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清
父親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我念小學時,父親在學校當代課老師,他講的課娃兒們都愛聽,講故事、打比喻,通俗易懂。父親教語文,也教算術(shù),還教音樂。
放學后,父親脫下他最喜歡穿的米灰色針織毛衣,那是母親送給父親的結(jié)婚禮物,除了天熱,父親身上多半穿著這件毛衣。父親將毛衣一絲不茍地疊整齊,小心地放進箱子里,然后換上那件破舊的勞動布上衣,扛起鋤頭,火急火燎地下地干活。
吃完晚飯,父親先是拉二胡,他最喜歡那首《二泉映月》,家清月冷,壓抑悲愴,如泣如訴,讓人生出無限感慨之情。父親拉完二胡再吹竹笛,父親吹的竹笛很是熱鬧,一首蒙古民樂《喜相逢》高潮迭起,讓人如同陶醉在一折折久別重逢、衣錦還鄉(xiāng)的戲里。
父親是一個命苦的人,從小就沒了爹娘,吃百家飯長大,好不容易才成了家,一連有了四個娃,大哥、二哥和我都是男娃,還有一個乖巧漂亮的小妹??上У氖牵蟾缣焐V傻,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吃喝拉撒也不能自理。父親喂他吃飯,替他穿衣,幫他洗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我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母親上山割豬草時被一條毒蛇咬傷。父親背起母親拼命奔向衛(wèi)生院,邊跑邊對母親喊,娃他娘,你千萬別睡啊??赡赣H再也沒有回答父親一句話,就在父親的背上永遠睡著了。父親的哭聲撕心裂肺。
從此,父親辭了小學代課老師一職,既當?shù)之攱尅?/p>
母親走的那年,我考上了縣高中,這給憂傷的父親帶來一絲安慰。父親似乎是要獎勵我,小聲地問,你想要點啥?
我看了幾眼父親身上那件米灰色的舊毛衣,怯怯地回話,聽說縣城里流行穿毛衣,我想要件新毛衣。
父親沒說話。
第二天,父親小心翼翼地清洗那件米灰色舊毛衣,然后有些不舍地拆了它,拉開一根線頭,一圈又一圈,半個鐘頭,米灰色毛衣沒了,只剩下幾個圓滾滾的毛線團。
不曉得父親從哪里借來幾根棒針,就是用竹子削成的兩頭尖的粗針,打磨得光光滑滑。頭幾天,父親神出鬼沒。再后來,父親躲在房間里織毛衣。父親的秘密被小妹發(fā)現(xiàn)后,就不再躲躲閃閃,開始光明正大地織毛衣。只見父親將毛線挽在食指和拇指上,先打一個活結(jié),再將活結(jié)套在針上,拉緊;然后反過手來,手心向下,又將線圈套在針上,拉緊,這就起好了一針。父親越來越熟練地重復(fù)這個動作。
小妹很好奇,爹,你真厲害,別人家只有女人會織毛衣,咱家男人也會織毛衣。爹,你跟誰學的這個手藝?。扛赣H沒有回答,臉上有一絲紅潤。父親對小妹說,你是個女娃,也要學會織毛衣。父親還一邊織一邊教小妹,這叫“平針”,是最簡單的一種織法,先將針從線圈下面戳出,右手把毛線拉緊,從后下方繞到前上方,再用針尖將線圈勾住繞過來,然后將線圈從左邊針上脫下去,這就織好了一針。
父親跟小妹嘮叨起來就沒完,如果要織圖案的話,就要用“反針”,或者“上針”;當然,要想把毛衣織得好看,還有很多技巧和織法,譬如“單螺紋針法”“魚腥草針法”“鎖鏈針法”和“星星針法”。
半個月的光景,在對小妹的嘮叨中,父親織出一件嶄新的毛衣,胸前還隱約能看出一頭牛的圖案。父親對我說,你屬牛,你試試這件毛衣,看喜歡不?我迫不及待地穿上毛衣,剛好合身,就跟長在我身上似的。
臨近開學的時候,村子里的風言風語鉆進了我的耳朵:父親織毛衣的棒針是找村東頭的李寡婦借的,父親織毛衣的手藝是跟李寡婦學來的,父親與李寡婦有一腿……
難怪那幾天父親神出鬼沒,我心里這樣猜想。我恨父親,我恨李寡婦。
開學那天,村里人替我送行。父親把那件新織的毛衣遞給我。我當著村里人的面接過毛衣,將它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兩腳。我沒有回頭,流著淚去了縣城。
高中三年,我都沒和父親說過話。
到了大學,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李寡婦請人代寫的:娃兒,俺是李嬸。當年你爹是跟俺借過棒針,也悄悄跟俺學過織毛衣。說實話,俺還真有跟你爹搭伙過日子的想法??赡愕f,你們家娃多,還窮,他不想連累俺。你爹還說,他這輩子都不想給你們找后娘。娃兒,俺得了重病,醫(yī)生說活不了幾天了。你爹是清白的,俺不能把這話帶進棺材。娃兒,你要善待你爹。
寒假,我趕回家。在打谷場上,我遠遠地看見佝僂的父親在晾曬過冬的糧食,身上穿著那件當年他親手為我織的毛衣……
我跪在打谷場上。我跪在父親跟前。我跪在李嬸的墳頭。