盡被驅逐,昔日豐產五谷之田,今唯見羊群、羊群、羊群遍地”(28)Robert L.Heilbroner,The Worldly Philosophers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68),28-29.。當時,人們相繼成為四處漫游的無居存在,為資本持續(xù)擴展而又變動無常的需要讓路。伊麗莎白女王在16世紀末的一次全國巡視后迷惑不解地抱怨:“怎么貧困的人在到處跑呢?”(29)Ibid.

“貧困的遷徙”由此成為從英倫到歐陸乃至全球性的某種場景,其中構成的“人性的匱缺”(human deficiency)或更準確地說“人性的貧困化”(impoverishing humanity)成為資本擴展的內在矛盾本身。在丘吉爾筆下,這些“貧困的遷徙”“人性的貧困”構成現(xiàn)代人文地理秩序安排的難題,因此需要加以調節(jié)性的管理或懲戒。作為現(xiàn)代性初始有組織的大混亂的癥候,他們被要求成為見證自身抹除的一種存在;而如此要求的不可能性,則記錄著其中現(xiàn)代性初始機制運作及其或隱或顯的暴力。(30)Robert L.Heilbroner,The Worldly Philosophers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68),28-29.就歷史而言,早在16世紀中葉英國就出現(xiàn)了帶有內在矛盾的現(xiàn)代遷徙的騷亂,直到18世紀中葉結束,兩個世紀的此起彼伏,考驗著直至改寫了現(xiàn)代資本的初始并獲得馬克思所說的意義上的“文明化”(31)參見聶錦芳:《完整準確地理解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資本理論》,《光明日報》,2022年7月25日。。裹挾于1640年代的英格蘭發(fā)軔的這種機制運行之中,丘吉爾筆下的瑪格麗特,以她持續(xù)不停而不被認可、或者說不被認可而持續(xù)不停的遷徙性,意喻著當時英國社會的特殊狀況與含有全球變奏態(tài)勢的歷史內涵。具體而言,瑪格麗特在劇中作為“貧困的遷徙”“人性的貧困”的女性出場,記載著當時英國議會在危機之中的應急措施及其悖論。全國不斷擴大漫延的遷徙人群使議會感到恐慌,于是嘗試用“地方化”來解決問題,一方面以少量的救濟金將人們限定在各自的教區(qū)里,一方面以刑法來處理無教區(qū)的“漫游人”。(32)Robert L.Heilbroner,The Worldly Philosophers(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68),29.這一英國議會國家機器的運作,具有不合理性的自洽性、隨意武斷的系統(tǒng)性,同時顯示出的則是一種現(xiàn)代秩序的普遍邏輯:遷徙的人群,由于資本邏輯運行而不斷移動以尋求可能的生計之處;同時,其來自資本驅動的多變無常又不得不被政府以不同形式加以定格限制。(33)對“定格限制”作為歐洲起源的現(xiàn)代性特征的研討,參見John Torpey,The Invention of the Passport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簡言之,因某種場域變動而遷徙的人們,同時被定格為某種固然/“始終已然”(always already)(34)Jacques Derrida,“Structure,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Human Sciences,” in Writing and Differenc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278-293.的因其不可辨而不合理的存在,具有內在的可疑性、權宜之計的非法性或需要預設的有罪性。作為遷徙不定的存在,作為現(xiàn)代生產和人的關系之歷史語境形成期的游動因子,瑪格麗特不得不上法庭,在那里被命名、被定格,盡管她的遷徙性本身來自這種生產。兩個地方治安法官對她不合理而又“溫和寬大”的處理,使得瑪格麗特仿佛是現(xiàn)代性巨輪下間接、偶然而又必需的代價,意圖展現(xiàn)的則是現(xiàn)代人性受雙重驅動悖論限制的結構性:一種始終定格的永久遷徙;永久遷徙作為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始終定格作為必然所需的代價。

這種始終定格永久遷徙的悖論內涵,正如地方治安法官對瑪格麗特質詢審判的字里行間所見證的,是雛形階段的現(xiàn)代人的流寓性,而這一現(xiàn)代屬性的核心特征,在丘吉爾筆下是社會性別化的。瑪格麗特無法聲稱自己擁有現(xiàn)代制造的生存場所、各類資源和建制機制的所有權;而父權制的家族和財產擁有是這一切的物質基礎與象征意義?!澳阍谶@里有沒有親屬?告訴我們可以雇你工作的你的第三個表兄的妻子的兄弟的情況?!睕]有進入婚姻機制的瑪格麗特,即沒有男權家族資產及其親緣關系的能指,于是成了這片土地上無所居者的社會性別化縮影和身體表征。在這里,帶有某種掠奪性的獲取及其相應的技術手段正在發(fā)生,并被作為男性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屬性和自然化的力量賦予必然性。這一“自然化、具必然性”的歷史內容,是在帝制下構成并在內戰(zhàn)后變化中延續(xù)的封建男權財產。克倫威爾革命的初始發(fā)生,曾經是建立在對帝制秩序深刻變革的承諾之上,即基于生而為人、生而為英國人的公民權益,將在新的代議制中被全面呈現(xiàn)的真切愿景。劇本上半部的結尾重頭戲,是新軍準備與查理一世進行談判前,新軍代表和新軍主帥克倫威爾之間發(fā)生的關于新生英聯(lián)邦如何實現(xiàn)這一承諾和愿景的論辯——史上著名的“普特尼辯論”。(35)參見 Geoffrey Robertson,The Levellers:The Putney Debates,ed.Philip Baker (London and New York:Verso Books,2007)。在這一辯論中,這一承諾和愿景通過形式上的“理性對話”和程序處理(“另立委員會專議”)被置換、被取消,結論是參加代議制運行的人,須具有帝制時代構成并延續(xù)的恒產人身份。這意味著追隨新軍的人們失去在戰(zhàn)場上以死相搏的根據,事實上成為“瑪格麗特化”的“無可辨認性、無合法性身份”之人。

瑪格麗特們因在這個大遷徙時代“沒有土地、教區(qū)、國家”而受審,這個世界將她們變成帝制男權現(xiàn)代變奏的后效意象,同時又要求她們從其可見的場景中消隱——因為她們沒有身份等級可歸置。作為被社會性別化的遷徙者(無論其事實上的物理性別是男性或女性),瑪格麗特們揭示了現(xiàn)代人性的流寓困境。(36)關于性別、身體和政體的關系問題,參見 Teresa de Lauretis,Technologies of Gender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5,12; Sue-Ellen Case,The Domain-Matrix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6),127-186。在英國內戰(zhàn)中社會機制肌理既延續(xù)又轉型的復雜語境下,丘吉爾式瑪格麗特們,勾勒出充滿人性解放驅動承諾的克倫威爾革命,是如何在裹挾了這樣的遷徙者的同時,懸置、定格和消抹其遷徙人生,并指向了這一雙重限制在與帝制場域的交疊中變動建構的現(xiàn)代話語機制。丘吉爾通過劇中第二位女性——與瑪格麗特形態(tài)不同而又遙相呼應的霍斯金(Hoskins),或者說通過兩者互為變體的場景,對這一歷史繁復性及其矛盾張力,予以凝練的揭示。作為克倫威爾新軍信仰教宗的熱忱成員和新福音派(New Gospels)女性傳人,霍斯金對新福音滿懷激情,構成對掌控教宗及其承諾愿景的教會的某種威脅,因而被排除在外。穿越舊帝制來到新疆域,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仍被某種原點牽控。極具表達能力的霍斯金對新福音開始闡釋,而她只說了半句話,就被捂住口,最終被新權威的手下人趕出圣公會,這匪夷所思地令人想起瑪格麗特受審時的“幾無聲息”。兩者作為無以言表的喻像,指向現(xiàn)代性在歐洲發(fā)軔期,人性在物質實存和意義界定層面上的雙重危機。挨了打的霍斯金被交給一位農婦,劇中第三位女性來護理,由此完成了丘吉爾借助女性的社會性別屬性而承載的現(xiàn)代流寓三重奏:農婦的孩子一個個夭折,丈夫已追隨克倫威爾軍隊而去、并將轉而向愛爾蘭進軍。她頭上崩塌中的屋頂和腳下消失中的土地,凸顯出“主婦”無以為繼,“家庭”正在成為年輕廢墟和年老絕望的雙重遺址,其中的人性內容正在化為蒙太奇式的靈影組群。

丘吉爾對英國歷史界定時刻顯現(xiàn)的人性靈影的重訪,喚起艾杜重述阿諾瓦傳說的“雙重時間概括”,即“過去與現(xiàn)在重疊的時間性”。該劇上演時,英國充滿了后帝國綜合征和不確定性,丘吉爾在遙遠的17世紀那場“未曾發(fā)生的革命”中讓女性靈影重聚,反思過去,以重新把握和想象被抽象既定時間規(guī)則分隔為前世和未來的今生?!半m然如今沒有人會期待基督在地球上建造天堂,”丘吉爾為1970年代末的觀眾寫道,“但他們的聲音(中有一種脈動)不可思議地與我們如此接近?!?37)Caryl Churchill,Plays:One (London:Methuen,1985),183.在張力隱伏的歐洲(38)Perry Anderson,“Modernity and Revolution,”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s.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17-338.,各種版本的撒切爾主義及其還有待數十年才能開始顯性化的多重后果登場之際,如此重新想象構成了一個面對正在到來的又一輪全球巨變的預見性警醒:革命性解放性的人間潛力的釋放,可能會因對歷史機遇的某種錯過和誤解而流失。“耶穌基督確曾來臨,但無人有慧眼注意到,”丘吉爾筆下的霍斯金回溯細想,“正逢其時,但我們不知怎么就錯過了?!敝卦L叩問、更新想象和告誡警醒三重交疊,丘吉爾演繹出的是一種獨特的揭示啟迪,(39)Elin Diamond,Unmaking Mimesis (London:Routledge,1997),54,142.對動蕩的現(xiàn)在與縈回的過去在相互有別之中的同時包容和概括:它在過去中觸動現(xiàn)在,通過現(xiàn)在透視過去,在指向其一維度的過程中喚起另一維度,由此活躍起批判性的反思和前瞻。17世紀的流寓人進入20世紀70年代末的英國舞臺與歐洲社會,所帶來的是對雙重限制、悖論命運裹挾下數世紀人性困境的把握與叩問,相關著過去,切合于現(xiàn)時。如果說1980年代以來馬歇爾·伯曼等同具影響力的“雙重時間概括”書寫,關注19世紀對現(xiàn)代性“人性困境”的文化處理,并重點強調其主動變革的精神資源,(40)Marshall Berman,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New York:Penguin Books,1988),15.與之相對的后結構主義等諸種批評則立足于對主動變革的根據即“主體”(前提是制造“他者”)合理性的質疑。丘吉爾自1970年代末起以源源不斷、豐富復雜、深邃靈異的女性喻像,持續(xù)深入地展開她對困境的批評性追問,以及對批評本身的問題化探尋。1983年的《沼地》(Fen)是其中另一例證。該劇追蹤一片古老的沼地是如何在一雙雙手中轉換了幾百年,而新近則由英國股票金融交易所(the City)及多國擁有的機構接手。在持續(xù)易主的土地上,女工代代定格,命運延續(xù),在那里,她們“始終已然”是人性耗損的具象,“她們臉上掛著結成冰凌的汗水,只有永無終日的勞作、勞作、勞作”(41)Caryl Churchill,Plays:One (London:Methuen,1985),171.本文中引用的《沼地》劇本內容,均出自該書,不再一一標出。,幾無聲息,仿佛流寓靈影,跨越時空往復出現(xiàn)。當農場主特沃森先生完成與英國股票金融交易所的全球并購交易轉身欲離開時,赫然被一個“光著腳,身上披了一片數百年前的粗布在田野里工作的女人”和她的眼神抓住,“她確定是來自過去”,但與當下活著的“其他女工一樣真實”。心情被擾動的特沃森先生問道:“你憤怒是因為我賣掉了農莊嗎?”她回答:“是否因為這一點,會有什么分別?”特沃森回答:“自然,不會的,因為賣不賣掉,結果并沒有不同?!彼f:“這是我憤怒的原因?!敝链?丘吉爾筆下的流寓游魂與艾杜筆下的遷徙靈影,承載著自身同時被始終定格的悖論,跨過生死、世紀、洲際、話語機制、法典秩序的區(qū)隔邊界,帶著各自的所有差異而遙相呼應、無言匯合。她們是如此遙遠獨特而無法顯而易見,她們又是如此充滿生命律動而無法歷史缺席。

二、不可見性:另一種視域

這些具有雙重和復數時間性的流寓律動、靈影在場,標記出艾杜稱為(現(xiàn)代的)“人類歷史中一種最為矛盾的不可見性”(42)Ama Aidoo,An Angry Letter in January (Aarhus:Dangaroo Press,1992),67.,而這種不可見性及其女性具象,對過去數十年在世界范圍高度可見的“自由流動人”“宇宙原子人”,乃至作為“地球是平的”這一宣稱能指的“全球飛人”的話語景觀而言,提供了令人冷靜清醒的另一種視域和跨界性視野。(43)對全世界通行無阻“全球人”意象的多種批評,參見 Norma Alarcon,“Traddutora,Traditora,” in Dangerous Liaisons:Gender,Nation,&Postcolonial Perspectives,eds.Anne McClintock et al.(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294。她們縈繞不去的律動在場叩問著這個“無邊”世界里倍增的奇觀,成為衡量世紀之交“邊界”與“跨界”書寫的另一種尺度。她們使人們審慎自問,大遷徙中的人性時空在何種歷史前提下是自由的天地?各種遷徙者、路上人的追尋脈動,在何種條件下、范疇內或程度上能獲得現(xiàn)代意義上的解放性?而被解讀化約為“全球自由人”的話語景觀,在現(xiàn)代人文地理的劇烈變更中,是否構成對其中內含的矛盾、困境和生命實存的遮蔽?艾杜和丘吉爾舞臺上的遷徙者或流寓人,作為通常不可見的現(xiàn)代人類某種“移動受懲”(mobile penalizations)悖論本身,在過去數十年間引發(fā)了紛繁多樣的話語生產。她們并非只是“當下熱點”“突發(fā)現(xiàn)象”,她們從數世紀前走來,在世界現(xiàn)代史的體內深處長期存在;同樣長期存在的,是繪制、認知和把握她們生命特征和歷史內容的人文需要、智性揭示和變革啟迪,這特征內容關乎現(xiàn)代生產日益復雜的組織原則、機制結構、權力關系,及其帶來生命活力也帶來生命傷亡的模式與變遷。艾杜和丘吉爾對遷徙、流寓、靈影意象不約而同的探究和喻指并非偶然。1970年代末正值全球秩序重組加速,被稱為當代經濟全球化的新一輪浪潮正處在還未顯形的構成之際,其中蘊含的人性移置、人性再造、人性可能,以及人性代價的程度、形態(tài)、范圍、規(guī)模當時還難以度量認知。(44)參見Noam Chomsky,Year 501 (Boston:South End Press,1993),60-61。兩位作家重返并深入現(xiàn)代資本與舊制度纏結中的發(fā)軔場景,探究其既具體特殊而又囊括世界的全球性驅動及多重差異,(45)關于以資本為主脈的現(xiàn)代史如何具有充滿差別性和異質性(包括國家與區(qū)域的差別、宗主國和殖民地的對峙等)的全球性驅動,以及現(xiàn)代知識生產不同專業(yè)區(qū)隔分類制在處理認知這驅動的復雜屬性方面的局限,參見Jacqui Alexander &Chandra Mohanty,eds.,Feminist Genealogies,Colonial Legacies,Democratic Futures (New York:Routledge,1997)。由此將她們數世紀后所感知到的又一輪結構變遷人性移置交織其中,轉換為舞臺藝術的三棱鏡,以疊縮透視(telescoping)那跨過漫長的數個世紀、痛楚而恢宏的缺席在場、遷徙流寓中的生命之魂。

這一疊縮透視的藝術審美與歷史思辨,與歐美1990年代以來大幅增長的文化批評產生共鳴。亦是來自丘吉爾出生地的宗主國大都會的佩里·安德森在1980年代后期援引馬歇爾·伯曼繪制出的現(xiàn)代人性在遷徙流寓中的靈影化,談歐洲現(xiàn)代藝術揭示的“氛圍癥候”(atmospheric symptoms)?!敖棺圃陝优c湍流化的氣氛、心智精神的暈眩與迷醉、經驗性可能的巨大擴展、道德界限與個人之間相互關聯(lián)的毀滅、自我的膨脹和錯亂、街頭上和靈魂中的憧憧幻影——所有這些都是現(xiàn)代感知模態(tài)賴以降生的氛圍”,正是在這種感知模態(tài)的驅動下,他接著寫道,1960年代后期歐洲社會被誤解而自稱的那一場革命,其實是全球資本結構重新布局所預示的“放縱消費主義時代的降臨”,或是此后被稱為“歷史的終結”的起始。(46)Perry Anderson,“Modernity and Revolution,”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s.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19-329.參見 Francis Fukuyama,“The End of History?”The National Interest,no.16 (1989):3-18。而來自后殖民時空的恩古齊·瓦·提安哥等作家則將此類“終結”論之起始作為癥候,解讀為一種變奏中大變遷的歷史要求,即通過對世界范圍內跨越邊界的阿諾瓦們的軌跡、脈動、寓意、啟迪的及時把握,來再一次感知、揭示缺席在場、流寓之魂,來再一次言說、轉寫這一或延續(xù)或裂變的現(xiàn)代母題及其更新可能,過去的、現(xiàn)在的、將來的。(47)Ngugi wa Thiong’o and Micere Mugo,The Trial of Dedan Kimathi(London:Heinemann,1976),17.參見Yan Haiping,“Transnationality and Its Critique,” in Emerging Perspectives on Ama Ata Aidoo,eds.Ada Uzoamaka Azodo and Gay Wilentz (Trenton,NJ:African World Press,1999),93-126。

三、全球遷徙者的登場

在歐美歷史性的語境中,這種不可見性(invisibility)與缺席性(absence)有著屬性的不同(48)歐美語境批判哲學中對“absence”的批判思辨,鋒芒所指主要是歐洲形而上學起源于“神”的屬性及其對此屬性的批判或者說解構。關于此命題的早期且具有持續(xù)影響的闡釋,參見Dominick LaCapra,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uma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43-85。,前者指向的是現(xiàn)場存在的生命,在人為建構、有可辨性和合理性的話語機制意義秩序的運作中,被懸置隱匿的狀態(tài),而被懸置隱匿的前提是她的現(xiàn)場存在。如何處理這一悖論狀態(tài),成為批判哲學中關于人類知識的技術生產和方法問題的爭論之一。艾杜與丘吉爾在數十年前就開始追尋這一悖論的流動性存在,嘗試去度量這一悖論的歷史條件和思考對此條件的轉寫路徑。換言之,兩位劇作家在書寫和上演“永久遷徙”“缺席在場”(absent presence)的過程中,生成了一種戲劇能和劇場性(49)關于戲劇能和劇場性,參見Tracy C.Davis and Thomas Postlewait,eds.,Theatricalit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65-89;顏海平:《布萊希特與中國古典戲劇中的劇場性》,吳冠達譯,《戲劇藝術》,2022年第2期。,將度量中的歷史條件轉喻、上演為人性藝術的生成本身,喚起文化批評家貝爾·胡克斯所說的“家園之所”(50)Bell Hooks,Yearning (Boston:South End Press,1990),41.(homeplaces)——在那里,被引發(fā)、裹挾、牽制和懸置隱匿的實存獲得見證的路徑、延展的想象、變革再造的動能。此處的“家園之所”是“生活中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溫暖的庇護、身體的飲食、靈魂的滋養(yǎng)”(51)參見Jill Dolan,“Performance,Utopia,and the Utopian Performative,” Theatre Journal,no.3 (2001):472。發(fā)生的地方。這是一種物質界和精神界相遇交融的動態(tài)現(xiàn)場,與雙重限制及其話語機制的“各種示意”(52)Bell Hooks,Yearning (Boston:South End Press,1990),41.拉開距離,打開另一種人間視域、另一個時空場域、另一重審美界域。(53)參見佩里·安德森所說:“視域的封閉……是當代西方藝術典型處境的標識:重現(xiàn)無盡的現(xiàn)在,而沒有恰當適宜的過去或富有想象的未來。”Perry Anderson,“Modernity and Revolution,”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s.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29.與安德森們或恩古齊們相對應,1970年代末的丘吉爾探究的是如何感知遷徙性生命的律動,從而得以揭示遮蔽和抑制這律動的話語機制的運行。丘吉爾用某種可稱為“跨界體現(xiàn)”(cross-boundary embodiment)的舞臺手法,示意出現(xiàn)代遷徙是一種矛盾的驅動,內在蘊含著強大的變革性,洞察和展示形態(tài)不同而又互為見證的生命載體如何被分散、被區(qū)隔,喚起的是超越區(qū)隔聯(lián)結律動的驅動?!栋捉饾h郡閃耀之光》于1979年的首演,是著名例證之一。斯塔夫德-克拉克(Max Stafford-Clark)導演的、聯(lián)合股份劇院(54)聯(lián)合股份劇院(The Joint Stock Theatre Company)1974年創(chuàng)辦于倫敦,參與人包括David Hare、Max Stafford-Clark、Paul Kember和David Aukin。推出的這部作品,凸顯了諸多創(chuàng)新的舞臺表現(xiàn)手法,包括用不同演員飾演不同場景里的同一個人物,同一個演員飾演各種場景中不同的人物。作為排演過程中的即興發(fā)現(xiàn)或者說藝術發(fā)明,這項創(chuàng)新在那些作為流寓遷徙人的具象,即那些分散的個體之間,生成了一種充滿差異、“交疊共有的歷史”(a shared history)的多維動態(tài)感知?!坝^眾不必擔心如何去搞清楚他們正在觀看的是哪個人物,”丘吉爾寫道,“(這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牽涉到眾多人的重大事件,劇中的人物以某種方式互為共振;而如果他們被更為清晰地界定,這一共振將不會發(fā)生?!?55)Caryl Churchill,Plays:One (London:Methuen,1985),184-185.

《白金漢郡閃耀之光》首演時,許多批評家以強烈的熱忱注目這一舞臺創(chuàng)新及其效果。大衛(wèi)·麥羅維茨(David Mairowitz)寫道:“這部回腸蕩氣的作品有個激動人心的特點,即預先推設了某個特定的歷史基礎,隨后的展開不再強調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劇中的歷史根植于一種‘連接性’的意識,這是作品的現(xiàn)場主角?!?56)David Mairowitz,“Review,” in Caryl Churchill:A Casebook,ed.Phyllis R.Randall (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8),42.這種“連接性”由不同的具體身體承載,而具體身體的差異使得“連接性”本身充滿彈性的想象空間和意義的張力。劇中扮演瑪格麗特的珍妮特·查佩爾(Janet Chappell)也演霍斯金,扮演霍斯金的琳達·戈達德(Linda Goddard)也演農民妻子,她們倆又都扮演另外兩位農婦及來自大遷徙歷史長卷中的各色人等,她們在交疊中互為印證,如此生成的連接性意識,成為擺脫悖論命運的具象組合、動能現(xiàn)場。換言之,如此“動能現(xiàn)場”在“跨界體現(xiàn)”(cross-embodiment)的動態(tài)中醞釀、呈現(xiàn)、延展,指向具象個體在跨越個體中的各種形象,同時揭示出她們在個體轉換和相互出演中喚起、凸顯的“連接性”。(57)關于“跨界體現(xiàn)”(cross-embodiment)形式即內容的部分闡釋及其中國例證,參見顏海平:《中國現(xiàn)代女性作家與中國革命》,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31—253頁?,敻覃愄?、霍斯金、農民妻子、“普特尼論辯”中“缺席在場”的人們,在“連接性”的呈現(xiàn)中,成為擺脫自身悖論狀態(tài)的現(xiàn)場可能,她們成為丘吉爾筆下向“民主邁出的步伐”的實存條件。發(fā)人深思的是,丘吉爾劇作1979年舞臺版中生成的“連接性”在呈現(xiàn)中亦被懸置,而又因懸置而格外凸顯。縈回的女性遷徙者在跨界體現(xiàn)、交疊交織的同時相互錯過,而這錯過亦因此是對連接性本身的呼喚。在最為直接的事實層面上,瑪格麗特和霍斯金在穿越動蕩的大地、不斷遷徙的場景中,身體不斷交疊,眼神卻從未相遇,在相互“路過性在場”中,成為彼此“被定格缺席”的癥候的證人。她們的“連接性”在不同的生命體相互交疊、轉換出演中展開,同時“連接性”本身并不指向“連接性意識”的孕育及其變革的出現(xiàn)。(58)“意識”和“想象”的時空性、物質性本身,指向了??乱饬x上的“治理性”。丘吉爾晚年的作品對此有更為深入的書寫。參見莫詹坤:《卡瑞爾·丘吉爾近年劇作的去烏托邦表達》,《當代外國文學》,2020年第3期。正如那些“正在出現(xiàn)但還未發(fā)生”的歷史事件(59)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Wiley-Blackwell,1991),224.,她們是連接中出現(xiàn)的轉變性潛能律動,但其潛力在律動中流寓化、流產化的高頻率常態(tài)性,由于她們跨界體現(xiàn)的現(xiàn)場連接性而顯得含義格外深遠。比如,當農民妻子把霍斯金托在左手臂上,用右手舀著溫水輕洗她的傷口血跡,霍斯金看不見農民妻子呵護的手,而繼續(xù)執(zhí)著于為獲得《圣經》表征系統(tǒng)中的女性符號及對符號能指的承認而耗盡激情。在近旁街頭上徘徊的瑪格麗特,對霍斯金為了“證明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上帝的選民”,而與這一領地上的權威布道士就規(guī)定的術語,也就是“以典籍為根據”對“這本書”的話語使用的合法性(“要原典引文?這是原典引文,不是嗎?”(60)對文本中心認知邏輯和策略的批評,參見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Wiley-Blackwell,1991),60。)進行的激烈爭辯,一無所聞,如同身處遙遠的異域。(61)Gayatri Spivak,“Can the Subaltern Speak?”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271-316.換言之,對于帶有繞過自身社會與歷史的復雜中介及其屬性問題的認知傾向,或者說無條件的“集體性”觀念本身——這一觀念是英國新左派的要義之一,丘吉爾保持著審慎清晰的距離。然而她對“連接性”的舞臺書寫,構成了戰(zhàn)后變局中包括新左派等各種批評出現(xiàn)的廣闊社會基礎和復雜變革動因的內在部分。(62)丘吉爾1996年6月在大不列顛圖書館與筆者的談話中,回憶了她參與初創(chuàng)新左派,后與之“保持距離”或者說“獨立”的經過。前幾個場景里,曾經扮演過瑪格麗特、霍斯金和農民妻子的同一批演員又分別扮演劇中包括其他農婦農夫在內的各種人物時,不同的個體身體在相互交疊、相互轉換、相互見證中,萌生出某種舞臺能量,形成逸出文本“結構元素”的物理氣場。(63)Sandra L.Richards,“Writing the Absent Potential,” in Performativity and Performance,eds.Andrew Parker and Eve Kosofsky Sedgwick (New York:Routledge,1995),77.在現(xiàn)代世界與帝制權威既交鋒又纏結的歷史語境中,從資本發(fā)軔的內部產生并同時被遮蔽的遷徙人流寓性,在此通過區(qū)隔性個體的相互轉換交疊,即跨界體現(xiàn)而生成的互相折射,揭示出構成這一世界的核心矛盾、復雜構成和變革驅動。同時,丘吉爾蘊含高度變革性批評驅動的“跨界體現(xiàn)”沒有亦無意提供無條件結論性的劇終:它指向現(xiàn)代遷徙者們跨越個體區(qū)隔而相遇的能力或潛力,在呈現(xiàn)出其充滿張力的在場的同時,警示其被多重中介退場或匿跡的現(xiàn)實與可能。這退場或匿跡不同于缺席,而是有待認知的、極為多變的在場軌跡和形式。(64)參見前文關于戲劇能和劇場性的注釋。由丘吉爾式“疊縮望遠、透視匯聚”審美方式而會合的過去與現(xiàn)在,由“跨界體現(xiàn)、互為連接”舞臺路徑而呈現(xiàn)的律動生靈,作為人世間無所居之現(xiàn)代歷史人性困境的堅韌見證,并不宣稱新的社會政治藍圖解決方案。這些律動是縈回于現(xiàn)代世界內部的靈影在場,亦是對徘徊重現(xiàn)的現(xiàn)代困境的衡量。“她做了個噩夢?!薄墩拥亍防锏牧髟⒅暝竭^生死的區(qū)隔,注視著一位熟睡的婦女時這樣說。那位婦女正在夢見自己四處奔跑,但又滯留在一處,“她做著噩夢跑下樓……她到了外面的路上但又跑不快,于是手腳并用,想跑得更快些……她知道怎樣讓自己醒過來,以前這么做過……但她錯了,她沒有醒來,而是陷入另一個夢”——定格又漂浮、變化且重復的夢。這是一種情感的結構,通過一種可被稱為“不能自拔中的高度蘇醒”(dead awake)而感知“某個地方某種苦痛”的人類意識(65)Caryl Churchill,Plays:One (London:Methuen,1985),188-189.;這是一種缺席的在場,堅持不懈地呈現(xiàn)出這種多變形態(tài)的人間之痛,指向使之變奏重現(xiàn)的機制運行,并在界定這一多變之痛的屬性中,評判著既變革又延續(xù)的人類歷史本身。

相對于丘吉爾式“連接性”在英倫歷史中氤氳的變革可能,艾杜式穿越邊界的遷徙者、路上人既是這可能性既遙遠又切近的回音,亦是更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全球登場。如果說丘吉爾將“流寓人性”繪制為由英倫大都市發(fā)端和歐陸延伸構成的現(xiàn)代性特征,那么艾杜突出的則是這一特征指向的全球范圍內跨國界、跨語言和跨族裔的某種人性裂變和生成,這裂變和生成與歐洲式的現(xiàn)代秩序及隨后的全球擴張相伴而生,如影隨形,橫跨塑形這一秩序的所有邊界,尤其是宗主國大都市與其邊緣區(qū)域之間最根深蒂固的區(qū)隔鴻溝。(66)關于“區(qū)隔”作為自19世紀以來的全球結構性組織范疇及其社會、經濟、政治、認知、倫理和審美的效能屬性,弗·詹姆森的一系列著述影響廣泛,參見Fredric Jameson,“Modernism and Imperialism,” in Nationalism,Colonialism and Literature(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0),43-66; Fredric Jameson,“Cognitive Mapping,”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s.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347-360。邁克爾·哈特與安東尼·奈格里包括《帝國》在內的一系列著述是對這種“區(qū)隔性”在過去數十年中形態(tài)變化的探討和命題更新;參見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而托馬斯·皮凱蒂所著《21世紀資本論》則將此命題推到了世界范圍人文社科跨學科跨領域的認知生產前沿,參見 Thomas Piketty,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trans.Arthur Goldhammer (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具體而言,當丘吉爾追尋著她那英倫本土的流寓女性,呵護著她們遭受苦痛的生命內核,傾聽她們無聲的歌唱,展現(xiàn)她們相互的“跨界體現(xiàn)”,艾杜則關注著她那全球遷徙的候鳥靈影,凝視著她們貫穿并超越這生命內核,在苦痛中裂變生成的能量。艾杜為呈現(xiàn)這裂變中的生成、生成中的裂變所使用的舞臺書寫,共振著丘吉爾式的疊縮透視、跨界體現(xiàn)的時空創(chuàng)新,同時帶著艾杜式的獨特驅動。

《阿諾瓦》的結尾是這種艾杜式驅動的例證之一。通過一個逐漸悟出的過程,阿諾瓦發(fā)現(xiàn)了在科菲最后提出解除夫妻關系而又不提供理由的沉默中的真相(67)按方狄部落的傳統(tǒng)規(guī)則,科菲必須提供這一要求的理由。,即他“人性的枯竭”,傲谷莊園是這一枯竭的物理表征。就事實層面而言,莊園圈養(yǎng)了家奴而沒有孕育后人;就表意層面而言,莊園擁有“鑲金座”卻沒有人性意義的綿延。“科菲,你是死了嗎?”阿諾瓦一字字問得緩慢而精確,“圈養(yǎng)家奴和建造宮殿,是不是耗盡了你的男性之源?”科菲隨后的自殺,似乎并不僅僅是被如此揭示之后的別無選擇,而是他長久以來累積的一切的最終物理體現(xiàn)。而阿諾瓦的終曲也暗含死亡,卻更為多維復雜。她的“最后退場”演出如下:

阿諾瓦:……報信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了,/地毯、圖片、你、椅子,還有你,女王,/如果他們問起我,/就告訴他們我走了。/告訴他們,智者是怎么說的無關緊要,/因為/如今我比他們更有智慧。

[她的目光停在鑲金座上,然后突然地往前跳了一兩步,一下子坐在寶座上,開始像個孩子似地晃起雙腿,臉上露出欣悅的笑容。她爆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后臺突然一聲槍響,隨后一片靜止。在男女驚叫聲構成的后臺喧囂混亂中,阿諾瓦再次開始咯咯笑起來。燈光在她身上聚焦,慢慢轉暗。]

后臺的槍聲表明科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結束了用人性祭奠的傲谷莊園。另一方面,阿諾瓦的結局包括從“鑲金座”上傳來的咯咯笑聲、光腳赤足和孩童般的笑容,完成了對新殖民三位一體鑲金交椅的越界、瓦解,以及對其至高無上神話的解除(demystifying)。隨著“阿諾瓦身上的燈光慢慢熄滅”,她的“咯咯笑聲”猶如內蘊在實存女性身體里的精靈,成為縈回的一種在場,穿越后臺的喧囂混亂和前臺的一片漆黑,在劇場內外長久振動。該劇1992年在倫敦蓋特劇院(Gate Theatre)等處的演出效果表明,內涵如此復雜的人間訣別不僅揭示出傲谷莊園的苦痛隱秘,而且重新界定了莊園的核心組織機制——那把全權神話的鑲金座,及其運作與延續(xù)。(68)1995年夏季,艾杜在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與筆者交談中介紹了1992年該劇在蓋特劇院演出時觀眾諸多層面的理解。艾杜在《阿諾瓦》的演出提示里說,阿諾瓦用“這樣的(跨界組合式)最后退場”來“結束全劇是相當可行的”,這提示值得認真對待。如此收尾既是一種舞臺審美的結構性選擇,也是人類歷史的洞察想象,使如此終局的阿諾瓦,不僅作為“某個地方某種苦痛”的見證,還成為一種指向再生的路徑本身,這是一種踏荊棘滿地以碎其限制的掙脫,一種人性裂變中的生成?!肮饽_赤足的”阿諾瓦坐在巨大無比的寶座上,背對著俯瞰寶座的“維多利亞女王像”和剛剛進爵的新領主及其圖騰。當科菲自殺的槍聲響起時,她“笑容欣悅”“雙腿晃動著”,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咯咯笑聲”。這一現(xiàn)代世界戲劇史上迄今為止獨一無二的“阿諾瓦場景”,透露出一種無以言表而又給予強烈啟示的在場感;其豐富性復雜性所蘊含的實質,是對鑲金座及其永恒性本身的廢黜。

在該劇本里,這一場景還不是結束。艾杜在排演說明中亦表示,演出也可以選擇按照劇本所寫結尾。根據劇本,燈光從舞臺兩側打出,空蕩蕩的鑲金座上已“無人占據”“穿著深紅色喪服的人們迅速將其圍繞,仿佛這是葬禮床”。哀悼場景引出歌隊老婦與老漢的最后出場,他們的評述結束了全劇。通過老婦的敘述,人們得知科菲自殺后,阿諾瓦“自沉”了,與似乎“始終已然”將她牢牢定格、無從擺脫的莊園同歸于盡。然而老婦又將敘述進一步問題化,開始對阿諾瓦評頭論足。盡管她一直著迷于科菲莊園的顯赫氣派,但現(xiàn)在老婦的談論方式顯得阿諾瓦與其說是莊園里“掠過的靈影”,毋寧說是某種超強的力量?!八麄冋f(阿諾瓦)總是不停地工作,就好像她能一口氣吃掉一千頭牛。求神寬恕我說逝者的壞話,但是阿諾瓦吞掉了科菲·阿寇!”一直質疑科菲領主地位的老漢,則以令人想起阿諾瓦“咯咯笑聲”的“吃吃笑聲”來回答老婦的話,并認為領主的人生方案就人性而言原是不可持續(xù)的,“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瘋了,除非他打娘胎出來時腦子就有病”。當老婦說阿諾瓦不屬于這個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時,老漢內心被攪動了。他“安靜下來,沒有去看老婦”,轉而將“阿諾瓦是否可能生活得好”作為問題交給了1970年代末的觀眾?!叭绻覀儾⒉皇窍褚恢币詠淼哪菢訛槿颂幨?誰又知道阿諾瓦會不會是個更好的女人,更好的人?”仿佛被某種力量推動著去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老漢隨之開始交代阿諾瓦故事的合適善后,接著宣稱:“噢,如果死亡之后還有生命,阿諾瓦的精靈肯定會有重要的話要說!”,由此邀請觀眾對“重要的話”展開想象,尤其是各自身在其中的那一部分。于是,當過去的界定時刻和現(xiàn)在的轉折之處如此疊縮透視、跨界交織,多種不同的“結局”成為切實的可能,在當下和未來的此刻,一如歷史上所有的此刻和過去,正如艾杜在排演說明中對置于19世紀黃金海岸語境中的《阿諾瓦》結局的示意,“選擇是開放的”。

與丘吉爾“跨界體現(xiàn)”相對應,艾杜對古老傳說的復述的審美方式的結構性特征,在于組織貫穿全劇的老漢老婦歌隊,其敘述評論功能,為全球性秩序安排及其動蕩重構所銘刻,同時是對此動蕩的回應、對重構的把握、對銘刻中不同力量的認知衡量和變革嘗試、對世界性歷史場域的復雜參與和變革性書寫。序幕引出傳說及將其歷史語境化的方式,對1970年代的觀眾而言,充滿隱喻并將他們卷涉其中。在介紹劇中故事設置在19世紀中期的過程中,歌隊靈活交錯地使用了過去時、現(xiàn)在時和將來時態(tài),并以反思過去、觀照現(xiàn)在和指向將來的評注結尾?!鞍?我親愛的,/如果有這個人或那個人/為過好日子而依附上/那蒼白人,/我們實在不必為此感到驚訝,科菲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總是我們中的一員?!睋Q言之,被科菲規(guī)定為“精致陶罐”的阿諾瓦,以其“奇異的眼神”和“縈繞的靈影”揭示了科菲對舊殖民邏輯的依附性,而這樣的“依附性”并不止于科菲。當歌隊的老婦從科菲轉到阿諾瓦“(這)不知道哪兒不對勁的美麗女子”,費力地琢磨著“她就是那種讓她非同尋常的美麗弄暈了她對世界的構想的女子”,而這實在是由于“她母親丟臉的溺愛”時,舞臺一側的母親巴杜亞“突然爆發(fā)了,她手指著老漢與老婦,對著自己說:‘可能這也是我的錯,但是,當她的名字總是這樣掛在每一張只知道吃胡椒和鹽的嘴上,阿諾瓦怎么能有好結果!’”在此,如何擺脫依附性的問題,經由巴杜亞傳遞給了歌隊、“我們”——包括觀眾在內的每一個人。(69)序幕中歌隊老婦提示,在耶比村看來,阿諾瓦生來合適去當女祭司,是母親巴杜亞對此堅持拒絕,把阿諾瓦留在了人間。靈活交錯的時態(tài)同樣運用在“第一階段”“第二階段”老漢與老婦的歌隊敘述中,兩人爭論完科菲和阿諾瓦的經歷后又分別予以評論,表達對昔日傳說的不同看法,由此形成觀眾的反思性參與,這些相左評判及其歷史內涵和當下效能,最終取決于每一位當下觀眾的思考、判斷和選擇。

老漢:我的鄉(xiāng)親們,人們說他(科菲)買起男人女人來,就好像他們每一個人只值岸邊的一捧沙子……把別人變成家奴這件事一定有某種傷害身心的東西……每座吞入家奴之所,都是自行毀滅之地。

老婦:耶比村的人,歡呼雀躍吧,/科菲·阿寇已經成功發(fā)達/……阿諾瓦卻日益消瘦/她就是那個我們不允許再踏進這里的人!

傳說故事所處的“過去”與其再度登場時訴說的“現(xiàn)在”,以兩人歌隊相互沖突的表述在此交匯,觀眾需要選擇的是他們與這種傳說歷史的關系和在當下變局中的自身定位。如何選擇的問題,內在于艾杜自1970年代末以來貫穿1980年代、1990年代至今的書寫中,以其在跨地緣、區(qū)域和全球范圍的起伏延展,構成一種引人矚目又難以用既定話語加以評說的獨特性。其中,融散文詩歌和歷史敘事為一體的作品《我們的掃興姐妹》(OurSisterKilljoy)(70)Ama Ata Aidoo,Our Sister Killjoy (Edinburgh Gate,Harlow: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1977).Our Sister Killjoy一書1988年首次作為 Longman African Classic 系列出版,1994年首次作為Longman African Writers系列出版。本文中引用的《我們的掃興姐妹》的內容,均出自1977年版本,不再一一標出。是又一個經典例證。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多重移動的遷徙者/路上人,跨越的已不僅是耶比村莊和海岸角(Oguaa)之間,或加納乃至撒哈拉以南非洲的鄉(xiāng)村與都市之間的分野,更是現(xiàn)代版圖上全球范圍內被不斷重繪的邊界。在重重遮蔽中尋找支撐物質生命和實現(xiàn)意義生命的路徑,她們跨越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不列顛島、歐洲大陸、北美大陸、印度次大陸、加勒比地區(qū)等被稱為“第三世界與第一世界”“大都會與其邊緣外圍”“南方和北方”(71)本文所用的“大都會及其邊緣外圍”的概念,指向的是一種全球化的政治經濟學的界定規(guī)定,以及介于或內含于被其稱為“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的民族、區(qū)域與國別之間的人文關系。參見Jacqui Alexander and Chandra Mohanty,eds.,Feminist Genealogies,Colonial Legacies,Democratic Futures (New York:Routledge,1997),5-8。之間的所有邊界,始終以其充滿張力的人性意涵,矚目著、呵護著、珍惜著、警示著包括人類在內的不同物種中的同道生命?!?警醒呵)全世界遷徙的候鳥,/開始時就已稀少的羽毛,/在無休止的長途/跋涉中/還在不斷地/飄落/飄落/飄落?!倍徊粩嗫缭降倪@些邊界本身,亦由此被重新界定——“遷徙者/路上人”的巨大動能及其動能中的深刻悖論,不僅見證著“地球是平的”這一宣稱的遮蔽性,而且由此打開多邊多重充滿凹凸的世界性視域,移動著、觸摸著、感知著有待揭示的無垠天際和廣袤人間。

簡言之,“阿諾瓦精靈”以不同的形態(tài)、韻律、音調、運動,變革性地出現(xiàn)、生活在艾杜的作品中,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遷徙者在常規(guī)定格中的人性裂變和跨越定格的堅韌生成?!段覀兊膾吲d姐妹》中名叫希西(Sissie)的加納少女跨越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大陸和西方大都會的邊界,這些邊界的限制是現(xiàn)代全球秩序運行的要義及其規(guī)訓機制的重心。當希西出現(xiàn)在(當時的)西德——這是戰(zhàn)后美國飆升的世界中“以德國為基點的歐洲重建”的布局重心(72)Fred L.Block,The Origins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Disorder(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88.,正漫步徜徉于其“溢彩流光”的通衢之時,一位擦肩而過的雅利安婦女指著希西,向手牽著的女兒說:“看,那是一個黑人女孩。”希西由此被邊界常規(guī)限制并定格。定格中啟動的是將多彩人類化約為舊殖民主義機制系統(tǒng)得以延續(xù)的規(guī)則符號,由此構成的“存在之鏈”(the Great Chain of Being)將人類按“膚色”“種族”的范疇分成的人性等級,及其數百年的支配秩序。由于不接受作為這一等級秩序“活見證”或其等級效力承受人的定格,艾杜筆下的希西,成為使得其支配邏輯脫臼、“存在之鏈”失效的杠桿,而由此通向人性新生的一種路徑。希西“在之后的所有時間里,她都會為自己開始注意到人類膚色差異的那一刻而感到悔恨”。同時,在顯性的“縱橫交錯”(cross-traffic)時空里,洞識其中隱性的“交叉殺傷”(cross-fire),她從此成為現(xiàn)代性大遷徙高架路上的生命導航?!八X得有某種內在的東西在牽引著她……不管她走到哪里,任何人說的什么話,做了什么事。她知道(人類膚色上的這些差異)從來都不重要。但她也逐漸懂得,有些地方的有些人,永遠會在任何差異中看到為他們某種意圖所用的借口?!边@里的“某種內在的東西”以及它所具有的牽引力量,使希西能夠在跨界移動中踩過荊棘,成為撒哈拉以南非洲大陸與地球上歷經人性裂變之痛的其他人們得以互通的杠桿,而這杠桿則同時成為希西跨界人生的路徑支撐,其跨洲的覆蓋幅度和共鳴規(guī)模超出了現(xiàn)代散文的地緣邊界和書寫規(guī)則,孕育出詩意縈繞的詩歌的千回百轉。如果說《阿諾瓦》的結構是以歌隊表演者的爭辯式敘述為依托,《我們的掃興姐妹》里散文與詩歌相遇相融的雙重性則成為組織貫穿整部作品的節(jié)律,將希西“牽引”為一種移動的人性聚焦,在那里她的遷徙之痛和“全球遷徙的候鳥們”的軌跡相交相疊,并由此揭示出永久遷徙者轉而成為現(xiàn)代流變中始終的在場,既是矛盾軌跡,更是變革本身。

這種散文詩歌的雙重登場及其互相轉換的變革功能在希西與一位巴伐利亞人的相遇中表現(xiàn)得深刻動人。后者是一位當代家庭主婦和母親,她存在的根據是丈夫和兒子,沒有人在意她的名字瑪麗雅,直到她遇見了國際非洲青年夏令營中來自加納的希西。與丘吉爾筆下17世紀的霍斯金/農家主婦/瑪格麗特有著某種遙遠而又奇異的相似,希西和瑪麗雅發(fā)現(xiàn)各自處在無言以對而又相互連接的動態(tài)定格中,她們的傍晚散步引來的是詫異而又復雜的目光。當最后希西即將離開巴伐利亞、德國,最終離開歐洲時,瑪麗雅起得很早,趕到車站送別。當希西被催促著上車時,瑪麗雅將手里抓著的一包自己栽種的李子塞到希西手里,這是希西最愛吃的。列車鳴笛了,瑪麗雅就立在站臺上,只見她“微笑微笑微笑,眼里淌下一顆碩大的淚珠”。希西手捧著李子進入車廂,坐到窗邊,轉而向站臺上瑪麗雅看去,感知著這李子和瑪麗亞淚水一樣的沉。這李子是希西在瑪麗雅家作客時的發(fā)現(xiàn),深色有光澤、鮮美且滋養(yǎng),“不僅因為那美麗的巴伐利亞黑色的土地,而且因為希西自己在那一刻具有的品質:青春/精神的平靜/感覺著自由/知曉自己是非凡的珍寶/被愛著”。當列車猛然啟動,逐漸加速時,兩位女性在移動拉開的距離中停留不動,“互相注視著對方,說不出一句話來”。在一般的故事層面上,這是一個分離的場景;然而就其融合詩歌性和散文性互為張力的意象結構而言,這是一幅跨界連接的動態(tài)具象,調動起近代以來曾經是嚴酷的地緣、語言、歷史、族裔等一整個系統(tǒng)性的區(qū)隔鴻溝,和超越這一切秩序限制及其嚴酷邊界的人類渴望,成為相互交織的全球史上,置身于深刻差異時空中的遷徙者們之間一次革命性的相遇。作為丘吉爾式“霍斯金/農民妻子”英倫場景的雙影變奏,這一艾杜式的跨越洲際的意象時空,猶如一雙溫柔而堅定的雙手,捧住了全球性遷徙者的人生律動與相接相連的渴望,并將這律動與渴望高高舉起,成為一種持續(xù)展開的視野本身。其中氤氳生成著“牽引”她們穿越區(qū)隔的“某種東西”,照亮她們“家園場所”的差異想象空間,指向這想象的具象脈動,她們就是“家園場所”的跨界實存本身。在丘吉爾的場景里,這“某種東西”的脈動與其被“錯過”交疊。在《沼地》的結尾,死去的維爾(Val)醒來告訴觀眾:“我母親想做一名歌手。這就是為什么她從來不唱歌。”而她母親梅(May)“實際上就在那邊唱著歌”。梅沒有看見維爾,維爾沒有聽見梅。然而,她們都存在著,她們在那里、在人間,她們在舞臺現(xiàn)場跨界同在。猶如艾杜的“全球遷徙中的候鳥”,她們身處彼此的在場,她們是跨越彼此區(qū)隔的時空。而觀眾和讀者們,是否能從各自所處的差異時空中,看到、認出、聽見、遇到這一切呢?

這種跨越現(xiàn)代地緣區(qū)隔秩序而強勁相連的人性律動,棲息在20世紀大量被定格為“西方”和“非西方”的想象書寫與人生踐行中,從文本到舞臺,從大街到靈魂,貫穿于被命名為“中心都會及其邊緣外圍”的各種區(qū)域,橫跨這一命名構成的兩分邏輯及其所有邊界,深刻地懸置、改變乃至超越其中數個世紀重復書寫的人性建構和秩序等級。本文將兩位充滿不可化約的歷史差異的當代作家,從她們被分類劃開的專業(yè)領域研討中邀請出來,在對讀中將她們轉換為一種批評性的相遇、一組多重時空構成的星座,以求重新思考她們筆下跨越邊界的女性形象所承載的連接性律動,探討以跨界身體的相互縈繞而差異共振的女性在場,衡量運作其間的無言動能,揭示其生命脈動的物質力量及其孕育的人間想象。簡言之,她們的運行軌跡不僅構成了長時段意義上的現(xiàn)代性歷史特征,同時蘊含著還有待認知的當下變革和作為當下的未來可能。在此,這些穿越邊界的女性形象呈現(xiàn)為多重融合的動態(tài)圖繪,她們被特制的遷徙、全球幅度的流寓,在相互見證中顯現(xiàn)、強化并獲得回歸的活力,指向現(xiàn)代人類對自身狀態(tài)反復不斷的人文叩問,對人性藝術不斷叩問的諸般追索。當全球遷徙者面對悖論命運而跨越各自的定格和區(qū)隔,向相互之間無限多樣的叩問和追索開放,這開放生成的是人世間創(chuàng)造性的源泉,幫助我們汲取、轉換甚至超越包括“主體與客體”“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大都會與其邊緣外圍”“北方和南方”等在內的現(xiàn)代話語觀念機制,乃至迄今為止對這一切的想象和想象的邊界——關于作為社會性別的女性、關于遷徙、關于困境錯綜的現(xiàn)代性及其變革的歷史驅動和意義形態(tài)、關于貫穿其中的人類對家園場所的久遠渴望、關于人類的現(xiàn)代藝術和創(chuàng)造中的人性本身。(73)這里提出的“人類的現(xiàn)代藝術”,作為理念和踐行交匯的跨界場域,既連接著又深刻地不同于因循的歐洲人文主義的傳統(tǒng)界定及其自19世紀以來日益本質化自然化的支配邏輯,指向一個還有待認知開拓的跨文化跨文明的人類歷史譜系及其想象之域。參見本雅明語:“人類作為物種,在千百萬年以前已經抵達了發(fā)展的完成;而作為人的屬性,還剛剛處于她的起始之端?!盬alter Benjamin,“One-Way Street,” in Reflections (New York:Schocken Books,198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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